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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文 / 劉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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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根本就沒有想到,流星回到秦州的消息,竟然是余大勇告訴我的。那是余大勇為了找到流星而焦急地打電話給我,我才知道流星已經於兩天前就回到了秦州。她回到秦州後不僅沒有來醫院見我,竟然連一個電話都沒有給我打。當我從余大勇的電話中知道了此事的時候,我有些不能夠容忍流星對我的無視了。

    她憑什麼,憑什麼,對我如此這般?

    是不是我看錯了流星?是不是僅有兩情相悅還遠遠不夠?是不是彼此還需要穿越幽深的心靈隧道?而我們之間還沒有那種真正的穿越和超脫?

    眼下的事實,再也無法讓我一味地風花雪月,我胡思亂想著。就在余大勇掛斷電話後不久,我就急切地又將電話打了過去。因為我還是不太方便離開醫院,便只好把余大勇約到醫院裡見面。

    余大勇很快來到了醫院,是因為我之前曾經向他瞭解過流星的去處,是他無意識地洩露了流星並非是他派往外地出差的天機。此前,又是他將流星回到秦州,而不為我所知的秘密無意間暴露了出來。他顯然不想讓我與流星之間的關係出現任何問題,即便真的出現什麼問題,他也不希望他摻和其中。

    我沒有對余大勇不滿意的理由。余大勇本來就是無辜的。可是我還是讓余大勇感受到了我心中的慍怒。也許是因為余大勇有準備的緣故,也許他確實遠比我要有修養,他始終保持著同一種態度──若無其事。

    我們走到了那天晚上我與辛然一起呆過的走廊一頭的陽台上,面對面開始了我們之間的談話。他給我帶來的消息,要遠比我想像的更加糟糕。

    原來流星確實是去了海南,那與余大勇沒有什麼關係,流星回到秦州之前與余大勇也沒有什麼聯繫。只是流星突然回到了秦州之後,才找到了余大勇。她又一次將那灣近乎於平靜的湖水攪動了起來。她告訴余大勇,她是特意從海南趕回秦州的。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秀水街那個動遷戶曾經被威脅的婦女的不幸遭遇。

    流星是在電子信箱中接到了那位中年婦女女兒的電子郵件的。

    那個中年婦女的命運並沒有因為流星的關注而有絲毫的好轉。一天下半夜兩點多鐘,還是那幾個彪形大漢強行撞開了她的家門,他們當著她丈夫的面果真野獸般地兌現了他們自己瘋狂的諾言,他們真的輪姦了她。她的丈夫眼看著他們的慘無人道和慘絕人寰,他高叫著,他吶喊著,卻無法擺脫肌體鉛一樣的沉重,他挪動著只能動彈的上肢,將放在身邊床頭櫃上的一隻玻璃杯拿到手裡,又將它隆重地磕碎,用一塊碎玻璃將手腕割破,鮮血噴濺了出來,噴到了離那些彪形大漢不遠的地方……

    這時,他們才慢慢地停止了他們的獸行。

    而這令人髮指的獸行,竟然發生在她上中學的女兒面前。

    流星就是接到了這封電子郵件後,才決定馬上返回秦州的。這讓她無法不再一次捲入其中。她回到秦州時,中年婦女的女兒已經報案,據說公安部門正在搜集證據。流星就是為了這件事找到了余大勇,余大勇也才知道她已經回到秦州的。流星寫了一篇稿件,寫得很克制,只是報道該事件發生後,公安部門已介入調查。流星堅持非要將這篇稿子發出去不可,最終還是被拒絕了。那是余大勇請示了報社領導之後,被拒絕的。

    流星像是瘋了,她再也沒有顧忌什麼。她終於將這件事情的真相發到了她的博客上。僅僅是幾個小時的工夫,這件事就廣泛傳播開來。她的博客很快就被封殺。

    當我聽到這一切的時候,我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滋味,我既為流星的命運擔憂著,又絲毫沒有抱怨她的情緒。她曾經答應過我,曾經不止一次地答應過我不再關注此事。可她的又一次介入那是有理由的,不應該說是介入,應該說是捲入才對。那是一種怎樣的聳人聽聞?

    我感覺到我的心已經顫抖。

    此刻,我彷彿意識到憤怒本身就是一種快樂,一種無比的快樂。我快樂地釋放著我內心的壓抑,我盡情地張揚著我下意識之中的主張。我根本就無法定義我的骨子裡咆哮著的是怎樣的一種基因,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情感世界,還會為了一個與我毫不相關的生命而波動。因為這些年來,我似乎比任何人都更需要別人的關注,我需要關注我自己。

    此刻流星的形象在我的心裡昇華著。

    她決不僅僅是風花雪月,她決不僅僅是一道優美的風景。彷彿就在這剎那間,我從她的身上看到了一種人性的美,看到了整個社會希望的未來。儘管那種光亮有些孱弱,有些微黃。她畢竟讓我看到了這依稀的光亮,而且就在離我不遠處。

    我的眼睛漸漸地潮濕了。余大勇看了出來,他卻猜不透我為什麼會這樣心襟起伏。他依然以為我是在抱怨流星,抱怨著她將我置於這些是是非非之外。

    這一刻,我更加著急地想馬上見到流星。余大勇告訴我,「她很可能又受到了威脅,她一定是意識到了,因此她暫時是不大可能開機了。但她一定會主動與你我聯繫的。」

    此刻,我幾乎忘記了流星去海南那件事的蹊蹺,我已經開始淡化其中或許隱藏著的什麼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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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沒有流星的消息,卻不斷地與辛然見面。一方面我們不時地會在醫院的走廊裡邂逅,一方面辛然依然每天都會抽時間來病房看看我爸爸。自從余大勇來過之後,我的心裡就越發惦記和牽掛起流星來。

    那天中午,辛然吃過午飯之後,又一次出現在我爸爸病房的走廊上。我走上前去,主動與她打了招呼,我卻並沒有迎接她走進病房的意思。我站在走廊上應付著她。我甚至直截了當地告訴她,「錢,我會很快還給你。」

    我就是想拒她於千里之外,並不是我對她有多麼大的反感,而是我的心思實在沒有在她的身上,我也不想因此而給自己增加更多的負擔。我當然知道我這樣做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

    「無聊。」她懊惱地扔給我一句話,說完,便扭頭離開了我。

    其實,我已經意識到自己的無聊,不是因為別人,而是因為自己幾乎成了無頭的蒼蠅,東碰西撞著。我糟糕的心情,究竟應該讓辛然承擔多少責任?甚至包括李諾。辛然不時地送來的縷縷清香,讓我原本有些疲憊與茫然的心,更加疲憊與茫然。我內心必要的提防是沒有錯的,可即便是人家有主觀故意,在還沒有充分暴露出來之前,我也不應該妄加追討。我知道是我自身出了問題。辛然走後,我的心裡還是有幾分不安。

    就在這天下午,流星突然打來電話,那是一個我不熟悉的電話號碼,是一個八位數的座機。她悄悄且神秘地告訴我,她是用公用電話給我打的。她告訴我她的手機很可能已經被人監聽,所以她沒有開機。我聽著彷彿比流星還緊張有加,我立刻走到了走廊的陽台上,四顧無人,便問道:「你現在在哪裡?」

    她告訴我說晚上七點鐘,讓我去曹家拐的五孔橋等她。她沒有容我多問什麼,就把電話匆匆地掛斷了。

    我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卻沒有想到會嚴重到如此程度。當我趕到那裡時,我才感覺到流星的良苦用心。這是一處臨近江邊的地方,雖然是城市的區劃範圍,卻人煙稀少,尤其是晚上,很少會有人走到這裡,能夠看到的只是倆倆一對情侶的纏綿和他們四處顧盼的目光。流星當然是出於安全的考慮,才選擇了這裡。我不時地站在原地環顧四周,不時地又躲進一側的小樹叢中,窺視一下有沒有什麼動靜。我看到了一輛出租車遠遠地駛來,停在了離我不遠處的地方,流星走下車。我原地不動悄無聲息地向她揮了揮手,她朝我走來。我們一起走進了小樹林,朝樹林的深處慢慢地走去。

    那一刻,我看到了她,卻高興不起來。我們就像是地下工作者那般,有些神出鬼沒。我們既沒有觸犯法律,更沒有抱著誰家的孩子下井,竟然落荒到這般境地。我一時失去了再過問什麼的興趣。

    我們已經走到看不到路邊的地方停了下來,流星突然哭出了聲來,一邊哭一邊說道:「對不起,都怪我,是我讓你跟著我這樣受折磨。」

    我抱住了她,輕輕地抱住了她。

    我已經沒有了責怪她的意思,自從余大勇告訴我那個中年婦女被強暴之後,我就再也沒有抱怨流星的意思。我一隻手在她的後背上拍打著她,「沒事,會沒有事的,你沒做錯什麼。我已經知道了,我什麼都知道了。好人一生平安。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流星還在哭,一直在哭著。她輕輕地啜泣,平添著我的傷感。我們曾經有過喜悅與歡樂,也有過痛苦與掙扎,可此刻我卻悟不出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我沒有再說什麼,她知道我的這些話都只是在安慰她,僅此而已。過了一段時間,她終於慢慢地平靜下來。她告訴我,「我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暫時在這裡住幾個月,為的就是避開他們。我已經失去了安全感。我曾經將那個中年婦女遭到威脅的情況向公安機關報過警。況且我現在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了。」

    「這次你是不是真的可能會工作不保了?」

    「余大勇告訴你了?」

    我點了點頭。

    「報社已經不可能再與我續簽下一年度的合同。誰都知道我沒做錯什麼,可是誰都不可能為我做什麼。報社領導也需要生存,也需要活著。」流星投出了複雜的目光,彷彿對那些人有同情,有理解。

    「余大勇還是值得信賴的,他確實是在真誠地幫助你。」我感慨道。

    流星鄭重地看了看我,「如果不是他堅持,我幾個月前就離開了。」

    我明白,說別的已經沒有用了。眼下的當務之急,就是要確保流星的人身安全。而確保其人身安全,就是要讓對方感覺到她迅速地消失了,不再是他們為所欲為的障礙。流星當然意識到了這一點,這也是她眼下只能做出的選擇。

    我們商量著,我需要回家去為她取一些生活用品。流星叮囑我,需要先將東西帶到醫院裡,爾後再送到她新的住處。

    我們分手了,我們是分乘兩輛出租車離開那裡的。

    幾個小時之後,我按照流星的叮囑將東西送到了她新的住處。我簡單地打量了一下那裡的條件,我站在房間門口,深情地擁抱了一下流星。

    那一刻,那擁抱,彷彿遠比我們平日裡的肌膚之親更加慰藉心靈。

    那一瞬間,只是那一瞬間,我彷彿又一次感覺到了月如流水,鳥鳴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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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諾曾經幾次給我打過電話,關切地問起我爸爸的病情,又很友好地問起了我什麼時候可以正式上班。

    我知道流星曾經預料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這比以往更讓我感覺到經濟上的壓力。李諾問起我什麼時候上班的事時,我的心裡立即發生了心理變化,我不僅沒有那種最初談起此事時的半推半就,我甚至下意識之中還產生了生怕對方改變主意的淡淡隱憂。我應允李諾很快就會去上班。

    就在她最後一次與我通過電話之後的那天下午,我又一次突然接到了李諾的電話,李諾告訴我她就在醫院門診大樓的大廳裡。她說她走到這裡,順便來看看我爸爸。我有些受寵若驚,便連忙道謝並拒絕著。她說她已經走到了住院部的大樓裡。我已經無法拒絕。當我走下樓時,我才反應過來,那天送我回醫院時,是她的司機把我送到醫院裡來的。這次又是他又把李諾送到了醫院的門口。

    李諾走進了我爸爸的病房,我卻不知道應該如何向爸爸介紹李諾是何方神仙。我突然間想起那天是李諾和司機一起去我爸爸家,是我們一起將那些服裝尾貨搬走的。我便向爸爸提起了那件事,又接著說道:「她聽說你病了,特意來看看你。」

    我爸爸連連點著頭,不停地道謝。

    我知道李諾的意思,她並不是想真來看看我爸爸,而是衝我來的,我卻看不出是衝著我什麼來的。僅僅就是為了我早一天正式上班?她在電話裡已經將那層意思表達清楚了,何必親自再來一趟呢?

    她並沒有在病房里長時間逗留,這讓我反倒感覺到自然一些。走到走廊上,李諾站了下來,她問我,「是不是醫療費還有什麼問題?」

    原來她是因為這個而來?她似乎沒有這樣關注的理由。

    我還是提防著自己,屋頂是不會掉餡餅的。可是我卻又暗自慶幸著自己遇到了一個好人。

    我緊張地拒絕著。

    「如果有困難,你就說一聲。」

    她讓我感覺到這種事情在她那裡像是不足掛齒。

    我還是熱情地將她送到醫院大門口,就在我要與她告別時,辛然突然從醫院的大門外朝醫院裡走來,她顯然遠遠地看到了我和李諾站在一起。我向李諾揮了揮手,李諾遠去了。我的目光落魄到辛然的臉上,「今晚上夜班?」

    「剛才那個人你認識?」辛然反倒向我發問起來。

    我點了點頭。

    「是什麼關係?」

    我根本沒有想到辛然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這種在我看來極不禮貌的問話,依她與我之間的關係而言,是沒有理由提出來的。

    我用極其冷漠的目光回敬著她。

    她沒有再問什麼。

    我們一起朝醫院大門裡走去。

    辛然問起我爸爸的病情,我告訴她明天就可以出院回家靜養了。

    就在這天晚上九點多鐘,我接到了辛然的電話,她說她不能脫崗,讓我到她的診室坐一會兒。我拒絕著,她一再邀請著我,我只好去了她那裡,為的是不讓對方感覺到我過於冷酷。

    她又一次問起她在醫院門口看到的那個女人與我是什麼關係,我以為她是出於對我的特殊好感而有幾分忌妒之意。為了避免她再問下去,我便說只是認識而已。我表現著很不耐煩的樣子,這才讓她中止了再度過問的想法。

    她是嚴肅的,又是認真的,又像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知道這一切都與我有關。是因為我從來就沒有讓她看到希望,哪怕是一絲希望。她像是在我面前再也無法開口述說她內心的苦悶,述說她情感的訴求,又像是心有不甘。我還是不想給她機會,我起身準備向外走去。她立刻直呼我的名字叫住了我,「你就不想與我說點兒什麼嗎?」

    我站在那裡,猶豫了片刻,才慢慢地轉回身來,「你想讓我說什麼?」

    「隨便。」

    「我不知道你想聽什麼?」

    「你應該知道我需要聽什麼。」

    我終於又一次坐到了她的對面,這是我主動坐下的。

    我終於打開了話匣子,「辛然,我理解你此刻的想法,但是我想告訴你,我想再一次真誠地告訴你,我已經有女朋友了,而且已經是多年了。我和她已經無法分開。真的,這都是真的。」

    她呆呆而又失望地注視著我,彷彿又特意避開了我的目光。

    「需不需要再次告訴你,她是什麼樣的人,我們又是怎樣認識的?」

    「不需要,根本不需要。」她突然用我極其不習慣的聲音說道。

    「那好,我就不必多說了。我只想告訴你,我理解你對我的這份感情,但我們之間卻是不可能的。」

    「愛一個人總不是什麼錯誤吧?」

    「當然。」我果斷地回答。

    「那你為什麼吝嗇到連傾聽我訴說的機會都不肯給我?你太殘酷了!」

    「沒有這個必要,真的沒有這個必要。」

    「是你沒有勇氣去面對。缺乏自信才是你不想傾聽的真正原因。我本以為,不管你和誰在一起,只要你還沒有結婚,機會對我和她來說,都是平等的。看來我錯了,你可以走了。不送。」

    我不知道是怎樣一個傳統與現代的故事,在辛然的心裡演繹著。可即便是我沒有流星,她也不是我愛情苗圃中最熱烈或者最委婉的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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