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要為真理而斗 文 / 周梅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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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後整整十天,峽江市的治安預警系統高度民主戒備著,黨政系統的權力機器高效運轉著。協調解決各方矛盾和各種矛盾的會議一個接一個開,李東方、賀家國、錢凡興、王新民等人高度緊張起來,每日的睡眠時間都大大減少。這時的形勢是一種典型的內緊外松,市政府派出的車載電台天天開到國際工業園去播送《峽江市人民政府令》,電台、電視台、省市大報小報卻除了就環保問題進行廣泛的證明宣傳之外,沒有任何關於國際工業園工人鬧事的報道。
峽江市的政治生活仍保持著過去的那份平靜,社會秩序仍保持著日常的平穩。
鍾明仁深知這平靜和平穩背後的危機:國際工業園開園畢竟十五年了,矛盾和問題積累了那麼多,因為他的關係,省市兩級環保部門長期以來又有法不依,現在突然嚴格執法了,彎子難轉,一旦措施不當,彎子轉急了,那是要翻車的!因此,鍾明仁密切關注著國際工業園的事態發展,開頭幾天幾乎天天讓秘書向李東方、賀家國瞭解情況。李東方理解鍾明仁的心情,後來就主動匯報,一期期《情況簡報》墨跡未乾即讓市委機要員報送鍾明仁辦公室。
隨著一個個會議開下來,情況逐漸好轉,混亂的勢頭得到了有效的遏止。
星光電鍍公司的黨員幹部被市委通報批評後迅速轉變了立場,公司的頭頭們不但不敢暗中煽動工人鬧事,還積極做起了疏導工作,占廠工人大部退出;市勞動局、市總工會介入晶亮國際公司的勞資談判,經幾輪拉鋸,台灣老闆終於在善後問題處理協議書上簽了字,工人的長期欠資問題解決了,占廠問題亦隨之解決了;環保宣傳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園區門口的攝影圖片展使很多人頭一次看到了峽江污染的嚴重後果,頭一次知道了什麼叫「重金屬」,什麼叫「水俁病」。
得到政府令下達後的第十天,有組織的「護廠保崗」活動大部結束,大的問題基本解決,十二家企業中雖還有部分員工沒撤離,也都是些散兵游勇,有些工人還是留下來處理善後的。省市環保局工作人員和幾十名治安警察和平進駐了園區,造污企業的生產車間全貼上了封條。整個過程確實做到了安全平穩,除有幾起推搡扭打的小事件,沒有一起激烈衝突發生,公安機關也沒抓一個人。
這期《情況簡報》讓機要員送到鍾明仁那裡不到兩小時,鍾明仁給李東方來了個電話,說是要到國際工業園看看。李東方當時正在給外經委的同志開會,研究招商引資的事,一聽說鍾書記要看工業園,不敢怠慢,讓錢凡興把會接著開下去,自己上車去了園區,想在園區門口迎候鍾明仁。
不料,到了園區門口才知道,鍾明仁已到了,沒要任何人陪同,就去了星光電鍍公司。
在星光電鍍公司見到鍾明仁後,李東方開玩笑說:「鍾書記,您是不是被人家騙怕了,擔心我這回也會騙您呀?」
鍾明仁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是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繼而,臉上的笑容收斂了,表情嚴肅起來,「東方同志,不容易啊,這個彎子到底轉過來了,你們工作做得好啊!」
李東方說:「您大老闆開明啊,從善如流,這個彎子才轉得過來嘛!」
鍾明仁苦苦一笑:「東方啊,你就別譏諷我了,好不好啊?勝利者應該寬宏大量嘛!」
李東方連連擺手,很真誠地道:「大老闆,我哪敢譏諷您啊?!還勝利者——我算什麼勝利者?您可別這麼損我!說起這個工業園,我的歷史責任一點不比您和任何一個同志小,始作俑者也有我嘛。不知您記得不記得了,15年前,也是這麼一個傍晚,您帶著我們到這裡來選址……」
鍾明仁抱臂看著滿天晚霞,陷入了神情的回憶中:「怎麼不記得?是個深秋的傍晚嘛,天上下著牛毛細雨,我們頭髮、眉毛上像落了一層白霜。路也不好走啊,那時,這裡和市區還隔著兩公里空白地段,連石碴路都沒有一條。四處都是荒灘、莊稼地,我們弄得一身水、一身泥……」
李東方接了上去:「我在田埂上不小心滑倒了,您幽默地說:『同志們,大家看啊,這快寶地上到處都是狗頭金啊,我們東方同志已經迫不及待撲上去搶了!』我當時很狼狽哩,就那麼一套給您大老闆裝門面的全毛西裝也弄得一身爛泥,把我心疼的要命,還怕回家被艾紅艷數落!」
鍾明仁努力回憶著:「好像就在選址那天,市環保局局長程眼睛提醒了我一下,說是把這麼大一個工業園擺在峽江邊上,以後會不會造成江水污染?我把他頂了回去。批評他迂腐……」
李東方忙道:「不對,不對,大老闆!這比爛賬在我身上,我當時是經委主任,是我把那位老局長頂了回去,當時說的話我現在還記得,我是這樣說的:你老程真叫迂腐,連『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的道理都不懂!江水滾滾日夜東流,每天的江水都是新的,都不『腐』,還污染啥?您接著我的話題,從迂腐談到了思想解放,談到了要在吸引外資上打翻身仗。」
鍾明仁連連歎息:「是啊,好心辦了壞事呀,想打翻身仗,想把峽江的經濟盡快搞上去,沒日沒夜的幹,早上一睜眼,夜裡十二點,結果倒好,造成了一場人為的災難!無知犯錯誤已經是令人痛心了,再加上又聽不到真話,問題就越搞越嚴重……」看著李東方,「東方啊,你是什麼時候發現這個問題的?難道直到你做市委書記才發現的嗎?你為什麼不早一點拿出這種不唯上的精神來?」
李東方略一沉思:「鍾書記,我的認識也有個過程,真正發現問題的嚴重性,是1993年當了市長以後。我當市長不到一年,國際工業園就發生了一次比較嚴重的污染事件,處理完這個事件以後,我就向市委書記趙啟功同志提出了逐步關閉無法改造的造污企業的問題。趙啟功不同意,說這是您的政績工程不能碰。我也有私心,不願找麻煩,就在排污系統的技術改造上下了些功夫。當然,這種功夫下了也白下,作用不大。嗣後,我又向趙啟功同志提過幾次,趙啟功不高興了,要我擺正位置,我這位置一擺正,問題就拖下來了,所以,我才說,我的責任一點不比您小。」
鍾明仁思索著說:「這一來,也讓趙啟功同志鑽了空子嘛,當他的政治利益受到威脅的時候,他就把這張牌打出來了,現在,我們把空子堵了,看他以後還打什麼牌!」轉而又問,「東方同志,造污企業逐步關閉後,這麼大一個園區怎麼辦啊?你們考慮過沒有?要破還要立嘛!」
李東方道:「這事我們還沒來得及和您匯報——家國同志有個建議,我認為很好:利用現有的基礎設施搞國際科技園,西川大學的華美國際公司準備帶個頭,把公司總部遷到園區來,對原園區一些科技含量比較高、污染比較小的企業,我們準備逐一審查,保留一批——當然,一定要在園區現有污水處理能力的範圍內。反正您放心,這麼好的一片園區,我們不會讓它閒著!」
鍾明仁有些擔心:「不會這麼簡單吧?真把這麼大一片園區改造成科技園,困難不小吧?」
李東方點點頭:「困難肯定不小,可困難再大,也大不過當年嘛!當年一片荒灘莊稼地,啟動資金只有八百萬元,您鍾書記還是帶著我們把園區轟轟烈烈搞起來了,我們一步步來吧!馬上準備搞個招商引資會,用行動重申一下峽江的改革開放政策決不會變,也希望能簽下一批合同。另外,市內的一些高新科技企業,也準備動員他們入園,當然,市場經濟條件下,不能搞行政命令,主要靠優惠政策去吸引!」
鍾明仁欣慰地道:「那就好,那就好啊……」
就說到這裡,一輛桑塔納開到了面前,賀家國從車裡鑽了出來:「鍾叔叔,你怎麼來了?」
鍾明仁臉一拉,糾正道:「鍾書記!」
賀家國立即乖巧起來,老老實實叫起了鍾書記:「鍾書記,你來得真巧,咱西川玫瑰正在電台車旁演唱呢,你和李書記是不是也去聽聽?何玫瑰唱得真不錯,全是宣傳我們峽江的新歌。」
鍾明仁「哦」了一聲,手一揮:「東方同志,那我們就去看看,給我們的西川玫瑰捧個場!」
李東方遲疑一下:「大老闆,您要去就坐車去,在車裡聽吧,現在園區的人還比較雜。」
鍾明仁笑道:「東方同志,你就給我一點自由好不好?!」說罷,率先出了星光公司大門。
向管委會門前的演唱現場走著,鍾明仁和賀家國聊了起來,開口就是一個「狗娃」。
賀家國立即抗議:「什麼狗娃,鍾書記,你別變相污辱我的人格好不好?」
鍾明仁一怔,笑道:「對,對,賀市長,要平等,你叫我鍾書記,我就得稱賀市長了!——賀市長,你老子的那部《西川古王國史稿》我怎麼到現在還沒看到啊?你是不是想給我拖到下一個世紀啊?」
賀家國嬉皮笑臉說:「鍾書記,哪能拖到下個世紀?我執行您的指示決不敢打折扣——現在正式向您匯報一下:書已經出來了,出版社都派人把50本樣書送到我辦公室了,可這幾天忙著處理國際工業園的事,就沒來得及給你送去。」
鍾明仁眼睛一亮,指示說:「那就馬上送來,你沒空,可以讓別人送,這本書我在省委擴大會議上要用!讓出版社多準備一些書,到會的同志一人發一本。」
賀家國應道:「沒問題,我這兩天就讓人去辦,不會誤了你大老闆開會發書。」
鍾明仁又和李東方說了起來:「東方啊,我記得《西川古王國史稿》裡有這麼一段記載:最後一代西川王因為聽不到真話,導致了古王國的覆滅,最後一代西川王好像叫什麼,叫什麼『耶阿』……」實在想不起來了,轉而問賀家國:「你狗娃說說,最後一個西川國王叫什麼名字啊?」
賀家國哪知道這該死的國王叫什麼名字?這部書稿交給沈小陽後,沈小陽又耍了滑頭,打著鍾明仁和他的旗號請西川大學兩個歷史系教授主編的,兩個教授編完後讓他看他也沒看。
於是,便支吾道:「鍾書記,古時候的那些人名地名誰記得住啊!」
鍾明仁有些不解:「哎,你怎麼會記不住?書稿是你編的嘛!剛編完就忘了?給我想想!」
賀家國見瞞不住了,這才討饒道:「鍾書記,您饒了我吧,我向您坦白,書不是我編……」
鍾明仁哭笑不得,嗔罵道:「我真沒想到,連你這狗娃都騙我,一次次騙!」
賀家國苦著臉解釋說:「鍾叔叔,您真冤枉我了!我騙誰也不敢騙您啊!我是才疏學淺,怕編得不好,對不起您大老闆的親切關懷,所以,才請了西川大學兩個老教授來編……」
李東方笑了,對鍾明仁道:「大老闆,您不想想,峽江這陣子事這麼多,我們家國同志報國為民的熱情又這麼高,哪有心思給你編書啊,他不應付您才怪呢,你早該識破他的陰謀和謊言了!」
鍾明仁瞪了賀家國一眼:「看來,對你這狗娃我也得提高警惕了!」
這時,管委會大樓出現在面前。15年過去了,管委會大樓還像剛落成不久的新建築。連外牆上的紅瓷磚都沒掉下一塊,霞光將大樓的一面牆映照得像一面旗。樓前廣場的國旗下停著一部電台車,電台車四周聚滿了人,何玫瑰的身影沒看到,她的歌唱聲卻傳了過來——
……
峽江美,峽江美,
天上彩虹峽江水。
浪花追逐著古老的傳說,
甜水滋潤我們祖祖輩輩,
……
鍾明仁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出神地傾聽著,眼中漸漸蒙上了一層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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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省委擴大會議經過一個多月的充分醞釀和準備之後,於2000年9月3日在峽江市柳蔭路44號省委招待所正式召開。西川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協主要領導同志、全體省委委員、省委候補委員,以及各地市、各部門黨政一把手,全按省委要求出席了這次重要會議。
省委書記鍾明仁在頭一天的動員講話中開宗明義說:「一個政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能沒有自省意識,喪失了自省意識,也就喪失了自身的活力和動力。我們今天召開的這個會,就是一個自省的會,總結的會,談經驗教訓的會。不為尊者諱,不為賢者諱,更不為哪個長官諱,包括在下鍾明仁,一定要實事求是,有什麼問題談什麼問題,有什麼教訓談什麼教訓,對事不對人。成績當然也可以談,不過,我個人的意見請同志們少談,成績我們過去談得比較多了,況且,成績不談也跑不了,問題和教訓不談透卻不得了。今天是2000年9月了,距新世紀還有不到四個月的時間,光陰迫人啊!我們不能背著20世紀的舊包袱走進21世紀,要爭取把舊包袱扔在20世紀的門檻後面,輕裝上陣,去迎接新世紀的太陽。退一步說,就算有些問題陷於主觀客觀條件一時還解決不了,舊包袱還要繼續背著,我們也要好好清清賬嘛,看看這舊包袱裡都是什麼寶貝啊?究竟哪一才能把它卸下來啊?」
鍾明仁說得誠摯而動情,卻也不失一個成熟政治家的威嚴和風度:「總書記提出了『三個代表』,希望同志們以著『三個代表』作為衡量我們以往一切工作的標尺,自省一下:我們是不是代表了先進生產力?是不是代表了先進的思想文化?是不是代表了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問題不少啊,同志們!今天我順便說一下,以後還要在會上專門談——首先我這個省委書記就做得很不夠啊,在過去的工作中犯了不少錯誤啊!而且,我的錯誤在不同程度上影響了在座的許多同志,影響了我省的工作,楚王好細腰,宮女多餓死啊,有沒有這個現象?我省大大小小的楚王有多少?餓死和沒餓死的細腰宮女有多少?要認真清理一下思想。也把這這個賬認在前頭:我鍾明仁就是一個楚王嘛,我這個楚王在很多事情上已經聽不到真話了,無法不犯錯誤嘛!同志們的材料袋裡有一本書,是我建議發的,叫《西川古王國史》,你們可能還沒來得及看。我建議同志們在會議期間抽空看看,可以先看末期王國那部分。西川古王國末期,國王耶阿容窮盡國力擴建王宮,各地民眾揭竿而起,部屬紛紛自立為王,曾被西川鐵騎打敗的中原大軍席捲而來,局勢危如累卵,文武百官竟無一人向國王告知實情,結果,當中原大軍兵臨城下時,王國的覆滅的命運已無法挽回了。」
說到最後,鍾明仁鄭重提出了一個要求:「同志們,在這裡,我還有個要求:從現在開始,不論是在會上還是會下,是公開場合還是私人場合,請大家不要再叫我大老闆了。我算什麼大老闆啊?我們的老闆是人民嘛,我們都是人民的公僕,不論官當得多大,地位多高,都是替老百姓打工的,不能本末倒置。這實際上是個重大原則問題,我過去卻忽略了,被大家一叫叫了許多年!」
在當天下午的會議上,李東方按鍾明仁要求,做了整整一下午的長篇發言。
嗣後回憶起來,李東方還認為這是一件近乎奇跡的事情,半年前做夢也不敢想——他在峽江市委常委擴大會上的那次講話那麼謹慎小心,仍被省市許多領導同志含意不明地稱之為「秘密報告」,還和赫魯曉夫掛上了鉤。這次到會上報到後,李東方就很猶豫,怕鍾明仁臨時改變主意,又一次慎重徵求鍾明仁的意見:是不是不講了?起碼不在這麼大的範圍裡講?鍾明仁態度十分堅決,堅持要他講。於是,李東方就有了訖今為止政治生涯裡惟一一次在黨的高層領導會議上暢所欲言的機會。
九月三日下午,當李東方面對主席台上那面鮮紅的黨旗,一步不走上主席台時,一種久違的神聖感和莊嚴感油然而生,除了當年面對黨旗入黨宣誓,這種感覺已好多年沒有過了。
李東方按鍾明仁要求做到了實事求是,暢所欲言。該談的問題全談到了,一把手政治和黨內民主問題,正確的政績觀問題,反腐倡廉問題,等等,等等。決不是一般的泛泛而談,是結合峽江市歷史上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一系列具體事件談的。沒為尊者和賢者諱。更沒為哪個長官諱,既有批評也有自我批評。
談到政績問題時,李東方說:「作為一個地方一個部門的領導者,誰不想要政績啊?誰不希望創造政績啊?古時候的封建官吏們尚且知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呢,何況我們這些改革開放時代的黨的負責幹部?可是,就任峽江市委書記後,面對峽江這種被動局面,我才想明白了:我們的任何政績都必須建立在代表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這一基點上,離開了這基點,事情就會起變化,有些政績就不那麼可靠了,就值得懷疑了,說不定就是對老百姓的禍害-在這裡,我還要再次聲明:峽江出現的所有問題,不論是國際工業園、峽江新區的問題,還是這一時期充分暴露出來的幹部隊伍腐敗問題,我作為一個長期工作在峽江的老同志都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明白了這個道理以後,我就不能不小心,不敢不小心,連拍板上一個時代大道都瞻前顧後,一拖再拖。所以,一段時間來,省裡市裡對我的議論和譏諷也不少,說我軟弱無能啊沒氣魄啊。」
李東方動了感情:「軟弱無能我怒承認。如果軟弱,今天我就不會站在莊嚴的黨旗下做這個發言。如果無能,峽江的那些矛盾我就會視而不見,也就不會在這半年之中引起這麼大的一場風波。不過,沒氣魄這個賬我還是要認的。我是沒有氣魄,鍾明仁書記和不少同志都清楚我的情況:我是沙洋縣一個普通農民的兒子,三年自然災害時差點餓死在家鄉一片荒蕪的土地上。從15歲開始,年年裹著件空殼破黑襖上河工,鍾明仁書記當時還是我們縣委書記,給我發過獎。我李東方何德何能啊,從一個農民的兒子成了中國一個省會城市的市委書記?靠組織的培養和人民的支持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已經很滿足了。這是真心話。所以,有時我就不太明白,我們有些同志氣魄怎麼這麼大?幾億、幾十億,甚至幾百億的項目,他頭腦一熱就敢定,給他個省長、總理他都敢當!他是不是真有把握帶著我們的人民走向小康?我就沒這把握,對這樣有氣魄的同志,我唯有敬而遠之。黨和人民把一個峽江市交給我,我已經誠惶誠恐,戰戰兢兢了,從心裡感到害怕,就怕哪一個決策失誤對不起老百姓,讓老百姓罵我們的黨,罵我們的政府,罵我們的改革!」
明明知道趙啟功就在主席台上坐著,李東方仍不迴避,這對李東方來說也是從未有過的:「當政績強調到極端,必然要走到反面,甚至走到背叛的道路上,背叛我們的人民,我們的國家,我們的黨!峽江幹部腐敗問題開始一步不暴露時,有個別職位不低的領導同志就不止一次和我說過:多抓腐敗分子不是我們峽江班子的政績。這還用說嗎?這當然不是政績,是敗績,是令人痛心的錯誤和失誤!糾正錯誤和失誤的惟一辦法就是舉起鐵拳反腐懲惡,嚴格執行黨紀國法,用行動取得人民和黨的寬恕,而不是用慫恿包庇腐敗分子等等辦法來維護所謂的政績!——這時候同志們應該看得比較清楚了:這些同志掛在嘴上講的政績已經和我們最廣大的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南轅北轍,相差十萬八千里了!這種政績實際上只是他自己個人政治利益的一種變相說法而已,當他把自己的政治利益看得至高無上的時候,就在心理上和思想上開始了對人民的背叛!」
李東方越說越激動,眼裡浮動著晶亮的淚光:「而我們怎麼能背叛養育我們的人民呢?西川是個經濟欠發達的窮省,峽江市情況好些,可也並不富裕。從秀山到青湖,到峽江,我們很多父老兄弟還沒有徹底解決溫飽問題,所以鍾明仁書記和省委才在中央的支持下竭盡全力搞移民。我省幾個中心城市也各有十萬乃至幾十萬的下崗工人。我們峽江國際工業園這一次就下了九千多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能為了個人的政治利益保護那些在燈紅酒綠之中一擲千金的腐敗分子嗎?!黨性何在?良心何在?像那個田壯達,一把捲走三個億,還是港幣!箱那個陳仲成,目前已查實的贓款即達230多萬!這都是民脂民膏啊!前天到沙洋縣移民區視察工作,有些農民同志圍上來問我:田壯達、陳仲成黑走的這些錢能買多少頭牛?能夠他們交多少年農業稅?同志們,我羞愧難言,無法回答這些善良的農民兄弟啊!人民用他們的血汗養育著我們,讓我們代表他們根本利益,我們代表了沒有?民心不可違,民心不可欺啊,離退休以後,我們也將是他們中的一員啊……」
李東方的發言,在會上引起了很大的反響,會議越開越熱烈,暢所欲言的氣氛真正形成了。
會議第三天,也就是九月六日下午,鍾明仁做了以自我批評為主要內容的專題講話。
鍾明仁在講話中回顧了峽江市和西川省改革開放21年來走過的道路,深刻剖析了自己思想和工作作風的漸變過程,不無痛心地承認道:「……同志們,聽不到真話的主要責任在我這個省委書記。被大家一口一個大老闆的叫著,真以為自己是西川的老闆,人民的老闆了,總覺得自己事事高明,永遠高明,事事正確,永遠正確。黨的實事求是的優良傳統漸漸搞丟了,唯物主義和辯證法漸漸搞丟了。封建時代的皇帝是『朕即國家』,我鍾明仁是『朕即市委』,『朕即省委』,不同意見聽不進去,總覺得刺耳,搞得不少在座同志變成了細腰宮女。當然嘍,相對我鍾明仁而言,你們是細腰宮女;相對你們的下級而言,你們也可能就是另一個楚王了!所以,在省委常委的民主生活會上,趙啟功同志就曾經尖銳批評過我,說我長期以來的家長製作風給全省幹部帶來了消極影響,後果嚴重。我當時難以接受,」扭頭看了看坐在主席台右側的趙啟功,「……啟功同志啊,今天當著這麼多同志的面,我鄭重說一下:你這個意見我誠懇接受了!你批評得對,這的確是我工作中的一個大問題,很嚴重的問題,也正因為如此,才會出現峽江國際工業園這種不可思議的惡劣事件!」
說到這裡,鍾明仁激動地抓起擺在講台上的一疊材料,向與會者昭示者,責問與會者:「同志們,峽江國際工業園這15年發生了什麼?在座不少同志都清楚!起碼省市環保局清楚,峽江市委、市政府,青湖市委、市政府清楚,下游受污染之害的一些縣市也清楚!可除了李東方和賀家國同志,你們誰向我說過真話?誰?我就算是個大家長,也還是個老共產黨員,決不會為了自己的政績和臉面就不管峽江下游地區幾百萬老百姓的死活!我說同志們啊,我們太讓我失望,也太讓我傷心啊,這事實說明,你們不相信我這個省委書記會以人民的根本利益為重!」桌子一拍,極度憤怒起來:「我鍾明仁是大家長,是好細腰的楚王,可畢竟還不是老虎,還不會吃了你們!無非是頭上那頂烏紗帽嘛,就這麼害怕?不當官就沒法活了?!15年了,年年小污染,六次大污染,經濟損失幾十個億,你們上上下下竟對我瞞得嚴絲合縫!嚴重破壞了峽江流域的生態環境,讓我們的老百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陷我鍾明仁於不義,陷我們中共西川省委於不義!」
一時間,整個會場鴉雀無聲,與會者全被鍾明仁嚴厲的指責鎮住了。
鍾明仁沉默了好一會兒,語氣才又緩和下來:「這麼嚴厲地批評有關同志,我不是要推卸自己的什麼責任,我的責任就是我的責任,我不會推。你們的責任就是你們的責任,誰想推也推不了。也不要再和我說什麼『維護領導的權威』這類話了,任何領導的權威都不能這樣維護。在座同志都是共產黨員,而且不是一般的黨員,是我們中共西川省委各地區、各部門的負責幹部。我請問一下同志們:你們當年入黨時是對哪個人宣的誓,還是對我們黨旗宣的誓?同志們宣誓時的誓詞忘記了沒有?全世界無產者的那首歌忘記了沒有?我看有些同志是忘記了呀!恐怕耳朵裡除了阿諛奉承,就是流行歌曲了!」鍾明仁手一揮,鄭重提議道:「所以,今天在這裡,我這個老黨員有一個建議:讓我們重溫一下《國際歌》,記住《國際歌》裡的話:要為真理而鬥爭!現在,請同志們全體起立!」
台下的與會者紛紛站了起來,主席台上的省委常委們也站了起來。
鍾明仁親自指揮,瞬時間,台上台下的歌聲響成一片——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為真理而鬥爭……
這天的會議在一片莊嚴的《國際歌》聲中結束,鍾明仁和在座的一些老同志唱得熱淚盈眶。
……
嗣後,會議又開了兩天。
最後一天山谷,在省長白治文的旁敲側擊之下,趙啟功才被迫做了檢查。
趙啟功的態度看起來很誠懇,在熟悉他的同志看來卻是很富於政治心計的。趙啟功對自己在任職峽江市委書記期間用錯了一批幹部承擔了責任,卻藉著鍾明仁的話頭,大談楚王和宮女,大談自己的家長製作風,既表明他的問題和鍾明仁問題是一回事,同時也暗示了鍾明仁始作俑的責任。趙啟功承認自己在反腐敗問題上曾有過糊塗認識,說自己本位主義思想嚴重,把對手下幹部的愛護變成了無原則的庇護,因為太重同志之間的感情,才在某種程度上傷害了對黨和人民的感情。發言中還有意無意地多次談到自己的廉政經驗,說他這位無產者早就看穿了,生不帶來,死不帶走。
趙啟功的這個發言引起了省委副書記兼省紀委書記王培松的極大不滿。
散會後第三天,李東方到省委辦事,在省委院內碰到王培松,王培松便向李東方通報了一個新情況:陳仲成執法犯法,向潛逃境外的田壯達通風報信,險些造成嚴重的經濟後果,本人又受賄230萬,法院一審判了死刑。昨天判決下來後,陳仲成立即提出上訴,同時交待了趙啟功的兩個問題:一個是他老婆和趙啟功的關係問題——為了往上爬,陳仲成當年連自己新婚的老婆都送給趙啟功了。還有一個是趙啟功和趙娟娟的關係問題。二人是情人關係,趙啟功帶著趙娟娟去北京跑過官,花了不少錢,光價值幾十萬的鑽戒就送出去三個。
王培鬆通報過情況後,意味深長地對李東方道:「我倒要看看這個政治人還能挺多久!」
李東方含蓄地笑笑,對王培松說:「這兩條線索能落實嗎?你千萬不要低估了此人的政治耐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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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反貪局找上門時,李大頭正帶著位剛搞到手的小蜜在鄰省一家電廠催討炭款。炭款討得還算順利,22萬討回來15萬,給小蜜買了兩身時裝,在當地風景區玩了一天,李大頭就準備回峽江了。不曾想,晚上買好火車票,正排隊等著進站,手機突然響了,公司會計打了個電話過來,要李大頭盡快去反貪局談談。李大頭頗感突然,一時間手腳冰涼,問會計是怎麼回事?會計也說不清楚。李大頭越想越不對頭,拉著小蜜就去退票,退過票後,在火車站旁找個小賓館又住下了。
這一夜,李大頭驚魂不定,連和小蜜幹那事的心思都沒有了。小蜜故意搗亂,平時不怎麼主動,工作不盡心,被李大頭嚴肅批評過好多次,這回主動了,一進客房摟住李大頭非要干,李大頭只好應付。應付的事豈有成功可言?身上那本生龍活虎的傢伙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搞的小蜜大為掃興,把他的大頭小頭都貶得一錢不值。李大頭也顧不得了,完事後光著屁股不停地打電話。手機一塊電池的點快耗完了,什麼明確的消息也沒探到。只知道峽江市的廉政風暴還沒結束,風聲好像又緊了起來,原說要放的李東方的妹妹李北方也沒放出來。省委擴大會議後被省反貪局傳去的人為數不少,有些人傳過去後就沒再回來,有些人回來了,情況也不利索。李大頭情急之下,想把電話打給趙啟功,最後還是忍住了——現在情況還沒弄清楚,你找人家省委領導說什麼呀?
這時候,李大頭適時地想起了老朋友沈小陽——沈小陽是記者,消息來源多,真有啥了不得的大事,沈小陽不會一點也不知道。便打了個電話給沈小陽,說是有台捷達王,是欠煤款的客戶用來頂賬的,正在公司閒著,問沈小陽要不要借用?如果要借用,今天就可以去公司把車開走。
沈小陽心裡啥都明白:「別給我繞了,說吧,大頭,你是不是又進去了?」
李大頭不繞圈子了:「老弟呀,哥哥目前還沒進去,但是很有可能進去呀。」
沈小陽顯然對上次收車的事還耿耿於懷,惡毒地道:「我就知道是這種事?你說清楚點,是一般性質的嫖妓淫亂,還是強姦犯罪?強姦犯罪我一點辦法沒有,而且我也得注意影響了,賀市長讓我少和你這種流氓分子囉唆,都訓過我幾次了!」
李大頭說:「哥哥我會犯強姦罪麼?哥哥有錢什麼小姐叫不到?!」
沈小陽也不客氣:「少女也是小姐,你敢嫖就是強姦!」
李大頭強忍著一肚子惡氣:「好,好,我認你狠,你就趁機在哥哥頭上拉屎撒尿吧!告訴你:這回不是這方面的事了,是省反貪局找我了,恐怕是經濟方面的問題!你聽到啥風聲沒有?」
沈小陽說:「我沒聽到什麼風聲,你還是抓緊回來吧,有事回來再說!」
李大頭不太放心:「我回來又咋辦?萬一自投羅網怎麼辦?」
沈小陽說:「你不回來又咋辦?金石煤炭公司不要了?你不回來更證明你作賊心虛!再說了,你真有什麼大事還逃得了?田壯達逃到國外不還是抓回來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懂不懂?我的同志!你狗東西幹了什麼好事你心裡有數,自己決定好了!我個人倒是希望你走自首坦白的道路!另外,也和你說清楚:你的破車我不借,這國慶節快到了——國慶節可不是三八婦女節,是個大節,得隆重地辦點福利,你再給我們報社掏點錢吧,我們田總說了,請你當國慶徵文的評委!」
李大頭叫了起來:「沈大筆,你不是賭誓發咒不給報社拉贊助了麼?怎麼又來了?!」
沈小陽道:「這情況不是又起變化了嗎?報社馬上又要研究中層幹部問題了,我排在第一!」
李大頭只好自認倒霉:「好,好,我出三千,你到太平鎮拖兔子去吧!」
沈小陽沒好氣地道:「拖什麼兔子?你就認識兔子啊?這回是辦水產,你起碼得給我出五千,我姐夫辦喪事時去了那麼多人,連賀市長都去了,你狗東西連面都沒照,那兩千就算罰款了!」
李大頭只好認賬,在電話裡答應了沈小陽,次日一早,帶著小蜜回了峽江。
火車開了八小時,到峽江已是下午五點了。李大頭擔心自己隨時可能被反貪局提溜走,晚飯沒敢到外面吃,是叫了酒菜在公司吃的。正對著飯桌的一面牆上就掛著和趙啟功的巨幅合影,好像省委領導也參加了他們這次密謀似的。
面對和省委領導合影的大照片,李大頭氣又壯了些,多少恢復了點信心,酒杯一端,煞有介事地對沈小陽說:「沈大筆,你也別覺得自己和賀市長關係好,就把架子搭得那麼足,哥哥我是把你當做好朋友,碰到點小事才和你商量一下。其實,我要找趙省長,還不把啥都解決了?」
沈小陽陰陰地說:「那我就告訴你個好消息:中紀委和中組部也在找趙省長呢,都來兩撥了!」
李大頭嚇了一跳,嘴裡一口酒差點兒噴了出來:「還……還有這種事?趙省長也犯事了?」
沈小陽品著酒,貓戲耗子似的看著李大頭:「說吧,我的哥哥,你給趙省長送過多少錢?」
李大頭有點急了,大頭直搖:「沒有,絕對沒有,你老弟可別胡說八道!我和趙省長就那次在酒店見過一面,他家的電話號碼還是我轉了好幾彎才從朋友那打聽到的,都沒敢給他打過!」
沈小陽說:「除了趙省長之外,給多少人送過禮,腐蝕過多少革命幹部?」
李大頭頗為苦惱地說:「這哪想得起來?哪年不送?這麼多年了,誰知道送過多少?有主動要求我腐蝕的,有我湊上去腐蝕的。就在上個月,我還給區地稅局的王科長和管我們的小祁一人送過一個紅包。王科長是五千,小祁是四千,我們會計辦的。」
沈小陽說:「那你回憶一下,把你腐蝕過的官員名單和送禮金額都開出來,我幫你分析。」
李大頭不上這個當:「沈大筆,你別蒙我,不說這個名單我真回憶不起來,就算能回憶起來,我也不敢開給你!你還是幫我打聽一下吧,省反貪局究竟找我幹什麼?是誰的事涉及到了我?」
沈小陽說:「這得你自己想了,你那些狐朋狗友中誰會頂不住啊?」
李大頭想了一夜,也沒想出個所以然,沈小陽當夜也沒打探到什麼結果。
次日一大早,省反貪局又找上了門——來了個電話,請李大頭立即到反貪局去。
李大頭只好去了,一進反貪局的大門自己就不當自己的家了,心裡亂糟糟的,總想尿尿,沒讓任何人動員就有一種想坦白交待的念頭,怎麼壓都壓不住,一坐下就說:「我知道,我知道,廉政風暴刮到這地步,你們遲早會找我,你們問吧,只要我知道的,我……我都會交待!」
反貪局的同志說:「我們問,還算你交待嗎?你自己先說吧,爭取個主動。」
李大頭想想也是,讓人家反貪局問到面前就被動了。眼前馬上浮現出區地稅局的王科長和小祁的面孔,便最先把這二人拋了出來,說是自己為了納人情稅,就給二人送了一個紅包的人情。坦白時還算夠朋友,講了真實情況:這兩個紅包不是王科長和小祁提出要的,是他讓公司會計以咨詢費的名義硬給的。
反貪局的同志挺滿意:「好,好,這只是個開頭,繼續說,往大處說,不要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轉移目標!你李金石一直很活躍嘛,主要問題不在區級的稅務人員身上!」
李大頭的眼前又浮現了幾個市一級工商稅務幹部的笑臉,其中一個是市工商局陳副局長,陳副局長是老局長了,這些年給他幫了不少忙,他也挺對得起他的,逢年過節沒少給送過實物,家裡的彩電、冰箱都是他送的,這次又被田壯達案子牽扯進去了,進去都幾個月了,估計老傢伙頂不住,便又把陳副局長供了出來,只說了彩電、冰箱兩個大件,錢的事沒說,想一步步來。
反貪局的同志更滿意了:「李金石啊,態度還不錯嘛!說下去,說下去!」
李大頭尿意更急,覺得要尿褲子了,可憐巴巴提出要上廁所。反貪局的同志很講政策,同意李大頭去上廁所。李大頭到了廁所,站在小便池前,無論如何努力卻又一滴也尿不出來了。換了一種形式,像女人一樣蹲下尿,才勉強擠出了幾滴眼淚似的尿汁。回到屋裡,供出了個峽江煤炭局的銷售處長,尿意再次上來了,又到廁所去尿尿。就這麼交待一個,去一回廁所,忙活了差不多一上午,又把六個收過他禮的當官的哥兒們弟兄交待出來了。李大頭認為第一輪交待得差不多了,他態度又那麼好,也算對得起反貪局了,打定主意其他的哥兒們弟兄一般情況下決不再供了。
反貪局的同志卻不滿意了:「怎麼,李金石,就這些嗎?」
李大頭連連點著汗津津的大頭說:「就這些,就這些!」還解釋了一下:「現在煤炭市場並不好,再說,我這人也不算大方,萬字數的禮我一般也不送……」
反貪局的同志馬上抓住了漏洞:「一般不送?用得著的大人物,你也不送嗎?」停頓了一下,又加重語氣道:「話說到這裡,李金石,我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了:今天我們找你,主要就是想瞭解一下你李金石和峽江某一個大人物的經濟關係!」
李大頭想不起有什麼用得著的大人物,最大的人物也就是市工商局的陳副局長了,便很委屈地說:「市工商局的陳副局長的事,我不是都交待了麼?哪還有什麼大人物呀?」
反貪局的同志火了:「市工商局副局長算什麼大人物?想想,好好想想!」
李大頭真想不起來,很苦惱地說:「你們能不能提醒我一下呀?我記性不好!」
反貪局的同志這才提示了一下:「你們金石煤炭公司的那幅大照片是怎麼回事啊?」
李大頭這才恍然大悟,省反貪局同志要瞭解的是他和省委領導趙啟功的關係!他真是糊塗到家了,沒讓人家主動問,就把八個哥兒們弟兄供了出來,這不是害人麼?以後誰還敢和他打交道啊!
李大頭的怨氣一下子上來了:「鬧了半天,原來要問的是這檔子事啊,告訴你們;我和趙啟功副省長沒有任何經濟來往!那幅照片是我鑽空子在一個偶然的場合拍的,騙你們是王八蛋……」
從省反貪局樓裡出來,李大頭身子發飄,精神恍惚,像做了一場噩夢。勉強走出大門,兩條腿就軟得邁不開步了,蹲在大門口的路邊上抽煙,一連抽了三支。抽到第三支煙時,省煙草公司的周經理也來反貪局報到了,周經理的臉上的表情好像也很不樂觀,從李大頭面前經過時,衝著李大頭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李大頭想到自己的軟弱無能,心裡就虛,嘴上便硬了起來,見沒人注意,悄悄對周經理說:「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你老哥可得頂住啊,千萬別害人!」說罷,還抓住周經理的白手死勁握了握,像剛過堂受過刑回來的寧死不屈的共產黨人似的。
周經理不領情,一把甩開李大頭的黑手:「你胡說啥?我就是回答幾個問題!」
李大頭馬上又後悔起來:只要進了反貪局,哪還有幾個硬骨頭?沒準這周經理比他還熊,萬一周經理把他的話說給反貪局的同志聽,他豈不是又自找麻煩?便又改了口,連連說:「那就好,那就好,對組織還是要講老實話嘛……」
周經理進了反貪局大門「回答幾個問題」去了,李大頭也搖搖晃晃回公司了。
一回到公司就見到了匆匆趕來的沈小陽。
沈小陽說:「大頭,我到底從賀市長那裡探到底了:可能是要瞭解你和趙啟功的關係……」
李大頭撐不住了,帶著哭腔絕望地叫:「沈大筆,現在說還有什麼用?我沒頂住呀,一下子賣了八個哥兒們弟兄啊!我他媽的以後在峽江還怎麼混啊?!」
沈小陽一聽就樂了:「大頭啊,沒想到你還對我市廉政建設做了一回貢獻哩!」
李大頭沒心思開玩笑,指著牆上和趙啟功的巨幅合影,極是痛苦:「我原以為打著趙省長的旗號能做做廣告唬唬人,沒想到倒被他拖累了!」說罷,吩咐手下馬崽把合影取下來。
沈小陽阻止道:「趙省長究竟怎麼樣還說不準,你也別太勢利嘛!」
李大頭想想也是,不讓取合影了,頭一昂:「不過,邊大帥的車得收回來了!」
沈小陽馬上想到了報社那五千元贊助:「那我們報社國慶節的福利是不是不辦了?」
李大頭想了想:「沈大筆,按說我真不該辦了,可咱們誰跟誰?又涉及到你的小職務,這忙哥哥不幫誰幫?我辦了,五千塊你拿去,隆重辦!」說罷,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不過,你也得給哥哥幫個小忙:貪污賄賂局的那幫孫子和我還沒完呢,說了,隨時會傳我,還讓我寫材料,我會寫什麼材料?這材料就交給你老弟寫了,你上點心,隆重點寫,要當做是給賀市長、李書記寫的!」
沈小陽覺得受了污辱,不悅地道:「我給賀市長、李書記寫得都是正經大文章,是指導你們搞改革的,什麼時候寫過這種認罪材料?」本想表現一下文化人的清高,把李大頭堵回去,可想到那五千元贊助和自己的小職務,歎了口氣,不說了,要李大頭馬上開支票。
68
李東方的預料果然不錯,儘管中紀委、中組部兩度直接介入,趙啟功這一次還是滑掉了。
陳仲成的老婆宋雪麗已經和陳仲成離了婚,抵死不承認陳仲成的最後供詞,被叫到省紀委,和省紀委書記王培松在辦公室又哭有鬧,大罵陳仲成是無恥的畜牲,死到臨頭還撒這種不要臉皮的彌天大謊。已判了十年徒刑的趙娟娟也不承認趙啟功上過自己的床,更不承認帶著鑽戒和趙啟功一起到北京跑過官,一口咬定陳仲成是誣陷。據趙娟娟解釋:去年底趙啟功帶團從國外招商回來,她正好在北京談筆生意,就請趙啟功和隨行人員吃了一頓飯。原說在王府飯店吃,趙啟功嫌太鋪張,沒同意。結果,是在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羊肉館吃的,八個人吃了不到三百元,剩下的菜趙啟功怕浪費,還打包帶到路上吃了。看到趙娟娟的審訊筆錄,王培松頗為惱火,要求有關人員加大對趙娟娟的工作力度,趙娟娟馬上在獄中絕食抗議,連續三天連水都不喝,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趙啟功的問題只能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最終被中組部點名指調去中央黨校學習。
據說,事後有人將趙娟娟的絕食情況悄悄告訴了趙啟功,趙啟功身子一轉就流淚了。
陳仲成最終執行了死刑,田壯達因為有重大立功表現,又退清了全部贓款,判了死緩。由這兩個主案引發的八個串案到九月底基本上一一審結,逐一宣判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一場來勢兇猛的政治風暴終於過去了,峽江上上下下這才都鬆了一口氣。
然而,政治風暴過後的氣氛卻有些異樣。關於趙啟功寧可委屈自己也要保護手下幹部的很富人情味的故事越傳越廣,越傳越離奇。傳到後來,李東方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他到底被抹上了白鼻樑,在許多幹部嘴裡成了出賣自己同志和朋友的政治小人。賀家國陪幾個投資商到秀山參觀西川古王國遺址時,劉專員就在私下問過賀家國:李東方下手怎麼這麼狠?連趙啟功這樣的老領導都出賣?為了當省委常委就不顧一切了麼?賀家過回來一說,李東方心裡像被誰狠狠紮了一刀。
省委新近增補了一名常委,是省委宣傳部剛上任的梅部長,梅部長是從省教委主任調任宣傳部部長的,上任不到一個月就按慣例進了省委常委班子,而按慣例作為省會城市一把手的李東方早就該進省委常委班子卻仍然沒進去。這事實像一陣風,進一步推動了謠言的傳播速度和力度。有人說,李東方馬屁拍到馬腿上了,不但得罪了趙啟功,事實上也得罪了大老闆。還有人編出了個「峽江三大怪」四處亂傳:老書記糊里糊塗被人賣,新書記為往上爬反腐敗,假市長狐假虎威盡作怪。這個假市長顯然指的是市長助理賀家國,賀家國最早點燃了這場政治風暴的導火線,必然遭人恨。
這倒也罷了,讓李東方沒想到的是,緊接著西川省和峽江市幹部班子又作了一番調整,秀山地委書記陳秀唐調任峽江代市長兼市委副書記,原市長兼市委副書記錢凡興調任省交通廳廳長,賀家國調任省工商聯副會長。對此,鍾明仁代表省委作出的解釋是:前一段時間的工作證明,錢凡興不太適宜在塊塊上工作,位置一直擺得不太正,工作也不得法,鬧出了不少矛盾,不利於未來峽江發展的大局。而陳秀唐在省委機關工作過,又在秀山貧困地區鍛煉了幾年,人很年輕,腦瓜活,思路多,應該能成為一個開拓局面的理想市長。
李東方對錢凡興的調離沒什麼意見,可對來自秀山的這位陳秀唐卻從心裡不願接受,尤其不能接受的是:在陳秀唐接任市長的同時,將賀家國調離。李東方把問題提了出來——提得既鄭重又婉轉,先從積極方面理解省委的安排,認可了鍾明仁代表省委對陳秀唐作出的評價,轉而向鍾明仁和省委請求:峽江的工作思路剛理順,從工作出發,可否將賀家國留在峽江,正式出任副市長?
鍾明仁似乎料定李東方要為賀家國講話,深思了一下,什麼也沒說,更沒表態,從辦公桌上拿出了厚厚一疊材料:「東方同志,家國的事我們先不談,這份材料你帶回去看看再說,好不好?」
李東方心裡有數,賠著笑臉道:「鍾書記,無非是告狀信吧?我不看也知道是什麼內容。」
鍾明仁搖搖頭,還是把材料遞給了李東方:「東方同志,你不一定全知道!這不是一封簡單的告狀信,是錢凡興同志和你們峽江市三位副市長聯名寫給省委的情況匯報,談得還比較尖銳,我和省委就不能不重視了,就算家國是我親兒子,我也得讓他離開峽江,這是為他狗娃好!」
李東方懸著心問:「鍾書記,錢市長他們到底反映了些什麼情況?以至於非要把家國調離?」
鍾明仁長長歎了口氣,很有些無可奈何:「簡單說吧:這狗娃太不注意影響,毫無民主和法制意識,在某些事情上簡直是無法無天!比如說,和一個叫什麼計夫順的鎮黨委書記整天搞在一起,把好端端一個太平鎮鬧得烏煙瘴氣!連群眾反腐敗的正常上訪都不允許,竟讓那個鎮黨委書記帶著手銬去開會,把上訪群眾當場銬走!那個鎮黨委書記的死,我看和他有很大的關係!——錢凡興這個市長擺不正位置,他賀家國這個市長助理也沒擺正位置嘛,扯著你市委書記的大旗亂舞一氣,經常和錢凡興為點小事大吵大鬧,連你們的副市長都看不下去!白省長代表省委和錢凡興談話時,錢凡興明確表示了,他服從組織調動,可以離開峽江,希望省委也能把家國調離峽江。」
李東方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個錢凡興,臨走也沒忘記再給賀家國致命的一槍,竟然還拖上了三個副市長造勢!這份材料不看也知道,恐怕不僅僅是談賀家國的問題,十有八九還要涉及到他。那個別有用心的「峽江三大怪」裡不是把他和賀家國是假他之威作怪。於是,便向鍾明仁解釋說:「鍾書記,您知道的,家國同志得罪人,全是為了工作,為了您和省委能更全面地瞭解家國同志的工作情況,我想做個實事求是的匯報……」
鍾明仁很固執,擺擺手說:「東方同志,你現在先不要匯報,還是先看材料,看完後再說,我可以給你一個匯報時間。省委擴大會議剛開過,《國際歌》剛唱過,我們的思想不能再混亂了!東方啊,可以坦率地告訴你:我和白省長也知道錢凡興和三位副市長反映的問題有個人情緒,也知道家國為工作得罪了不少人,但有一點錢凡興他們在材料裡說得不錯:誰也不要再試圖做救世主了,解決中國的問題要靠我們這個黨,靠黨領導下的幹部群眾,靠民主與法制,不是靠幾個青天大老爺啊!我們任何一個黨員幹部不論能耐多大,都要擺正自己的位置,任何時候都不能凌駕於黨和政府之上。因此,東方同志,我就不能不提醒你:你是中共峽江市委書記,領導著中國共產黨的一個市級政權組織,你手下有市委班子,有政府班子,不僅僅是一個賀家國!對你們前一段時間的工作成績,我和省委充分肯定,正確的意見我和省委全部接受了,是真誠地接受,沒有任何勉強和虛情假意。但是,峽江過去那種複雜特殊的情況不存在了嘛,一切走上正軌了嘛,你和家國的特殊關係也要結束了,家國不能再替你去做獨行俠了!東方同志,你設想一下:如果這種情況繼續下去,新任市長陳秀唐同志怎麼工作啊?那些副市長們又怎麼工作啊?東方啊,我這個省委書記會犯錯誤,你這個市委書記也同樣會犯錯誤,任何人都可能會犯錯誤,越是在這種時候越是要警惕啊!」
鍾明仁說得真誠懇切,李東方無言以對,只得帶著那份材料,心情抑鬱回去了。
從柳蔭路二號趙啟功家門口經過,李東方注意到:這日趙啟功家門前的小車又停了不少。省市一些幹部得知趙啟功要到中央黨校學習,全跑到趙家來探望送行了。門前的小車掛什麼牌號的都有,有的還是外地車。李東方的心裡益發抑鬱:一場如此猛烈的政治風暴過後,趙啟功的影響力非但沒有降低,似乎還有所加強!而他這個勝利者卻卻連自己的一個愛將都沒保住!這又是哪裡出了問題?
沒想到,就在當天晚上,趙啟功就主動登門,來給李東方「釋疑」了。
趙啟功帶著年輕漂亮的夫人劉璐璐,還帶了幾箱難得一見的南方水果,說全是下面同志送的,他馬上要到北京去了,劉璐璐一人也吃不完,請李東方夫婦幫助解決一下。寒暄閒談時,劉璐璐還主動提到了艾紅艷的工作問題,說是大姐的護士長不能再當下去了,不行就調過來跟她幹。艾紅艷直笑,說她早想好了,年底就辦離崗退養手續。趙啟功便說,那也好,這一來我們東方同志在下崗工人面前說話就硬朗了。
趙啟功談笑風生,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樂呵呵地對李東方說:「老夥計啊,你現在的日子好過嘍,凡興同志走了,秀唐同志來了——秀唐同志在鍾書記身邊工作多年,鍾書記的好思想好作風學了不少,你們合作起來相信會十分愉快啊,鍾書記和省委對你們的期望很大哩!」
李東方點頭笑道:「是啊,是啊!秀唐同志來,對移民工作也比較有利嘛!秀唐同志過去是秀山地委書記,現在做了峽江市長,峽江的移民安置我就不要多煩心了,讓秀唐同志一包到底吧!」
趙啟功又透露說:「不過,對家國的調離,我倒提了點不同意見——家國不是我女婿了,我也用不著避什麼嫌了——實事求是說,這個同志毛病不少,政治上也不太成熟,但畢竟有工作熱情,很想幹事,也很能幹事嘛!我就在常委會上談了談我的看法:把這個同志留在峽江可能對大局比較有利,磨合一下,應該會成為秀唐同志的好幫手。鍾書記不太同意我的意見,說了一大堆,白省長他們也跟著鍾書記應和,我也就不好再堅持了。」
李東方相信趙啟功會在省委常委會上提出這種意見,也知道這意見的意味深長,更知道趙啟功提這個意見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於是,笑了笑,含蓄地道:「老領導,家國的事不談了,他走了也好嘛,起碼不會有人把他和我綁在一起罵了。」
趙啟功沉默良久,長長吁了口氣,感歎道:「說到底還是我們大老闆厲害啊!《國際歌》大家一起唱,檢查大家一起做,可鬧到最後,我到北京學習去了,家國調走了,凡興同志卻去了我省條條裡的第一大廳做了一把手,秀唐同志也到峽江這個省會城市做了市長,這安排何等精彩啊!」
李東方啥都聽明白了,卻像啥都沒明白:「確實很精彩嘛,我們大老闆會用人呢!凡興同志一直在條條上工作,對地方上的工作不太適應,又整天想著要幹大事,正好到交通廳施展身手,把我們省內的交通基礎設施好好改造一下,我和凡興同志說了,過兩天,常委們要隆重給他送行!」
趙啟功怔了一下,突然呵呵大笑起來:「好,好!老夥計,你這一仗贏得實在太漂亮了!」
李東方也大笑起來,笑出了滿眼的淚水:「是啊,是啊!這一仗是很漂亮嘛,那些腐敗分子到他們該去的地方去了,國際工業園到底關下來了,紅峰商場的官司也翻過來了,我李東方這個市委書記也算多少對得起老百姓的養育之恩了!」抹去臉上滾落下的淚珠,含笑看著趙啟功,「所以呀,老領導呀,如果再給我一次選擇,這一仗我還是要打呀!」
然而,趙啟功夫婦走後,李東方卻像換了一個人,呆呆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陷入了沉思。
艾紅艷走過來悄聲勸道:「東方,過去的事就別想了,還真那麼想當省委常委啊?」
李東方搖搖頭:「不是省委常委的問題,而是這種人事安排的問題,鍾書記和省委對我還是不放心啊!——上任以後盡給他們擦屁股,把他們的屁股擦乾淨了,臭味卻全沾到我身上來了!」
艾紅艷安慰道:「也別這麼灰心,現在誇你的老百姓真不少哩,都說你是真共產黨……」
李東方苦笑道:「誰是假共產黨啊?高唱《國際歌》時,連趙啟功都熱淚盈眶!」
說到這裡,門鈴突然響了起來,響得肆無忌憚。
艾紅艷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鐘:「這麼晚了,會是誰?那麼按鈴!」
李東方想都沒想:「還會是誰?準是家國,只有他敢這樣按著鈴不放手,快去開門吧!」
果然是賀家國,小伙子手拎一瓶五糧液,還有一包花生米。
李東方心裡已意識到了什麼,臉面上卻是一副驚奇的模樣:「家國,又搞什麼名堂?」
賀家國一屁股坐下來:「首長,你別給我裝模作樣了,今天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李東方沉默了一下,盡量平靜地問:「省委組織部找你談話了?」
賀家國哭也似地笑了笑:「首長,這次級別很高哩,比請我上台那次高——是白省長代表省委和我談的話!峽江市的人事調整白省長告訴我了,我聽完以後也明確告訴白省長了:離開峽江可以,省工商聯我不會去,我本來就是聘任幹部,還是回西川大學搞我的華美國際公司!白省長說可以考慮,過渡一下,將來做西川大學副校長。這也讓我頂了回去,我說了,在下從此不伺候了!」
李東方並沒有多少驚訝,只淡然道:「家國,你這態表早了,也有點輕率了!」
賀家國擰開酒瓶,給李東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眼裡湧上了淚:「不說了,說了傷心!來,李書記,我敬您一杯,為您的知遇之恩!因為有人您,我生命中才有了這段異樣的光彩!」
李東方不喝:「家國,這話我不喜歡聽,事情並沒有結束嘛,你先不要給我致悼詞!」
賀家國明白李東方的意思,立即表示說:「李書記,您千萬不要再去找大老闆做工作了,我比你更清楚,我這位鍾叔叔從來就沒想讓我走仕途!尤其是跟在你身後走仕途!此地不養爺,自有養爺處嘛,既然命運注定要我去做大陸的李嘉誠,我就去好好做吧!趙娟娟被捕前說的話我曾告訴過你,現在看來她說的一點不錯:像我這種人難以見容於這個僵化的體制,縱然是把身家性命押上去一百回旀撼不動它強大的基礎,人家對我們忠誠的回報只能是將我們扔進大海!」
李東方勃然大怒,「砰」的一聲,把酒杯蹲到茶几上,因用力過猛,酒杯碎了,酒汁四溢。
賀家國嚇了一大跳,愣了一下,忙和艾紅艷一起,收拾起了一片狼藉的茶几。
李東方這才發現了自己的失態,努力鎮定著情緒,過了好半天,才很嚴肅地說:「家國,到現在為止,你還在市長助理的位置上呀,你這同志仍然是中共峽江市委領導下的一名副市級幹部啊,怎麼能這麼沒有原則性呢?誰把我們扔進大海了?省委對我們前一階段的工作是充分肯定的!」
賀家國冷笑一聲:「首長,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充分肯定的的結果是什麼?你這個峽江市委書記仍然不是省委常委,陳秀唐來了,我被趕滾蛋了,這就叫肯定?這就是對我們忠誠的回報?」
李東方責問到:「對黨和人民的忠誠非要索取回報嗎?索取回報的忠誠還算得上忠誠嗎?」
賀家國一下子激動起來,言辭頗為激烈:「首長,誰要索取回報了?是您,還是我?我索取的僅僅是一份報國為民的權力!我當然知道自己還在市長助理的位置上,省委的免職令一天不到峽江,這個市長助理我就會幹一天!我今天到您這兒來,就是想和您談談最後的鬥爭!該幹的事馬上干,不能再拖了,尤其是部分區縣幹部的調整,必須在陳秀唐到任之前完成,在這一點上,你要學學大老闆的氣派!真是那麼民主,什麼事也幹不成,最後倒真會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
李東方帶著思索的神色看著賀家國:「考慮得也太簡單了吧?錢市長還沒走,能不打橫炮?」
賀家國指著自己的鼻子到:「對付錢凡興的炮在這裡呢,既然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了,我就為你首長放最後幾炮,把這個炮灰做到底吧!不遮不掩,實話實說,把一樁樁一件件事情攤開來,看看他這個市長和我們某些同志對人民負責了沒有!——還有撤鄉並鎮,你不好提,我也先提出來,你拿到常委會上去定,讓陳秀唐同志到任後好好去執行,別再變著花樣瞎折騰!」
李東方心裡既酸楚又感動:多好的年輕人啊,既講原則,有重感情!他這麼做到底圖什麼?有自己任何私利嗎?顯然沒有,這個年輕博士根本不想往上爬。因為無私才能無畏,他相信,只要自己不加阻止,這位市長助理肯定會把告別峽江政壇的一幕壯劇演得有聲有色。
然而,也正因為如此,告別的一幕才不能上演!
李東方緩緩搖起了頭:「家國,我們最好成績還是不要這樣做!大老闆提醒的對:解決中國的問題,要靠我們這個黨,靠人民,靠民主與法制,而不是靠哪幾個青天大老爺——當然,我們都不是這種青天大老爺——我看大老闆和省委對我們是有些誤會了,沒有全面瞭解情況。我準備再和大老闆鄭重談一次,如果把情況全談清楚了,仍然不能改變他的決定,那麼我就向省委辭職!」
賀家國跳了起來,激動地叫道:「李書記,你決不要這樣做,你和我不是一回事,你是峽江一把手,是峽江老百姓的希望!你這樣做了就對不起峽江二百萬老百姓,就是臨陣脫逃!」
李東方笑了笑,另拿了個酒杯,給自己倒滿酒,把杯舉了舉:「來,家國,別叫了,喝酒吧,我相信大老闆沒那麼糊塗,還不會搞到讓我辭職的地步!對大老闆,我瞭解,你也應該瞭解,他不是趙啟功,不是不顧人民死活的官僚政客。這21年,他為峽江,為西川把心都操碎了。我們設身處地替他一想:他調陳秀唐到峽江,讓你離開峽江,目的還是為了更好地開拓峽江的新局面嘛!把這一點想透了,也就沒有什麼好氣的了,我們多做工作,把工作做到家嘛!」
賀家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仰天長歎道:「想當個好官,為老百姓做點好事可太難了!」
李東方拍了拍賀家國的肩頭:「所以,你這個好官的苗子我一定要替老百姓留住!」
這夜,賀家國告辭回去後,李東方幾乎徹夜未眠,先看那份材料,嗣後,針對那份別有用心的材料準備了一個向鍾明仁和省委匯報的提綱。不僅僅是談賀家國的去留問題,還談到了政治體制的深入改革問題,如何在改革開放的實踐中培養和使用政治新人的問題。新人當然不成熟,當然會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錯誤,但是,只要他願意為這個國家,為這個民族,為這塊土地上的人民無私無畏地押上身家性命,獻出自己的忠誠和熱血,我們的體制就應該給他這個機會。對錢凡興這種人要予以制約,用其長避其短。而對像趙啟功這類政客,則應該從體制上堵住漏洞,使之不再滋生。還要有一種殺滅驅逐機制,即使這種政治怪胎滋生出來,也要予以有效殺滅或者驅逐。
黎明的陽光擠走了世紀末的又一個長夜,新的一天開始了。
李東方覺得這是充滿希望的一天。
兆頭很不錯,有點柳岸花明的意思。
在保密電話裡和鍾明仁預約匯報時間時,鍾明仁不但一口答應聽取匯報,態度也起了微妙的變化,主動提出了白省長的一個新建議:賀家國既然不願去省工商聯,可以安排到秀山去做副專員。鍾明仁在電話裡說,他覺得白省長的建議有道理,不能讓賀家國這狗娃就此消沉,還得發揮他的作用,說是正在慎重考慮白省長的建議,讓李東方上班後馬上過來談談意見。
李東方心裡有底了,就算不能把賀家國留在峽江,也把賀家國留在了另一個能報國為民的崗位上了。賀家國到秀山這種貧困地區呆幾年並不是什麼壞事,經過一番摔打,這年輕博士也許會在下一個世紀某個年代成長為西川省改革開放的又一位主帥。
當然,賀家國去了秀山,對峽江下一步的工作佈局非常不利,陳秀唐的霸道作風和好大喜功在省裡也是出了名的。不過,想穿了也沒什麼可怕的,了不起再把《國際歌》唱起來,為真理而鬥爭吧!反正要他當一天市委書記,峽江就決不允許再出現任何打著人民的旗號禍害人民的事情!
吃早飯時,又出現了另一個好兆頭:丟了幾天的波斯貓突然回來了。
李東方抑鬱已久的心情在這個充滿希望的早晨漸漸愉悅起來……
——2000年1月-10月寫於北京、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