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明爭暗鬥 文 / 王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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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點整,市委書記錢良俊和市長程學中一行的車隊魚貫駛出了市委市府大院。
黑色的車隊像一條威嚴的長龍,在玉州市的街道上一往無前地行駛著。在這條威嚴的長龍面前,其他雜七雜八的車輛河蝦海蟹一般黯然失色,而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則隨著交警敬禮放行的手勢變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眼下,他錢良俊就是這條黑色長龍的龍首,他在前面搖頭,後面的車就步調一致地跟著擺尾,這個由八輛轎車組成的車隊渾然一體。
轎車駛出市委市府大院時,錢良俊特意近距離看了看城市廣場,廣場內的雞冠花依然嬌艷美麗,門面房拆除後,起到了透綠的效果,使城市廣場看起來一覽無遺,這讓錢良俊更加感覺到自己拆除那溜門面房的決策是無比正確的。雖然在他的重壓下,市城建局局長老馬執行了他的指示,終於拆除了門面房,可是,他對老馬辦事不力的印象業已形成。這樣的幹部無論如何是不能用了,和市園林局局長趙天啟相比,老馬的思想實在是僵化至極,不僅不能主動領會領導的意圖,而且對領導做出的明確指示也不能雷厲風行地執行,這樣的幹部要他有什麼用?市園林局和市城建局合併需要經過人大批准,要有個過程,時間不等人啊,錢良俊暗自拍板,決定讓趙天啟先代理了市城建局局長的職務再說,看在他老馬老資格幹部的分上,給他保留個市城建局黨委書記的位子養養老算了。主意拿定,錢良俊長出了一口氣,打算等會兒趁玉州大道開通儀式開始的間隙,和市長程學中打個招呼,先通通氣。
玉州市的城區面積不算很大,不到半個小時,車隊就游龍一般駛出了解放路,拐到了新修的玉州大道市區段上。錢良俊看著空曠的道路、道路兩旁的獵獵彩旗和半空中漂浮的數不清的氫氣球,突然有些眼暈,彷彿坐在了遠洋的客輪上。這條大道是市長程學中上任後親自抓的政績工程,貫穿玉州市區,並向東延伸,利劍一般刺入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這樣,從玉州市出市的車輛上高速,再也不用拐上個直角或者繞個半圓了,這就大大縮短了玉州市到省城的距離,使玉州到省城的單程由原來的三四個小時縮短到如今的不到兩個小時。
對於這條大道,他當初是不太贊成修的。掰著指頭數數,玉州市區通往高速公路的道路好幾條呢!當然,這些路都不是直線的,不是拐個直角就是繞個半圓,有的還有點坑窪不平。不過,拐就拐一點,繞就繞一點,坑窪不平就坑窪不平一點,有什麼大不了的,說到底不就是多花上個把小時的時間嗎!說實話,現在的玉州人,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時間,一個個時間都富餘著呢,對於時間的要求遠遠沒有達到省城人那樣一寸光陰一寸金的階段。僅僅為了縮短這個把小時的時間,你就去花費一二十個億的資金修這條大道,划算嗎?要知道,路可都是用一張張百元的人民幣鋪出來的呀!當然了,你程學中在省裡當過計委副主任,關係多門路廣,有辦法弄來錢,可是,就是有辦法能弄來錢也不是這個花法呀!玉州市需要花錢的地方多了,比如舊城拆遷、城市基礎設施改造、新建中小學校、公安系統添置裝備、下崗職工妥善安置等等,等等。放著這些火燒眉毛的事情你不幹,卻急著修路,看來,他程學中是有想法的。明擺著嘛,路一修,省裡的領導到玉州視察時,既能看得見,又能想得著,屁股下的輪子轉得快了,車子也不顛簸了,心情會不愉悅?心情愉悅了,會不給他程學中加上幾分!哼,看來他程學中來玉州當市長,不光是要鍍金,還要用這條大道為他臉上貼金呢。
胡思亂想了一會,錢良俊歪下身子,習慣性地瞇起了眼睛,想小憩一下。瞇上眼睛前,他掃了一眼車窗外急速後退的行道樹,又看了一眼把車子開得風馳電掣的司機小劉,心說,要說這錢是花哪哪好呀,在這條路上跑車確實比老路舒服多了!閉上眼睛剛瞇上一會,還沒有進入夢鄉,錢良俊就感到車子減速了,然後緩緩停了下來,接著司機小劉說:"錢書記,到了!"到了?這麼快?不會吧!錢良俊睜開眼睛,疑惑地看著窗外。以往他坐車到高速路,那是要閉著眼休息好長時間才能到的,覺得從市區到高速路和從高速路到省城花費的時間幾乎差不多,現在即使不再繞圈子了,也不至於這麼快吧!但是,車窗外的景象告訴他沒錯,確實到了。路旁一個巨大的紅色充氣彩虹門拔地而起,從地面矗立到半空,旁邊各有兩個巨大的氫氣球拖著個尾巴在空中搖曳著,而無數面的彩旗呼啦啦地在迎風飄揚,那些戴著紅黃藍白不同顏色頭盔的施工工人則組成了四個方隊,整齊地坐在彩虹門下……錢良俊沒有急著下車,只是漠然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彷彿眼前這一切和他這個市委書記並沒有多大的關係。這時,車門被人從外面打開,跟著市交通局局長孟得中把頭探了進來,說:"錢書記到了!請,請!""嗯,好!好!"錢良俊這才不慌不忙地騙腿下車,隨意地伸出手讓孟得中握了,然後,向簇擁在周圍的、早已恭候多時的頭頭腦腦們揮揮手,說:"同志們辛苦了!"便帶領著身後尾隨而來的四大班子領導向主席台走去。
孟得中走在前面引導,伸著胳膊把錢良俊讓上了鋪著紅地毯的主席台,然後向他介紹已經從主席台座位前站起來的男子:"錢書記,這是省交通廳許廳長!"錢良俊忙伸過手去,說:"許廳長一路勞頓,辛苦了!"他昨天已經知道了省交通廳廳長許大陸今天要來參加玉州大道的開通剪綵儀式,原來安排要先見一下面的,可是因為許廳長要去北陽市出席另外一個典禮,時間來不及,就免了。沒有想到今天許廳長從北陽市趕來得比他還早。許廳長客氣地握著錢良俊的手,說:"應該的,應該的嘛!"說完,許廳長扭過頭,大手往下一劈,劈在了旁邊程學中的手上,開玩笑道:"程市長別來無恙啊!"被劈了一下的程學中,握完手當胸擂了許廳長一下,說:"你許廳長可是廟裡的大神,難請得很呀,聽說讓我們交通局的孟局長盯了你一天,你才答應來!""咳,不是都忙著干革命工作嗎,誰讓咱分身無術呢,哈哈!"程學中跟著也笑,兩人打著哈哈先後落了座。錢良俊便感覺出剛才許廳長對自己的客氣其實是疏遠,而程學中和這些省裡的人打交道不僅如魚得水,而且還多少有些狗皮褥子不分反正的味道。
坐在主席台正中,雖然是眾星捧月,錢良俊卻感到自己並不是今天的主角,今天的主角是旁邊春風得意的程學中。他覺得這條大道的修成,與其說是縮短了玉州市到省城的地理距離,還不如說是縮短了玉州市到省城的心理距離。大道修好,交通方便了,省裡的領導們自然會光顧得多一些,這對於和省裡方方面面領導都很熟悉,希望省裡領導能時常光顧光顧看看他的政績的程學中來說,無疑是好事!可是,對於他就不一定是什麼好事了。玉州市原來的地理位置相對閉塞,雖然交通有些不便,但卻自成一統,使他腦海裡經常浮現出自己乃雄踞一方的諸侯的美好感覺。然而,隨著這條大道的開通,他便覺得自己一下子暴露在了省裡領導的眼皮底下,彷彿那些省領導伸手就能觸到自己,自然,腦海裡那種雄踞一方的諸侯的美好感覺就會自然而然地淡了許多。
台下艷陽高照,鑼鼓喧天。幾十個衣著大紅大綠的附近鄉村秧歌隊的中老年婦女,在台下不停地扭著秧歌,中間一個抹著紅臉蛋塗著紅口紅的大媽,扭著扭著,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引來一陣哄笑。伴隨著哄笑聲,以及明顯有人帶頭的鼓掌聲,市長程學中大步流星走到了話筒前。錢良俊面無表情地盯著程學中瘦削的後背,感到那瘦削的後背蘊涵著一種駭人的力量。這種外表乾瘦的男人,其實都是很幹練的,比那種外表富態的人更有力量,這點他很清楚。接著,話筒裡傳來程學中那拖帶著長長回音的講話,長長的回音像是一條多餘的尾巴,讓講話從不拖泥帶水的程學中,顯得有些婆婆媽媽:
首先在這裡,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四大班子,熱烈祝賀玉州大道今天正式開通!同志們,經過我們一年來的艱苦努力,在資金不足、施工難度大、征地困難多的情況下,我們玉州市各有關部門協同作戰,終於實現了當初許下的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誓言,並且提前高質高效地完成了工程,使這條造福玉州人民的幸福大道馬上就要開通了!同志們,玉州大道的建成開通,將促進我市商貿物流業的發展,使進出我市的商品物資流入流出更加暢達;將促進我市旅遊業的發展,吸引國內外更多的遊客到我市旅遊,使旅遊業這個無煙工業逐步發展成為我市的支柱產業;將促進我市農副產品的外銷外運,拓寬農副產品的銷售渠道,加快我市農民致富的步伐;將促進外來投資的增加,使玉州有更多的外來資金投入,建設更多的項目,增加更多的就業崗位;將促進我市和省會及其他地市的交流,開闊我們的視野,提高我們的城市管理水平;將促進我市城鄉閒置勞動力的外出務工,提高他們的經濟收入……
程學中的話語很激昂,每句話結尾的語調都像一個翹著尾巴的對鉤,讓錢良俊不勝其煩。尤其是那一連串的"將促進",讓他更是心生不快。什麼狗屁邏輯!難道你程學中修了一條玉州大道,就把玉州社會經濟生活中存在的問題都解決完了嗎?笑話,天大的笑話!要是這麼簡單,玉州市還要市委書記市長幹什麼,讓交通局長兼任市委書記市長不就得了!
剛在肚子裡駁斥完程學中的謬論,錢良俊看到程學中講完話走回主席台,便朝他微笑著點點頭,那看似尋常的一笑卻別有意味,讓程學中感覺怪怪的,心裡猛地揪了一下!
錢良俊的講話安排在最後壓陣。輪到他講話了,走到話筒前,他語氣低沉而緩慢地說:
"同志們,今天,是玉州大道開通的大喜日子,玉州大道的開通,將開創我市交通建設的新篇章,在此,我代表全市人民,對玉州大道的開通,表示忠心的祝賀!謝謝大家!"
來之前,市委辦公室是給他準備了講話稿的,但是聽了程學中的講話,他臨時決定棄用那個講話稿。人家已經給自己描畫得如花似錦、光彩照人了,難道自己還要再給他錦上添花嗎?不,這朵花無論如何是不能再給他添了。在玉州,紅花永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錢良俊,其他人都是綠葉,包括市長程學中!不光這朵花不能給他添,就是講話也不能多講。於是,他口中吐字便吝嗇了,講話如此簡短,是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的。講話中,他特意講到他"代表全市人民",他相信有心的人是能夠聽出他話裡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的。哼,有我錢良俊在,你程學中有什麼資格代表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四大班子,好,既然你代表了四大班子,那我就代表全市人民。這種時候這種場合,是不能和他尿到一個壺裡的,要讓他明白,有我錢良俊在時,你程學中是不能什麼都代表的!
有了這樣的想法,剪綵的時候,錢良俊下剪子就特別快特別有力,"喀嚓"一剪子就把綵球乾淨利索地剪掉了,然後扭頭看兩邊的人,都還在小心翼翼地剪著,嘴角便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意。
玉州大道的開通儀式,陳海洋沒有參加。之所以沒有參加,是因為他要陪同省人大代表視察團在玉州的視察。雖然沒有親自參加玉州大道的開通儀式,但是,他沒有忘記收看當天的《玉州新聞》。照例,一聲驢鳴怪叫之後,小兒塗鴉般的《玉州新聞》片頭,仍舊像被關了幾天躁動著出籠的猴子般,忽地一下躥了出來。然後,陳海洋在電視裡便看到了市長程學中,聽到了他那每句話結尾的語調都像一個翹著尾巴的對鉤般的講話。最為關鍵的是,他聽到了錢良俊的"代表全市人民",也看到了錢良俊那"喀嚓"的一剪子,以及嘴角露出的意味深長的笑意。
不要小看這些細節,這些細節可是非同尋常啊!要知道,領導表現出的小細節裡往往蘊涵著大文章。看完電視,陳海洋品嚐美酒般細細品味著、回味著。漸漸地,陳海洋品味出了"反差"兩個字。不是嗎?市長的講話如此慷慨激昂,市委書記的講話卻如此簡短消沉;市長代表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四大班子,市委書記卻代表全市人民,裡面暗藏玄機呀!看來,一條玉州大道的建成,將成為市長程學中和市委書記錢良俊關係出現裂縫的開始。至於這條大道能不能改變玉州政壇的現有格局,他還要拭目以待。
像是品嚐到了真正的美酒,陳海洋陶醉地陷進了沙發裡,蹺起了二郎腿。嘿,還真應了那句話: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利益能夠讓敵人變為朋友,利益也能夠讓朋友變成敵人。如果如他所料,程學中和錢良俊關係真的出現了裂痕,那麼,他的處境就會好轉。要是二虎相鬥,說不定他還會成為被拉攏的對象呢。但是,這樣的機會又不太好把握,搞不好就會重複上次的錯誤,要是重複了上次的錯誤,結局將會比現在更為悲慘。想到這,陳海洋臉上的陶醉變成了痛苦,二郎腿沮喪地放了下來。
這時,一陣咖啡的香氣飄了過來,讓陳海洋的情緒為之一振。陳海洋貪婪地吸了一下鼻子,看到皎皎正把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放到茶几上,有些羞澀地說:"陳市長,喝咖啡吧。"說完,遠遠地坐到了對面的沙發上。
陳海洋端起咖啡,放在鼻子下面聞著,好香!艾艾今天不在家,押著一百個不樂意的朵朵上作文輔導課去了。要是艾艾在家,他就享受不到這杯咖啡了!他不知道皎皎怎麼想的,反正艾艾在家,皎皎一般是不會主動給他沖咖啡的。
喝了一口咖啡,陳海洋說:"皎皎,不是不讓你喊我市長嗎,怎麼還這樣叫呀?"
皎皎的小臉紅了,紅得像春天裡怒放的桃花,兩隻白嫩的小手不知所措地絞在了一起,低著頭不說話。這孩子,畢竟是出了五服的遠房親戚,以前來往少,不太熟悉,在他面前顯得很拘謹。陳海洋好奇地打量著皎皎,發現這丫頭其實是很耐看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烏黑的頭髮,胳膊大腿的皮膚白白的,尤其是胸脯上鼓起的兩個小包包,很是撩人。皎皎的長相在老家應該算是俊丫頭了,比起城市的女孩則有些土氣,但是決不亞於年輕時的艾艾。看著皎皎,想想艾艾,陳海洋暗自感歎歲月不饒人。今天的艾艾無論如何是沒法和皎皎相比了,對於女人來說,年輕就是最大的資本。艾艾已經是熟過了的蘋果,吃起來不那麼脆甜可口了,而皎皎正是剛剛從青綠中泛紅的紅富士,要是咬上一口,肯定嘎崩脆,雖然可能還有些青澀,但是一定更加回味無窮。想到這,陳海洋的心裡忽然燥熱起來,感到有什麼東西往外湧,那可是他年輕的時候才有的感覺啊。
彷彿感覺到了什麼,皎皎抬起頭,忽閃著兩個水汪汪的大眼睛,朝陳海洋笑了笑,就起身去廚房了。陳海洋意識到自己想入非非,褻瀆了眼前純潔可愛的皎皎,強迫自己把心收回來,重新去回味剛才電視裡出現的那些細節,卻總是有些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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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市委召開常委擴大會。
會議召開前半小時,玉州市的天氣風雲突變,一陣響著尖利呼哨的狂風捲著漫天黃沙刮過之後,墨汁般的烏雲迅速塗滿天空,密密實實地遮住了太陽,頗有幾分"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架勢。跟著一陣電閃雷鳴之後就是暴雨如注了,市區馬上一片汪洋。
此時,市委書記錢良俊依然習慣性地左手托著腰,右手夾著煙卷,站在臨著城市廣場的那面落地大窗前眺望遠方。昨天他是聽了天氣預報的,預報今天是多雲的天氣,怎麼就忽地下起了暴雨?看來,人算不如天算呀,這人要想摸清老天爺他老人家的脾氣,終究還是難啊!
馬路對面,城市廣場的雞冠花被白花花的雨水打得左搖右擺,直不起身來,看著很讓人揪心。馬路上的積水眨眼間已經漫過了人行道,來往的汽車像是河中行舟,不時湧起一波波白花花的浪濤來。錢良俊猛地抽了一口煙,心想玉州的老百姓肯定又要罵娘了,城市建設歷年來欠賬太多,下水管網早已老化,一場小雨就會積水成河,何況今天的暴雨傾盆,看來這事兒等會得上上常委會。看著窗外瓢潑般的大雨,錢良俊忍不住回到辦公桌前拿起了電話,撥了兩個號,想了想又放下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常委會馬上就要召開,有事會上說,顯得更嚴肅。
會議召開前五分鐘,外面傳來一陣說笑聲,接著,市委副書記韓震東,市委常委、秘書長任啟程,市委常委、宣傳部長方久林,市委常委、組織部長唐傑來,市委常委、公安局長胡長星等人嘻嘻哈哈地走進了他的辦公室,空曠的辦公室頓時熱鬧起來。其實,常委會的議題,大家早已心知肚明,可是,這些常委們還是近水樓台要先得得月,每次都要在會議召開前先來看看他這個班長。本來胡長星是不近水樓台的,不但不近水樓台,而且數他在市公安局的辦公室離市委最遠,但是自從被程學中罰坐了遲到席後,他便主動加入到了這支近水樓台的隊伍。
對於大家的這種姿態,錢良俊是很欣賞的,也感覺很溫暖。其實他內心裡也是很需要常委們的這種姿態的。政治是什麼?說白了,政治就是一種姿態!他們這些在市委任職的常委,更應緊密地團結在他這個市委書記的周圍,這點是應該做到的,也是必須做到的。市委的常委和那些政府、人大、政協的常委相比,應當還是有所區別的,直截了當地說,他們更是他的嫡系。
一群人進來後,自然而然地圍成了扇形,站在了他的辦公桌前。市委副書記韓震東伸出短粗的手指指著窗戶外面說:"錢書記,現在最不能信的就是天氣預報了,你看看,明明預報的多雲,結果呢,它給你下了個水淹七軍,嗐!"說完,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
胡長星拿著他的大蓋帽拍打了兩下說:"我說這老天爺呀,淨給我們出難題,好了,又不知多少汽車該在路上熄火泡湯了,開,開不動,推,推不走,一會交通就得堵塞,我手下那些交警最怕的就是這鬼天氣!"
錢良俊笑了笑,撂下手中的鉛筆,緩緩站起身,說:"老天爺就是老天爺嘛,老天爺的心思要是讓你我這些凡夫俗子摸得透透的,那還叫老天爺?只有反覆無常、虛虛實實、聲東擊西,讓你摸不著頭腦,你才會知道他老人家的厲害!"
辦公室迴盪起一陣愉快的笑聲,笑聲裡,宣傳部長方久林點頭說:"還是錢書記高見!所以我們以前提倡的所謂-人定勝天-,是很不科學的嘛!人連老天爺的心思都揣摩不准,哪還能戰勝他?"
錢良俊微笑著反駁:"方部長你鑽牛角尖了不是!老人家提倡的是我們要有-人定勝天-的精神,而不是真的去戰勝他,我們戰勝他幹什麼呢?我說你這個宣傳部長呀,認識上還有待提高啊!"說完,輕輕地在方久林的肩膀上拍了兩下,方久林的臉就有些紅了,連連點頭說是,是。
說笑一會,錢良俊一揮手,說:"走吧,老天爺的問題,咱們改天再議,時間到了,開會去!"就大步流星地帶頭向辦公室西牆的大門走去,早已等候在那裡的秘書小王急忙打開大門,一個裝修別緻的小會議室便豁然出現在眼前。
這就是玉州市有名的市委第一會議室。
千萬不要小看這個貌不驚人的小會議室,它可是玉州官場萬眾矚目之地,無數官場的悲喜劇曾經和正在這裡精彩演繹:有的官員正是從這裡平步青雲,登上了事業的巔峰;也有的官員在這裡被從青雲之上扯到平地,甚至被無情地打入人間地獄,在鐵窗中了卻終生……
對於這個研究烏紗帽是去是留、變大還是縮小的神秘之地,玉州官員只有敬仰,何敢輕視!
而這樣一個決定官員命運的神秘之地,和市委書記錢良俊的辦公室僅一門之隔。
是的,一門之隔!原來是一牆之隔,後來錢良俊命人在牆上開了個門,便變成了一門之隔。
牆上鑿開的這個門,是錢良俊當上市委書記之後的神來之筆,僅僅一個門,就使得小會議室和他的辦公室連成了一體,如同一個套間。這樣,一個嶄新的格局就形成了。這個嶄新格局,讓玉州市的官員們陷入遐想:在這裡,誰是真正的主人!而且,由於有了這個門連通著,小會議室平時也就成了錢良俊的專用會議室,除了召開市委常委會,再沒有他人使用。所以,如果錢良俊不是這裡的主人的話,那這裡就沒有主人了!
走進小會議室,錢良俊看到市長程學中、市人大主任邢四海、市政協主席毛國用、常務副市長陳海洋等一干人都已各自坐在了自己慣常的位子上等候著,就滿意地衝他們點點頭,坐在了會議桌最東邊的上首,那是他的位置。坐下後,看著跟在自己身後的常委們相繼落座,馬上把會議桌餘下的空位填得嚴嚴實實,他便切身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一種實實在在的、無人能夠抗衡的力量。這個時候,雖然是坐在椅子上,他依然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軀比平時高大了許多!
今天常委會的議題是研究明年的財政預算。
會議開始,錢良俊先燃上了一支煙,慢騰騰地吸了兩口,才來說這開場白:"唉,同志們呢,每年在常委會上研究財政預算問題,我的心情都不好,很不好啊!咱們玉州市的財政收入情況,大家都清楚,歷年來都是入的趕不上出的,收得少出得多,寅吃卯糧啊!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該出的還是要出,不出就要出問題。比如這公安專項經費支出,根據近年來的治安形勢和國家的要求以及我市的實際情況,我們明年要新招警五百人,還要添置警用直升機、警用車輛和其他大量警用裝備,今年合計要多支出經費九千多萬元,快一個億了。嘿嘿,光添置那架直升機,捎帶著培訓、備件、維修保養費什麼的就千把萬,我說胡局長啊,等直升機買回來了,你可要像照顧你的寶貝兒子那樣照顧好它呀,不僅要照顧好它,還要讓它發揮出作用來,那可不是市裡給你買的一件玩具!"
常委們哈哈笑了起來,錢書記到底大氣,花千把萬買架直升機,如同買個玩具。胡長星沒有笑,嚴肅地點點頭,眼裡炯炯有神,斬釘截鐵地說:"錢書記放心,我們一定讓它發揮出應有的作用,有了直升機,我們警方就可以對全市實施立體防護,空中打擊,讓犯罪分子無路可逃!"
錢良俊滿意地點點頭,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市長程學中和常務副市長陳海洋,發現他倆沒有笑。陳海洋低著頭,拿著筆不停地劃著,好像在認真地做著記錄;而程學中則緊緊皺著眉頭,目光平視前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錢良俊收回目光,摁滅煙頭,表情嚴肅起來,繼續說:"對於可花可不花的錢,我們要做到盡量不花,但是對於該花的錢,我們一定要花,不能吝嗇,在這點上,同志們千萬不要目光短淺啊!作為領導幹部,我們要學會講政治、看大局、算大賬。另外呢,還有一個必須要花的錢,就是對市電視台的財政補貼。大家都知道,市電視台是我們玉州市的窗口單位,也是我們市委的喉舌,但是,大家也清楚,市電視台的播出設備早已老化,不能適應新時期宣傳工作的需要了。聽說,海洋同志的耳朵,都讓市電視台《玉州新聞》忽大忽小的片頭曲給震聾了,是不是有這回事啊?"
說完,錢良俊嘲弄般地看著低頭記錄著的陳海洋,別的常委也把探照燈似的目光聚攏了過來,陳海洋身上便又沾了桃毛一般刺撓起來。
停頓了良久,錢良俊接著說:"由此可見,市電視台的播出設備已經老化到了什麼程度!所以,給市電視台一千五百萬的專項財政補貼,是必須的也是必要的,要盡快撥付。本來這筆支出已經列入今年的財政預算,卻被包市長以沒有錢為借口,拖到現在。唉,我還能說什麼呢同志們,我只能說老包同志不懂得講政治、看大局、算大賬,目光放得還不夠長遠啊,所以,老包同志是要到黨校好好學習學習了!"
拿著筆專心記錄的陳海洋,猛然聽到錢良俊說他的耳朵讓市電視台《玉州新聞》忽大忽小的片頭曲給震聾了,心裡便猛地咯登了一下,心想,肯定是高文洲那小子到錢良俊那兒告他的狀了,這小子真他媽不地道!然後,聽了錢良俊說老包不懂得講政治、看大局、算大賬,目光放得還不夠長遠,所以是要到黨校好好學習學習的話,就明白了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市裡讓老包這個茅坑裡又臭又硬的石頭到黨校學習去了。錢良俊玩的這是調虎離山啊!可是這樣一來,該他捧著燙手的山芋作難了!
喝了口茶,錢良俊指著窗外的瓢潑大雨說:"還有啊,咱們玉州市歷年來在城市建設方面欠賬太多,城市下水管網早已老化,一場小雨就會積水成河,暴雨則成災,老百姓一到下雨天就要罵咱們的娘,我不知道諸位聽到過沒有,反正我下去的時候就親耳聽到過。這個賬我們早晚是要還的,晚還不如早還,一次還不了咱們慢慢還,但是絕不能像以前老喬那樣老是拖著不還,而寧可讓老百姓戳脊樑骨罵娘。"說完,錢良俊再次端起茶杯,看到幾乎所有的常委們都在頻頻點頭,包括市長程學中和陳海洋,便知道這項支出是得到常委的高度認可的。
"好了,我就說這幾點拋拋磚引引玉,下面主要還是要聽聽大家的意見,大家一定要暢所欲言啊!"錢良俊結束了開場白。
自從看到錢良俊意味深長的目光後,陳海洋的頭就再沒有抬起來過,肚子裡像是跳進了一個歡實的青蛙,鬧騰得厲害。聽著常委們一個個聲調激昂地唱著讚歌,他很是猶豫,猶豫要不要跟著表態。他眼睛死魚般盯著手中的鋼筆,直到把鋼筆盯成了重影。他不安地等待著,想等市長程學中表態後,再根據情況定奪,可是,程學中的聲音卻遲遲沒有出現。無奈,陳海洋微微抬起頭,瞄了程學中一眼,卻正好看見程學中也在斜著眼看他,眼中似乎蘊涵著某種希冀。前車之鑒,後事之師啊!上次的教訓是深刻的,陳海洋忙沒有讀懂程學中的目光般,又低下了頭,擺弄起手中的鋼筆。
看到陳海洋慌亂地躲開自己的目光,程學中很是氣惱,暗自罵了聲娘。那些在市委任職的常委們,都是錢良俊的嫡系,不管錢良俊說什麼,都跟在屁股後面唱讚歌。而花白頭髮的市人大主任邢四海和市政協主席毛國用,則像兩個無腦人,凡事都是傻乎乎地咧著嘴說好好好,沒有一點主意。常務副市長陳海洋裝滑頭,像個悶葫蘆一言不發,就剩下他自己了,要是他再不表態,這些開支就會列入明年的財政預算。可是,他是市長,他知道玉州的飯鍋裡能盛出幾碗粥,要是這個也爭那個也搶,會哭的孩子多喝奶,就會該吃的吃不上,不該吃的吃撐著,到頭來作難的還是他這個市長。
看來這個態他是非表不可了,但是如何表,以什麼樣的態度表,是個藝術,需要斟酌。到玉州上任以來,總體來說錢良俊對他還是尊重的,工作也是支持的。在別人眼裡,錢良俊之所以如此尊重他這個市長,無非因為他是省裡下來的,以前曾長期跟著省裡的主要領導工作過,背靠的是大樹,算條強龍吧。可是,他記得有句俗話,叫做"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和作為市委書記的錢良俊比,他這個二把手的市長還算不上真正的強龍。即使加上外在的因素,他能算得上是條強龍,但他也不想去壓錢良俊這條已經成了精的地頭蛇。看看常委會開始前錢良俊出場時,被在市委任職的那幫常委們前呼後擁的架勢,就知道這個地頭蛇多麼強大、多麼人多勢眾了。在這裡,強龍還真的不一定壓得住地頭蛇!
雖說心裡認同"強龍不壓地頭蛇"的說法,但程學中還是瞧不起這些地頭蛇。哪怕成了精,蛇畢竟還是蛇,無論如何也不能像龍那樣威嚴地游弋在浩瀚的天空,呼風喚雨,目光如炬,一眼就能看到千里之外。和眼前這些目光短淺的地頭蛇們相比,他還真覺得自己就是條龍。他的目光可不會僅僅囿於玉州這塊彈丸之地,他是時常放眼全國、放眼世界的。說這話絕對不是自吹,那些修建玉州大道的資金,相當一部分不就是他從世界各地的財團引進的嗎?不是自誇,換了另外一個人,要想在這麼一窮二白的條件下修好這條玉州大道,那是白日做夢!
耐心地聽完市委常委、組織部長唐傑來最後一個唱完讚歌,程學中輕輕咳嗽一聲,開始發言了:"剛才聽了同志們的發言,我覺得還是很有道理的,尤其是錢書記的講話,站在講政治、看大局、算大賬的高度,高屋建瓴地看問題,是很正確、很有政治家眼光的。而且剛才提到的幾項財政支出,如果是在我們財力允許的情況下,我覺得也是完全有必要的。但是,同志們呀,現在的實際情況是,我們玉州市畢竟在全省各地市的經濟實力排序中位居中下,和周邊的城市相比,我們的財力還十分有限,常常是捉襟見肘啊!所以,有些方面的支出,我們是不能和別的城市攀比的,我們要根據自己的財力量力而行。是呀,人家北陽市公安局是購買了直升機,可是,大家有沒有計算過,人家北陽市的地方財政收入可是咱們玉州市的一點五倍呀,人家兜裡有錢嘛!再則呢,咱們玉州市的城區面積不大,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汽車開足馬力,半個多小時也就到了,有什麼緊急情況,我看出動警車完全可以應付了!就這麼大個彈丸之地,你弄個直升機幹嗎,還沒起飛呢,就看見麥地了,有這個必要嗎?"
剛才發言前,程學中已經斟酌了半天,想著等會表態要盡量婉轉些、藝術些,可是說著說著,情緒還是有些失控。於是,程學中就強迫自己停了下來,咳嗽兩聲,喝口水潤潤嗓子。他忽然想,自己這麼容易激動,是不是身體裡的O型血在作怪。
這邊程學中的茶杯還沒有放下,那邊公安局長胡長星已經坐不住了,他煩躁地推開桌子上的記錄本,把手中的鋼筆"啪"的一下拍在了桌子上,臉色鐵青地說:"我們大家都知道,程市長你是省裡下來的領導,眼界高,視野寬,看不起咱小小的玉州。是啊,玉州很小,彈丸之地,可再小也是一個有著五百多萬人口的地級市呀!為了生活在這一方水土的五百多萬玉州市民百姓能夠平安,我們警方就要不惜一切代價地保護好他們的安全。既然程市長說到了北陽市,那咱們就接著說說。程市長可能也知道,北陽市在沒有購買直升機前,市區曾連續發生過三起惡性搶劫銀行事件,影響極其惡劣,受到了公安部的通報批評,至今沒有破案。可是,自從有了直升機後,人家北陽市公安局採取空中和地面的立體防護措施,就再也沒有發生過搶劫銀行案件。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了僅僅直升機對犯罪分子的威懾力,就是巨大的,單憑這巨大的威懾力,我覺得我們玉州市配備直升機就值!程市長可能會問,我們玉州市不是還沒有發生過銀行搶劫案嗎?是,我們玉州市現在是沒有發生過銀行搶劫案,可是,難道我們要像北陽市那樣,等接二連三地發生了銀行搶劫案再去買直升機、再去亡羊補牢嗎?"
說完,胡長星的眼睛看著程學中,目光裡面不乏挑釁的意味。
常委們驚呆了,會議室一時鴉雀無聲。
誰也沒有想到市公安局局長胡長星敢在常委會上單挑市長程學中,這不是腦子裡進水了嗎?人家程學中什麼來頭,錢書記都佛一樣敬著,你胡長星可好,氣勢洶洶地當面質問,看來你胡長星是不想在玉州官場混了!你胡長星不想想下屆玉州市委書記捨他程學中還會有誰?這不是拿自己的政治前途開玩笑嗎?政協主席毛國用憂心忡忡地看了看人大主任邢四海,暗自感歎:"這個胡長星,畢竟一介武夫,遇事不冷靜啊,只會逞一時之勇,看你如何收場?"
人大主任邢四海則從口袋裡掏出一把藥片塞到嘴裡,就了一口水,猛地一仰頭,咕嘟一聲嚥了下去,心想:"有好戲看了!"
面對胡長星自問自答的詰問,程學中氣沖腦門,忍不住就要拍案而起。可是,當他看到常委們包括市委書記錢良俊都漠然地坐著,臉上一副坐山觀虎鬥、只等著看他倆交火的神態,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程學中不但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甚至還在青筋暴跳的臉上擠出了笑容。他聽出來了,胡長星這是對事又對人,上次罰他坐遲到席,他憋悶在肚子裡的邪火終於借今天這個機會發洩出來了!程學中笑著,長時間地笑著,慢慢地,生硬的笑就變得柔和了、從容了。他的笑臉像一團柔軟的棉花,讓胡長星挑釁的目光失去了勁道,很快,胡長星便在程學中柔和、從容的微笑面前敗下陣來,把目光投向了別處。
程學中又把臉上的笑容送給了每一個常委,最後笑容穩穩定格在了胡長星冷冰冰的臉上。看著胡長星游移不定的眼神,他繼續微笑著,他要用他的笑容,展示他的氣度;他要用他的笑容,展示他的從容;他要用他的笑容,蔑視胡長星的狂妄叫囂。
就這樣,程學中讓他的笑容在市委第一會議室花朵般地綻放了良久,這才緩緩開口說話:"剛才,長星同志的發言很好嘛,很有氣勢,很有魄力,不愧是咱們玉州市的公安局長,我為咱們玉州市有這樣的公安局長感到驕傲和自豪!長星同志說得沒錯,直升機對犯罪分子的威懾力,確實是巨大的,北陽市配備了直升機後,也確實沒有再發生過銀行搶劫案。但是,長星同志的-亡羊補牢-說值得商榷。什麼是亡羊補牢?沒有直升機,怎麼就可以成為我們允許發生銀行搶劫案的理由和借口呢?如果那樣的話,以後哪個城市發生銀行搶劫案了,上級就不要追究他們的責任了嘛,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誰讓我們沒有直升機呢!笑話,天大的笑話!所以,我覺得胡長星同志所謂的-亡羊補牢-說,是站不住腳的,也是極端不負責任的!
"關於直升機的作用,我從來沒有否定過,以後也不想否定。但是,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要量力而行!如果我們玉州市財力允許的話,作為玉州市市長,我是沒有任何理由不同意給警方配直升機的,因為抓好玉州市的社會治安,也是我這個市長義不容辭的責任。但是,同志們啊,眼下咱們玉州市的財政是什麼樣的狀況呢?說好聽點是吃飯財政,是錢書記剛才說的-寅吃卯糧-,說不好聽點就是要飯財政啊!以眼下玉州市的狀況,我想問問胡局長,有那麼多下崗工人無法安置,有那麼多五保人員等待救濟,城市基礎建設歷年來欠賬那麼多,早就規劃好的學校、醫院、圖書館等公共設施一直停留在圖紙上,難道這些不需要花錢嗎?上個星期,我到玉通路小學視察,看到他們一個班的學生竟然有九十多人,教室裡擠得滿滿噹噹的,幾乎沒有落腳之地。教室裡熱得像桑拿室,講課的老師,衣服被汗水濕透了貼在身上,而孩子們忽閃著明亮的大眼睛,頭髮卻是濕漉漉的,很多孩子的額頭甚至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痱子。同志們呢,不瞞你們說,我當時心裡是刀割一樣地痛啊,我感覺我這個市長太無能了,讓我們祖國的花朵在這樣擁擠的環境裡學習,簡直是犯罪呀!他們學校的韓校長流著眼淚對我說,程市長,我們學校也是實在沒有辦法啊!不這樣擠著,很多孩子就要失學,可憐這些孩子,一個個都是獨生子女,在家裡被爸爸媽媽眼珠子一樣愛護著,可是來到學校,卻要遭這樣的罪,好多孩子甚至熱得都中暑了。我們對不起他們呀!"
說到這裡,程學中的眼睛濕潤了,停頓了一下,他盯著低下頭去的胡長星繼續說:"我想問一下胡局長,不知道你的孩子在不在這樣的小學上學?如果不在,更好,說明我們玉州市不是所有的學校都是這個樣子。同志們啊,大家都知道,孩子是祖國的花朵,是我們事業的未來,我們要倍加愛護。可是,為什麼我們連我們的這些花朵、我們的未來都呵護不了呢?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我們的財政沒錢嗎!我想再問問胡局長,難道所有這些我們都可以拋開不管,而去花費巨資給你們公安局買直升機嗎?胡局長,我再給你算筆賬,你們市公安局編製六千八百人,現在實有人員八千三百人,幾乎佔了全市公務員編制的四分之三;每年耗去經費佔全市財政收入的八分之一,今年如果再新招警五百人,花費九千多萬元添置直升機等裝備,可以想像,市裡的包袱會有多麼沉重。我不是危言聳聽,這麼沉重的包袱會把我們壓垮的,而且將使我們年初向玉州人民許諾要辦的十件實事無法實現!"
說到這裡,程學中看到胡長星的頭徹底低了下來,像是落日餘暉下的向日葵。
彷彿感受到了太陽即將落山,其他常委的腦袋也陸續垂了下去,市委第一會議室一時間變成了一個小小的葵園。
既然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程學中決定一吐為快,不再藏著掖著了。他把目光投向錢良俊,接著說:"剛才錢書記提到的另外一項支出,是給市電視台一千五百萬財政補貼。但是,市電視台屬於自收自支的事業單位,市裡是沒有任何義務給它補貼的。如果僅僅因為市電視台是黨的喉舌,我們就給它巨額的財政補貼,那麼,市人民廣播電台、市經濟廣播電台、市有線電視台、《玉州日報》是不是黨的喉舌呢?他們可不可以也要求市裡給予財政補貼?那樣的話,我們負擔得起嗎?關於市電視台的問題,我認為還是要進行專題調研,最後通過市場的手段來解決問題。據我瞭解,其他地市的電視台,經過體制改革後,經營情況都是相當好的,人家更新設備的資金也不是當地財政投入的嘛。對於市電視台,我的意見是,他們已經不是嗷嗷待哺的孩子了,我們不能這麼一直嬌慣著他,讓他一直躺在溫床上,給他餵奶喝,我們要鼓勵他大膽地走入市場中去磨練、去洗禮、去求得發展……"
聽著聽著,錢良俊的眉頭漸漸鎖緊了,兩條濃眉變成了湊在一起打架的胖豆蟲。他沒有想到,在他一直強調要講政治、看大局、算大賬的前提下,程學中仍然會這樣不給他面子,並且幾乎全盤否定了他的提案。但是,心裡雖然惱火,面對程學中講得理由如此充足,如此聲情並茂,他也不好貿然反對。這種場合下,碰到這樣一個有來頭的市長,如果貿然反對就會引起爭執,一旦發生了爭執,那將對他的威信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失,那是得不償失的。所以,還是要算大賬,還是目光要放長遠些。雖然這麼想,錢良俊還是把最後一線希望寄托在了陳海洋身上,作為代替老包主管金融財政的常務副市長,他此時的發言應該是有一定份量的。錢良俊直截了當地把目光投向了一直低著頭的陳海洋,可是,陳海洋看來今天是鐵了心地要裝聾作啞了,眼睛盯在記錄本上一動不動,像個木偶。
哼!錢良俊不滿地哼了一聲,決定不再提財政預算的事,先放放冷處理一下再說。合住本子,錢良俊說:"好,既然大家有不同意見,那財政預算的事咱們就放放改天再議。下面,還有一個幹部任命,請組織部唐部長講一下,常委們議議!"
陳海洋沒有想到,唐部長提請大家討論的幹部任命,會是市園林局長趙天啟兼任城建局長一職,而城建局長老馬將改任黨委書記。這是他負責的口的幹部任命,竟然沒有人和他這個主管市長打個招呼,他鬱悶得有些難受。
對於這項任命,程學中沒有提出異議,就一致通過了,待市人大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