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綠色 文 / 楊少衡
1
沈剛文去見范平,范平的表情很不好。
「你們怎麼搞的?」他語氣頗不祥和。
沈剛文賠笑,連稱請領導體諒,情況需要當面匯報。
范平很冷淡:「說,簡短些。」
沈剛文招手,跟在一旁的方霖趕緊掏公文包,拿出一份燙金請柬。沈剛文鄭重其事,恭恭敬敬,雙手捧著,把請柬送給范平。范平隨手翻看一下,臉上又有表情了,是一絲驚訝。
「這個啊。」他說了半句話。
顯然他料想的不是這個,他以為沈剛文和方霖找他是另一件事情。但是他沒有過多表露,除了本能的一絲驚訝,他什麼都沒說。
沈剛文感到有效果了。他當即強調說就是這個,用它堅決落實領導要求。
沈剛文那個縣將於一周後舉辦一個大型節慶活動,沈剛文帶著方霖專程到省裡送請柬,邀請范平前去參加。沈剛文是縣委書記,方霖是縣委辦主任,兩人一起出馬,表明對所邀請者格外尊重,格外懇切。不是每一個列在邀請名冊者都能享受這種禮遇,只有若干最重要的客人才有資格。
范平不是一般客人。他身份比較高,省政府的副秘書長,在省長面前只算屬下,擺到沈剛文面前貨真價實就是領導。他跟沈剛文所在的那個縣久有淵源,跟沈剛文本人相識多年,眼下他對沈剛文大有看法,手裡正抓著一件跟沈剛文有關的事項。所以他對沈剛文表現冷淡,沈剛文心知肚明,早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昨天,沈剛文已經在范平那裡吃過閉門羹了。他一連打了十幾個電話,求見范平,沒能直接掛通,都是范平的一位下屬擋了駕。那人說范副秘書長在開會,沒時間,有事另外聯繫。如此打發沈剛文。沈剛文並不氣餒,決定打上門去,皇上不急,太監可急。今天一早,沈剛文帶上方霖,未經許可,擅自前往省政府大院,在省領導還沒上班之前潛入省府辦公大樓。這種事聽起來玄乎,做起來不難。如今當縣太爺的,需要到這種地方辦的事還少嗎?不說每週一歌,至少個把月得拜訪一回,走得這座樓好比自家大院,到處眼熟。所以需要的時候一潛便成,如入無人之地,身手勝於小偷。兩人在范平辦公室外守株待兔,於八點整把領導逮個正著。
沈剛文不是瞎蒙,他心裡有數。事前他做過充分準備,已經搞清了范平今天上午的日程,知道他一早會在辦公室開個小型碰頭會。類似情報很重要,決定行動的成敗。沈剛文一摸一個准,因為手中有一些找得著用得上的人,開玩笑說,都叫「長期臥底,業餘眼線」。畢竟是縣委書記,上上下下常打交道,省府大樓裡認識的人多,需要的時候四處打聽,用心一點,只要不屬國家機密,通常情況總是可以得到。所以碰上沈剛文這種人,范副秘書長擋駕容易,不見也難。
但是他張嘴就批:「你們怎麼搞的?」
顯然有人向他報告過了,他清楚昨日沈剛文曾一再求見。他一定還認定沈剛文想跟他說的是些什麼,並決定暫時不聽,所以讓人徹底擋駕。此刻情況有些不同了,所謂「見面三分情」,電話中把人拒之門外比較簡單,通過下屬擋駕尤其方便,一旦人家在辦公室門外攔住你了,再怎麼大官,再怎麼不愉快不想聽,這種時候也不宜閉門不納。畢竟沈剛文不是哪裡鑽出來的盲流,或者什麼老上訪戶,人家是縣委書記,一方諸侯。而且彼此相識已久,有些瓜葛。
沈剛文和方霖就這麼進了范平的辦公室。沈剛文送上請柬,按范平的要求,用非常簡略的語言介紹了情況。他說他們的這次活動有兩大內容,一是招商,二是論壇。招商節慶他們縣已辦過五屆,這回是第六屆。這一屆規模大,內容新,與以往不同,特別重要,所以專程到省裡請領導。這一回的不同在於論壇,他們創新思路,決意讓招商活動別具色彩,搞成一個「綠色論壇」。
「命名也變過來。」他強調,「以新思路統領。」
請柬上是這麼寫的,活動被叫做「綠色論壇」暨第六屆招商節。沈剛文稱「綠色論壇」是一種形象說法,其內涵是可持續發展,推動經濟建設,注重生態環境,保護綠水青山。他們擬邀請領導、專家、學者及客商,於節慶期間就此進行深入研討。近年上級特別是范秘書長一再強調重視生態環境,這方面他們也做了許多努力,要通過辦論壇加以認真總結,力求繼續發展。
范平一直一聲不吭,聽到這裡有反應了,即刻批評。
「自我感覺還好?」他說,「那些事都沒有嗎?」
「不敢說什麼問題都沒有。」沈剛文說,「我們這次也考慮到了。」
他說不是只論成績,也要請與會者幫助找問題,出謀劃策,提出意見建議。他們準備以此發端,年年都這麼搞,辦出特色,推進工作,做成本縣一大綠色品牌。
范平不置可否。
「范秘書長一向非常重視,」沈剛文說,「第一次搞綠色論壇,很希望領導能夠光臨指導。」
范平看了一眼手錶。
「再說吧。」
就這麼一句,如此打發。
沈剛文並不氣餒,繼續熱情相邀。他說范秘書長曾經在他們縣生活過,對那裡的青山綠水格外有感情,對他和縣裡工作特別關心支持,所以他們最希望能把范平請到。
「秘書長再不光臨說不過去,大家都會批評領導。」
他開玩笑,故意加重語氣。一看范平臉色忽然有變,他立刻又打圓場。
「批評秘書長官太大,工作太忙。都說咱們縣人傑地靈,出了這麼大一位領導。但是大領導走了後沒再回去過,知道的明白是工作太忙,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讓領導有意見了。」
他向身邊的方霖使眼色,方霖跟著衝出來幫腔。
「上,上次聽說范秘書長要回去,大家非常高興。」方霖很緊張,這就有些結巴,「哪,哪想到又有事情。」
沈剛文把話接過去,說那一回小學生都換新校服了,準備歡迎領導。沒想到省長一個電話,中途把范副秘書長叫回省城,非常遺憾。當時領導也說很遺憾,以後一定另找機會。現在這個機會不是很好嗎?
范平還是那句話,不冷不熱。
「再說吧。」
沈剛文又使眼色,方霖繼續遊說。
「還有一個,是漂,漂流。」
方霖說,本次「綠色論壇」不是光坐著談論,它還有一項安排,就是請與會者參加水上運動,是漂流。本縣新開闢了一個漂流旅遊項目,很受歡迎。漂流點兩岸青山綠水,賓客一邊運動,一邊可以深刻感受環境保護的重要。
范平有表情了。
「在哪漂?」他問。
方霖說是在縣北部的烏石溪。
范平搖頭,說不知道那地方。
沈剛文說:「領導去了就知道,山好水好空氣好,好極了。」
范平問溪裡有魚嗎?沈剛文說沒有深入考察,但是肯定得有。當地還是純自然生態。
范平問你們拿什麼漂流?方霖說溪不深,但是水量大,水流急,漂流用的工具是皮艇,即充氣橡皮艇,每艇配支槳。
范平說,還不如弄幾個「翁存」去漂。
「這是,什麼?」
方霖沒聽明白。范平又說了一遍:「『翁存』,知道什麼叫『翁存』嗎?」
方霖說他不知道。
「你,沈書記知道嗎?」
沈剛文發笑,說他只知道領導水平高,講的肯定不是日本話。但是確實不懂,他這個書記很笨,尤其是語言能力很差。
范平冷笑,說他見過的縣委書記裡,數沈剛文會說話。
「你們走吧,」他說,「我這裡要開會。」
沈剛文很利索,不再多嘴。他站起身,說謝謝領導,謝謝。
兩人跟范平握手告辭。范平按鈴,一位年輕幹部應聲進門。范平交代年輕人代為送客,自己只擺了下手,沒有起身。
他們出了范平的辦公室,大家一聲不吭。走過長長的過道,來到樓層電梯外,還是一聲不響。待那位年輕幹部送他們進了電梯,自己告辭離開,身邊沒有旁人時,方霖才擦一下腦門兒,說他嚇出了一身汗。
「范秘書長架子好大。」他說。
沈剛文感歎,說方霖怎麼當的辦公室主任?少見多怪。其實范平這個領導很不錯的,他要親切起來真是非常感人。問題是人家現在有意見,沒興致感人。
方霖舉手按電梯控制鍵,沈剛文忽有所動,問方霖有沒有聽過這部電梯的笑話?
方霖說:「官太小了,哪裡聽得到。」
沈剛文批評,說辦公室主任耳朵應當拉得比書記還長。
「我哪能跟書記比啊。」方霖說。
沈剛文講那個笑話。說有一回這部電梯停到某個樓層,進了兩位領導,都是大領導。大領導有什麼鮮明標誌呢?不在架子。架子大不大不是標準,有的人官不大,架子不小,有的相反,官很大而沒有架子,有的人有時有架子,有時沒架子,情況因人而異。人家大領導有一點很相像,就是身上的零碎比較少。咱們基層官員喜歡往身上裝零碎,例如手機啊,煙盒啊,皮包啊,還有鑰匙串,或者把東西往衣袋裡裝,或者把它們都往褲腰帶上別,手機套煙盒套眼鏡盒鑰匙圈全都掛上,弄得一條皮帶不堪重負。人家大領導很乾淨,什麼都不要,鑰匙串尤其不要,自有秘書什麼的幫助料理。所以秘書的鑰匙串大,領導則小,領導大到一定程度,他就不帶鑰匙了。那一天進電梯的兩位領導都不帶鑰匙,所以都挺大,但是情況比較特殊,兩位都沒帶秘書,這就有問題了。在電梯裡站了好一會兒,他們才發覺不對頭,其中一位領導問另一位說:「這電梯是不是壞了?」另一位領導說是啊,他也覺得奇怪,怎麼電梯只知道關門,不知道動呢?
「其實是他們沒按樓層鍵。」沈剛文說,「習慣他人代勞,都已經不會了。」
方霖忍不住笑,說這是真的嗎?沈剛文說就是一個笑話,真假不論。咱們笑人家不會坐電梯,咱們的下屬可能也笑咱們鑰匙串大。說笑話也就是笑一笑,笑完了還得立正敬禮。沒有領導,哪裡還有咱們?
「人家不需要會擺弄電梯,只要會當領導。」他借題發揮,「會擺弄又怎麼樣?褲帶上一串串零碎,事到臨頭人家就一句話,咱們一張張臉全都綠了。檯子上一坐,一片綠色,這就是綠色論壇。厲害啊。」
方霖說看這樣子,范副秘書長是不會放手?
沈剛文不說話。
「咱們還再請嗎?」
沈剛文說范平肯定不會去參加。這種時候這種情況,這麼大一個領導怎麼好去?
「那咱們白來了?」
沈剛文說不會白來。請得去當然好,請不到大神,起碼也有所溝通。縣裡的情況報告了,態度表白了,給領導留下印象了,多少總會有點效果。眼下這種時候,見一見面,溝通溝通非常重要。被領導拒之門外很不好,特別是被范平這樣的領導拒之門外,那就沒救了。想辦法擠進門才能有所彌補。這一次沒請成,可以在活動辦完之後來匯報,幾點情況,幾條收穫,請求指示,希望多多鼓勵,批評嘛也可以有一點,但是應當有更多的體諒。等等。總之不能放鬆,直到取得成效。
「人都一樣。」他說,「咱們有不能承受的,大領導也有。」
方霖說他很擔心。
沈剛文說有問題不怕,可以解決,關鍵是要找對路子,吃透領導。吃透了才可以對症下藥,想辦法觸動他。有一種人很難觸動,除非有足夠的刺激強度,找根警察用的那種電棍,突然電他一下,一蹦三尺,可能解決問題。
方霖不覺發笑,說沈書記這麼勇敢?電擊領導?
沈剛文說那是個比喻。如果管用,那多簡單。電棍有的是,可惜捅不下去。
「所以綠著個臉,還要搞綠色論壇。」他說。
他們離開了省政府大院。
坐上轎車後,沈剛文開始琢磨范平那句話,那個「翁存」,如他玩笑用語,那肯定不是日本話,可能性最大的該是一句土語。范平是在詢問漂流時提到那東西的,說與其用橡皮艇,不如拿「翁存」去漂,這就是說該物品為水上用具,難道是一種地方特色擺渡小舟?
沈剛文在車上打手機,直接找山邊鄉的一位副書記。山邊鄉歸沈剛文管轄,是位於縣南的一個山區鄉鎮。沈剛文不找鄉書記,也不找鄉長,因為那兩個人跟沈剛文一樣,都是外地幹部,不熟悉當地生僻土話。根據幹部任職迴避規定,本地人不在當地任主官,副職卻無問題。山邊鄉里有一位副書記是當地人,所以沈剛文找他。
這個人也不懂。「翁存」?這是什麼東西,是這麼叫的嗎?不會讀錯吧?
沈剛文有些不耐煩了,問該副書記今年多大了?一百歲了沒有?那人發窘,說還差得遠,他今年三十五。沈剛文問他此刻在哪裡,鄉里還是家裡?那人說在鄉里辦公室,剛才還在開會。沈剛文說現在都這樣,會議室裡邊的字個個都懂,會議室外邊的字老不會念,小時候還記得幾個,當個小官就忘得差不多了。
「身邊有沒有山邊本地人?要老傢伙。」
那人說有一個,是他老娘,住在他這裡,年紀已上六十。
「這個差不多。快去問。」
人家老娘也不明白。沈剛文讓方霖在電話裡一遍遍虛心請教,老人家根本搞不清什麼叫做漂流,何況各種漂流工具。
她說過河還是得用筏子嘛。以前都是的。
「問她,除了筏子,還有什麼能使?」
問了半天。老人一口咬定,什麼都不行。
「翁存那是布田用的。」老人說。
這一下居然就搞明白了。原來真有那麼一個東西叫做翁存,它的準確叫法應當是「秧船」。山邊那地方口音比較奇特,當地人管秧苗叫「翁苗」,管「小船」叫「小存」,所以「翁存」就是「秧船」。秧船這種東西絕對不是河上擺渡漂流的用具,因為它很小,實際上只比農人晚間洗腳的木盆大一點而已。這東西是木質桶幫,用竹篾箍成,平底,很淺。早年間到了插秧季節,農人們把秧地上育成的秧苗拔下來,紮成一束一束,肩挑車運,弄到田間地頭,這以後就得用上秧船。人們下田插秧,把一束束秧苗裝進秧船,滿滿裝上一桶,拉下水田,放在身後,然後彎腰插秧,左手抓一束秧苗,分出一撮一撮,右手把那一撮一撮插進田里,有如在水田里縱橫織秧,這就叫做「布田」。當年農人插秧是倒著走的,秧船丟在腳後水田里,插一排退一步推一下秧船,待手中這一把秧插完,反身從秧船裡抓出一把,接著往下插,省得爬上水田岸去地頭再取秧苗。該船就管這個。
如今這種「翁存」還用,範圍已經小了。因為鄉間推廣拋秧,用機器把秧苗直接拋到田中,無須再推個木桶一撮撮插。有的地方用插秧機,也是讓機器替人幹活。還有一種技術是把稻種直接撒到田里,不再育秧插秧。這些新技術都不用,拿老辦法種地時,也多有鐵桶鋁盆塑料器具替代舊式「翁存」,於是那般純天然很綠色的用品漸漸不為小輩人知,也屬正常。
方霖卻覺得不解,說這個東西不對啊,說它是船,撐大了也就是個小桶,只能裝十來束秧苗在田里推,哪裡可以裝一個人在水上漂?哪怕是個小孩也不成啊!范秘書長讓咱們拿這種小木盆代替充氣皮艇到水上漂流,他糊塗了?
沈剛文說什麼叫吃透領導?把這個搞明白,那就吃透了。
2
一路上范平不太說話。張小梅說,范副秘書長很惆悵,這裡邊一定有故事。
范平說:「哪有什麼故事。」
張小梅說怎麼會沒有?她猜可能比較纏綿,起初很感人,後來很悲傷,刻骨銘心,永生難忘。一定是初戀什麼的。
劉一江趕緊制止:「小張,別亂說!」
張小梅讓主任不要著急。她說范副秘書長一路板著個臉,像是主持哪位老領導的悼念儀式,現在終於有了一點笑容,這是她的功勞。
范平不禁也笑,要劉一江別多干涉,讓她說。
於是張小梅格外來勁。張小梅三十來歲年紀,性格外向,能說會道,自稱最會表揚領導。該小張用於場面上活躍氣氛,很拿得出手。劉一江為人平和沉穩,是張小梅他們研究室的主任。省政府辦公廳的研究室歸范平管,他知道這兩個幹部文字都不錯。這一次出門,范平就帶這一男一女,說是帶劍一對,干將莫邪,足夠打他一場。
張小梅打聽此行調研內容。她說,范副秘書長這回任務比較奇怪,臨時調集,匆匆動身,神秘兮兮。她感覺好奇不已。
范平說到地方就知道了。
他們乘范平的車離開省城。小張坐前排助手位,劉一江陪范平坐後排。轎車一通過收費口,駛上高速公路,范平就讓駕駛員給點音樂。駕駛員趕緊找CD片,按鍵。張小梅不禁發笑,說范副秘書長今天心潮澎湃。
范平感歎,說哪有呢。
張小梅說她發現問題了。以往跟范平出差,領導很風趣,有說有笑。對部下很親切。今天不一樣,不說不笑,要聽音樂。領導一定心事重重。
范平說沒那麼嚴重。
張小梅說挺嚴重。領導一沉重,下屬就受驚嚇,只好跟著沉重。今天天氣多好,不該這麼沉重的。否則到地方就得抬進醫院,還研究個啥?
范平不禁哈哈,說他批准了,到地方讓他們抬小張進醫院,在那裡研究。
張小梅說她清楚,這是好辦法。領導生病了,大家就有機會,可以表示表示,親切慰問,煙酒煙酒。可她還沒當領導,不抽煙,也不喝酒,研究啥呀。
范平說:「讓你研究吃,綠色食品。回頭你就拿這個寫文章。」
張小梅笑,說這個好。給什麼吃啊?土雞蛋?
劉一江說土雞蛋算什麼。不知道這去的地方跟范副秘書長什麼關係嗎?
張小梅說知道,范副秘書長的二鄉,第二故鄉。
劉一江說哪有這麼講的。
張小梅說這個可以創新。先例也有,第二中學叫二中,第二醫院叫二院,還有二婚二奶二渠道什麼的,一個道理。知道范副秘書長是回二鄉,情緒比較特別,所以才打聽是否涉及初戀。
范平說有點那個味道。
張小梅發笑,更來勁,請求范平講這個故事。她說她兩個叔叔那時都下過鄉,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中,「文化大革命」,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那些事聽起來挺有趣。知道范副秘書長也是那時代過來的,當知青,就在那個二鄉。范副秘書長的故事裡一定有個姑娘,很淳樸很漂亮。是嗎?叫什麼呢?小芳?
范平說:「也不能都叫小芳,像那歌唱的。我這個叫溪溫。」
張小梅說這名字挺怪,姓溪嗎?
范平說姓魚,溪溫是一種魚。
於是就說溪溫。范平說,那地方溪流裡魚類很多,有一種淡水魚個兒小,身子細長,像一片小樹葉,游動敏捷,成群結隊在溪流裡飛快來去,梭子一般。這種魚不好捉,但是特別好吃。拿去煮魚湯,不用油,撒一點鹽就可以了,味道極其鮮美。當地人管這種魚叫「溪溫」,是土名,它的學名是什麼沒人知道。
張小梅笑道:「范副秘書長轉移視線。問他小芳,講一條魚,肯定有問題。」
劉一江說不是秘書長有問題,是咱們沒有領會清楚。
一路聊天,如張小梅所笑,幸好領導有這麼個初戀情人,否則到地方她就該進醫院了。行程過半時,劉一江接了一個電話,放下電話後他向范平報告,說沈剛文他們要到高速公路出口那裡迎接范副秘書長,縣裡五套班子主要領導全部到場恭候。已經從縣裡動身了。
范平一聲不吭。
張小梅發笑,說這什麼沈剛文白忙活,這回是死定了。
劉一江趕緊制止:「別亂講。」
張小梅說他們搞得這麼綠色,是不是環保方面出了問題?
劉一江說人家不承認,自稱好極了。
張小梅說:「現在這些地方官大多嘴硬。搞壞秘書長的二鄉,還不認賬,所以說他死定了。」
「又亂講。」
范平突然插話:「該死就得死。」
劉一江頓時啞口無言,張小梅也嚇了一跳。
范平帶劍一對,驅車前去參加沈剛文的「綠色論壇」,決定做得有些突然。一周前,沈剛文與方霖到省裡,專程給范平送請柬,匯報工作,力邀范平前來指導,他沒答應,只是不冷不熱,給了對方兩個「再說吧」。當時他根本沒打算去。見面前沈剛文曾經打了十幾個電話求見,出面為范平擋駕,不讓沈剛文找上門的就是劉一江。他跟隨范平多年,領導的心思摸得很透。沈剛文見過范平後,劉一江沒聽領導嘴裡有什麼綠色,他明白這事不必管了。
幾天前,方霖從縣裡給劉一江打來電話,說書記讓他再聯繫一下,請求劉主任提醒提醒范副秘書長。沈書記不好意思再三催促,所以勞請劉主任代為轉告:縣裡的「綠色論壇」暨招商節就要開幕了,非常盼望領導能夠撥冗歸來。
劉一江說:「告訴你們書記,秘書長最近比較忙,不去了。」
「是不是再想想辦法?」
「你知道秘書長處理什麼工作吧?」
「知道知道。」
「他的事情很多,走不開。」劉一江說,「就這樣跟沈書記說。」
「好的。好的。」
事情就此了結,彼此都是在走程序。方霖電話裡很懇切,提到「撥冗歸來」,好像是等著范平回鄉省親一般。劉一江明白他只是在表示禮節,縣裡頭頭清楚范平不會去,但是當初范平給過兩個「再說吧」,這就不能不最後落實一下,得到一個口頭確認,同時再利用機會表示一下他們的盛情。如果他們還認為可以爭取,那就不是方霖打電話,該是沈剛文再次潛入省政府辦公大樓來了。
劉一江替范平擋了駕,事後還是應當報告一下。不料范平聽了後卻沒有表示認可,他不吭不聲,表情異常。劉一江不禁有些發悶。
「這個,我是想,」他說,「去了不好。」
范平說話了。他說那地方冬天是很冷的,但是再冷的天小溪上都會有一層霧氣,輕輕地往上飄,從來沒有斷過。霧氣是熱的,像一鍋熱包子打開蒸籠蓋一般。小溪怎麼會變成蒸籠呢?因為有一股溫泉流進去。冬天裡別的地方河水冰涼,那條溪流很暖和,女人們擠在岸邊洗衣服。溪裡的魚因此長得特別好。別的地方沒有的魚,那裡有,可能因為水溫比較高。
「一晃離開三十多年了。」他感歎。
劉一江說以後找機會專門去看看吧。這個「綠色論壇」沒必要去,畢竟只是一個縣裡搞的,規格小了。還有些具體情況。
劉一江講得比較委婉。對范平來說,類似活動的重要性確實不大。但是關鍵不在規格,在其出場的特殊意味。范平在省政府十數個副秘書長裡比較特別,因為他對應省長工作,省長相關事務均由他處理。當年省長還是副職時范平就跟隨他,直到現在,配合工作多年,頗受省長信任重用,因此很為省內各地官員注意。全省有百來個縣區,各地組織的活動很多,只要范平在哪裡露面,人們就會做廣泛聯想,因此他有必要多加注意。沈剛文那個縣是范平下鄉待過的地方,通常情況下,該縣的節慶活動,哪怕沒有太大的重要性,范平抽空參加一下,表示關心支持,或者給點實質性幫助都屬人之常情,並無不當。問題是眼下那個縣不太好去,因為攪出了一些事情。
事發於半年多前,那一帶下了場大雨,鬧了災,倒房死人,引起了注意。有一份農業部門提供的材料分析災害原因,點到短時間集中降雨的天災因素,也提到了當地工業開發造成山區植被破壞嚴重,導致水土流失等人為問題。這份材料被范平注意到了。同期那一塊區域數個縣不同程度都碰到洪災,沈剛文那裡的損失並不是最大的,范平卻最為注意,因為該地跟他有舊,他一直十分留心。
他把材料轉給沈剛文,還在上邊批了幾個字,追問情況究竟如何。沈剛文反應非常迅速,收到材料的第二天,他就專程跑到省城,親自給范平打電話,約定時間,到辦公室匯報情況。
他說農業部門災情材料把事情說大了。災後報告,免不了誇大一點災情,以期得到更多的救災補助,這是常情。植被破壞水土流失現象哪裡都有,哪怕挖條水溝都會弄出一片黃土,所以他不敢說他們沒有一點水土流失問題。那是假話。但是情況絕對不是材料寫的那樣。對環境問題他們歷來非常重視。
「范副秘書長一再交代,哪敢不注意。」
「真的嗎?」
這個人準備很充分,所謂口說無憑,眼見為實,他不只拿嘴說,還用眼睛講,他給范平帶來數十張照片,是一批攝影作品。不久前他們縣搞了一次攝影大賽,請了省裡十幾位攝影家到縣裡采風,拍了一批風光照,搞了一次展覽,他從中挑出一大摞,敬請范秘書長審閱。照片都很漂亮,有山有水,山上林木茂密,水流平和清澈,滿目青翠,絕對綠色。
范平翻來覆去,看其中一張照片。
「河口橋?」他問。
沈剛文說是河口橋。老橋。
當年有一回,范平曾獨自撐著一個竹筏子,筏上載著一口大鐵鍋,順流而下到山外鎮子,途經這座河口橋。那是雨季,河水暴漲,人得趴在筏子上才能鑽過橋洞。過橋時天已經快黑了,水聲轟隆轟隆,兩岸林子黑壓壓的,野獸叫喚不止。那時年輕,膽子大,事後想來怪嚇人,當時不覺得怕。
他感歎,說這橋還在啊。
沈剛文說橋還在,公路已經改道了。如今這一帶野獸可能少了,但是林子依然茂密,河水還是那麼大。有照片為證。照片當然也可能作假,范秘書長趕緊安排個時間,親自去走一趟,實地驗證,看看情況究竟如何,免得不放心。
范平警告:「你注意,我會去的。」
事情到此作罷,植被破壞水土流失暫告一段落。
後來就到了春節。大年初三范平值班,臨近中午時,有人往辦公室給他掛了個電話,是舊友問候。當年同在一個地方插隊的知青那一天相約回鄉,帶著老婆孩子,包了兩輛大客車,去了近百人。中午他們在鄉下聚餐,喝酒了,酒勁到了不論大小,就給范平打電話,幾個人輪流說。
有一個人罵范平,說小范這樣不對。早先大家在河裡抓溪溫,小范最能吃。怎麼一當大官就躲起來?再不回來看看,這裡山炸光了,魚也死完了。
這個人肯定喝多了。旁人沒讓他亂講,搶了手機。
也巧,沒多久有一封群眾來信到了范平手中,信直接寄給省長,省長轉范平處理,信中密密麻麻按有幾十個手印。來信發自沈剛文那裡的山邊鄉,當年范平就在該鄉插隊。來信者自稱均當地村民,說近年大量開山,採石場、石料廠遍地開花,毀山佔地,補償極低。老闆大賺其錢,百姓有如遭災,利益受到嚴重損害。
不由得范平聯想起災情報告和大年初三舊日插隊朋友的電話,他有些感覺了。這一次范平不找沈剛文,把信件轉給國土資源廳,請他們迅速瞭解一下。最好不事聲張,務必到現場摸摸情況,掌握第一手材料。國土廳很重視,即組織人員下縣瞭解,返回後,該廳領導親率調查人員到范平這裡匯報。整個匯報過程中范平板著個臉,幾乎一言不發,他震驚不已。
情況比村民反映的還要厲害。村民這封信主要提及佔地賠償太低,不合理,調查人員發現除這個問題之外,該縣山區一哄而上,全面開山,無序採石,大量加工,已經嚴重損壞當地的花崗岩和林地資源,對生態環境造成極大破壞。該問題早幾年已經有所反映,近年日漸增多,但是直到范平過問才引起了足夠重視。
「情況還在發展。」調查人員說。
范平一聲不吭。
這只是一個初步瞭解,接下來怎麼辦?報告省長,嚴肅過問,或者責成市、縣自行處置?沒待范平考慮出一個辦法,沈剛文找來了。
這個人很敏感,省裡部門一去瞭解,他迅速打聽出究竟,知道事發於范副秘書長。他立刻打電話求見范平,說要匯報情況。這一次范平不再表示親切。
「你又準備了多少照片?」范平問。
沈剛文說不敢糊弄領導,一張照片都沒帶。他想請領導親自下去看一看,眼見為實,情況自當清楚。這些年他們縣發展得快,對生態環境也一直很注意,情況肯定比周邊各縣都好,他有把握。范副秘書長多年來一再交代,他不格外重視怎麼可以。
「領導來了,一看就知道。山上有樹,水裡有魚,老百姓口袋裡有錢。」
「問題都不存在?」
他不敢這麼說。招商辦廠,發展工礦產業,對環境多少總會有一些負面影響,哪裡都一樣。但是他們很注意。這一次省裡來瞭解,縣裡認為自己總體不錯,也沒有掉以輕心。不待上邊發話,他自己已經主動佈置專題檢查整改,全縣採石企業目前全部先暫時停產,待檢查整改後視情況研定,或准或撤。
「儘管情況不是那樣,」他說,「我們還是態度非常堅決,力度非常大。」
「全部停產?」
「全部。」他強調,「領導可以派人核實,也可以親自來看看。」
范平當即批評:「跟你說過多少次?為什麼要到現在才來手忙腳亂?」
沈剛文檢討,說錯在自己沒有及早向領導匯報。領導多次交代注意環保,他哪裡敢忘。縣裡眼下是主動採取措施,表明態度堅決,實情並不像旁人說的那樣,他們一直都很注意,情況肯定比周邊好。
「難道還是他們冤枉你了?」
「不是我告狀,省裡部門高高在上,跟下邊隔得遠,基層情況不瞭解,先入為主之見卻很多,一點也不體諒基層工作的困難。一旦有事,得到一支令箭,一下車就挑刺,拿個放大鏡到處照,蚊子長得跟大象一樣。隨便看看聽聽,腦子裡全是問題。這不公道。范副秘書長長期關心基層,理解下邊幹部,大家最信得過。請求領導一定要來親臨指導,一切自會明白。」
「再說吧。」
沈剛文已經讓范平感覺不對。但是沈剛文如此強調,也讓他一時有些躊躇,情況會不會另有一面?
沒等范平考慮清楚,拿定主意,沈剛文再次找上門來,把一張請柬送到他的面前。起初范平以為此人鍥而不捨,還要變著花樣給他展覽該縣山上的樹,水裡的魚等等,說明自己蒙受天大冤枉。不料人家不滿足於辯解,他更進一步,變被動為主動,轟轟烈烈地搞個綠色論壇,抓住一面綠色大旗使勁揮舞,似乎他那裡最是美好,起碼最是明白。敢拿這個辦法回應上下追問,這個人的應對能力和反應速度,都絕對超強。
這種情況下,范平前去參加這個綠色論壇有所不宜。他到那裡說什麼作何表態都不好。所以劉一江堅決替他擋駕。對方也明白,一請再請,主要是表白加客氣,並不特別強求。但是等到劉一江向范平一報告擋駕情況,他卻沉吟不語。
「范副秘書長這是,」劉一江問,「想去看看?」
范平說:「當年那兒有一個石頭砌的小屋,把溫泉引進去,水非常燙,冬天裡我們常到那兒洗澡。」
劉一江還是勸告,說目前情況下,不去為好。
范平說他再考慮一下。
「省長那裡走得開嗎?」
范平說看情況吧。
第二天他下了決心。
「咱們去看那些樹,還有魚。」他說,「眼見為實吧。」
劉一江給方霖打了電話,那邊喜出望外。當天下午,一份傳真件就送到范平手中,勞請領導審定。這是《范副秘書長一行活動安排表》,縣裡安排范平出席他們綠色論壇的所有重要活動,包括開幕式、重點項目剪綵、研討會、參觀、漂流等,還安排了一天走訪,地點是當年范平當知青的山邊鄉。安排表極盡其詳,幾點幾分到哪裡,幾點幾分離開,誰誰陪同,午餐如何,下榻地點,一應俱全。
范平把安排表丟在一旁,決定到時候再說。
「讓他們給找個小船,竹筏子也行,加上一張翎子。」
「什麼?」
「翎子。你就這麼跟他們說。」
隔天,范平帶著兩位下屬動身前去。
一路順暢。離高速公路出口還有三十公里,沈剛文等人已經到達迎接地點。他們給劉一江打了電話。
張小梅說:「這個沈剛文功夫做得真足。」
劉一江說:「不管怎麼做,畢竟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張小梅說,如今有些時候確實真假莫辨。照片可能作假,眼見也不一定為實。美國有一個魔術師有辦法在眾目睽睽中把紐約的自由女神變沒了,咱們下邊一些基層官員哄騙領導,水平比人家還厲害。據說哪地方有個領導下鄉檢查綠化植草,當地山坡上一片黃,馬上就有人想出點子,弄了許多綠色塗料,塗滿路邊的山坡。這就綠化了。這個沈剛文會不會也去到處搜羅綠色塗料?
范平說:「看他敢。」
秘書長交代,此次前來參加綠色論壇,一定要把情況搞清搞准。他為什麼帶兩位下來?就是反對糊弄。這回他一定要去親眼看些東西,他也知道自己下去後會被市、縣官員包圍住了,他們領他看的,一定是精心挑選的地點,真實情況不一定能夠掌握到。這就要給劉一江張小梅兩位派些任務,他們不必跟前跟後,儘管主動行動,什麼地方都鑽過去看,一旦發現問題,可以立刻向他報告。
張小梅發笑,說這回有人死定了。
3
方霖問:「領導怎麼突然就要來了?」
沈剛文分析:「可能是電到了。」
沈剛文自認為是他「電擊」了人家領導,范平受了刺激,所以專程前來。這當然還是笑談,沈剛文哪敢拿支電棍去電擊領導?他所謂的電棍其實就是嘴中的舌頭,他認為領導可能是被他的一句話打中的。他去省裡邀請時曾故意實施刺激,說范平離開三十多年沒回去過,再不去的話,「大家都會批評領導」。范平一聽臉色就變了。沈剛文當即轉口,說大家是批評領導官太大工作太忙,如此打了圓場。
「其實人家聽出來了。」沈剛文說,「都會批評,意思是大家都會罵他。」
現在把領導罵來了。沈剛文任務很重,因為領導必來者不善,沈剛文的「綠色論壇」在人家那裡足夠可疑。
「領導想來幹什麼?親自挑刺?」方霖向沈書記求教。
沈剛文說人家需要下決心。可以把咱們這件事辦成大事,也可以辦成小事甚至不管。領導需要親自來下這個決心。
方霖憂心忡忡。他說范領導非常威嚴,不哼不哈,兩個眼睛灼灼有光,來了可怎麼侍候?沈剛文還是那句話,說人都一樣,各自都有承受不了的。范領導當不例外。
「來了就是咱們的機會。」他說,「可以加倍努力。」
他的努力就是一波又一波的「電擊」。
那天沈剛文親自率隊,驅車二十餘公里,到高速公路路口接迎范平。縣各套班子主要領導一起出場,擺出了最高規格的歡迎陣容,五輛轎車一溜排開,六七個縣領導列隊迎候,范平下車時,大家一擁而上,握手致意。
范平很冷淡,他批評:「沈剛文,你們都沒事幹嗎?」
沈剛文說哪裡沒事幹,這兩天真是搞死了。綠色論壇明天開張,眼下忙著張燈結綵,個個屁滾尿流。但是一聽說范秘書長到,誰都要來,生怕沒見上影響進步,他這個書記也沒辦法。
於是七嘴八舌,各位縣領導一起聲討沈剛文,說沈書記就是想把范秘書長藏起來,自己要,別人不給。這些日子不露一點口風。今天上午本來安排了一個會,沈書記不開,走人,大家覺得奇怪,揪著一問,才知道是大領導來了,他要親自上這兒接。這還行?范秘書長好領導是大家的,領導關心不能讓沈書記獨佔,所以一起跟了過來。
這些地方官員搭著伙開玩笑,幹起來輕車熟路。
范平卻不認可,還批:「綠色就綠色,功夫不要做到這裡。」
沈剛文說接受領導批評。一定多做實功。
按照通常規則,沈剛文請范平坐他的車,以便一路匯報。范平卻沒打算表現太親切感人,搖頭說不必換乘,他還坐自己的車。沈剛文也不勉強,主隨客便,於是大家各就各位。沈剛文的車開道先走,范平一行緊隨其後,其他人物依次跟上,車隊不算浩浩蕩蕩,也頗具規模。
方霖對沈剛文說,范秘書長人來了,表情沒變,還是那般嚴重,讓人看來緊張。
「咱們這麼隆重,人家只有批評。」他說。
沈剛文說,大秘書長跟省長到處走,場面見得多了,不容易有感覺。咱們自己有感覺就行。他問方霖縣裡那頭準備得怎麼樣?方霖說已經打過電話,萬事俱備。
沈剛文下令:「再打。通知他們貴賓就到,準備放電。」
從高速公路路口到縣裡也就半個來小時路程,一眨眼工夫到了。車隊開進縣賓館,貴賓下車之際突然鑼鼓齊鳴,整整齊齊排列於賓館大門邊的一支銅管樂隊隨著指揮的手勢,高奏起迎賓曲,熱烈激昂。這支樂隊陣容強大,在賓館門邊密密麻麻排了四排,其中有男有女,個個著制服,戴大蓋帽,身上一串一串的金色穗子,手上大大小小的管樂器金光閃耀,有如電視新聞裡歡迎國賓的軍樂隊。樂隊指揮站在隊伍前,穿著禮服,戴頂高帽,套上白手套,握一長柄指揮桿,抑揚頓挫,一上一下賣力施展,眾樂手使盡吃奶之力,製造出齊整浩大、激動人心的一片隆重聲響。
這是沈剛文精心安排的一個場景,他稱之為「放電」。這樣放一次電挺費事,因為專業管樂隊要大地方才養得起,本縣偏居山區,政府及轄下各行政事業單位手中均沒有專業樂隊,一旦有重大活動,例如各種重大慶典,剪綵升旗,都是現場安喇叭加擴音器,放錄音營造氣氛。喇叭聲音很大,效果卻差強人意,給人假唱之感,不如一支真樂隊有勁。這一次搞「綠色論壇」,沈剛文要求刷新場面,力圖大有震撼,大家開動腦筋,就想出辦法,臨時組建了一支迎賓銅管樂隊。一個小小縣城,一時哪裡變得出這種名堂?原來政府沒有,民間倒有,縣城及周邊幾個比較富裕的鄉鎮都有各自的民間樂隊,或大或小,各自置有設備行頭,有各自的樂師,其中多為兼職。這些民間樂隊主要適應當地百姓婚喪嫁娶之需,時下各地都有些人喜歡鋪排,碰上紅白喜事願意花錢買個熱鬧,需要有人吹吹打打,民間樂隊便應運而生。因為國情縣情特點,本地民間樂隊較少出現於婚慶場合,更多地還是嶄露頭角於出殯之列,比較擅長吹奏哀樂。把這些昨天還在送死人的散兵游勇臨時收編,東拼西湊,置辦服裝,協調裝備,強化紀律,統一訓練,組織起一支迎賓樂隊,其困難程度有如戰爭年代把幾支土匪武裝收編改造為革命軍隊。
結果事情還是辦成了。貴賓下車,指揮桿一舉,迎賓樂轟然而起,效果真是強烈,連久經沙場、場面見過無數的范平都為之一驚,舉頭張望。
「你還有這種功夫?」他再次批評。
沈剛文說這是熱烈歡迎。這一支樂隊本來只在明天上午開幕式上演奏,知道范秘書長要來,大家非常高興,樂隊也特別高興,就排到這裡等候。范秘書長光臨,跟任何人到來都不一樣,格外熱烈,不是講排場,也不是因為級別,是出於感情。
范平沒吭聲,但是他從樂隊面前走過時對樂隊和周邊人們招了手。賓館大樓門外,迎賓小姐和工作人員整整站了兩排,大家熱烈鼓掌迎賓,范平也對他們招手致謝。穿過大門走進大堂,人們以為這就完了,不想大堂裡還有伏兵,貴賓一到,伏兵頓起,從柱子後邊閃出,殺將過來。
是兩個獻花的。很特別。
這種場合獻花,自然女青年為宜,縣城裡挑一挑,找兩個身高臉靚,唇紅齒白,顧盼流光,年輕漂亮的,打扮得花枝招展,這種時候上,這是通常之選。沈剛文卻不這麼來,他找了兩個老的,一老頭子,一老婆子,穿著真正的土裡吧唧灰不溜秋的農家舊裝,老式的布扣子,大對襟,各拿一束鮮花,步履顫抖就這樣殺出來。當年范平下鄉時農家老人穿的也是這模樣,如今再山溝溝裡怕都不容易找到了。
沈剛文說兩位老人來自山邊鄉,可謂范秘書長的直系鄉親。范秘書長為第二故鄉做了許多好事,但是離開後再沒有回去過,第二故鄉的父老們有些意見。為了表達不滿,他們採摘了一些鮮花,都是他們的孩子從山邊鄉的山坡上采的,野生花朵,綠色植物,不施化肥,絕無農殘。他們把這些野花紮成兩束送給范秘書長,請秘書長一定別把他們忘記。
范平無法不動容。他接過鮮花,跟老人握手,長握不放。
這種場合總是少不了記者們,一時間,拿攝像機的,照相機的,專業的業餘的一擁而上,大廳裡閃光燈閃爍一片。
卻不料還有節目:送鮮花的老頭子一轉身,從身後抓出一個物品,鄭重其事,當場捧交范平,作為迎接貴賓歸來的見面禮。這個物品特殊古怪,讓場上所有人納悶不已:是一隻小木盆,類似於舊日鄉人的洗腳桶,雖收拾得很乾淨,扎有紅綢,看上去還是黑糊糊的,模樣老舊。
范平撐不住了,接過小木盆時,他微笑,嘴唇抽動,卻說不出話來。
范副秘書長一路嚴肅著臉,最終還是給電著了。他什麼場面沒見過?什麼場面對付不了?到這裡不行了,一時如遭電擊。
沈剛文非常滿意,因為場面很親切很感人。
張小梅跟沈剛文搭上了話。
「應該表揚你這領導。」她說,「沈書記給我們秘書長安排的是什麼炸彈?」
沈剛文說不是炸彈,那是「翁存」,就是秧船。
張小梅認為有點小遺憾,木盆的顏色不對。
「本來就是這種顏色。」沈剛文說,「老農具顏色都暗。上過清油,看上去也還是黑糊糊的。」
張小梅建議塗點顏料。可以鮮亮一點,例如塗一層綠漆。
「綠盆?沒人那麼搞。」
張小梅說這就創新了。不是綠色論壇嗎?
沈剛文聽出來了,張小梅語含譏諷,模樣很無辜,言辭很弱智,其實很刻薄,影射本縣舉辦綠色論壇,只是在眾多環境問題之外,塗抹一層綠色油彩。
他說果然是省政府辦公廳的,水平高。塗一層綠漆,這就是綠色論壇。主意真好,只在一個縣試驗可惜了,應該在全省推廣。
張小梅說沈書記一定清楚范領導為什麼隆重光臨。心裡會不會有點緊張?看起來如何應對已經準備得很充分了,是嗎?所謂「百密一疏」,再怎麼會做,難免也有疏漏。萬一弄不好怎麼辦?沈書記考慮清楚了嗎?
沈剛文說小張好像有些重要建議。
張小梅說她主張實事求是,不要弄虛作假。
沈剛文發笑,說建議很好。看起來應當表揚上邊領導。凡是省裡來的,一個都不能得罪,不論級別高低都是領導,統統應當痛加表揚。
第二天上午,本縣綠色論壇及第六屆招商節盛大開盤。開幕式後是重點項目剪綵,當天下午是研討會,重頭戲連軸開演。沈剛文周旋於來自省、市的重要官員之間,始終不忘繼續對范平實施「電擊」,採用的是張小梅的辦法,叫做「表揚領導」。
開幕式上他有個講話,強調本縣近年發展態勢良好,列舉大量數據和上級的褒獎,特別提及本縣高度重視生態環境保護,因為上級領導曾再三強調,尤其是專程趕來參加「綠色論壇」的范平副秘書長。他說范平當年在本縣下鄉當知青,對這裡的山水百姓充滿感情,歷來非常支持縣裡工作,幫助解決過本縣發展的幾個關鍵問題,所以才有今天欣欣向榮的喜人景象,成績應當歸功於領導。他還說范平高度重視此間生態環境,每一次碰上困難,找到范秘書長,領導總是有求必應,而且都特別強調一條,就是保護好這裡的青山綠水。
范平還是那樣,不吭不聲,對沈剛文的熱烈表揚不予回應。應邀前來,大場面還得應付一下,他參加了開幕式剪綵等活動,但是聲明只到會不講話。當天下午的綠色論壇研討他也到場了,事前同樣聲稱自己不講話,但是沈剛文再三請求,說領導無論如何講點意見,綠色論壇,沒有范副秘書長的重要講話,哪裡綠得起來。
范平又斥責:「讓我批你嗎?」
沈剛文說領導講什麼都行,包括嚴厲批評,都是愛護生態環境,支持縣裡工作。
范平把沈剛文這句話搬到他自己的綠色論壇上。當天下午的研討會高朋滿座,官員、學者、專家、客商濟濟一堂,大家熱烈鼓掌,歡迎范副秘書長做重要講話。范平說,東道主同意他在這裡對之進行嚴厲批評,他也有心說個痛快。但是還應當給主人留點面子,他本人也不好隨便亂說,因為尚未深入瞭解情況。所以他在這裡沒有「重要講話」,只講一種東西,叫「翎子」。
場上人很驚訝,多不知道該領導說的是什麼。
沈剛文適時插話,說領導再怎麼嚴肅批評,都是最有力的支持。他知道領導講翎子也有深意。他曾特意找到山邊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已經徹底搞清楚了。「翎子」不是衣服上邊的領子,那是一種網。
范平說很對,翎子是一種網。所謂「翎子」就跟「溪溫」一樣,是山邊鄉土話,學名究竟是什麼?他不知道,只好向在座各位討教。結翎子要用堅固的網線,可以是麻絲,也可以是尼龍絲,當年農民管那叫「玻璃絲」。跟其他漁網不同,翎子的網眼很小,小得指頭伸不過去。這樣才能捕捉溪溫,因為溪溫好吃,但是個頭小,普通的漁網網不住。當年他在鄉下生活,常跟當地農家孩子一起,劃條小筏,在河裡漂。有時漂來漂去什麼都見不到,有時會有溪溫成群游來。這種小魚在河裡游速極快,一眨眼就不見了,看準了不能拖,機會稍縱即逝,手疾眼快把翎子一撒,幾秒鐘工夫,可能滿載而歸,也可能只撈到幾片敗葉,掃興而返。
那時場上靜悄悄,但是有眼光掃來掃去,有眼神來回交換。畢竟是論壇,談論的是發展且需綠色,大秘書長怎麼回憶起捕魚來了?所以多有不解。這不要緊,人家范副秘書長自有解釋。
范平說,溪溫在水裡游,這很綠色。結個翎子去捕魚,這就有發展。不結翎子,天天坐在岸邊餓著肚子饞河裡的魚,這是不搞發展。把魚捕個一乾二淨,綠色就沒有了。他這樣比喻肯定不準確,準確的應當怎麼表述,在座的專家學者們說,各位地方領導說。他帶來了兩個人,都是省府辦公廳研究室的高手,他們可以跟大家一起研究。他自己呢,這一次主要是走一走,看一看,所以只說捕魚,沒有重要講話。
大家明白了,原來範大秘書長講這個。沈剛文卻沒輕易放過。抓住機會繼續「電擊」,表揚領導。他說范副秘書長這是深入淺出,大家要深刻領會。回想多年來秘書長對縣裡工作的幫助,特別是對他本人的教誨,他感到體會非常之深。為什麼縣裡會搞這個綠色論壇?為什麼范副秘書長會在百忙之中撥冗前來,這是有根源的。
沈剛文憶及往事,談到六年前,他還是副縣長,抓一個水電項目時遇到困難,硬著頭皮去找范平,得到大力支持。當時領導不講別的,講山上被砍掉的樹,講保護植被,讓他恍然大悟,從此銘記於心,不遺餘力,努力實施,直到今天。說點帶個人感情色彩的話,他能當上這個縣委書記,除自己認真做事之外,范副秘書長多年的幫助、指點,還有直接關心,是最重要的。所以追根溯源,說今天這個「綠色論壇」從哪裡來?還得歸功於范秘書長。
范平板臉即批,說他不予接受。
大家只當領導那是客氣。
論壇研討整整進行了一個下午,黃昏時圓滿結束。當晚縣裡宴請賓客,張小梅在酒桌上跳出來活躍氣氛,給范平提意見,表示不滿。她敬酒,說秘書長回到第二故鄉,凱旋故里,受到了熱烈歡迎,贏得了充分表揚,收受了人家的禮品,拿到了一隻「翁存」。聽說明天還有小船和「翎子」,供領導下河捕魚。問題是領導這麼圓滿,隨行部下只有眼紅,怎麼可以?走進綠色論壇,應當大家都綠,不能只是綠及領導。
范平不禁發笑,讓小張有意見儘管說。
張小梅說領導答應給點好吃的,這裡沒有呀。
范平指著沈剛文,讓張小梅去問他。
於是張小梅給沈剛文提意見,問沈剛文是不是注意到秘書長情緒不太好?
沈剛文點頭,說他注意到了。很緊張,不知道是哪裡沒有弄好。
張小梅說沈書記已經非常努力了,特別是努力表揚領導,讓她非常感動。她一向自認為最會表揚領導,一見到沈書記才明白是小巫見大巫。她要好好學習。
沈剛文發笑,說哪裡啊,雖然態度端正,也很認真,努力表揚,但是效果一般,范副秘書長沒有明確表態。
張小梅說她來明確表態,替秘書長拒絕表揚。
沈剛文誇張地感歎,說完了完了,基層小官真是沒法干。
張小梅說問題不在這裡。她發現沈書記表揚的方式是把各種成績掛到領導身上,一切歸功於領導,好像范副秘書長除了在省裡日理萬機,還兼任了本縣的業餘書記。沈書記這麼謙虛也不對,接下來是不是打算照此推理,把縣裡工作中的所有問題也一概歸功於領導?
沈剛文說哪裡敢啊,領導永遠是對的。
張小梅說這樣她就放心了。其實她知道領導情緒不好另有原因,她已經琢磨半天了,發現可能是喝的水不對。剛才論壇研討會上的水多好,味道純正,她打聽過了,是用純淨水燒的。今晚桌上這些水就有問題,有點鹹,有股味,裡邊卻沒有東西。
沈剛文說這不是水,是湯,高湯,當然有鹽有味。湯裡有雞塊,怎麼會沒東西?
張小梅堅持就是這個不對。她說昨天剛上高速公路,秘書長就想念不已,講到這裡的一個魚溪溫。她以為是領導的初戀情人,追著打聽,才知道那是一種好吃的魚。秘書長念念不忘,總是提到竹排啊,划船啊,還有溫泉什麼的。研討會上他也說到了捕魚。三說兩說,讓她和劉處長都饞了,秘書長會不會更饞?那還用說,領導也是人。沈書記不明白嗎?晚宴這麼豐盛,十幾道菜上來,這個湯那個湯,眼看都吃飽了,怎麼還沒見到領導的初戀情人魚溪溫?
范平說這是小張在討吃的呢。
沈剛文大笑,他不慌不忙:「張領導你不懂。我們這兒有句土話,叫『夜半出小旦』,就是說好戲在後頭。好東西應當在哪個地方出場?高潮的時候。」
張小梅說真是小旦還躲在台後嗎?不會早就英勇犧牲,全部死光?或者跟人私奔,跑得沒個影了?
沈剛文說這個要有耐心,等著瞧。
張小梅說不對,如此吊胃口,肯定用心不良。
沈剛文說他不吊胃口,吊胃口效果一般。要就強烈一點,能叫人當場一蹦三尺。
「就像電擊?」張小梅問。
沈剛文嘿嘿笑,說哪裡敢那麼講。
張小梅說沈書記有膽量。知道秘書長專程前來,目光如炬,情緒不佳。沈書記不思悔改,還不滿足於吊胃口,準備讓領導當場一蹦三尺?
沈剛文苦下臉,說這麼大的領導一跳起來,天不就塌了?秘書長在這裡瞪一瞪眼睛已經足夠,他沈書記和這裡邊一多半的人當場都得躺在桌子底下,哪裡蹦得起來。
方霖坐在一旁,手中筷子突然碰倒酒杯,砰地一響,一杯酒全都倒在桌巾上。
他緊張得臉都白了。
范平把筷子丟在桌上,站起身,一言不發,離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