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市級領導

正文 第七章 前往東京的關隘 文 / 楊少衡

    1

    事情起自五年前的春天,時劉暢還在學校,讀研三,準備畢業論文。有一天,導師忽然要她把手頭的事放一放,陪他出門到下邊走一趟。導師情緒衝動,一邊交代事情一邊罵人:「無法無天,無法無天!」把劉暢弄得緊張不已。

    師兄說也不是什麼天大的事,就是一些破磚爛瓦。有座城市搞舊城改造,拆及僅存的一段古城牆。導師是研究地方史的,對類似事件很敏感。半年前導師專程去看過那段古城牆,判定是明初建築遺存,很興奮,要求當地政府將城牆申報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答應為他們在省裡爭取。沒想到前腳剛走,後腳人家就拆起了牆磚。

    他們去了那座城市,在省城北邊,有二百公里遠。師兄弄來一部麵包車,一車去了五個人,都是同門弟子。劉暢是導師最喜歡的女弟子,此行的主要任務是陪導師說話,穩定情緒,導師身體不好,得特別關照,這種事女弟子為宜。那天走前因為雜事耽擱,出發晚了點,到地方已是午後。他們沒進賓館,直接去了舊城改造工地,時工地周圍一片狼藉,挖掘機在挖一條深溝,舊城牆已經拆得七零八落,慘不忍睹。導師是激動型的,一見其狀眼淚就掉了下來。他吩咐司機把車開到城牆邊,擋在挖掘機前,說就這樣,讓他們挖。幾個師兄趕緊下車,有的打電話找人,有的拿相機拍照。不一會兒一撥兒又一撥兒人員趕到現場,先是施工隊的,再是監理部門、建築公司的頭頭腦腦,最後來了個政府官員,帶著幾個隨員。官員三十六七模樣,理平頭,穿T恤,個頭瘦小卻威風凜凜,戴著一副無框眼鏡。

    他說誰敢胡鬧?找死嗎?瞎了還是聾了?統統走開。

    他倒不是罵劉暢他們,是罵他轄下各路豪傑。當時場面上很亂,施工隊人員責怪闖入者妨礙生產,影響操作,威脅要把導師他們拖出去,把麵包車推到深溝裡。小個子官員一陣罵,給導師解了圍。這人言辭犀利,卻不粗魯,聲調不高,威力很足,幾句話一說,現場鴉雀無聲。

    他說他是本市建設局局長秦石山,有什麼問題儘管跟他說,他來解決。

    當時導師沒把這小個子官員看在眼裡。他說他要見市長,讓市長到這裡來。秦石山說分管市長此刻開會去了北京,恐怕一時還回不來,其他的官還多,沒必要找。在這裡他就是市長,市長能幹什麼,他也能。

    「找了市長,最後還得找我。」他說。

    導師沒轍了,只能指著地上破碎的牆磚生氣:「看你們都幹了什麼事!」

    該官員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一小塊青灰色的古牆磚塊,在手上掂了掂。

    「你們怎麼搞的?」他對身邊那些人罵,「有沒有腦子!」

    小個子官員的動作很奇特:他把碎牆磚塊緊緊攥在手心,握拳頭使勁,像是捏一個泥團。然後他放開手,把磚塊丟回地上。

    「老祖宗會燒磚啊。」他說,「這有幾百年了吧?依然堅硬。」

    導師說再怎麼也不能把它毀了!

    官員說:「老先生別著急,我來處理。」

    十分鐘後全部施工機械和人員撤出了工地,秦石山領著導師一行住進了賓館。

    當天晚上,這位官員帶著當地一批人到賓館與導師一行座談,「認真聽取專家意見。」說話間,這小個子一招手,一個人被從門外帶了進來,劉暢抬頭一瞧不禁發笑,來的竟是熟人,她大學裡的老同學周水沐。

    秦石山介紹說,這位周水沐讀歷史的,本市方志辦幹部,對地方風物很有研究,關於這段城牆有些見解,讓他說一說。大家一起看周水沐,那一刻周水沐居然失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咳嗽,再咳嗽,張著嘴巴,眼神茫然。

    秦石山說:「給他杯茶,對點涼的。」

    他讓周水沐喝涼茶。周水沐喝一口放下杯子,秦石山說不行,要周水沐再喝。周水沐端起杯子又放下,秦石山不依不饒,非要他再端起來。

    「急什麼。」他說,「喝。一整杯,統統喝下去再說。」

    周水沐乖乖的,真就那麼喝。也怪,只一杯水,他的語言能力奇跡般得以恢復。放下杯子後他從公文包拿出張紙,這時能說了。

    周水沐說那段城牆是否明城牆尚可斟酌。根據他的研究,本地明朝建造的古城牆在清代已經基本不存。方志記載,民國初年本城重修過城牆,這段城牆牆體應當是那時修成的,採用了一些明初古牆的牆磚。

    沒容他說完,劉暢一句話就把他打趴了。

    「周同學你腦袋進水了?」她笑,「老師在這,你還敢當眾作假?」

    周水沐一張臉頓時紅透,而後再次失聲。秦石山還讓人餵他茶水,這回不管用了,周水沐一開口只有咳嗽,再也說不出話來。

    秦石山便接著說。他不慌不忙,說城牆年代是學術問題,允許各執己見,彼此爭鳴,他不搞歷史,不敢斷言。但是他清楚,不管明代的民國的,城牆就是城牆,久了就成古跡,毀掉總是不好。舊城要改造,新區要建設,有些事實不得已。難得專家學者今天專程前來,有什麼既能改造舊城,又保護古跡的好辦法,儘管說,一定照辦。

    導師就一句話,說這段城牆是文物,絕對不能如此拆毀。秦石山說舊城牆周邊舊城改造已經列為本市為民辦實事項目之首,領導高度重視,限期完成。城牆問題可能得另行考慮,專家學者幫助想想辦法,他保證認真聽取意見。

    秦石山讓人搬來大堆資料,規劃圖立項書施工許可證什麼都有,古城牆在那些紙上毫無位置,根本就不存在了。導師說如此舊城改造是掠奪加破壞,對前人後人都無異於犯罪。秦石山便笑,說老師要是成了大法官,全國的建設局長一多半都該砍頭。

    「但是我得爭取在那一多半之外。」他說。

    當晚討論沒有結果,秦石山答應馬上向主管領導匯報,認真研究專家意見。會後秦石山把劉暢的師兄拉住,說有事商量。劉暢剛走到門邊,也讓秦石山喊住了。

    「請兩位一起走一走。」他說。

    劉暢不解,說什麼事跟她相干啦?

    秦石山說劉小姐知道什麼叫當眾作假嗎?看看去。

    他把劉暢說周水沐的話記住了,看來還印象深刻。當時也有些好奇,劉暢跟師兄一起下了樓,上了停在樓下的一輛吉普車。秦石山一擺手下令:「走,到工地。」

    十分鐘到了,就是下午到過的古城牆工地。劉暢在那兒氣個渾身發抖,話都說不出來:下午撤出工地的施工隊已經全軍殺回,現場燈火通明,馬達聲驚天動地,推土機鉤機鏟車翻斗車雲集有如蟻群,下午還清晰可辨的古城牆殘餘牆體早被徹底扒光。

    秦石山說扒牆令是他親自下達的。施工單位被他臭罵了一頓,怪他們磨磨蹭蹭,幾小時的事情拖成幾天,弄個一地破磚,連省城的教授都驚動了。都這樣拖,建設還搞不搞,市領導下的命令還算不算?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現在只能抓住重要的,放棄次要的,破城牆扒光了事,長痛不如短痛。他只管修路蓋樓,歷史不歸他管轄。

    「不忍心告訴老先生,」他說,「怕他受不了。我看他身體不太好。」

    劉暢一聲不吭跳下車,跑上前拾起一小塊殘牆磚,兩手捧著,回到了吉普車上。

    秦石山看著她,兩個眼睛冷冰冰的。好一會兒他說,劉小姐喜歡的話,他會讓施工隊撿一塊完整點的送給她。

    當天晚上,師兄緊急打電話給學院,隨後院辦以有要事為由,通知導師立刻返校。隔天一早,被蒙在鼓裡的導師率劉暢等人匆匆打道回府。劉暢什麼都沒說。她知道不能讓導師再待了,再待下去,沒氣死也得用救護車拉回省城。這一回讓導師格外心寒的還有周水沐。半年前導師到這裡看城牆,是周水沐陪同的。當地動工拆城牆,也是他向導師密報的。哪想事到臨頭他會突然改口。本來為了保護他,導師特地不讓周水沐來見面,誰料那秦石山能猜,拿著導師名片,居然很快查到周水沐身上。周水沐的方志辦不歸建設局,秦石山卻有辦法通過周的上司施壓。時周水沐正在謀求評中級職稱,女友又在謀求調動,因此就叛變了。

    回到省城後第三天,劉暢捧著從二百公里外工地廢墟上撿回的殘牆磚,進了省城機關大院,放到省政協文史委的會議桌上。

    那天撿磚塊時,她就打定主意要把它送到一個可以送去的地方,儘管古城已毀於事無補。導師是省政協文史委所編文史資料叢書的顧問,劉暢是顧問的助手,都是該委的座上賓。那天文史委開例會,導師身體不好,還在家裡為古城牆生氣,劉暢替他出氣,把舊牆磚抱到了會場。與會眾人一臉納悶兒,聽劉暢一說,當即大嘩。

    事情就這樣鬧大了。幾天後省政協文史委的一個視察組去了那個地方,提出了強烈質疑,當地官員被弄個措手不及。一周後,當地一位副市長帶著一批人來到省裡,專程向視察組委員們反饋,於是大家又歡聚一堂。導師帶劉暢去了,另一方人員裡少不了秦石山,還有周水沐。

    為首的那位副市長介紹了情況,強調他們高度重視文物保護,說古城牆如此拆毀確實不應該,令他們非常痛心,已經責成責任部門嚴肅檢查,認真整改。秦石山接著表示痛心和檢討,然後提出了他們的方案。古城牆已經毀了,想復原也不可能了,卻可以考慮替代彌補。秦石山的方案就是在改造好的新街區路口重修一座仿古城門,說要在周圍現代建築的襯托間,再現舊城牆往日之輝煌。

    導師即斥責:「假古跡不倫不類。」

    秦石山說,他們會千方百計,把它搞得幾乎跟真的一樣。

    這種場合不是劉暢說話的合適地方。她聽了陣就出會場跑到走廊上,周水沐跟了出來。老同學見面,劉暢即挖苦,說仿古城門方案周水沐肯定有份兒,周同學眼看大師級了,偽古跡造假大師。忽然有個人在背後發話:「劉小姐就是欠管。」

    竟是秦石山。裡邊副市長在講話,他跑出門打電話,正趕上劉暢說周水沐。

    秦石山說他已經把情況搞清楚了,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頭功居然該屬劉暢。真沒想到小姑娘這麼行。聽說劉暢還沒找男朋友?為什麼?太好事了吧?打算嫁給古城牆嗎?劉暢冷笑,說古城牆不是讓秦局長毀了嗎?沒的嫁了,所以恨恨不休。秦石山說這一回真讓他記住了。劉暢,這個名字好記。看來彼此有緣,後會有期。

    他走開了。周水沐探頭探腦,看人家走遠了,才低下聲對劉暢說,這姓秦的可厲害,一向敢幹,什麼難的到他手裡都能辦成,上邊有些領導對他很賞識。但是這回吃虧了,沒準建設局長都得給拿掉。秦石山這樣的人必然對頭多,很多人拿古城牆這件事跟他過不去,其中大部分沒學過歷史。

    會議結束,劉暢離開會場時,門口傳達室的老師傅把她喊住了。老人認識她,說有人寄了一樣東西在這裡,要交給劉暢。劉暢一看,是個牛皮紙包,長方形,厚厚的,用塑料繩捆得整整齊齊。拿手一掂,好沉。

    是一塊完整的古牆磚,秦石山的禮物。言而有信還別具含義。這份禮物很沉重。

    劉暢把古牆磚擺在自己的桌子邊上,沒別的意思,看著好玩。這一擺就是五年。五年裡發生了許多事情,劉暢研究生畢業,進了省社科院的歷史研究所。她處過一個男朋友,沒成,最終分手。她的桌邊一直擺著那塊古牆磚,有時她會想起某一句咬牙切齒之言:「後會有期。」

    果然有緣,他們再次相逢。

    周水沐到省城辦事,打電話邀請劉暢一起吃晚飯,定了香格里拉大酒店的二樓餐廳。劉暢大為驚奇,說月亮從西邊上來了。她知道這人一向摳門,怎麼忽然豪情萬丈,找那麼高檔的地方請客?劉暢沒接受邀請,只說晚上有事,心意領了。不料周水沐特別黏糊,居然直接衝了過來,把劉暢堵在辦公室裡。

    他說劉暢無論如何幫個忙,就當救人一命。

    劉暢大吃一驚:幾年不見,老同學變得挺憔悴,又黑又瘦,長長的個,亂亂的頭髮,只兩個眼睛閃閃發光。如《聊齋誌異》妙筆:「個兒郎目灼灼似賊。」

    「劉暢我說實話,」他一進門就給劉暢作揖,「你得幫我。」

    這時他才老實招供,說今晚不是他做主,他是奉命相邀。有人在香格里拉擺酒,開張單子請客,讓周水沐出面邀劉暢。這人是誰?秦石山。這人不好玩,劉暢清楚。

    「怎麼局長還記得我?」劉暢問。

    「老皇歷了。」

    原來這人早陞官了。當年劉暢扔到會議桌上的一塊殘牆磚引發一場風波,有人趁亂發難,要推倒他。不想人家命大,也有辦法,最終風波平息,不了了之。後來這人宏圖大展成了副市長,半年多前又獲重用成了常務副市長。今晚他在省城請客,指名別的可以不到,劉暢一定不能缺,讓周水沐壓力很大。周水沐知道劉暢對秦反感,所以他不說,打算哄騙,如不良男子哄小女孩,不管三七二十一騙上床再說。後來感覺不行,劉暢太精不容易騙,即使欺騙得手,她不痛快了,在酒桌上發作,那更麻煩。所以他直接上門,坦白交代,請劉暢就當救他一命,反正是吃飯,不是上床。

    劉暢點頭,說明白了。這好辦。

    她從書櫃裡取出一把青銅小酒樽放在桌上,說這是真青銅,偽古董。有一次同事相聚,喝一種名酒,酒盒裡配送兩隻小酒樽,她拿了一隻,放這兒欣賞。請周水沐把這帶去,今晚擺上酒桌,讓它代表劉暢向秦石山致意,小示祝賀。秦副市長肯定喜歡,跟當年秦局長的偽古跡靈感相通,異曲同工。

    周水沐即哀求,說劉暢別鬧了,就關照一回吧。劉暢把臉一變,說行了,夠客氣了。周水沐頓時大汗淋漓。那景象真是奇妙,天氣並不熱,周水沐穿襯衫,他那身汗就在劉暢的眼光下嘩啦啦冒將出來,幾分鐘時間滿頭滿臉,衣服盡濕。

    「怎麼會怕成這個樣子?」不由得劉暢大驚。

    「哎呀!那個人你知道的!」

    周水沐說,不是他強人所難,真是要拜託關照。秦石山讓他請劉暢時,他就說沒把握,劉暢不好弄。秦石山眼睛一瞪說非請到不可,一個劉暢都請不來,還要周水沐幹什麼?回家喝涼水去。這個人可厲害,他的涼水能喝死人。

    劉暢搖頭,說不就是個官嗎?食人魔?三頭六臂?

    她決定欣然赴宴,捨己救人。如此可怕的秦副市長如此看中劉小姐,那就去會一會吧。今晚香格里拉大酒店二樓擺的哪怕真是鴻門宴,秦霸王能奈我何?

    一小時後他們到了酒店。大官請客排場做足,宴席擺在一個豪華包間,劉暢進門一看就放鬆了:先到的幾個客人她全都認識,兩個是母校老師,還有博物館的館長,方志辦的主任,黨史辦研究員,差不多都是同行,還都是前輩。

    「這做什麼呢?」她開玩笑,「歷史學會聯歡?」

    黨史辦那位研究員跟著也開玩笑,說估計今天有人擬申請入會。

    六點整,秦石山準時到場。包間門一開,前呼後擁,眾星拱月。一桌人幾乎全站起來,劉暢沒動。她看到秦石山眼光朝她掃過來,再轉開去,並不很在意。幾年不見,秦石山模樣依舊,無框眼鏡,個頭還小,威風見長,可能因為權力日重吧。

    秦石山圍著桌子走一圈,一個隨行官員,估計是辦公室主任什麼的跟在他後邊,一一介紹出席者。走到劉暢這兒時,彼此點頭、握手,跟座中其他人一樣例行公事,什麼話都沒說。這時劉暢懷疑周水沐了,這傢伙看來有些誇大其詞,秦石山對她明擺著沒有特殊感覺。開飯時秦石山說了幾句話,大意是很高興跟大家見面,在座的都是本省著名專家學者,本市有個重要項目非常需要聽取各位意見,今天先聚一聚,認識認識,溝通交流,增進感情,來日請多幫助,等等。

    然後舉杯。喝的是洋酒,皇家禮炮,估計開一炮值人民幣若干,少不了。劉暢不喝酒,舉杯稍抿一口了事。秦石山突然指著她,管她叫劉研究員,說劉研究員這樣不好吧,第一杯酒通常應當幹掉。劉暢把酒杯一推,說自己從不喝酒。秦石山即扭頭問周水沐,說劉同學有沒有當眾作假?周水沐頓時語塞。

    原來秦副市長裝模作樣,他都記著呢。

    劉暢說秦副市長的酒非喝不可嗎?不喝是往鼻子灌,還是拉出去砍了?秦石山說劉研究員說話還是這麼衝啊。劉暢轉過話題,問秦副市長聽說過張獻忠嗎?秦石山說他知道,明朝末年那個農民起義領袖。劉暢說秦副市長的歷史知識挺淵博。

    她給秦石山講了個故事,說當年張獻忠佔領四川,號稱大西國皇帝。張皇帝發了個佈告,讓全川生員到成都應考,考上了給官做,膽敢不來者殺頭。於是生員們興高采烈加戰戰兢兢,帶著書僮,挑著行李趕赴成都。張獻忠把考場設在路頭,採用面試考法,應考者幾乎全數順利通過面試,過一個帶走一個,押到河邊砍頭,送他們到閻羅那兒做官。連考數日,殺考生萬餘。

    秦石山說他看過張獻忠屠川的文章,真有那麼血腥嗎?劉暢說她沒研究過明史,無法評價,她充其量研究過明朝的一小段城牆。秦石山聽出她在影射往事,只說他搞不懂劉暢怎麼從喝酒扯到了張獻忠?劉暢說秦副市長可了不得,發一聲令讓人大汗淋漓,問一句話把人嗓子壓沒了。當年四川生員赴張獻忠面試,差不多也就這程度吧!

    秦石山不高興了。他搖頭,說自己是鞭長莫及。張獻忠在四川殺人,管不了廣東人罵娘。劉研究員話講得這麼好聽,酒卻一滴不喝,真沒辦法。從今天起他要努力工作,爭取調到省社科院任職,不為別的,就為了管一管劉暢。到時候劉研究員的嗓子不會有事吧?劉暢說她打算從明天開始練聲,以備到時候唱一曲頌歌歡迎秦院長。

    唇槍舌劍,劉暢故意口無遮攔,肆無忌憚。說到底,秦副市長威風再大,真是管不著她,管得著劉研究員也是本性不移。秦石山讓她弄得面容全是冷的,言辭極為不快。酒桌上的氣氛變得十足尷尬,秦石山帶來的那位主任趕緊站起來敬酒打圓場,說代表秦副市長感謝各位專家學者對本市的關心,為了表示誠意他來個單眼皮。所謂單眼皮就是酒倒滿杯,滿得與杯沿齊,一喝滿杯。主任一番誠意,氣氛終於有所扭轉。

    後來劉暢沒再挑釁,秦石山也沒再惹她。這種場合,確也沒必要搞得太過分,這一點彼此還有共識。劉暢注意到秦石山在酒桌上很爽快,酒量也好,敬酒回敬,一杯一杯,從不見他推托。跟身邊客人說話時,他喜歡把兩手握成拳頭擱在桌上,不由得劉暢回想起當年廢城牆下,他緊緊攥住的碎牆磚。

    宴會將盡,上甜食了,秦石山再次舉杯,準備祝酒,這時有手機鈴響,持續不絕,讓大家東張西望。有人聽出鈴聲傳自劉暢的小包,提醒她有電話,劉暢趕緊翻包,果然不錯。秦石山放下酒杯,說咱們等一等劉研究員,不能少她一個。

    他可能有意略事彌補。畢竟他是主人,剛才彼此有些言語不快,大官還宜大度。劉暢的電話也有趣,竟是陌生人誤打,掛錯的。劉暢收了手機發笑,說半輩子接不到一個電話,忽然有一個人摸到了,好興奮,弄半天卻是個瞎子。秦石山即接過話頭,說劉研究員的手機得換一換了,款式太老,模樣太笨,地攤兒上兩百塊錢買三個,難怪大仙找不到,瞎子摸得著。劉暢笑,說一部舊手機讓秦副市長這麼注意,真感動。今天逮誰是誰,既然領導關心,就跟秦副市長換換,行不行?時秦石山的手機就擺在桌子上,是一部黑色外殼,推拉檔,樣式很新的高檔手機。手機的振鈴已被調成振動。大領導電話多,一會兒一個,他的手機時不時就在桌上擺動,燈光閃爍,搶滿桌人眼球。

    秦石山把手一指,讓他的辦公室主任注意。他說,咱們市裡要勞駕專家,得為專家做好服務。劉研究員的手機問題要幫助解決。這時劉暢再次搶話,說她這人毛病多,喜歡佔小便宜。但是女子愛財,取之有道。秦副市長的小便宜可以占,市政府的大便宜不敢要,那是侵吞國家財產,腐敗。今天不想別的,就換秦副市長的手機,當場交易有效,過期不算。這時秦石山哈哈笑了。他把話繞開,說劉研究員真是很特別啊。辦公室主任趕緊出來打圓場,說市長放心,這事好辦,保證解決清楚。

    於是吃甜食,上水果。秦石山最後祝酒,讓辦公室主任給大家各自送上一份燙金請柬。該市將於下月舉辦一個專家學者研討會,討論該地古蒼柏關遺址問題,請在座諸位撥冗參加。秦石山說今天相聚就是提前打個招呼,表達懇切之情,屆時各位務必到場。眾人紛紛舉杯應允,只劉暢不動。秦石山指著問她還有什麼意見?劉暢笑著說感謝盛情,請柬不必了。不給手機,要那張燙金紅紙幹什麼。秦石山不說話了。這時桌上手機已經讓他悄悄收進口袋,不知是因為準備散場,或者防備他人惦記。但是沒用,架不住劉暢胡攪蠻纏。秦石山把手機又掏出來,當眾按了幾個按鍵,卸下電池,取出號碼卡,也不多說,就是讓辦公室主任把手機送給劉暢,連同那張請柬。

    晚宴欣然結束。

    2

    劉暢參加了「古蒼柏關遺址研討會」。她本來很不情願,那天省城晚宴,她跟主人胡鬧,就是沒打算摻和他們的事。後來弄成那樣,不參與倒不好意思了。於是拿著人家的燙金請柬,帶著繳獲的高檔手機,跟數位同行前輩一起,坐著該市專程派到省城接人的中巴車,隆重抵達。當晚秦石山親自接風,有前輩跟劉暢打趣,說秦副市長那身西裝不錯,有牌子的。上回搶他手機,這回扒他西裝。

    劉暢沒再鬧騰,怎麼說也是劉研究員,不能老惡搞。劉暢在行內其實挺有人緣,有點小脾氣,通常卻不主動出擊。她只是有一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誰招惹她,她不會放過誰。當晚她很低調,只顧吃喝。秦石山沒招惹她,也許是心有餘悸,擔心西裝不保。席間他還那樣,四處敬酒,一杯接一杯喝,同時高談闊論,說他一向重視保護地方歷史文化資源,極為尊重專家學者意見。劉暢心裡不禁暗笑。

    她發覺秦石山有些變化。當年秦局長威風凜凜,咄咄逼人,如今官大了,一股氣還那樣,鋒芒倒略有收斂。話說得跟當年一樣冠冕堂皇,只不知行事是否一如既往?

    這人居然膽氣十足,不怕拿當年扒毀的古城牆說事。接風宴後,他親自率與會者參觀本市市容夜景。大家坐著車轉來轉去,突然轉到鬧市路口,集體下車,卻是瞻仰這裡的仿古城門樓。當年頗引起爭議的城門樓建在舊日古城牆方位附近,上下三層,夾在兩旁直聳的高樓間,底層純為通道,車輛來去不絕,二三層為城樓,建有牆垛、迴廊和廂房。一行人到達時,城門樓上燈火輝煌,大紅燈籠高掛,輪廓燈描摹斗拱飛簷,東一條西一條綵燈閃閃爍爍,十分華麗,有如電視春晚舞台。秦石山推薦眾人欣賞,說這座門樓已經成為本城一景。當年破城牆下藏污納垢,臭氣沖天,行人隨地撒尿,為本城一大瘡疤。他們搞舊城改造,建造新街區,除去瘡疤,有破有立,興建這座仿古城門樓,充分表明對弘揚本地輝煌歷史文化的高度重視。

    這時劉暢不禁後悔。她想剛才在飯桌上真應當惡搞一下該領導的西裝。毀了一處真正的古跡,建了一個不倫不類的贗品,難得這位地方官員還自視甚高,似乎功勞莫大,有資格無限自豪。劉暢曾經以酒商仿製的小青銅樽比喻過這座仿古門樓,說是靈感相類,異曲同工,眼下看來那小酒樽還比這個地道。

    劉暢忍不住說話。她說秦副市長這個門樓仿得很古,但是有欠缺。古城門樓上應當有些字,這沒有,可以考慮彌補。秦石山說寫個字簡單,該寫什麼?劉暢說她建議就用一個字,刻在門樓正中:「秦。」言簡意賅,已經足夠。秦石山大笑,說合適嗎?劉暢說這麼有創意有建樹,秦副市長應當流芳百世。

    身邊馬上有人發笑,又趕緊收聲。可能是突然意識到不好恥笑,但是所見略同。秦石山當然知道劉暢不是在熱情謳歌,也清楚這一行人裡跟仿古城門樓「不敢苟同」者一定大有人在。他卻不在乎,回應很強悍。他說一個負責官員行使職權,有欠缺得擔起來,有功勞卻不能記在自己賬上。得到劉研究員這麼高的評價,他很高興,但是那個「秦」字不能刻在城頭,應當刻在本市人民的心裡。

    劉暢說太謙虛了,也許應當刻在世界人民的心裡。

    秦石山說那是今後的努力方向,人確實應當看遠一些。

    於是劉暢對本次研討會已經心中有數。

    第二天早飯後,與會專家學者們集合登車,前往市郊踏訪。「古蒼柏關遺址研討會」以現場田野考察拉開帷幕。

    出市區北行十餘公里,不過二十分鐘時間就到了關北,他們棄車登山。關北是地名,有兩座山坐落其間,分稱前山和後山。兩山俱石,花崗岩質,火成岩,山坡大小石塊間生長著矮樹和灌木叢。有一條山路蜿蜒其中,從前山穿向後山。兩山之間的山口處有一段殘破的石板路,山邊有一節殘存的矮石牆,這就是蒼柏關。

    所謂「古蒼柏關」是一種書面表述方式,學者們給蒼柏關加個「古」字,是強調其來歷久遠。蒼柏關有如山海關、嘉峪關,都是地名,指的都是古人在舊日交通險要處建立的關隘。只是山海嘉峪諸關大名鼎鼎,無人不曉,此地蒼柏關知名度不高,外界知道的人不多。這座舊日關隘所在的山口地勢相對較高,處於平原與丘陵的過渡地帶,位置比較重要。關隘以蒼柏命名,估計當年附近當是林木蔥鬱,蒼松翠柏漫山遍野。眼下蒼柏關已名不符實,遍地山石裸露,植被稀疏,通過關隘的一條古驛道早已廢棄,山口處殘牆斷石,關隘久已不存。

    劉暢對這一帶地形相當熟悉,因為早就踏訪過遺址。劉暢不過三十出頭,職稱只是副研究員,為什麼能夠進入當地政府的盛邀之列,作為重要專家學者參與這個研討會,讓秦副市長不惜以新換舊痛失高檔手機,非請到不可?因為她對這個課題有發言權,已為本省行內公認。劉暢的碩士論文寫的就是山間的這一條古驛道,她還有一篇相關文章發表在一家重要學術刊物上,廣為行內人士所知。當年劉暢曾經跟著嚮導在古驛道上走過幾個來回,每一次都從這兒經過。眼下一起前來踏訪的同行大多頭銜顯赫,有她這種經歷的卻沒有幾個。

    因此劉暢爬山探關,用心不在研究,更像是故地重訪,踏青郊遊。這個研討會得到當地政府高度重視,在那般強悍的秦石山主管之下,會議組織得格外嚴密。前來參會的學者專家均享受「點對點」接待,每個人都有一個工作人員負責招呼,提供服務。劉暢被交給當地「文管辦」即文物管理辦公室一個老娘兒們打理,老娘兒們姓薛,是該辦的副主任,年已五十,身材肥胖,人很爽朗。頭天見面,她說真沒想到劉研究員這麼年輕還這麼漂亮,當即張開手臂熱情相擁。身邊人開玩笑,說是老鷹捉小雞。當天上山,老鷹身量過大,走得氣喘吁吁,但是始終忠於職守,緊隨小雞身後做追捕狀,絕不懈怠,弄得滿頭滿臉的汗,讓劉暢頗為過意不去。

    「你這樣陪多累,」劉暢說,「隨大隊人馬走會輕鬆些。」

    老薛叫,說哪行啊,秦副市長特別交代照顧好劉研究員。偷懶會讓他罵死。

    劉暢不再表示同情。

    老薛跟定劉暢,兩人獨立行動,前山後山滿山坡轉。大隊人馬還散佈於山口一帶,她倆已經爬上前山山頂。這裡是制高點,可以鳥瞰穿過山腳的國道,以及國道邊廣闊的田野和蜿蜒原野中的江流。十餘公里外就是城區鱗次櫛比的建築。

    劉暢從老薛嘴裡瞭解「A點」和「B點」的情況。該市政府和秦石山如此鄭重其事,為早已消失在歷史塵埃中的一地破爛組織這樣一場研討,其要害就是這兩個點,它們牽涉「古蒼柏關」遺址究竟在哪兒,爭議有待確定。

    蒼柏關是此地歷史上一座重要關隘,它的興起純因所扼守的古驛道時為南北交通要道。關隘興盛過數百年,而後漸漸湮沒,原因也在驛道:人們開闢了新的便捷通道,古驛道逐漸廢棄,關隘無用,終至損毀。當年蒼柏關有雄關之稱,對它的記載散見於地方史志、古人遊記等文獻中。古代類似記載往往用語簡略,描繪模式化,重傳神而不重精確,例如「西臨大河,北倚關山」等等。於是就給後人許多做文章的餘地,這麼說那麼說好像都能找到依據,大家都有飯吃。所謂的「A點」和「B點」是關於古關遺址的兩個具體地點,A點在前山與後山交會處,即劉暢曾幾次踏訪過的山口。B點則在兩公里外,在後山側面,那兒地勢崎嶇,亂石坡上有一條廢路,一些險要地段砌有鵝卵石護坡,當地村民稱其為古路,有人認為蒼柏關的遺址其實是在那裡。

    古蒼柏關藏在山嶺間,不管A點還是B點,無不亂石堆疊。這一帶都是堅硬的花崗岩石頭山,土壤流失,水源稀缺,不利農桑,難以聚族而居。因此路有用則人來人往,商賈穿梭,路沒用了大家作鳥獸散,荒涼山間罕見田園,幾無村落,只有野獸和逃犯出沒,兵荒馬亂年代藏匿個把強人、幾股土匪。一個早已廢棄的古關隘到底是在這裡,還是那裡?是這一堆破爛,還是那一堆破爛?這樣的問題有意義嗎?以往可能沒有,現在有了。因為有一條公路將從這裡經過,連帶著就發生了一些問題。

    擬議中從這裡通過的道路是一條高等級公路,從市區南來,通向該市沿海。路成之後將成為本地沿海各縣聯結國道和高速公路距離最短的通道。按照設計,線路將從前山和後山交會處,也就是所謂的A點穿過,為了降低公路坡度,將開挖山口,深切山谷,高砌路坡,現有的山口地貌將完全改變,昔日殘牆斷路將蕩然無存。這一設計方案已獲上級通過。公路動工在即,卻有文化界人士聞訊打出橫炮,呼籲更改方案,避開古蒼柏關遺址,保護本地一處著名古跡。然後又有另外一些文化界人士出來為公路部門說話,認為無妨,遺址其實不在這裡,它在後山那邊,兩公里外的B點。

    於是就有了這一場「古蒼柏關遺址研討會」。研討會帶有某種論證色彩,以「研討」稱之較具彈性。

    老薛說,有關「A點」「B點」之爭曾經相當激烈,因為公路改線會增加大量投資,還傷筋動骨,牽扯許多單位很多人。雙方吵了有半年時間,到現在差不多算是過去了,爭論基本平息。經過幾輪實地考察和座談,市裡人士大體達成共識,傾向於認定遺址應在「B點」。公路部門已打算開始炸石放炮,按既定方案修路,秦副市長卻不讓他們急著上,說工作做細一點,不要留下話柄。所以才決定開這次研討會,多從省裡請專家學者參加。秦石山說不怕有不同意見,全是一個聲音,反讓人覺得可疑。有不同聲音依然可以做出決策,還能顯得民主公正,程序更為完整。

    劉暢搖頭:「他是說真還是說假?」

    老薛說秦石山真是這麼說的。

    劉暢評價說:「看來該領導水平提高很快。」

    老薛忽然興奮,手舞足蹈:「在那裡呢!」

    果然在那裡。她們到了山頂,已經有人捷足先登,坐在山頂的石頭上。正是秦石山,身邊還有個年輕人,可能是他的秘書。

    老薛大叫,說秦副市長怎麼來了?這一路沒見誰走到前邊去啊!前邊那年輕人急忙擺手,示意別喊。劉暢這才看到秦石山手中緊握著個東西,放在耳畔。當然不是當年他緊攥在手中的牆磚碎塊,是手機,他在接電話。

    年輕秘書告訴老薛,秦副市長早上有事,開完一個緊急碰頭會才趕過來。他們沒從山口走,直接從後邊小路翻上山頂。正說話間,秦石山接完電話,他啪地關上手機,立刻收進口袋裡。不由得劉暢發笑,說秦副市長動作真麻利。

    秦石山不動聲色,也跟劉暢翻老賬算新賬。他說自己不是捨不得手機,是不想找麻煩。換手機容易,把裡邊的各種記錄刪除得費點事,所以不能常搞。劉暢說這個可以放心,她對通訊器材和技術很無知,哪怕世界人民都刻在秦副市長的手機裡,她也找不到。秦石山說劉研究員找不到,他找得到。他已經說過了,他要爭取調到省社科院,到了夠得著的時候,他會提出一個名目,為劉研究員搞一次面試,會場上掛一個「秦」字,桌上擺一部手機,外加一把張獻忠用過的大砍刀。

    劉暢說秦副市長記性這麼好,水平這麼高,社科院這種沒權沒勢的學術單位哪裡裝得下。砍得著她的地方容易找,應當考慮謀個大的,省長副省長什麼的。

    秦石山說這個建議很好,他一向高瞻遠矚,歷來非常重視專家學者的意見。

    老薛站在一旁大張嘴巴,聽得雲山霧罩,不知他們說的都是什麼。

    秦石山跟劉暢敘舊。他說他早說過了,跟劉暢有緣。不管以往怎麼樣,這一回他對劉暢寄予厚望。他看過劉暢的那篇著名論文,講古驛道的。那是書面說法,本地老百姓不這麼叫,他們歷來稱之為「官道」。古時候的人想做官得參加科舉考試,那時候沒有飛機火車汽車可坐,得帶上書僮,挑個擔子,一路走著去,赴京趕考。眼下大家看到的這條官道興盛於北宋年間,當年這一帶包括南邊數州文風鼎盛,人才旺盛,出過數位狀元,有的官至宰相。當時赴京唯此一途,他們趕考謀官,走的都是這條道。小小蒼柏關出人才,出大官,是他們前往東京必經的一座關隘。這裡說的東京不是眼下日本國首都東京,是歷史上北宋王朝的都城,東京汴梁,即今日的河南開封。

    劉暢評價說,看起來秦副市長對宋史比較感興趣,研究宋史比明史深入得多。秦石山說,劉研究員又記起那段破城牆了?應當向前看,關注當前。劉暢說當前的情況她已經有所瞭解。所謂「A點」與「B點」之爭裡,秦副市長主張哪一個?秦石山說他一向主張實事求是,尊重專家學者。劉暢說當年秦局長一邊這麼說一邊扒城牆,那塊古牆磚至今她還妥為收藏。秦石山說這一次他會另備好禮讓劉研究員收藏,連同他寄予的厚望。劉暢說秦副市長不要太自信,她已經明白了,當年這裡扒了一段古城牆,沸沸揚揚至今讓人傳誦,如今要鏟掉一座古關遺址,不能不多費點心思,讓旁人無話可說。她想告訴秦副市長,不勞領導費心相贈,她已經自己開始尋找一塊合適的石頭,如果需要,她會把它搬到另一張會議桌上去,再爭一個頭功,有如當年。

    秦石山一張臉頓時全是冷的。他感歎,說縣官不如現管,市長真是不如院長。其實不應當內耗,合作才是彼此有益的選擇。他會讓劉暢明白的。

    他在前邊帶路,領著劉暢等人從一旁岔道走下山頭,說這邊的話題會輕鬆一點。他對地形很熟悉,帶大家在前山背面東轉西轉,來到了一個偏僻地方。劉暢一看:這還輕鬆什麼?一片亂墳崗,墳堆一個一個擠在亂石間,均破敗不堪。

    秦石山向身後的年輕人比個手勢,年輕人趕緊從拎著的包裡掏出一盒煙,還有一個打火機。秦石山點著支香煙,抽兩口,把香煙倒過來,濾嘴朝下插在一個土包上。

    他問:「劉研究員怕鬼不?」

    劉暢說秦副市長請自便,不必為她擔心。據說上墳不能喊人名字,以防野鬼記住了。拿身份相稱不要緊,市長副市長什麼的,鬼搞不清楚,記不住。他們不評職稱,不擅長研究。他們那時可能還叫「知府」「知縣」什麼的。

    秦石山說沒那麼早。他摸過底,這裡半數左右的墳墓屬民國年代。

    劉暢說秦副市長對墳墓也這麼有興趣?

    秦石山讓劉暢記住這一片墳場。他說,不要多久,待劉研究員下次再來,這些墳頭可能已經不復存在,就像當年那段明城牆。滿坡亂墳變成什麼?娛樂城、夜總會、桑拿房。車水馬龍,燈紅酒綠,歡聲笑語,通宵達旦。

    劉暢不禁失笑,說野鬼們現在高興了,他們喜歡熱鬧。

    然後他們走下山口,與大隊人馬會合。

    看過A點,全體與會人員又去後山看了B點。當天下午還赴現場,深入再看。晚上研究資料,第二天研討會進入大會討論階段,與會專家學者各抒己見。畢竟都是省裡的專家學者,學術水準不低,說起來一套一套,大家發言踴躍,都很有見地。討論了整整一天,各種意見都有,比較多的專家傾向B點,至少肯定B點殘路為宋時遺存。認定古蒼柏關遺址應為A點的也有幾個人。雙方切磋,一時難分高下。

    劉暢不說話。主持人請她發言,她一再推卻,說這裡她的年紀最輕,職稱最低,輩分最小,這裡沒有她搶話的空間。同行都笑,說劉暢怎麼一來就變成淑女?劉暢說這裡有個西裝革履的秦副市長,聲如洪鐘,目光如炬,跟北宋年間掄兩把板斧,殺人如麻的水滸好漢李逵似的。不由得她害怕不已,生怕說錯話被他砍了。於是大家都笑。秦石山很嚴肅,板著臉當即表態,充分尊重專家學者發表不同意見的權利。

    當晚休會,周水沐找到了劉暢的房間。會議報到那天,他們老同學已經見過面,但是沒多接觸。按照「點對點」接待安排,周水沐負責招呼唐老師,那是本省歷史學界重量級人物,周水沐重任在肩,沒時間關照老同學。但是現在需要他上了。

    劉暢問:「是秦石山讓你來的?」

    周水沐立刻東張西望,坐立不安。

    劉暢說:「有那麼恐怖嗎?」

    不用說,周水沐是主流派,B點。他還是始作俑者,所謂B點不是別人,就是他慧眼獨具,親自發現和闡述出來的。這天晚上他找劉暢,請老同學一定要發表寶貴意見,對他予以支持。他說劉暢的論文提到古驛道經過蒼柏關,並沒有具體談及古蒼柏關的準確地點。所以劉暢肯定B點,並不是自我否定,叛變投敵。無須有心理障礙。

    劉暢說她根本就沒有心理障礙。

    「但是你得老實跟我說,」她追問,「這回你又因為什麼了?」

    周水沐苦一張臉,支支吾吾。劉暢說不敢講就趕緊走,別耗時間。周水沐自知拗不過劉暢,終於老實招供。上一次弄城牆,這人因為評職稱和女友調動而叛變,這一次更有內容:他們方志辦一位副主任明年退休,他想謀那個位子。

    「是正科級,」他說,「過幾年還可以上副處。」

    劉暢說她不懂這個。

    周水沐解釋,說他們方志辦是副處級建制,所以副主任是正科級,資深副主任有望加個括號,享受副處級待遇。

    劉暢說:「周水沐,你把學問都做到這種地方去了?」

    周水沐一點都不尷尬。他說:「劉暢你不懂,地方上跟你們學術單位不一樣,講究的就是這個。」

    劉暢點頭表示理解:「真是無利不起早。你知道我特別喜歡佔小便宜,這回你準備拿什麼哄我?」

    周水沐即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放在桌子上。

    「三千元。」他說,「專家費。」

    不由得劉暢點頭:「還行,真不少。」

    周水沐說,時下類似研討活動都給專家費,地方上搞的活動,發到這種程度,確實不算低。這裡有個情況:按照慣例,不同級別的專家等次不同。本次研討會當然也這樣定,正高職稱給三千,副高只有兩千。劉暢目前還是副研究員,只能拿兩千,他堅持不行,必須給最高。有人不同意,說是破了規矩,不好辦。官司打到秦石山那裡,秦石山親自拍的板,按規定辦,兩千,免得其他人有意見。但是秦石山另撥了一千元加進去,不讓其他人知道,別聲張,只讓周水沐跟劉暢說清楚。

    劉暢不禁發笑,說讓秦副市長這麼看重,真不好意思。他這種大官還真有趣,不捅他不理,捅他一下,他記住了,還給加錢,真是的。

    「秦副市長說,合作彼此有益。他說你明白。」

    劉暢說記著呢,他在亂墳崗邊上說過。

    周水沐拿出兩張紙讓劉暢簽字。這是財務手續,領款人都要簽,劉暢情況比較特殊,要簽兩張。劉暢搖頭不幹,她說給就給了,不給拿走,簽什麼字。周水沐說都簽啊,這沒什麼。劉暢冷笑,說她不願意把親筆簽名留在這張紙上,不因為什麼,只是沒練過書法,字寫不好。回頭她找個書法家惡補一下,水平夠了再找她簽字吧。

    周水沐拿她沒辦法,只好把那紙收起來。他說算了,特殊情況,他代簽。

    第二天上午繼續研討。這是最後一個研討時間,秦石山再次親臨現場,繼續表明其重視之高度。劉暢注意到他還是西裝筆挺,不禁暗自發笑,問自己扒不扒呢?

    會議主持人點了名,千呼萬喚,劉暢終於發言。

    她說她很慚愧,這一次來,叨陪末座,也沒怎麼認真研究,所以不敢說話。前天在現場,大家那麼投入,她因為來過幾次,就不太當回事,四處亂走,沒有集中精力,有愧於主辦方的看重和信任。但是也因為這樣四處亂走,她就比別人更多地接觸到外圍的情況,她覺得應當把它提供給在座的專家學者,還有主人,可能有助參考。

    劉暢提到了B點後側的山腳,那邊有大片田原,還有一個村落。村裡有不少新房,相當富庶。劉暢認為這個村子富裕應當得益於田原肥沃,一望無際全是菜地。劉暢說她看到菜地上大片菜椒已經成熟,除了市場上常見的青椒,菜農們還種有各種顏色的菜椒,是新品種,紅的,黃的,還有花的,果實纍纍,五顏六色,真是漂亮極了。

    有人發笑,說劉暢扯遠了。

    劉暢說,她要建議秦副市長安排一支鑽探隊,在那片菜地上鑽幾個孔,取出地下巖芯做一點分析,用不著鑽太深。她推測鑽探會得出一個結論:這片田原是附近大片淤積平原的一部分,它的誕生歸功於流經附近的那條河,形成年代比較靠後,按她手頭的資料分析,不超過三百年。那麼在更早的年代,在大家關注的北宋年間,今日這片菜地會是什麼?鑽探結果會有答案。以她推測,當年那裡是一個寬闊的河灣,水鄉澤國,山腳位置稍高處會是大片泥沼。大家現在看到一片陸地,很容易就疏忽了,推今及古。其實滄海桑田,自然總在變遷。研究當年地理因素對研究古關有什麼意義呢?分析一下地圖,如果蒼柏關位於B點,古驛道只能經由山下這片低地進入關隘。這就是說,當年沿這條所謂「官道」進京趕考的秀才們要在這裡脫下他們的鞋和褲子,踩著隨時可能沒頂的爛泥,滾成一個個泥團,爬上前往東京的關隘。是這樣嗎?

    那時全場一片寂靜。

    劉暢沒再說話。她從口袋裡掏出昨晚周水沐給她的信封,打開,當眾點數。話筒把她的低聲點數作為專家發言一字不落地收集並放大播放,於是大家都聽到她在數錢,從一數到三十。三千元。她把那些錢放在桌上,起身離去。

    3

    有人給劉暢打電話,是騷擾電話。打電話的是個陌生男子,話音低沉,語速不快,有點口音。這人把電話掛到劉暢的宿舍,在星期六的晚間。那天劉暢回家跟父母過週末,回本院自己宿舍時已經十點來鐘,剛換了衣服,電話鈴響了。

    男子問:「你是劉暢小姐?」

    劉暢問:「你誰?」

    男子說:「我是你老公。」

    劉暢生氣道:「什麼東西。你當得起嗎?」

    男子笑,開罵,說劉暢是當街拉客的野雞,有錢就可以騎的婊子,沒有男人要的爛貨。這種研究員研究個啥?全是雞巴。劉暢一聲不響,聽他說,感覺萬分驚訝。男子說了一堆髒話,一聽沒反應,也奇怪,停下嘴。劉暢便說原來是個「曬特」。男子問什麼叫「曬特」?劉暢說那就是臭狗屎。

    她把電話放了。電話鈴緊接著又響,她一看號碼顯示還那個,便把線頭拔了。

    兩天後,她在辦公室又接到同一個人的電話。這回有變化,一上來裝模作樣,陰陽怪氣:「劉小姐早上好。」劉暢一聽又是這傢伙,說留神點,這電話帶錄音。男子說不要緊,錄吧,反正一堆臭狗屎。先錄這句:你婊子拿了秦石山多少錢?跟他上了幾回床?劉暢把電話一丟,走出房間,到一旁資料室借一本雜誌。半小時後回來,電話聽筒還丟在桌上。劉暢拿起來聽聽,裡邊是「嘟嘟」聲,對方已經掛了。也不知這傢伙講了多久,最後發覺是花錢對空放屁,不知心情可好。

    劉暢從沒碰上這種事,以往道聽途說,一朝自己領教,真是又氣又惱。她扔電話讓該傢伙自罵自娛,屬無師自通,當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遭受惡意騷擾,不可能不費心思,她自個兒琢磨,越想越奇怪。這個陌生男子肯定不是錯打,他知道她的電話,她的名字,她的身份,真是「罵的就是你」。問題是彼此無冤無仇,哪會這般辱罵?以其辱罵的粗野惡鄙看,一般冤仇還不至於到這種程度。劉暢在哪兒如此沉重地得罪了他?該男子知道劉暢肯定百思不得其解,他不點明什麼事,卻提供了線索:秦石山。他在電話裡把劉暢與秦石山合在一起罵,以此表明來歷,也讓劉暢分外奇怪,匪夷所思。如果說劉暢得罪過誰,讓誰感到非常生氣,秦副市長無疑是頭一個。他曾說過要為劉暢準備一把砍刀,雖是玩笑,亦屬心聲。難道他把電話當成砍刀使了?如此下三爛勾當,自然不需要他那種身份的人親自來做,自有下作的傢伙替他而為。騷擾者把秦石山也罵了,可能純屬此地無銀三百兩,意在表明與秦石山無關?

    劉暢怒火中燒。她想自己該怎麼辦?報警,還是找誰訴說?想來想去都不是辦法,只能跑到資料室翻資料,找個餐館,點最喜歡的菜海吃一頓,設法讓自己平靜下來。

    這時她有感覺了:她可能在無意間捅到了一個馬蜂窩。這馬蜂窩不會是其他,只可能是「古蒼柏關遺址」。

    這個時候,有關該遺址的爭議已經塵埃落定,那段公路原設計方案已被放棄,新的設計方案將繞開前山與後山間的山口,古蒼柏關遺址被確認在那裡。所謂B點不再被提起,歸為偽點。如此結局,劉研究員功不可沒。如瞭解內情的同行所笑,劉暢起了「毀滅性作用」。這個結果肯定超出很多人,包括秦石山的預料。該領導此次風格與上回有別,以一副不偏不倚,客觀公正的姿態出現,只在暗中上下其手,試圖弄假成真,不料弄巧成拙,讓劉暢攪個被動不已。

    劉暢本人遲至數月後才知道其結果:省報發了一條新聞,提及保護古蒼柏關的新公路方案已經確定。報道簡要描述該事件的經過,肯定當地政府高度重視保護地方歷史文化資源,極其尊重專家學者意見,在發現原設計路線可能危及古跡遺址時,毅然調整方案,不惜傷筋動骨,增加大量投入。報道引述分管副市長秦石山的話,說成熟的領導者應當懂經濟也懂文化,顧當下也顧歷史,看眼前也看未來,高瞻遠矚,謀劃千秋萬代。報紙還配發評論,對此事及當地領導「清醒而準確的意識」讚賞有加。

    劉暢注意到這篇報道,她很感歎。這種消息當然不會有一個字提及劉副研究員,她也不需要。讓她感歎的除了事情的最終結果,還因為當地官員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振振有詞。秦石山本來的意圖很明顯,假如那次研討會上劉暢很合作,悄悄收下高給的專家費,佔點小便宜,然後含糊其辭,眼下古關遺址肯定蕩然無存了。那樣的話,秦副市長會振振有詞,說研討論證程序非常完整,結論高度一致,公路可以順利施工,還有了重大歷史發現:B點。就這麼定了,大家從這裡前往東京。但是事情發展不像他們料想的那樣,波瀾突起,局面一變,人家照樣振振有詞。當年強行扒掉一段僅存的古城牆,他有話說,如今被迫留下蒼柏關一段殘牆,他也有話說,都是一套一套的,統統都能得分。秦副市長的應對能力真是超強無比。

    雙休日,院裡工會組織活動,安排員工到郊外一處風景點郊遊,劉暢也參加了。她這人比較散漫,那天早晨匆忙趕到院部,遲到了五分鐘。院裡的中巴已經坐滿,劉暢只能去搭副院長的車,坐小車前排助手位,後排是副院長,還有工會主席。

    一上車,工會主席就發現劉暢表情不好。

    「小劉身體不舒服?」他問。

    劉暢說身體很舒服,心裡不舒服。

    「什麼事?」

    劉暢說沒事,天天考慮重大歷史問題,突然發覺自己算什麼呀。

    也沒多說,大家上路。出城上高速,走了半個來小時,拐進服務區,讓大家休息片刻,各自方便,有煙癮者抽支煙。當時休息區車很多,洗手間前的停車位幾乎擺滿,司機把車插進一個空當,旁邊有輛奧迪車剛好也停進來,兩車逼得很緊。司機特別交代:「小心,位子不夠,門不要全開。」劉暢哪裡肯聽,她把車門一推到底,砰地一響,旁邊那輛奧迪的前左車門被劉暢推開的車門刮擦,劉暢這邊碰的是車門側機件,不損傷表面漆層,對方慘了,車門表面立時碰出一個醒目的白點。

    對方人員還沒走遠,就在車前。發現情況,駕駛員即跑過來,跳著腳大罵:「幹什麼你!不長眼睛!」

    劉暢下車,靠在車門邊。她不慌不忙,指著那駕駛員說:「你喊什麼。」

    駕駛員指著車門上的擦印叫:「喊什麼!你說,這個怎麼辦?」

    「怎麼辦?你問他。」

    劉暢讓人家問誰?問他自己的老闆,該老闆就站在一旁,不是別人,就是秦石山,秦副市長。真是冤家路窄,停車那會劉暢一眼看到秦石山從一旁下車,這車牌子特別,0009,九號車,官員專車。所以劉暢是故意的,有如上回搶人家手機。

    秦石山說是劉研究員啊,怎麼回事?

    劉暢說在這裡意外看到大領導,眼都紅了,這能不急嗎?

    秦石山回頭對駕駛員說:「沒多大事,回頭到修理廠處理得了。」駕駛員諾諾連聲,即退到一旁,哪裡還有第二句話。

    劉暢此刻眼紅什麼呢?差不多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她有緣故。

    就在今天早晨,劉暢出門之前發生了件事:她在收拾房間準備動身前,順手把昨晚拔掉的電話插頭插進插孔,不料電話鈴即發出尖叫,把她嚇了一跳。看一下號碼顯示,卻是家裡打來的。她趕緊接了電話。

    是劉暢父親的電話。劉暢父母都是大夫,父親在內科,母親是兒科醫生,二老都已過了退休年齡,還上專家門診。大清早的父親來電話,沒有特別的事,就是問劉暢昨晚哪去了。父親說,有個人打電話到家裡找劉暢,說劉暢沒開手機,不在單位,宿舍的電話也沒人接,所以打到家裡詢問。父親告訴那人劉暢很少用手機,她也不跟父母住在一起。宿舍電話沒人接,可能是她有事出去了,晚點時間再打個電話看看吧。那人也怪,接二連三往家裡掛,也不說什麼事,總講找不到劉暢。居然到了晚十二點,老人都已經睡了,他還把電話掛到家裡,搞得劉暢父母莫名其妙。

    劉暢明白了,就那傢伙。如此騷擾,真把劉暢氣壞了。所以今天出門心裡特別不對勁。在休息區意外看到秦石山,不由得她要碰人家的車門,還立刻想起要討個說法。

    她對秦石山說,她看過報紙上發的消息,知道秦副市長的意識「清醒而準確」。秦副市長應當清醒地意識到電話騷擾屬違法行為。用這種辦法折騰學術不同意見,或者發洩不滿,真是可笑可恨。如果還屬權力操縱,那簡直可惡可恥。

    秦石山板起臉,說他不明白劉暢說的什麼。劉暢把事情一講,他搖了搖頭。

    「有的人欠管。」他說,「終究還是有人管的。」

    劉暢頓時火冒三丈:「秦副市長很滿意很解氣嗎?」

    秦石山說劉研究員不要誤會。不管劉暢有多少成見,他始終非常看中她,對她的學識水準和學術品格甚為欣賞,雖然有些時候她確實有待加強管理。騷擾電話不是什麼彩票頭獎,他領教多了,從不當回事,但是對劉暢的騷擾是不可容忍的。

    「我會注意這件事。」他說。

    休息區偶然相逢,彼此行色匆匆,時間有限,用力撞他一下車門,發洩一點不滿,說上幾句就差不多了。劉暢沒再跟秦石山多講,掉頭走開。從洗手間出來時,劉暢看到秦石山的奧迪車不見了,連同她在車門上留下的那道擦印。

    幾天後,有兩個人到單位裡找到了劉暢,與秦石山有涉,卻與騷擾電話無關。兩個不速之客來歷很特別:省裡幹部管理部門的人,為首的是個處長,姓陳。他對劉暢說,他們屬於一個考察組,找劉暢瞭解核實秦石山的一些事情。

    劉暢非常驚訝:「這種事也找我?」

    當然找她。因為他們瞭解的事情跟劉暢也有關係,就是古蒼柏關和那次研討會。

    「秦石山怎麼了?」劉暢問,「犯事了嗎?」

    陳處長說,他一開始就跟劉暢說明過了,他們是考察組,不是辦案組。考察組是幹什麼的?按照現行幹部管理規定,每個擬提拔幹部都要由上級有關部門組織考察。考察中如果有人反映問題,考察組有責任盡可能瞭解核實清楚。

    劉暢點頭,說明白,秦石山要升了。當市長嗎?

    陳處長含糊其辭,說這是上級研究的事情。

    劉暢在交談中聽出些名堂。這位處長詢問劉暢,她在研討會上的發言和舉動是自發所為,還是他人策動?沒有誰用什麼方式授意,更沒有什麼利益交易吧?劉暢說這些問題太奇怪了。到底怎麼回事?處長避實就虛,說他們並不是懷疑誰,他們只是在核實情況,劉暢儘管實事求是回答就可以了。他問劉暢是否清楚確定古關遺址牽涉公路線路和大量資金、利益問題?劉暢說她不考慮那些,只考慮是還是不是。她這個人毛病很多,但是專業素養不錯,因為她的家教和導師教育比較純正,最討厭專業作假,推崇職業道德。她不會受誰操縱,也不會跟誰做交易。她覺得這一素養比她的專業知識更可提供給各位領導,例如秦石山副市長參考。

    他們詢問劉暢與秦石山什麼時候認識的?交往多嗎?是不是彼此相當瞭解?劉暢不禁冷笑。她說她認識秦石山好多年了,在他還是秦局長的時候。這麼多年他們只在四五個場合見過面,都是公開場合,每一次見面氣氛都不太好。原因是她對秦副市長有成見,其實她對這個人並沒有多少瞭解。

    「怎麼會有成見呢?」

    劉暢說她也不明白,可能是因為秦石山的眼鏡。這個人戴無框眼鏡很不合適,讓她感覺是裝模作樣。其實他不如去戴一副大墨鏡。

    處長詢問秦石山是不是給過劉暢一部新式高檔手機?劉暢即打開自己的小包,拿出手機讓兩位欣賞。她說這不是秦石山給的,差不多是她硬搶的,行徑類同於省城街頭的飛車賊。具體情節,當時飯桌上有不少人,處長可以請他們提供旁證。除了搶手機,幾天前她還刮擦過秦石山的九號車,處長可以親自去查驗一下,那痕跡據說碰碰漆就可以蓋過去,但是細心一點,拿個放大鏡,鼻子湊上去,應當還可以找出來。

    話說到這裡,劉暢又有些胡攪蠻纏了。陳處長卻還是窮追不捨,問劉暢對秦石山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意見?劉暢說這個人扒過一段古城牆,他還曾經打算毀掉一個古關遺址,儘管報紙上是另一種說法。她覺得此人人品低劣,看上去道貌岸然,任何時候都振振有詞,背地裡弄虛作假,胡作非為。這種人還能提拔陞官簡直不可思議。

    陳處長大驚,讓劉暢談得具體一點。劉暢說了電話騷擾。她說騷擾者無恥之至,秦石山嘴上不能容忍,心裡十分滿意,讓她非常懷疑,也非常生氣。

    告了一狀,其他沒多說。兩位官員就此告辭。

    兩天後,又有兩個人找到了劉暢,這回與考察無關,與騷擾有涉。來的是兩個警察。他們說,奉秦副市長的命令,找劉暢瞭解有關騷擾電話的情況。劉暢不禁發蒙,不知是早先撞車門有效,還是後來告惡狀顯靈。

    劉暢讓警察看了電話來電記錄,把父母那邊接到的騷擾號碼也給了他們。警察給劉暢換了個裝有小型錄音裝置的電話機,再有類似電話,讓她趕緊按鍵錄音。警察說,他們的管轄權只在本市,省城在他們轄區外,根據領導要求,他們特事特辦。情況發展需要的話,他們會請求省城警方介入。他們主要的措施是在本市加強監控,已經組織力量開始排查一些可疑點。

    也怪,騷擾電話就此絕跡。不知那傢伙是聽到風聲了,還是一切均屬安排。這時劉暢已經起了疑心,覺得情況可能不像原先以為的那麼簡單。

    她分析情況種種,有如當初分析某地後山腳下的大片菜地。她覺得這件事越來越顯得奇怪。從那位陳處長詢問的問題看,秦石山在事關陞遷的考察中被人「反映」了,那些人顯然把她也攪進去,與秦石山拉在一起「反映」,類同於騷擾電話的方式。這些人對秦的憤恨像是比對她更甚。這就怪了,秦石山在古蒼柏關上做過什麼了?難道另有隱情?也許告秦的跟騷擾她的是同一夥人,她倒把人家秦副市長冤枉了?

    兩個多月後,有一天傍晚,劉暢上街閒逛,回到宿舍樓下時天已經黑了。有兩個年輕人在樓道口把她攔住,說他們等她好久了。

    劉暢沒想起這兩人是誰。其中一個年輕人指著停在樓旁的一輛奧迪車,說劉研究員記得這輛車的。劉暢不由得啊了一聲,不錯,這是秦石山的車,還有他的駕駛員,該駕駛員曾在一處高速公路休息區衝出來朝她大喊大叫,罵她不長眼睛。當時被她拿秦石山鎮住了,後來想起來還有些負疚。

    駕駛員卻不是上門找劉暢算賬的,他客氣有加,他說他也姓劉,小劉,五百年前是一家。另一個年輕人是小王,秦的秘書。領導讓他們倆在這裡守候,請劉研究員。秦市長來省裡辦事,住在該市駐省城辦事處,想見見她。電話找不到,所以上門等。

    劉暢搖頭,說不去。她不認識什麼秦市長。

    駕駛員著急,連說就是秦副市長啊,秦石山啊。身邊的小王秘書趕緊幫腔,說真的不是冒昧,他們打了無數個電話,手機都打沒電了,始終沒人接。

    劉暢一時無言,她沒把房間電話接上,手機也一直關著。

    小王說領導請劉研究員務必去一下,有重要事情找她。

    「什麼事呢?」

    小王說領導有一塊古磚,據說是明朝的,想請劉研究員一起探討一下。

    劉暢略略躊躇。劉研究員至今收藏著秦副市長相贈的一塊明代古牆磚,他們之間關於古磚的話題肯定不屬於文物鑒定範疇。秦石山有什麼事需要跟劉暢探討呢?難道是算賬?老賬新賬一起算,從明朝一直算到眼下?也許他知道了劉暢告的惡狀?

    她對自己說:「去吧。」

    劉暢上車。她注意到奧迪還是那輛奧迪,但是車牌換了,不是九號,變成二號車。她問這是怎麼回事?王秘書說秦石山已經被確定為代理市長,法律規定市長必須由市人代會選舉產生,在明年初人民代表開會之前,他以代理身份行使市長的職權。

    這麼說還是升了,沒給「反映」掉。

    劉暢見到了秦石山。這位小個子官員春光滿面,威風凜凜,處在大群人的包圍之下。他住的套間帶會議室,沙發上坐滿了人,一口一個的「秦市長」。看到劉暢他點點頭,很矜持,對屋裡人介紹說,這位劉研究員年紀輕輕,大名鼎鼎,很有個性。他還具體介紹劉暢的個性,說第一次見面時,劉暢就建議他到他們社科院當院長。劉暢即糾正,說初識秦市長應當是在工地,那兒有一條溝,還有一堵舊城牆。秦石山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說劉研究員記性這麼好哇?劉暢說她總是實事求是。秦石山轉而舊話重提,說他已經在考慮面試的題目,以備一朝管得著即為劉暢開考。劉暢說秦市長步步高陞,這一天看來為期不遠,她已經感覺到了,脖頸後頭一把砍刀,嗖嗖有風。

    大家哈哈哈跟著笑,其實沒誰知道他們說的什麼。

    劉暢在屋裡坐了會兒,看秦石山一直不跟她探討古磚,決定告辭。秦石山一聽她要走,擺一擺手,讓屋裡人不要動,自己起身把劉暢送到電梯,一起下了樓。駕駛員小劉守在樓下,秦石山讓小劉把車開到前邊路口等待,說自己要陪劉暢走幾步路。

    劉暢說:「你那一屋子『秦市長』怎麼辦?」

    他把右手舉高,握拳揮了一下,有如當年緊握一塊殘磚。

    「讓他們等。」他說。

    他們出門,沿人行道往前走。這時候可以說話了,果然,話題與明朝無關。

    秦石山問:「他們好像找過你了?」

    劉暢冷笑,說秦石山問的是誰?有不少人找過她,包括警察和官員。

    「你好像跟他們說了些什麼?」

    劉暢說不錯,該說的都說了。她告訴一位陳處長,秦石山人品低劣。

    秦石山大笑,說謝謝,劉研究員真是幫了大忙,簡直是天公作美。

    劉暢真是異常驚駭。

    這時他才正式說明找劉暢的用意。他說,據他瞭解劉暢已經沒再接到騷擾電話,顯然有關措施已經奏效。他讓警察走訪了一些部位,找了一些人,虛張聲勢,嚇唬加提醒,沒有動一個人,這就了結了。顯然相當準確。

    劉暢說她要問一問秦市長,那些人有什麼理由要騷擾她呢?

    原來她真是捅了馬蜂窩。當年通往東京的關隘眼下一片荒涼,卻有一條暗道通往財富。當地擬建公路已規劃多年,方案選定也有不少日子,一些有來頭有辦法的開發商因此早早染指,開發前景較好的山坡地塊已經各自有主,只待公路一通,土地升值,就會蜂擁動手。不料研討會後情況逆轉,公路改線,好地塊變差,差地塊變好,原有利益格局完全打亂,遭受的反對和阻力可想而知。所謂「古蒼柏關」遺址在當地爭論那麼大,偽點幾成公認,劉暢因辨偽遭受騷擾辱罵,緣由盡在這裡。

    秦石山說,他擔任副市長後一直主管城建,公路不屬他分管,一年多前擔任常務副市長,才接管這塊事務。時「A」點「B」點之爭稍平,已議定按原設計開工,他心裡卻明白,知道前任留給他的「B」點非常可疑。有一天他帶著幾個人去了蒼柏關,爬到前山山頭,遠眺天地。他忽發聯想,想像自己身處北宋年間,正帶著幾個小廝穿過山口的關隘,沿著古驛道前往王朝都城東京汴梁趕考。那一刻陽光普照。他在山口上做出決定,謀劃公路改線,把事情翻轉過來。

    「所以才有那次研討會。」他說。

    劉暢大吃一驚。

    「說什麼?你決意翻盤?從一開始?」她問。

    秦石山說確實是。推翻一個已定方案很不容易,哪怕手握重權,行事也要非常小心周密。他不能表露自己的想法,讓人抓住把柄,必須不偏不倚,非常公正,絕對尊重事實,讓人無話可說。原方案牽扯的不光是幾個開發商、公路部門,還有多個曾參與決策的政府單位和重要官員。面對他們,他特別需要幫助。為什麼非把劉暢請來?因為她能助一臂之力。從舊城牆那回開始,他就對劉暢有數,知道她有足夠的專業水準,還有爆發力,二者對他對這件事都非常需要。事前他卻不能跟劉暢說明白,因為彼此沒有足夠的信任基礎,可能招致反感,弄巧成拙,所以只能悄悄掌控。研討會最後關頭,他下令周水沐去遊說劉暢幫助作假,還讓周給劉暢發錢,特多撥劉暢一千。這本來是財務人員的事,現在派給周水沐。周蒙在鼓裡,以為是好事,喜不自禁就去發錢、傳話,誘劉暢合作。其實秦石山派他上是斷定劉暢肯定不齒,周水沐表現得越充分,劉暢就越會被惹惱。不出所料,劉暢跳起來了。

    「你那發言很解決問題。」他說。

    如此聞知內情,劉暢震驚不已。她居然是被秦副市長準確算中?不可能。

    她說不對吧,要是出現另外的結果怎麼辦?難道就不怕她喜滋滋簽字拿錢,謀劃盡成泡影?秦石山說如果那樣他會另想辦法。當時他覺得把握很大。

    「當領導,看人用人是基本功。」他說。

    劉暢發愣,半晌無言。秦石山說劉研究員還不相信嗎?劉暢搖頭,說明白了。弄半天,這才發現是被利用了,感覺真是非常不爽。

    秦石山問:「你是不是願意蒼柏關被夷為平地?」

    劉暢她願意要的是真實。

    秦石山說人必須面對現實,應對複雜現實要有智慧,還要有勇氣。他清楚自己執意改線,不管做得多麼細緻周到,給人以迫不得已非得這樣的印象,終究還是要觸動一些利益集團,有風險,有代價,但是他覺得很值。一個官員獲得權力,能做大事才有意義。做成這件事,表面看報紙上挺風光,背地裡可沒少有人告狀,關鍵時刻殺氣騰騰,劉暢一定也感覺到了。

    「他們告我跟你合謀,給你錢,送你手機,授意你發難,再乘機把事情翻轉過來,所以考察組要去找你核實。」他說,「事實證明純屬誣告,劉研究員替秦市長有效洗刷了誣言,儘管罵得更難聽。人品低劣,真是那麼嚴重嗎?」

    劉暢說她從前掌握的動聽詞彙的確不多,現在恐怕更少了。

    秦石山說無論如何應當表揚劉暢,為了前往東京的關隘和秦代市長。為什麼直到現在他才特予表揚?以前不是時候,不好說,現在可以了,那個關口已經過去。

    劉暢恨恨不休,說她覺得未必,至少對她而言。

    4

    周水沐給劉暢打電話,說秦市長交代他跟劉暢聯絡。該市準備利用蒼柏關一帶目前形成的地理、土地和交通優勢,建設一個以古跡為中心的主題公園,興建一批服務設施,開發旅遊,擬聘請劉暢為該項目顧問。劉暢說建議在舊日官道上搞幾個小賣部,掛幾件宋代官服,供遊客租用,遠望東京,豪情萬丈,拍幾張照片。官服上可以印字,「秦」,一個字斗大。周水沐說這意思是劉暢答應了?劉暢說秦市長準備安排多少顧問費?正高三千,副高兩千嗎?周水沐說錢肯定給,多少再議,只要劉暢不要當眾點數。劉暢說這回免了,秦市長的顧問劉副研究員當不起。

    周水沐沒多強求,估計秦石山就是讓他問問,沒太強調。劉暢的個性他很清楚。

    「有一篇文章求你幫個忙。」周水沐說,「刊物上給發一下吧。」

    劉暢說這又什麼事了?周水沐說是評職稱,上副高得有兩篇論文,報了幾年,都這個不過。以往他的論文發的檔次不高,評委不認。現在他手頭有一篇,自己感覺不錯,得爭取上好點的刊物,才能解決問題。

    劉暢即嘲笑:「這回寫什麼?北宋蒼柏關遺址B點?」

    周水沐叫,說劉暢別這樣,太刻薄哪個男的不怕呢。

    劉暢說:「他們怕關你啥事?你不早跑遠了?」

    周水沐說老同學一場,怎麼能不關心?他讓劉暢趕緊找個男的把自己嫁了,大家有喜酒喝,他也不至於心理負擔太重。

    劉暢和周水沐當年有過一段故事,是在大三,當時周水沐追劉暢,窮追不捨,黏糊執著。劉暢是省立醫院兩個名牌醫生的獨女,長得清楚,有點脾氣,眼界很高,一般男孩不敢追,周水沐當年賊大膽。有一回兩人相約到郊外爬山過週末,周水沐跑去採購,把一兜食品拎到劉暢宿舍。劉暢一看,什麼麵包酸奶全是過期的,她說這是到垃圾箱裡撿的嗎?逼周水沐馬上就去退換。周水沐生氣,說劉暢太挑剔,太難侍候,也太佔人便宜。不說超市裡買的東西,這些日子全是他打的飯,飯卡都是用他的。劉暢不覺發笑,說行了行了,對不起。她從小包裡掏出一張飯卡,讓周水沐儘管去刷。她還讓周水沐拿買東西的發票找她報銷,完了就各走各的吧。

    事後周水沐挺後悔,想講和,劉暢沒興趣了。不久周水沐找了個小師妹。畢業後大家各奔前程,來往很少。所以那一回周水沐突然給劉暢打電話,請她到香格里拉大酒店吃飯,劉暢確實很吃驚,小男子一變而豪情萬丈,真是月亮從西邊上來了。

    現在來了一篇文章。劉暢心知周水沐就那麼回事,礙於同學情面和當年故事,不好即刻回絕。她給了周水沐一個電子郵箱,讓他傳過來看看。

    這文章有些意思,不是「B點」,卻跟蒼柏關相關。文章不長,就七千來字,寫的是當地一個歷史人物,題目十分炒作化,不像學術論文,叫做《一個塵封的抗日英雄》。周水沐從舊報章、檔案和民間資料中挖出一個叫黃勝的人,為他寫了文章。這位黃勝生於清末,農家子弟,粗通文字,民國初年軍閥混戰,他當過兵,後來回鄉拉一支隊伍,自號「司令」,在家鄉附近三縣交界的山區地帶占一塊地盤,與官府對抗,成為「悍匪黃勝」。抗日戰爭期間,日軍佔領附近沿海港口,曾數次組織小部隊深入偵察襲擾,幾次都在蒼柏關一帶被黃勝部阻擊,最激烈的一次戰鬥中,日偽軍傷亡數十名,當時抗戰報紙以「蒼柏關大捷」為題加以歡呼。抗戰勝利後,黃勝曾率部下山,接受改編,不久再次作亂,重起江湖為匪。1947年秋,黃勝部被官府「清剿」部隊包圍於蒼柏關一帶,雙方激戰,黃勝被打死,餘部投降。周水沐敘述了這位黃勝事跡,著力闡述一個觀點,說以往人們提及這位近代人物,總是按照當年官方說法稱之為「悍匪」,人云亦云,這不對。這個人實為抗日英雄,反抗國民黨統治的好漢。周水沐還考證出黃勝部曾與活動於附近山區的共產黨游擊隊協同作戰,對抗「清剿」的史跡,認為對這位地方近代人物應當全面肯定,正面評價。

    劉暢所在的社科院辦有一份學術刊物,行內頗知名。該刊辟有歷史欄目,該欄文章由歷史研究所負責組稿、編審,周水沐想上的就是這個欄目。劉暢看過論文後沒往上推,她也不跟周水沐聯繫,知道他自會找上來。

    果然,只一星期,周水沐來了,不是打電話,是直接跑到省城來了。

    劉暢對周水沐說,她不會用這個稿子。周水沐寫的人物挺有意思,觀點很鮮明,有關抗戰期間蒼柏關戰事的史實也有價值。但是文章的學術性不強,涉及的也不是重要歷史人物,跟他們的刊物配不上,放到地方編的文史資料去發可能比較合適。周水沐叫,說早發過了,現在要的就是權威學術刊物。劉暢搖頭說:「不行。」

    她看到一層汗珠從周水沐的額頭上冒將出來,真是奇妙無比。

    「怎麼又來了!」劉暢驚訝道,「你這練的什麼功?」

    周水沐大汗淋漓,還能為什麼?與秦石山有關。原來研究「悍匪黃勝」是秦石山親自給周水沐下的命令。秦市長對這件事非常重視,親自聽周水沐匯報過情況,看過稿子,推敲過文章的觀點。他還要求文章不能簡單處理,必須上重要學術刊物。只會寫文章不行,不在外界產生影響「要你這個周水沐幹什麼」。

    劉暢冷笑,讓周水沐轉告秦石山,請他趕緊調社科院任院長。周水沐哎呀哎呀發急,說劉暢開什麼玩笑,這不是要人命嘛!還不知道那個人嘛!

    劉暢當然知道那個人。人家現在不得了,市長大人。這個人還是小小建設局長,根本夠不著的時候,周水沐見他就像老鼠見了貓。眼下泰山壓頂,還能不渾身發抖?

    劉暢說周水沐肯定還隱瞞了一些東西,老實招供,別作假。

    周水沐招供。他說的職稱論文啊什麼的不是假話,確實有需要。目前比較直接的問題是提拔,當初他曾經跟劉暢匯報過。他們方志辦的副主任已經按時退休,競爭者有好幾個,這對他很重要,是正科級,資深副主任有望帶個括號,副處級。

    劉暢讓周水沐回去跟秦石山匯報,就說劉研究員拜讀過稿子,評價很高,認為已經有了正科級水平。這篇稿子她不能發,因為重大歷史發現應當發表於世界級權威學術刊物。秦市長不相信可以親自給劉研究員打電話詢問並做指示。

    周水沐還那樣,大汗淋漓。劉暢沒管他,這種事她從不含糊。

    周水沐回去了。很有意思,他真去找秦石山匯報,也不知是怎麼說的,秦石山居然親自給劉暢打來電話。秦石山在電話裡告訴劉暢,周水沐沒有假傳聖旨,事情確實是他交辦的。秦石山說如果劉暢受聘為顧問,他就會提請劉顧問親自擔綱,研究本地歷史知名人物。看來劉暢沒興趣顧問,類似問題只得依托本地土專家辦理。周水沐雖然曾為劉暢同學,眼下的學術水準實在遠不是一個檔次。

    劉暢說她感到意外,她記得秦市長研究過明代城門樓,對北宋年間的關隘也有見解。怎麼現在忽然搞起民國一個土匪?秦石山這麼當市長,是不是管得太多了?都像他這樣,就這種事下達任務,推敲觀點,還要他們這些學歷史的幹什麼?秦石山說這不奇怪,一個領導得懂經濟也得懂文化,顧當下也顧歷史,看眼前也看未來。他這些話報紙拿去登過。不要把秦市長的高度重視理解為搶飯碗。劉暢問秦石山拿這位「悍匪黃勝」做文章是何用意?擬使用於蒼柏關古跡主題公園的特色旅遊?秦石山大笑,說劉研究員腦子真是管用。劉暢說她感覺不倫不類,這篇稿子她不會用。

    「這件事讓我覺得非常可疑。」她說。

    秦石山說懷疑什麼呢?人物的事跡還是周水沐的學術水平?

    劉暢說她懷疑秦石山的歷史觀。歷史是什麼?真實人文事件,還是可出售資源?讓她尤其感到懷疑的是秦市長的歷史熱情,這種熱情太有趣了,值得研究。

    秦石山說劉研究員顯然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課題。

    劉暢說她忽然有所衝動,說不定她會著手調查,為秦市長寫一篇研究論文。她預計自己會有重大發現,必要時她會把它用力扔在桌上,就像當年扔那半塊破牆磚。

    秦石山說劉暢的科學精神值得表揚,意氣用事的毛病還是應當改一改。不要動不動就想扔東西,告惡狀。他知道劉暢還在為研討會那些事耿耿於懷,其實大可不必,應當看結果,古跡遺址保住了,這個結果最重要。

    劉暢說但是她很生氣。她曾經非常自以為是,不惜拍案而起,當眾數錢,損失了一大筆專家費,後來才知道是被利用了。現在接受教訓,絕對不為悍匪張目。

    秦石山並不著急,說他一向最重視專家學者意見。黃勝是悍匪還是抗日英雄可以討論,一旦他調到社科院任職,肯定拿它作為考題對劉研究員進行面試。再說吧。

    僅僅過了一個月,他就親自「再說」來了。那是個星期天上午,劉暢還睡懶覺,九點來鍾有人敲門,她沒理會。電話鈴響,她把電話線拔了。然後又是敲門,一遍一遍。弄到最後沒辦法,只好起床見人,卻是小劉,秦石山的司機。

    他說:「秦市長在樓下車裡,請你說話。」

    劉暢說有這麼說話的嗎?不去。

    司機著急,說是不是要秦市長上樓來?劉暢一想那個大官可不一樣,真是說來敢來。自己屋裡亂得很,不好讓外人欣賞。怎麼辦呢?只能屈尊,餓著肚子由該司機押著去拜見了秦石山。

    秦石山卻不跟劉暢說悍匪,他告訴劉暢他來省裡開會,昨晚結束。他有事留下來,今天動身回去,忽然來了興致,想跟劉研究員探討歷史。請劉暢跟他去附近鄉下走兩小時,聊一聊,也放鬆一下,研究吃。鄉下有一些東西比香格里拉什麼的好吃。

    劉暢正餓著,秦市長這個重要指示她願意接受。

    他們的車出城,沒走高速,走國道,然後轉入省道,往山裡開,也就走三十來公里,到了一個小集鎮,鎮四周群山環抱,山上林木茂密。有一條小溪從山嶺流出,繞鎮而過,小溪兩側星星散散建有一些民居小樓。車停在一座四層小樓邊。

    這什麼地方?秦石山的家。不是秦石山與妻兒一起居住、生活的市長官邸,是秦石山的老家,他父親、妹妹和妹夫居住的地方。秦石山出生在省城近郊這個小鎮上,在這裡讀小學和中學,然後考入省建專,即建築專科學院,畢業後分配到下邊市裡工作,在那裡一步步上升,直到成為市長。秦石山出身低微,其父退休前是此地鎮中學的普通校工,已上七十,身體不好,臥病在床。其母親早亡。秦石山的妹妹和妹夫都在當地鎮政府工作,是一般幹部。

    其實秦石山不是專程邀劉研究員到這裡,他是來探望自己的父親,順便請劉暢一起走的。他沒說如此研究目的何在,與周水沐的論文有何相干,劉暢也不問,反正自會明朗。一行人到達時,家中熱騰騰已經擺好一桌食物,都是當地產的山珍土貨。那時還不到十一點,早飯不是早飯,中餐不是中餐,秦石山說不管,到了就吃。於是大家入席,紅菇土雞湯,白菜粉絲肉,炒青豆,煮筍乾,河蝦溪魚,全都好吃之至。

    劉暢不客氣。她對吃最沒意見,她只一條,就是不喝酒。秦石山跟他妹夫兩個男人喝,開了瓶茅台,一杯接一杯。秦的妹妹悄悄做手腳,每次只給他們續半杯,秦石山即朝她板臉,說幹什麼?這誰管誰?

    劉暢打抱不平,說難道秦市長酗酒成性了?

    秦石山說他個人對酒毫無興趣,他的市長官邸從不開酒。今天跟妹夫得喝,妹妹妹夫夫妻倆替他照料老父親,辛苦了,用酒表示慰問。

    劉暢說她知道秦石山很能喝酒,她在「香格里拉」領教過。秦石山說那種場合免不了要喝。基層官員不會這個可不行,碰到一些重要領導重要場合還得豁出去,敢往死裡喝。這很要緊,喝酒爽快有助於他走到今天。

    劉暢說:「現在輪到別人在你面前爽快,敢往死裡喝了,是不是?」

    秦石山笑,說還早。這不是才走到蒼柏關嗎?離東京汴梁距離尚遠。

    他忽然放下筷子,時其妹夫端一臉盆溫水正往樓上走。秦石山起身,接過那水上樓。劉暢問樓上什麼事?秦的妹妹說,老人住上邊,半身不遂不能淋浴,只能溫水擦身。秦石山每次回來都要給父親擦一遍身子。

    十幾分鐘後秦石山走下樓來,背上背著他的父親。老人乾瘦,表情呆滯,靜靜伏在秦石山的背上,手臂搭在秦石山的胸前。秦石山是小個子,腰一彎背個老人頓時更見其小。但是這種時候他還顯得紋絲不亂,步履很平穩,背著老人一步步下樓,一直走到樓下院子,把老人放在院裡一張籐椅上。

    他說老人想曬曬太陽。

    然後繼續吃飯。吃完飯沒多耽擱,秦石山把老人再背上樓,一行人即告辭離去。

    路上,秦石山問劉暢此行有什麼發現?劉暢說土雞湯不錯。秦石山大笑,說難道沒有改變一點印象,還是「人品低劣」嗎?劉暢說原來秦市長記仇呢,她應當為秦市長的孝心熱淚盈眶嗎?秦石山說這個不必,他只想為劉暢的論文提供素材。他父親其實很值得劉暢研究。老人家特別不起眼,一輩子沒做過什麼,但是就是這老人教他男子漢要辦大事,要高瞻遠矚,敢想敢為,沒有老人哪有他的今天。父親曾經給他一顆鵝卵石,讓他試著用小拳頭把石頭握碎,說一天不行,兩天不行,總有一天能行。

    原來他拳握硬物出於家教。

    就說這些。除了研究吃,見識威風凜凜的秦市長如何孝敬老人,此行並無歷史。

    劉暢覺得分外奇怪。

    兩個月後,劉暢在本院學術刊物的歷史輯裡見到了抗日英雄黃勝。該欄目的責編有兩人,一人輪流負責一期。在劉暢拒絕之後,周水沐通過另一個路徑解決了問題。

    後來周水沐寄來一份當地報紙,在報屁股短訊欄裡畫了一道紅線提請重視:本市方志辦副主任周水沐所撰《一個塵封的抗日英雄》榮獲市社科論文一等獎。

    劉暢大笑。周水沐終於如願以償。任務完成得不錯,秦市長龍顏大悅,賞以升職,另外有獎。現在蒼柏關可熱鬧了。北宋的官道,抗日的戰場,小賣部裡有售宋代官服,還有悍匪的舊馬刀和獲獎論文。秦市長的主題公園真是豐富多彩。當然再豐富也不干劉暢什麼,說到底悍匪黃勝與劉暢無關,她說過這事可疑,打算開展調查,為秦石山寫研究論文,用力扔到桌上。確實不過是為舊往耿耿於懷,意氣之詞。

    接著就過年。春節後不久,有天午夜,劉暢在夢中被電話鈴驚醒。她在下意識裡感覺不好,騷擾電話又來了!哪想卻不是陌生人騷擾,是周水沐。周副主任氣喘吁吁,興致勃勃,異常快慰地向劉暢報告了一個特大新聞:「秦石山壞事了!」

    「什麼?」

    「他也有今天!哈哈!」

    欣喜快慰真是溢於言表。她一定興奮得手足失措,徹夜不眠。

    秦石山壞什麼事了?該領導大權在握大半年,身邊到處「秦市長秦市長」,其實只是代理市長,還需要待來年人代會上依法履行選舉手續。他沒走過最後這道程序,在年初人代會召開前夕被緊急撤換。上級調派省水利廳長去該市,按法律程序提名,頂替他作為市長候選人提交人民代表大會選舉。

    這種緊急換馬的情形很罕見,通常只在發現原擬任者有重大問題或重大嫌疑時才會。目前有關方面對此的解釋是秦石山另有安排,確切的原因和解釋還有待明朗。情況驟變後秦石山已在本地消失,有傳聞稱他被省裡來的人帶走了。不管出的是什麼事,市長已經給別人當上,秦市長在該市已成歷史。

    劉暢問周水沐:會不會跟蒼柏關改道有關呢?

    周水沐說那件事秦石山真是傷了幾個大傢伙。不管做得多周到,反正人家認他,是他幹的,所以總有人搞他。他可能以為自己壓得住,其實事情都會變化。眼下當官的不能給絆住,一絆住就得查,一查多多少少總能找出點事,要麼錢,要么女人,腐敗。這回有他秦石山的好戲看了。

    劉暢刺他:你呢?周副主任,正科級。你是錢,女人,還是販賣假貨?

    周水沐大叫:劉暢你饒我一次不行嗎?

    劉暢罵他,說真煩,別再給她打這種電話了。

    其後周水沐沒再騷擾。劉暢卻在一個飯桌上意外聽到了有關秦石山的新消息。

    劉暢的師兄喜得貴子,張羅請客,劉暢有吃。賓客中有一個特殊人物:陳處長。大半年前,這位官員帶著一個隨員,報稱是考察組成員,找劉暢核實群眾對秦石山的反映。不想他竟是師兄妻子那邊的親戚。劉暢跟他在飯桌上一見,居然彼此印象不淺,一眼相認,於是免不了要提起秦石山來。

    陳處長說這個秦石山沒當上市長,人卻還健在,不像外邊傳的那麼嚴重,沒給抓進去,只是先掛起來。如果沒查出大事,也還能另有任用。

    劉暢詢問秦石山究竟出的什麼事?那人搖頭,說挺意外,本來穩穩當當的,突然有人在人代會召開前夕到處散發舉報信,指他貪污受賄,嚴重腐敗,弄虛作假,道德敗壞,列了七八條問題,其中一條很小兒科,叫偷改學歷,欺騙上級和公眾。學歷問題不像貪污受賄,相對比較好查,就先查了,居然真是不太地道。秦石山在省建專畢業後參加工作,沒讀過本科。當副市長後參加過省內一所大學在職研究生課程班的學習,拿的是結業證,不能算學歷。他的登記表學歷一欄卻填為研究生。

    劉暢搖頭,說她罵過這人的人品,說得可能過頭了。但是有一點是確實的,他非常講現實,好像不太注重真實。需要的話,改一改登記表算什麼?他敢做,也會做,而且還能振振有詞。但是這種事有這麼重要嗎?足以讓一個人當不成市長?

    陳處長說這要看情況,通常情況下一個人可以從早到晚哈欠連連,什麼事都沒有,特殊情況下一個哈欠足以把他毀掉。這一回就這樣,除學歷之外,秦石山還被人指為籍貫有假。秦石山是當地籍人,卻把自己的籍貫填報為省城。市長一職有迴避要求,一般不由本地籍人擔任。因此沒有辦法,光這條,只能把他先撤下來。

    劉暢說不對啊,秦石山老家確實在省城,他是在省城近郊一個小鎮出生長大的,她到過,他的父親和妹妹一家至今還生活在那裡。

    陳說他那個處不負責辦案,情況都是聽說的。具體細節不清楚,只知道籍貫真有不實。也不止這些。時下一些官員跟什麼老闆啊女人啊不清不楚,這位秦石山也跟一個女人不清不楚。不是小姐情人女秘,居然是幾十年前的一個老土匪婆。

    劉暢說怎麼會呢!不是老土匪婆,是當地舊時一大土匪,叫做悍匪黃勝。

    陳處長說不管土匪還是土匪婆,聽起來很奇怪,但是也不是什麼特別大的事情。如果只有這些,這個人終究還會東山再起。

    沒準該來當我們院長了。劉暢笑道,他總說他看得很遠。

    那時她有預感,事情不會那麼平凡。秦石山曾說那個關口已經過去了,顯然它不是那麼容易過去的。劉暢有幸陪同秦市長見證過該關口,也許很榮幸她還能繼續有所見證,對秦市長的種種可疑做重大發現?從當年一段舊城牆開始,他們有不解之緣。

    果然,十多天後又來了兩個人。這回不是考察組,也不自稱辦案人員。兩位客人中為首的姓張,張主任,來自秦石山當過代理市長的地方。他們說,奉上級之命,找劉暢瞭解一些情況,涉及秦石山的。

    這回談的除了古蒼柏關遺址研討會,還有《一個塵封的抗日英雄》。兩件事的主角都是秦石山,劉暢也大有干係:她在研討會上推翻眾議,她還拜讀過周水沐的獲獎論文,給予很高評價,促使其發表於重要學術刊物上。

    劉暢說這些情況是真是假很好落實,她不想多費口舌,她只想知道為什麼。

    張主任說他們希望得到劉暢的幫助。秦石山是否用一部高檔手機和三千元,授意劉暢合謀起事?後來秦石山是否親自過問,打電話,幫助周水沐發表那篇文章?

    劉暢感覺不痛快了,即胡攪蠻纏。她說她想不起來。她拿過人家手機嗎?還有三千塊錢?她怎麼不知道?手機和錢都哪去了?吃掉了嗎?秦石山那麼大的領導還給她打過電話?這麼榮幸啊?她是不是非得想起來不可?這些事是不是很嚴重?

    張主任說是的,很嚴重。

    劉暢說為什麼?

    張主任說如果屬實,就涉嫌在重大事項上弄虛作假。

    劉暢說聽起來嚴重多了,顯然不再是小兒科的毛病,足夠他受的。

    張主任說一切都應實事求是。為了慎重起見,他們希望劉暢仔細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況,提供詳細準確的書面材料。

    劉暢冷笑,說由於沒練過書法,自己從不在類似論文上簽字,不管其準確還是虛假。但是現在她想起一些事情了。關於蒼柏關遺址,秦石山做的是好事,弄虛作假的是別人,不是他。土匪那篇文章她覺得很可疑,但是它有那麼重要嗎?

    張主任說有個情況劉研究員可能不清楚,他們也是才知道的。這位黃勝跟秦石山有關係。實際上,他可能是秦石山的直系親屬,是他的親祖父。

    劉暢大驚:這怎麼會?

    他們說很可能是事實,是真的。

    劉暢向所裡請假,說要到下邊去幾天,「做課題」。所長手一擺說去吧。

    她去了蒼柏關,那一帶已經成了一片大工地,車來人往熱氣騰騰。有幸的是古關遺址已被細緻保護起來,擺脫了當年古城牆被一扒了之的命運。

    她在那一帶走訪,收集資料,如當年做古驛道論文時搞田野調查。她做這些事有什麼意義呢?有人要求她提供書面證言,卻沒有委託她就「重大問題弄虛作假」進行調查,她的私人研究不具權威效果,其重大發現也很難再拿去往桌上一摔。但是她自願承擔,自費研究,因為這裡邊的人物秦石山跟她有舊,「彼此有緣」,他的事情令她感覺好奇。劉暢找了個幫手,不找周水沐,找的是老薛。老薛水平不高,為人卻好,爽快熱心,劉暢跟她合得來。

    她們核對了有關「悍匪黃勝」的情況,在檔案館找到不少歷史資料,還從附近山村一些老人那裡聽到許多舊聞。從掌握的材料看,抗戰期間這人率部在蒼柏關一帶抗擊前來進犯的日偽小股部隊,取得戰鬥勝利,這是事實,周水沐在這個關鍵問題上沒有作假。他的主要問題是攻其一點,不及其餘。黃勝還有另一面,他在山區盤踞多年,當土匪,其部少不了殺人劫道,抓人質派黑單,與它股土匪爭地盤大火並之類事跡,且表現突出,否則不會有「悍匪」之譽。周水沐對此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一九四七年,黃勝部被剿滅。

    解放後,黃勝的兩個兒子均隨母姓秦。小兒子早逝,沒有成人。大兒子讀過中學,留校當校工,娶妻生子。這孩子就是秦石山。顯然他從長輩那裡得知了祖父的一些事情,包括拳頭與鵝卵石,或許還偷偷神往?越神秘越諱莫如深的事情往往越發撩人。後來秦石山長大成人,建專畢業後到地方工作,除了他自己,已經沒人知道他與當地的淵源。所謂「悍匪黃勝」塵封已久,幾乎不在人們的記憶裡。直到前些時候,秦石山興之所至講起黃勝,周水沐聞之有心,寫文章投其所好,才被發掘於塵封。包括周水沐在內,沒有誰明白秦石山為何關注悍匪,但是動靜一大,不免有人好奇心切,四處打聽。那時就有風傳,有人注意到秦石山的兒子姓黃,與父母都不同姓。到他一出事,大家終於恍然大悟。

    於是就聯繫到籍貫。秦石山這種情況特別,老根在這邊,父親隨母姓屬那邊。他的籍貫原填為本市,大學畢業前設法更改為省城近鄰,主要可能是擔心下地方後為敏感者注意,追溯其祖父,給自己找麻煩更改屬實,但是說他二十多年前就為當市長弄虛作假,就牽強了。老薛說外邊風傳他也不服,不承認自己籍貫有問題。學歷也一樣,時下很多官員在職讀研,課程結束後,可以綜合考試和論文答辯去申請學位,從此提高學歷,有利仕途發展。據說秦石山已經在準備論文,申請學位。在全部完成學業之前,憑什麼他先行提拔了學歷?其秘書小王出面承擔,說前些年登記幹部個人情況,自己替他填表,知道他已經拿到證書,幫他把學歷改了,卻沒寫上是結業。以後沿襲下來,各種表都這麼填。秦石山承認發現後覺得不妥,又怕改來改去反而引人注意,造成不必要麻煩。所以將錯就錯,哪想就這些小事授人以柄。

    劉暢說他真是永遠振振有詞。

    劉暢給張主任打了電話,就是前些時候讓她提供「詳細準確書面材料」的那位張主任。劉暢在電話裡告訴他,自己到市裡做課題,收集資料,擬配合張主任做論文,核對「重大事項弄虛作假」。想跟秦石山見一面,張主任能否幫助安排一下?

    張回答說,他們奉命瞭解秦石山的一些情況,開展調查,秦石山本人也得到上級指示,必須配合調查。但是上級並沒有決定對秦石山採取限制性措施,他現在還是自由的。想見他可以直接聯繫,不必通過他們安排。

    劉暢說她已經設法聯繫過了,到處找不著,人好像失蹤了。

    張說不要找了。他不在本市,外人找不到他的。眼下這種情況,他不便在本市露面,也不願意會見外人。

    劉暢說謝謝。

    她知道哪能找到秦石山了。

    她買了一張回程車票。劉暢返回,第二天就上了長途客車,直搗黃龍,去了秦石山曾經帶她去過的郊外小鎮,在秦石山妹妹家的小樓見到了舊日的秦市長。

    秦石山老家的人都在。他正陪其父在院子裡曬太陽。見到劉暢他挺驚訝,問劉暢怎麼找得到這裡?劉暢說秦市長表揚過,她的記性特別好。秦石山說自己已經不是秦市長了。劉暢評論說,這話酸氣撲鼻。他笑,說劉暢就是欠管。劉暢告訴秦石山,她已經著手為秦市長寫一篇論文,爭取有重大發現。準備拿去評正高,接著去拿博士學位。為此想找他聊聊。但是這一看好像不太合適。她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秦市長願意跟她談會嗎?秦石山說她特別願意跟劉研究員說話,那是一種愉悅。只是不知道劉暢這回發現什麼了?

    劉暢說是一個創新型發現,叫做「現實歷史學」。

    秦石山搖頭道:「肯定是杜撰。」

    他說他這一段時間隱居鄉間,配合調查,閉門思過,誰都不見不談,今天為劉研究員破例。劉暢說恐怕沒怎麼研究吃,但是研究酒了,不時酗一酗?

    秦石山說:「你真長了個狗鼻子。」

    秦石山穿著普通的家居衣服,身上淡淡的有一股酒香。

    他說這時候喝點酒有助放鬆。借酒澆愁他還用不著。古今中外政治舞台,多少人幾起幾落,他這算什麼?自己心裡有數,很快就會過去。人總是要遇到一些關口,走過去就是了。

    如劉暢形容,他總是振振有詞。他說這回事情的根子還在蒼柏關公路改道,一些利益集團被觸及,他們千方百計中傷他。這一回他們選准了時機,他又有所大意,才會出現這種局面。告他貪污受賄不新鮮,早被查過了,看他們還能查出什麼。其它的更不用說了,太小兒科。

    劉暢說小兒科就沒有自身因素了?如果秦市長認準真實,還會授人以柄?

    秦石山說有時候真實不解決問題,只能根據現實需要。如果像劉暢這樣,他現在應當是在社科院與劉研究員一起切磋學歷和籍貫怎麼填寫,輪不到他去當市長。

    劉暢說現實就是要棄真作假?如果這樣才能陞官,那又何必呢?

    秦石山說不要絕對化。人各有志,各有追求。一個人認定要幹大事,走上了一條路,他就得像先人那樣,跨越關口,步步向前。

    劉暢說秦市長真是重視歷史。

    秦石山說他歷來如此。當年扒掉舊城牆,他不是還建了一座仿古城門嗎?劉暢說秦市長永遠要認這個假貨,因為現實需要?秦石山笑笑,說當年他曾經給劉暢送過一塊古牆磚,允許她保留不同意見。

    劉暢告訴秦石山,她剛從蒼柏關回來。她在那一帶山區收集有關黃勝的舊聞。最讓她迷惑不解的,不是他幹過些什麼,「手劈青磚、掌碎卵石」傳聞的真假程度,也不是秦石山小時候知道他些什麼,她只是不明白秦石山為什麼要促成那麼一個獲獎論文,引發一些人的好奇,事實證明這對他只有壞處。

    秦石山說不管這人做過些什麼,這是他的先人,他從小知道他力大過人,在蒼柏關打過日本鬼子。這都是事實,應當還歷史本有的一面。他在蒼柏關上曾多次想起這個先人,當年頂個「悍匪」之名,憑著百十條破槍,敢於據守古關殘牆,跟敵人打。現在他是市長,手握重拳,一個廢墟都不敢保?想來真是勇氣倍增。周水沐那篇文章發表的可能確實不是時候,當時沒考慮太多,人都有局限,他也免不了。有時候不是人的腦子在說話,是身上的血在說話。

    劉暢窮追猛打:「是不是考慮將來當大人物了,會有人來研究你,你不想讓未來的劉研究員說你不過是悍匪之後,所以想辦法預先給他做個光環。是這樣嗎?」

    秦石山有些著惱了。他說這就是劉研究員要寫的論文嗎?

    劉暢說她覺得無法理解。她到現場看過,亂墳崗上一根骨頭都沒有了。秦石山在操作蒼柏關公路改道時,非常清楚新的公路線只能穿過那個區域。她核對了資料,當年黃勝被打死,與其部下數十具屍體就草草掩埋於該地。某種意義上說這是秦石山的祖墳。他靜悄悄點支煙插在地上,一聲不吭就把自己的祖墳給滅了。為什麼呢?

    秦石山沉默了。好一會他說,亂墳崗很真實,那是恥辱,不是榮耀。

    劉暢問此刻他感覺自己是榮耀還是恥辱?他後悔嗎?如果不去翻那個盤,只管扒掉古關遺址,不觸動那些人的利益,也許就不會有麻煩,穩穩當當還是當秦市長?

    秦石山說他想過這個問題。結論是如果從頭再來,他還會這麼幹。他這樣的人必定如此行事,終究還要讓人告去,包括讓劉研究員告一個「人品低劣」。

    劉暢說秦市長別記仇啊。你可能做過許多事情,最讓人記住的會是這一件。一個人做過什麼事情,比他做過什麼職位有意義的多。

    秦石山說劉研究員已經在蓋棺論定了?是不是覺得他到此為止,過不去這個關口,再沒機會做事情了?

    劉暢說當然不是。她掏出手機想打電話,發現沒電了。她向秦石山要電話,秦石山指著身邊的座機讓劉暢打,劉暢搖頭,說她要用手機。秦石山拿出手機遞給她。

    劉暢跑到外面打電話。

    一個小時後,一輛出租車飛馳而至,劉暢的父親匆匆下車。

    第二天秦石山由家人陪同去了省醫院,進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出來。

    劉暢生於醫生家庭,從小耳濡目染,知道很多。因此心生厭煩,不學醫去讀歷史。這天一見到秦石山,劉暢就注意到她顯出病態,臉色憔悴,讓劉暢感到自己來的不是時候。秦石山卻說沒什麼,感冒而已。他妹妹說秦石山自己隨便吃藥,死活不上醫院,誰勸都不聽。劉暢覺得這樣不行,她一句不勸,卻自作主張,未經本人同意,打電話把父親叫來給他作檢查。大專家親臨,秦石山還能怎麼辦?只好聽命就醫。劉暢的父親當過內科主任,他的話對病人有決定性的影響。他讓秦石山必須到省醫院去一趟,當場用電話替秦石山預約了第二天的檢查。然後劉暢父女一起返回。路上父親對劉暢說了一句話:「這個人的時間恐怕不多了。」

    秦石山被確診為肺癌。晚期。秦石山喝酒,偶爾也抽煙,並未上癮,他要得個肝癌、胃癌還可能,居然問題出在肺裡。醫生說這種病例特別凶險,發展特別快,長期的壓力和緊張,加上突如其來的打擊,心情鬱悶,疾病驟然發作,人就垮了。

    秦石山在醫院堅持了半年,其間經歷了兩次手術。彌留之際,他對妻子說想再見見劉暢,劉暢趕到了醫院。躺在床上的秦石山沒戴眼鏡,眼睛已經睜不開了。他喘息不止,對劉暢說他感覺好多了,他過得了這一個關口。他覺得自己站在蒼柏關上,看著東京汴梁。

    這是他留在人世間的最後話語。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