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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文 / 劉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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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星突然打電話給我,讓我下班之後早一點兒去她那裡。其實,她並不知道我根本就沒有去上班,這兩天,我只是去公司報個到之後就離開了那裡,我一直徘徊在全市的幾個文物市場裡。我是想給那一對黃花梨交椅尋找到一個合適的歸宿。

    接到電話之後,我猜測著,是不是她已經知道了檢查結果。是不是我在她面前洩露了天機,因為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從來就不是我心靈合格的衛士。

    我並不是在病房裡見到流星的,而是在住院部大樓與門診大樓構成的醫院的大院裡。

    大院裡游魚戲石,怪木橫空,彷彿天籟。零星的坐椅,掩映在綠樹之中,一處處的花壇和人文景觀,讓這裡顯得美妙而又人倫。我是快要走到醫院時又接到了流星打給我的電話之後,才知道她是在那裡等著我的。流星的一身病號服裝,掩飾不住她那份與生俱來的美麗,我遠遠地就看出了坐在那裡的她。

    「我一眼就看出了是你。」我特意想讓我們的見面輕鬆一些。

    「你看這一大堆人,幾乎都是一個模樣。怎麼可能?你就是挑好聽的說。」流星並沒有領情。

    「即便是在萬花叢中,我也會不經意間認出你這一朵。」

    流星輕輕地用手扭了一下我的鼻子,我知道如果不是在這樣無數目光頻繁流動的風景裡,她一定會一下子撲進我的懷裡。我看出了我的話發揮出了如同以往一樣的作用。

    還沒有等我開口,流星便說道,「我找你來,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我多少有些吃驚,「商量?商量什麼?有什麼事需要商量?」

    「我想讓你陪著我出去旅遊一次。」

    我更加吃驚,「怎麼突然想起了出去旅遊?」

    她告訴我,她很早就有那樣的想法,很想去普陀山,而只是基於沒有時間,也沒有人陪同,才一直沒有成行。之所以選擇了這樣一個機會,是因為她現在還沒有工作,我的工作也不是她認為最合適的選擇。她讓我請個假,也是為了陪著她出去散散心。

    即便她有一千條理由,我也沒有辦法一下子答應她,不是因為我自己,而是因為我已經知道了她的病情。眼下的當務之急不是去旅遊,而是疾病的治療。我不能馬上告訴她這些,我也不能馬上答應她的要求。

    「你正在住院,還是等著全面檢查結果出來之後再說吧。我答應你的要求,但不是現在。」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理由。

    流星什麼也沒有說,而是把頭轉到了另一個方向。我馬上便意識到,真的驗證了我的猜測,一定是她知道了檢查結果。我起身坐到了她的另一側,我面對著她,攔截了她射向遠方的目光。我已經發現她的眼睛正含著淚水。

    她的眼睛對於我來說,如同是她心靈的一道卷閘門簾,它幾乎從來就沒有對我真正地關閉過。透過那道窗口,我可以任意地透視出她的心靈,那對於我而言,如同是一個開發區,我不需要履行任何手續便可以從容地走進她的世界。只是有時不願意將她全部的謎底揭開而已,那是我對她的一份尊重。此刻,卻不一樣,我完全斷定她一定是知道了她的病情。

    她又把頭轉回了原來的方向。我緊跟著坐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她沒有再移動目光,而是輕輕地說道,「我只有現在,沒有未來了。」

    她的淚水終於湧了出來。

    我依然又一次證明了我並沒有她那樣堅強,我的淚水也頓時湧出。儘管我知道這絕不是此刻我應該有的表現。

    或許是我的情緒感染了流星,她終於放聲地哭了出來。我把她一下子攬在懷裡。我們的臉貼在了一起。

    我們彷彿已經忘記坐在行人目光散淡的花園裡。

    這時,我才明白流星為什麼要選擇在這裡與我見面,而不是選擇居住著六個人的病房。

    幾分鐘後,她哽咽著告訴我,她已經知道檢查結果了。那並不是因為我眼睛的洩密,而是她在我還不知道檢查結果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那天,她自己走進了病理化驗室,她並不認識那裡的工作人員。她告訴人家她是流星的姐姐,她馬上要離開中國去歐洲。她急需知道妹妹的病情,也好做出選擇。當時病理化驗室的一個工作人員並沒有馬上答應她的要求,而是給陳麗丹醫生打了一個電話。在沒有聯繫上的情況下,流星便得到了檢查結果,而她又將這些材料輕輕地放在了陳麗丹醫生的辦公桌上。

    就在那天我知道結果之後不久,流星就走進了一家網吧,她在網上查證了自己所患的是什麼病。

    那天晚上,我一直守候在流星的身邊,沒有離開病房。我坐在她的身邊,與病房內所有的病人一起度過了漫長的一夜。這是我第一次在流星住院之後,陪伴著她在醫院裡度過的唯一一夜。這是我意識到的一種需要,一種深入骨髓的需要。因為我從她的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已經讀出了絕望。那是我能夠身臨其境領會到的絕望。我畢竟曾經絕望過。所不同的是,我那時面臨著的是一次「假設死亡」,而流星怕是不會再有我那樣的幸運。我當然知道我已經不可能假設她的病情診斷是一次錯誤──是一次錯誤的美麗。

    第二天上午,我便離開了流星,走進了我爸爸那間出租屋裡。爸爸感覺到了突然,他問起我為什麼沒有去上班。我特意淡化著爸爸的疑惑,主動提起了出售那對交椅的事。爸爸還是感覺到了什麼,「怎麼突然想通了?」

    我猶豫了半天,是在考慮應該如何回答爸爸的疑惑。我不能不如實地告訴他實情,我不能讓他帶著新的疑惑而兌現那痛苦的決定,「爸,對不起。我不知道應該從哪裡說起。我真覺得難以開口。」

    爸爸有些著急,他一定是猜想到發生了什麼事情。他逼著我簡單說,快點兒說。

    「爸,我之所以同意出售那對交椅,是因為流星病了。」我還是沒有一下子將實情和盤托出。

    「得了什麼病?」

    「白血病。已經住院了。」

    爸爸再也沒有說一句話,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是潮濕的。他呆呆地坐在那把交椅上,一動不動。

    幾分鐘之後,爸爸站了起來,指著交椅說道:「拿走吧。給它們找一個好一點兒的歸宿。」

    我把爸爸又按在了交椅上,「爸,這意味著這筆錢很可能不會都花在還債和新房的投資上。」

    爸爸抬起了頭,「我剛才想過了,如果不救她,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將來有一天,我一定會譴責自己。」

    在我離開時,爸爸又一次提醒我,東西並不一定會像我們想像的那樣容易出手。所有的古董在你最需要出手時,它的經濟價值都會大打折扣。這是不可避免的。人家會掌握你的心理。我記住了爸爸的忠告。

    我並沒有帶走那一對交椅,先走出家門,直奔醫院而去。我想在最短的時間內將這一消息告訴流星。在我看來,這可以增加流星戰勝疾病的信心。

    當我把這一消息告訴流星時,流星竟然一下子當著病房裡那麼多病人的面哭了起來。我知道她是被我爸爸感動了。

    我告訴流星,我已經在網上查過很多資料,她所患的這種病是有治癒希望的,那就是骨髓移植。而骨髓移植除了需要配型合適之外,還需要大量的手術費用。這是我們走出絕望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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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邊在尋找錢的來源,一邊不斷地與醫生接觸著。我明確表示要想盡一切辦法,治好流星的病。

    我與陳麗丹醫生談過,我希望為流星制定最好的醫療方案。陳麗丹醫生表示將通過中華骨髓庫等多種渠道幫助尋找合適的配型。她同時問起我流星是否有兄弟姊妹和父母。我當即就給了否定的回答。關於配型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了醫生身上。

    我按照流星的囑咐準備從家裡將她的筆記本電腦帶到醫院去。我先將電腦打開,把一些我可能有用的東西都拷在了U盤上,不久前,我曾經因為家中的台式電腦不能搬動,而坐在床上多次使用過她的電腦。

    此刻,我竟然發現了一個秘密,那是流星住院之前寫在電腦裡的一篇心理記錄。那是她去醫院做第一次檢查那天,也就是她把我叫到醫院去的那天,她寫下的。那天醫生的懷疑,已經嚴重地影響了流星,她是敏感的,她知道如果當真有問題的話,一定是有關血液方面的疾病,那種結果是不寒而慄的。作為新聞記者,她無數次地聽到過她的記者同行採訪過那些患者時的情景,尤其是採訪過一些患者家屬的情景。

    看過了她留下的那些文字之後,我立刻明白了,她為什麼要讓我陪著她去普陀山。她是想在我們一起前往普陀山的旅途中,跳進大海從而結束自己的生命,她將悄無聲息地讓這一切發生,也將悄無聲息讓這一切瞬間消失。她竟然和我當年的思路完全相同,她同樣不想讓自己生命的彌留成為別人的負擔。哪怕會成為我的負擔,她都是那樣地不情願。

    我又看了一遍那段文字:

    希望你不要因為我的離去而過度悲傷,那並非我的情願,是因為命運的捉弄。如果不是這樣,即便是有再多的困難,即便是有再多的波折,我都將會與你繼續攜手向前走去。

    可是我不能再那樣做了。你是我唯一的依靠,如果那樣,我將會把你拖入更加困難的境地。我已經不可能再將我的不幸告訴我遠在萬里之外的姨媽,我不忍那樣做。她因為我的拖累,才剛剛有了自己的生活。而我更不忍心將你拖垮。即便是將你拖垮,恐怕也是無濟於事的。我和我的同事曾經不止一次地看到過許多白血病患者或因無錢醫治,或因無法找到配型而無奈地離去。

    新奇,我不會告訴你這些。我卻不會讓這一切成為我死後的謎底。我才將我此刻的真實心理感受記錄在案。當你看到這些東西時,我注定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但願我繼續檢查下去的結果,會顛覆我此刻思維的遠行。

    我匆匆地將這段文字看完,我的心又一次顫抖起來,我重新擔心起流星的安全來。我想到在我已經告訴她我將積極地籌錢為她治病的前提下,她為什麼又那麼執拗地提起外出旅遊的事。儘管當時,她的態度並不是像前一次提起此事時那樣堅決。此刻,我還是感覺到了她的頑固不化,我已經清醒地意識到,我所做的一切,並沒有改變她最初的想法。我明白了,我比任何時候都明白,她竟然都不想給我一個在她離去之後我可以面對她的機會。她是想讓自己化作烏有,根本不想再給我增加任何一點兒負擔。

    這與我當初在漢堡的情景是何其的相似啊。我沒有想到,當面臨著同樣生與死的考驗時,我們竟然還會如出一轍。

    我能夠理解作為一個八零後的思想軌跡。可是我卻難以理解流星為什麼也會與我這樣驚人地相似。

    一種對社會對親人的責任感,穿透了我思維的深邃,昇華著我們那原生態的愛。

    我先是給她打了一個電話,手機依然關機。我迅速跑出門去,風也似的朝醫院裡奔去。

    我愣頭愣腦地闖進了病房,流星並不在那裡。我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流星去哪了?」

    所有的人都看出了我的驚魂不定,他們一定是懷疑發生了什麼。還沒等房間內的人做出反應,流星走了進來,我一下子看到了她,不由分說地拉起她就走。我拉著她朝走廊人少的地方走去。我站了下來,我一下子沒有好氣地將筆記本電腦遞到了她的懷裡,「你帶上她去死吧!我們今天就去普陀山。你最好是什麼都不要給我留下。」

    流星愣愣地站在那裡,她顯然已經知道我看到了那段文字。她並沒有哭,也沒有說什麼,一直愣愣地站在那裡。

    我卻哭了,我輕輕地哽咽著,一點兒不像是一個男人。連一個大男孩兒都不算。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遭遇這麼多麻煩的情況下,還能對流星有這種感覺。

    幾分鐘之後,流星拉起我的手就走,我們一起朝外邊走去。

    我們站在電梯裡,電梯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流星輕輕地抱住了我,彷彿是在向我致歉。

    走出電梯後,我似乎比任何時候都更感悟出了愛的定義:愛是拿起後永遠放不下;愛是即便坐在輪椅上,推著她行走時的依然從容和無悔;愛是罹患絕望時,依然的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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