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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省委書記的憤怒 文 / 周梅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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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三日上午,賀家國陪同李東方和省市環保局的同志在國際工業園搞調研,中午在園區吃了頓便飯。飯剛吃到半截,手機突然響了,是劉全友來的電話。劉全友在電話裡帶著哭腔匯報說,計夫順在鎮黨委辦公室被郝老二捅了十二刀。賀家國極為震驚,和李東方打了聲招呼,扔下飯碗就往沙洋縣人民醫院趕。劉全友在電話裡沒匯報清楚,賀家國以為計夫順還在搶救之中,還希望能和計夫順見最後一面。不曾想,趕到縣人民醫院時,計夫順早已停止了呼吸,遺體都轉到太平間去了。先一步趕到的沈小陽在太平間守著,一些公安辦案人員正對計夫順的遺體照相取證。

    遺體慘不忍睹。脖子以下幾乎全被鮮血浸透。胸前的一處傷口翻捲著,像孩子的嘴。眼睜著,左胳膊僵硬地曲著。賀家國禁不住淚水直流,幾天前還活蹦亂跳的一個同志,轉眼就沒了,就這樣沒了,連眼也沒合上!賀家國流著淚,撫摸計夫順的眼皮和胳膊,卻也沒能把計夫順的眼皮合上,胳膊撫倒。公安人員說,賀市長,你別管了,回頭讓殯儀人員想辦法吧。賀家國這才住了手。

    沈小陽站在一旁,抹著淚直歎息,說姐夫計夫順命不好。基本國策事件之前想調走,他也幫著聯繫好了單位,結果出了基本國策事件,想走走不成了。事件處理完,本來還可以走,計夫順又不願走了,說是組織上那麼通情達理,對他的處分那麼寬大,他得對得起組織。賀家國心裡益發難過,要沈小陽不要說了。沈小陽便不說了,轉而告訴賀家國,姐姐沈小蘭和劉全友都被安排到縣委招待所臨時住下了,縣委季書記他們也在招待所分析案情,研究善後。賀家國便去了招待所。

    到了招待所,先安慰了一下正躺在床上打吊針的沈小蘭,又向吊著胳膊的劉全友瞭解一下案發過程和相關情況,賀家國才陰沉著臉,去樓上套間見了縣委季書記和那些沙洋縣的負責同志。

    進門時,副縣長花建設正在發表意見,因為背對著賀家國,沒看到賀家國進來:「……郝老二報復殺人這是沒疑問的,郝家幾虎的惡賴我知道,我也在那裡當過六年書記嘛。可是,也得承認,這是事出有因啊,老計的工作方法確實有問題,銬著郝老二修了兩個月的路,連河塘村一個要求反腐敗的村委會副主任他也銬,據河塘村那個副主任反映,河塘村的腐敗就與老計有關,老計和老劉過去沒少到河塘村蹭飯吃。」說到這裡,他長長歎了口氣,「老計這同志啊,開拓局面,幹大事沒什麼本事,激化矛盾本事不小,我說他也不聽,有什麼辦法呢?人家市裡有後台嘛……」

    賀家國忍不住插了上來:「花縣長,你這是什麼意思?啊?是不是說老計該死?還開拓局面,幹大事?你留下這麼個爛攤子誰接得了?老計有什麼後台——你點名道姓說是我抓的點不就完了嗎?正因為是我抓的點,我才瞭解情況:老計上任一年零三個月,一分錢工資沒拿到,淨替你四處擦屁股,你這同志內心就沒有愧嗎?你不讓老計、老劉他們到河塘村蹭飯,讓他們喝西北風嗎?別人不瞭解情況說說這話還有情可原,你說這話就叫沒有良知,就是不管下面同志的死活!」

    花建設解釋說:「賀市長,我不是沒管他們,為了解決老計和劉全友的生活問題,我批了兩萬,報告還在縣財政局,不信你可以去查,上面有老計和劉全友的簽字,他們非要把這兩萬塊錢分下去,就怪不了我了。」

    季書記也很生氣,不滿地看著花建設:「花建設,你就不要再解釋了,我看賀市長對你的批評一點不錯!老計人都死了,死得又這麼慘,你還往人家身上倒什麼髒水?你花建設就不想想自己該承擔多少責任?!賀市長今天不說,你也和你拉不開這個臉面,賀市長今天既說了,那我也就把話說到明處:對太平鎮的現狀,對計夫順同志的遇難,你花建設責任不小!」

    花建設仍不服氣:「季書記,我不是倒髒水,就是實事求是反映點真實情況……」

    季書記揮揮手:「現在什麼話都別說了,把能補救的事盡量補救一下吧,賀市長也到了,我先說幾條,大家研究:一、欠計夫順同志的所有工資補發,撫恤從優,把有關政策用大最大限度;二、舉行隆重的遺體告別儀式,縣委常委和副縣級幹部在家的全部參加;三、計夫順同志的愛人也在困難企業,家庭生活一直有困難,縣委機關發動一下,組織一次募捐活動;四、縣委出面,對計夫順同志生前的工作給予充分肯定和評價,決不許任何人再捕風捉影,胡說八道!」

    賀家國心裡這才多多少少好受了些,鎮定了一下情緒,談起了自己的看法:「季書記講的這四點很好,我完全贊同。你們都是從基層上來的,我不說你們心裡也有數:我們基層的一把手不好當啊,抓了太平鎮這個點我深有體會。對任何一個基層幹部,想找毛病都能找出一大堆。我們要看主流,看大節,看他是不是認真負責幹事情!」不禁激動起來,聲音也提高了許多:「老計到太平鎮一年多,是不是認真負責幹事情了呢?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老計無怨無悔工作著,千方百計穩住了我們一個基層政權組織的正常運轉。沒有老計,鎮上那批老幹部就看不上病,農中的教師就吃不上糧,郝老二這伙地痞流氓就會把太平鎮鬧得烏煙瘴氣,老百姓就要罵我們黨和政府失職無能!這就是大節,這就是主流!」

    他注意地看了看花建設,又說了下去,「不錯,老計是沒開拓出什麼新局面,是沒創造出什麼可圈可點的政績,一來他到任時間短,二來過去的包袱太重,能怪他嗎?我倒是從心裡感謝他,感謝他有良心,沒有為了向上爬,就踩著我們老百姓的脊樑,甚至削尖腦袋去創造自己所謂的政績!所以,沙洋縣委對計夫順的肯定也是對我們相當一批基層幹部的肯定——同志們,我們不能再傷這些基層同志的心了,計夫順死不瞑目啊!」

    說到最後,賀家國眼淚下來了。

    季書記和幾個副縣長眼圈也紅了……

    不料,縣委組織部宋部長拿著縣委的這四點意見徵求沈小蘭意見時,沈小蘭卻淡然表示說,只要組織上能有個公道的評價,撤消計夫順的處分就行了,讓他清清白白來,清清白白走,別的都無所謂。募捐千萬別搞,搞了她也不會接受。宋部長再三要沈小蘭說說自己的要求,沈小蘭才提到計夫順下崗的姐姐的問題。宋部長請示季書記後,代表縣委答應,在沙洋縣範圍內給予適當的安排。

    儘管沈小蘭不同意沙洋縣委搞募捐,賀家國還是以華美國際公司的名義捐助了一萬元,不這麼做,賀家國覺得過意不去。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最清楚,如果那天不是撞上了郝老二的「便民服務」,如果沒有他的默許和支持,計夫順就不會土法上馬懲治郝老二,也許就沒有這場悲劇了。

    沈小蘭也不接送上門的這一萬元現金,抹著淚說:「賀市長,我和你說實話,夫順走時最放心不下的不是我們家裡,還是鎮上上項目啊,想讓你幫著給華美國際公司牽個線,不知成麼?」

    賀家國頗感意外:「這事老計生前咋沒和我提過啊?」

    沈小蘭苦澀地說:「賀市長,你想想:他敢提嗎?太平鎮那300萬是經你手貸來的,你都罵他是詐騙犯了——不信你問問劉全友,夫順遇害那天是不是還在研究上假煙市場的項目?」

    賀家國嚇了一大跳:「搞假煙市場?老計又想以身試法了?這事拍板了嗎?」

    沈小蘭搖搖頭說:「沒拍板,聽劉全友說,老計最後一刻變了卦,還是想讓你幫個忙。」

    賀家國心裡益發不是滋味,苦笑著說:「幸虧老計變了卦,如果老計真在那天定下了這個要命的項目,不管幹不幹,只要傳出去,頭上又得多一盆污水,花建設不會有啥好話說!」遂答應了沈小蘭,「沈大姐,你放心,這事我負責了,老計的葬事一辦完,我馬上和劉全友商量,也把華美國際公司的老總許從權找來——華美國際是我當初一手搞起來的,我說點話還能算數!」

    沈小蘭連連說:「那就好,那就好,這樣夫順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最後有抹著淚水感慨說:「賀市長,你是大好人,我和夫順這輩子能碰上你這麼個大好人真是太幸運了!賀市長,你得原諒夫順,他真不是騙子,他實在是太難了,才耍花招騙你幫他貸了300萬。錢剛拿到手的那兩天。他一夜一夜睡不著,就怕日後還不上這筆貸款,讓你跟著受連累。劉全友也和我說了,臨嚥氣,他還在車上說呢,要劉全友日後一定還上這筆貸款,別讓他擔騙子的名聲。」

    賀家國忙道:「沈大姐,老計的為人我知道,我從沒把老計當騙子,我們是開玩笑。」

    ……

    計夫順的遺體告別儀式是一周後在沙洋縣舉行的,季書記和沙洋縣委的常委們全出席了。

    舉行儀式那天不湊巧,市裡要開市長辦公會,研究時代大道後續資金問題。賀家國便跑到錢凡興辦公室向錢凡興臨時請假,不曾想,意外地和錢凡興吵了起來,鬧得整個機關沸沸揚揚。

    死了個鎮黨委書記,而且又是個背著處分名聲不好的鎮黨委書記,錢凡興根本沒當回事。賀家國說請假理由時,錢凡興坐在辦公桌前看時代大道的進度情況簡報,連頭也不抬。待賀家國說完了,錢凡興既不說准假不准假,只陰陰地到:「鄉鎮一個基層幹部的遺體告別儀式,你副市級幹部跑去參加,規格高了點吧?沙洋縣負責同志去一下就行了嘛,最好成績不要壞了規矩。」

    賀家國雖然心裡不滿,仍耐著性子解釋說:「錢市長,這與任何規矩都無關,太平鎮是我的聯繫點,計夫順同志又是被歹徒殺害在工作崗位上的,我不去參加告別儀式說不過去哩!」

    錢凡興哼了一聲:「這個計夫順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被殺害了?還不是太霸道嘛!像計夫順這樣的鄉鎮幹部不死也該拿下來!超生罰款都敢吃,動不動就銬人,還帶著手銬去開會,像什麼樣子?!」說著,從桌上拿出以份電話記錄摔到賀家國面前,「你看看,這是市長熱線今天才轉來的,人家在熱線電話裡說了,計夫順死的當天,太平鎮就有人放鞭炮了,老百姓說是送瘟神!」

    賀家國心頭的火一下子躥了上來,抓起那份電話記錄掃了掃,馬上扔到桌上,紅著眼圈責問道:「錢市長,這一個熱線電話就能代表太平鎮全體幹部群眾了嗎?你當市長的知道不知道基層的情況?尤其是太平鎮的情況?你知道不知道我們國家還欠著這個『瘟神』一年零三個月的工資?怪不得計夫順同志死不瞑目,有你這樣不講良心的市長人家寒心啊!」說罷,甩手就走。

    錢凡興再也沒想到賀家國回當面讓他下不來台,厲聲喝道:「賀家國,你給我站住!」

    賀家國在門口站住了,挑釁地看著錢凡興:「錢市長,你是不是也去參加告別儀式?」

    錢凡興桌子一拍:「今天你走出市政府大門,你就別回來了,這個市長助理就別幹了!」

    賀家國冷冷一笑:「錢市長,你以為我還會賭氣辭職呀?我和你說清楚:這個市長助理我還就要幹下去!就為了像計夫順這樣的基層同志有個公道的待遇和評價,我也得幹下去!我是省管幹部,沒有中共西川省委的紅頭文件,你錢市長撤不了我!所以,請別給我拍桌子耍威風!」

    錢凡興也氣得失了態:「好,好,賀家國,那我讓位,我辭職,這市長讓你幹!」

    賀家國的反擊更加放肆:「那就請去辭職好了,你這樣的市長不幹了,我決不惋惜!」

    這話說完,賀家國頭都沒回,下樓上車,直接去了沙洋殯儀館。

    趕到殯儀館時,沙洋縣委季書記他們已等在那裡了。

    現場景象讓賀家國大吃一驚:參加計夫順的遺體告別儀式的幹部群眾不下兩千人,門外的手扶拖拉機和自行車停了一片,手扶拖拉機足足有幾十台。肉兔養殖加工場停產半天,二百多名員工全被場長陳兔子帶來了。幾十個離退休老幹部和許多農中教師也趕來了。四個養兔村到了上千口子人。鎮上居民群眾來得也不少,有的是全家一起來的。殯儀館最大的弔唁廳只能容納二百人,實在容納不了,就把弔唁會場臨時改在了院子裡,院子裡成了人的海洋和花圈的海洋。

    告別儀式沒開始,沈小蘭就哭了,一遍遍對躺在鮮花叢中的計夫順說:「夫順,你能合眼了,能合眼了,你看看,為了給你告別,太平鎮來了多少父老鄉親啊!天理良心,你心裡裝著太平鎮的父老鄉親,太平鎮的父老鄉親心裡也有你呀!你這一年多的鎮黨委書記當得值啊!」

    賀家國聽得沈小蘭這話,淚水禁不住也落了下來,心裡對錢凡興益發鄙夷。

    偏在這時,李東方來了電話,問賀家國在哪裡?賀家國認定是錢凡興找李東方告了狀,冷冷告訴李東方,他在沙洋計夫順遺體告別儀式現場。李東方要賀家國儀式結束後盡快回來見他。賀家國故意帶著譏諷問,出什麼大事了?有這麼緊急嗎?李東方說,就是這麼緊急:國境工業園污水處理系統出了故障,有發生了一次惡性污染事件,下游青湖市自來水公司已經關閉,情況相當嚴重!

    賀家國這才明白過來,對李東方說:「李書記,告別儀式一完,我立即過去!」

    這時,底回的哀樂響了起來,向計夫順遺體告別儀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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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東方再也想不到,身為市長的錢凡興會這麼不顧大局,在污水濁流滾滾湧向青湖及下游市縣的情況下,仍喋喋不休大罵賀家國。李東方開始還耐著性子安撫錢凡興,說是一定找機會和賀家國談談,讓小伙子注意擺正自己的位置,錢凡興卻一口咬定不是談的問題,而是有他無我的問題。

    錢凡興情緒大得不得了:「……李書記,當著你的面,我今天把話說清楚:賀家國是市長助理,不是書記助理,如果我這個市長說話像放屁,那我不如滾蛋!他不滾我滾,我認他狠!」

    李東方不得不沉下了臉:「凡興同志,請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這件事先不談好不還?」

    錢凡興非要談:「為什麼不談?只要這個狂徒不離開市政府我就得談,否則我沒法工作!」

    李東方只好表明了態度:「你怎麼沒法工作了?家國同志哪裡不稱職了?幫你處理的爛事少了?沒有他,時代大道的資金還不知在哪裡呢!我看他今天也沒什麼錯!他聯繫點上的一個黨委書記被歹徒捅死在辦公室,他能不去告別一下嗎?你一口一個規格——在人與人的感情問題上,有什麼規格可言?我們哪一個文件規定了副市級幹部不能參加鄉鎮幹部的遺體告別儀式?」

    錢凡興也不示弱:「可賀家國無組織無紀律,大吵大鬧,已經造成了惡劣的影響!」

    李東方譏問到:「凡興同志,你現在的影響就好?青湖一城百姓吃不上水了,我親自打了三個電話才請動你的大駕,見面後你正事不談,一味罵人洩私憤,勸都勸不住,還有沒有政治涵養呀?有沒有大局觀念呀?對我這個市委書記也沒有起碼的尊重吧?這就是你錢市長的水平?」

    錢凡興這才多少有所清醒,聲音低了下來,強壓著心頭的不滿道:「峽江污染也不是頭一回了,既然是污水處理系統出了故障造成的,那就抓緊搶修,按過去的常規處理,還有什麼好研究的?我馬上安排,現在就給青湖市派車送水!」

    李東方手一擺:「錢市長,我們不能再這麼糊弄下去了,我剛才已在電話裡告訴呂成薇了,這次要徹底解決問題!」說著,把一份打印好的材料遞給錢凡興手上,「這是我和家國等同志經過實地調研後擬定的頭一批關閉企業名單,主要是些電鍍企業,你先看一看,回頭開個市長辦公會定一下,這個會我去參加。」怕錢凡興產生不必要的誤解,還解釋了一下,「這個名單是初定,省環保局的同志也參與了意見,本想再請專家論證一下和你通氣的,沒想到,突然又來了次污染,只好現在和你通氣了。你看看吧,有沒有漏掉哪個污染更嚴重的企業?」

    錢凡興看了看名單,沒對名單發表什麼意見,只問:「看來是準備關園了?」

    李東方點點頭:「準備工作一直在做,不關肯定不行——不過,現在對外先不要講是關園,就說是分期分批處理造污企業,抓住這次機會,把壞事變好事,先把這十二家電鍍企業關掉!」

    錢凡興又問:「大老闆知道嗎?會同意嗎?」

    李東方說:「有關材料我已經送到大老闆那裡去,大老闆可能正在看。」

    錢凡興想了想:「大老闆態度有沒有變化?有沒有透露關園的口風?」

    李東方眉頭一皺,不悅地道:「錢市長,大老闆沒態度,沒口風,這園就不關了是不是?你這個市長是替大老闆一人當的嗎?」忍著氣,又說:「凡興同志,這樣好不好?如果你一定要大老闆的態度,我們馬上就去堂軍區總醫院,向大老闆匯報一次,包括這次污染情況。不過,我在這裡也得把話說明白:這次就是大老闆明確反對,國際工業園我也得關,哪怕這市委書記不幹了!」

    錢凡興立即搖起了頭:「既然不管大老闆是什麼意見你都要關園,那我們還去匯報什麼?有什麼意義?——再說我也沒空,時代大道後續資金的問題得研究了,趙市長他們催得緊。」

    李東方以為錢凡興同意了,便說:「那好,趕快通知一下,把市長辦公會開起來吧,分期分批關園的問題和時代大道資金問題一起研究,今天就要搞個政府令出來,讓家國同志去執行!」

    錢凡興不想下這個政府令,推脫道:「還是先派車送水,處理善後吧!」

    李東方很不高興:「處理善後是處理善後,那十二家電鍍企業一定要下政府令馬上關閉!」

    錢凡興仍繞彎子:「政府令既然我們政府這邊下,我這個市長就得慎重啊!」

    李東方看出了錢凡興的意思:「錢市長,你明說好了,你市政府是不是不願下這個政府令?」

    錢凡興略一沉思:「李書記,你讓我再想想好不好?我過幾天給你個回答。」

    李東方再也壓抑不住了,怒道:「錢凡興同志,我明白你的意思,老百姓的死活在你眼裡根本不值一提,你眼裡只有一個大老闆,沒有大老闆的明確態度,就算峽江下游的老百姓喝污水死光,你眼皮都不會眨一下!現在你可以走了,沒有你的政府令,這十二家電鍍企業我照樣能關掉!」

    錢凡興也撕開了臉批,冷冷盯著李東方,不無惡意地到:「李東方同志,我覺得我沒說錯什麼,做錯什麼!到目前為止,我們西川的省委書記還是鍾明仁,我聽鍾明仁同志的招呼有什麼不對?難道應該像趙啟功那樣把鍾明仁同志搞到醫院裡搶救才對嗎?你剛才究竟是攻擊我,還是攻擊鍾明仁同志?你的意思是不是說鍾明仁同志當年搞這個國際工業園就是為了禍害老百姓,讓峽江下游的老百姓都喝污水死光?這種話連你的老搭檔好朋友趙啟功都說不出來,沒想到你李東方同志今天說出來了!你們一個在省裡,一個市裡配合的可真好,真是最佳搭檔啊!」

    這番話近乎無賴,而且別有用心,也只有錢凡興這種心胸狹隘的政治小人才說得出來,連趙啟功和陳仲成都說不出來!李東方氣得失了態,渾身熱血像似燃燒起來,一下子就達到了沸點,抓起桌上的茶杯猛地摔到地下,對錢凡興一聲大吼:「你給我出去!」

    錢凡興愣愣地看了李東方好半天,黯然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李書記,吵歸吵,工作該怎麼幹怎麼幹,我現在就去消防總隊,讓他們出車到青湖市送水!吵架時的氣話請你別在意!」

    錢凡興走後,秘書進來了,悄無聲息地收拾地上的茶杯碎片。

    這時,賀家國到了,看到地下的茶杯碎片,有些疑惑地問:「李書記,這是怎麼了?」

    李東方掩飾道:「不小心打了一個茶杯——哦,家國,你坐。」

    賀家國坐下了:「是錢凡興找你來告狀了吧?我在樓下碰到他,見他氣呼呼的。」

    李東方卻不談錢凡興:「那個鎮黨委書記計夫順的遺體告別儀式搞得怎麼樣?」

    賀家國把情況說了說,感慨道:「老計這同志生前工作作風粗暴,毛病不少,也犯了不少錯誤,得罪了一些壞人,可沒想到今天還會有這麼多人來向他最後告別,這說明公道在人心啊!」

    李東方點著頭,連連歎息道:「是呀,是呀,我們中國的老百姓好啊,太善良,太寬厚了,只要你出以公心,實實在在為他們做過一些好事,他們就不會忘了你!」

    賀家國說:「老百姓是一方面,我們組織上對計夫順這樣的基層幹部也要多關心,這種悲劇真不能再重演了。下一步我想搞個調查,看看我市發不上工資的鄉鎮幹部到底有多少?得有個解決的辦法。我們如果不注意這個問題,就會逼著一些鄉鎮幹部鋌而走險。李書記,我私下給你透露一下:你想得到麼?為了鎮上三百多幹部吃上飯,計夫順遇害那天差點兒上了個假煙市場項目。」

    李東方擺擺手:「家國,這個調查你不要搞了,我心裡有數,類似太平鎮情況的鄉鎮在我市接近三分之一,準備下一步解決,現在沒顧上。辦法是合鄉並鎮,精減機構。小鄉小鎮全並掉,即便於將來小城鎮的規劃發展,也減少了老百姓的負擔。合併和的一個鄉鎮最多給四十個人的編制,不搞字收自支那一套,稅費上交,財政撥款,有些污官污吏再想刮地皮亂收費呀辦不到了。」

    賀家國眼睛一亮:「哎,李書記,你既有這麼好的設想,怎麼不幹起來?」

    李東方苦笑道:「這麼簡單?不得罪人啊?並掉的那些鄉鎮長們怎麼安排?還有經濟利益問題:撤銷鄉鎮建制的地方不再是經濟中心了,那裡的居民能滿意?這事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就是個綜合性的大工程啊,難度比秀山移民和沙洋遷址只怕還要大!」就說到這裡,打住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言歸正傳,說國際工業園,不瞞你說,為這事,我剛和凡興同志幹了一架。」

    賀家國會意地一笑:「這我猜到了——還不小心摔了只茶杯。」

    李東方根本沒心思和賀家國開玩笑,盡量平靜地把和錢凡興爭執情況說了說。

    賀家國聽罷很驚訝:「李書記,我們這位市長大人也太過分了吧?峽江的一把手究竟是你還是他?峽江市人民政府還在不在中共峽江市委領導下?你市委書記就不能給他下命令嗎?——現在我也看透了,有些事太民主了還真不行!像錢凡興這種人你就不能和他講民主!」

    李東方說:「這和民主無關,家國,你不要借題發揮了,這個政府令錢凡興不下,國際工業園我們照樣關,十二家電鍍企業還是要馬上停產。我想了一下,就請我們的環保局下這個令,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下這個令!走,跟我去市環保局,找朱局長討這紙關園停產令!」

    同車一起去市環抱局的路上,賀家國故意問:「首長,如果朱局長不給咱們這紙關園停產令,你市委書記會不會擼他的烏紗帽?」

    李東方毫不遲疑地說:「當然!我拿錢凡興這個市長沒辦法,也拿一個環保局長沒辦法嗎?幹部任免權在市委,朱局長不會不聽招呼,他真不聽招呼,我們就找個聽招呼的局長來幹!」

    賀家國笑了:「首長,那你今天的做法和當年大老闆的做法又有什麼不同呢?」

    李東方眼一瞪,怪嗔道:「賀家國,你不要譏諷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抓的那個太平鎮也沒成為我市民主的樣板,你催生的哪個民主的村委會現在還讓你頭疼著呢?我沒說錯吧?」

    賀家國認真起來:「李書記,你可別說,這麼一來,我也就比較理解我們大老闆了:你說說看,我們現在都這麼難,當初大老闆能不難嗎?那可是改革開放剛開始啊,左的勢力和影響還那麼嚴重,他不霸道一些,怎麼打開局面啊?能幹成什麼事啊?我們中國的國情就是如此嘛!」

    李東方也認真起來:「家國,能這麼辯證的認識問題,說明你這段時間的市長主力沒白當,進步不小。可你這同志也不要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不要忘了,今天我們國際工業園的現狀也是大老闆當年的霸道造成的啊,這種不民主的代價也不小!」

    賀家國苦笑起來:「是啊,是啊,這是一種悖論嘛……」

    這時,街上出現了不少前往青湖市送水的紅色消防車,消防車擦著李東方的專車一輛輛馳過,像似突然構築了一堵流動的紅牆,遮擋了大街那邊的一側街景。李東方當即想到,錢凡興的善後處理工作看來已經開始了,論糊弄錢凡興可真是把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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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明仁的病房越來越像省委辦公室了,桌上、沙發上、床頭櫃上,四處堆著文件、資料、書籍,前來匯報工作的同志天天不斷。病情穩定之後,鍾明仁本來想出院,院方不同意,擔心再出意外,堅持要他留院觀察一段時間,大軍區司令員、政委也挽留,鍾明仁也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好在是觀察,醫院、護士的干涉少了,日常工作不受影響,鍾明仁情緒一直不錯,心情挺好。

    然而,看了李東方陸續送來的有關峽江污染的資料和調查報告後,鍾明仁的好心情消失了。

    鍾明仁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痛苦的自省與自責之中。雖說在此之前賀家國已在他面前吹了風,讓他思想上有了準備,可他仍沒想到問題會這麼嚴重!一份份白紙黑字的材料擺在那裡,像一堆日夜燃著的炭火,燎烤著他靈魂,讓他大汗淋漓,寢食無味。十五年來,因為國際工業園的污染,致使峽江下游青湖等五縣市農牧漁業災害頻繁,總計經濟損失高達幾十個億,恐怕已經超過了國際工業園利稅的收入了。尤其嚴重的是,造成了青湖市和下游三縣市地方病驟增,形成了幾個癌症高發區,癌症死亡率也逐年上升。這哪是什麼工業園?簡直是垃圾污水製造廠了。作為一個前峽江市委書記、現省委書記,他不能不一次次問自己:這是怎麼演變到這一步的?你鍾明仁在各種不同的政治場和宣佈代表人民利益的時候,是不是真正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在做出這一重大決策時,是不是站在老百姓的角度考慮過利害得失?怎麼就給人民造成這麼一場嚴重的災難?

    不錯,這裡面有許許多多客觀原因:受時代的局限,對環保問題認識不足,為了解決溫飽問題,當時來不及考慮環境保護……如此等等。可這些客觀原因能成為你推脫責任的理由嗎?你鍾明仁是中共西川省委書記,是西川省21年改革開放的主帥之一,你必須對你的一切帥令負責!

    問題的要害還不在於國際工業園決策的失誤,一個帥令錯了並不可怕,如果有一種健康的制約機制,如果有人能早一點站出來一聲斷喝,這種持續15年的災難性污染就會在早期得到遏止。可因為缺少這種機制,問題明明擺在那裡,就是沒人敢提!15年來他聽到的全是奉承的聲音!連受害最嚴重的青湖市幾屆市委領導都在那裡奉承!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下屬幹部沒有責任心,還是他壓得下屬幹部們不敢說話了?事情嚴重到如此程度不能說下屬幹部沒有責任,可主要責任還是在他這個大老闆呀!李東方出任峽江市委書記後三番五次向他反映過這個問題,他做了什麼?竟然讓李東方去讀《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而且是讀三遍,這種霸道已經是豈有此理了!

    當然,公開提出這個問題的還有一個趙啟功。趙啟功和李東方當然不是一回事,這個人明顯在打政治牌,你只要不觸動他個人的政治利益,這種得罪你的話題他決不會提,在省委常委民主生活會之前,他趙副省長就沒提過。如果王培松沒有發現這位趙副省長的問題,趙啟功就永遠不會提。

    自問一下,鍾明仁覺得自己並不是個官僚主義者,李東方提出這個問題之後,儘管他不相信,心裡也很反感,可還是本著負責的態度,正視了這個問題,進行過一些調查瞭解。他向錢凡興詢問過好幾次,還和錢凡興一起到園區實地視察過,聽過匯報,沒想到聽到看到的竟全是假話假相。從園區管委會、省市環保局,到錢凡興這個市長都沒和他說真話,都一口咬定是管理不嚴造成的!錢凡興是怎麼回事?他對他是那麼信任,反覆強調要實事求是,這個同志仍然不實事求是!

    當錢凡興的面孔反覆出現在鍾明仁面前的時候,沒想到,錢凡興竟又跑來匯報工作了。

    那天的情形,鍾明仁記得很清楚。他剛吃過晚飯,正要在秘書和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到東院林蔭道散步,錢凡興來了,是在樓梯口碰到的。他遲疑了一下,想放棄例行的散步,和錢凡興好好談一談國際工業園的事,轉而一想,又覺得沒必要這麼急,便要錢凡興陪他一同走走。這一走就是半小時,因為是在公共場所,身邊時有醫生護士和傷病員來來往往,國際工業園的問題不便談,他沒問,錢凡興也沒說。錢凡興仍像往常一樣,帶著明顯的討好和奉承談了一下時代大道的進展情況,說是他和峽江的同志們正是用大老闆當年干外環路的精神在干時代大道。如果是過去,他聽了這種話心裡會很高興,這日卻高興不起來了,對錢凡興本能地有所警覺,不過也沒表現出來。

    散步結束回到房間,沒等鍾明仁開口,錢凡興便苦著臉,情緒激動地正式匯報起來,開口就說:「大老闆,今天我不是來向你訴苦告狀——我這個市長看來是幹不下去了!」

    鍾明仁不知發生了什麼:「怎麼?和東方同志發生分歧了?慢慢說,不要這麼情緒化。」

    錢凡興平靜了一些:「東方同志逼我下政府令關閉國際工業園,大老闆,這事您知道麼?!」

    鍾明仁怔了一下,本想就此展開話題,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他倒要聽聽這位市長同志今天想說什麼?便搖搖頭,指著堆滿案頭的污染資料,不動聲色地道:「東方同志倒是陸續送了些材料過來,關園的事還沒和我說。家國同志前幾天也送了兩本書來,一本是《大熊貓沉思錄》,一本是《寂寞的春天》,我正在看。不過,他們的心思我知道,賀家國就和我嘀咕過關園的事!」

    錢凡興窺測著鍾明仁的表情,好像有點吃不準了:「大老闆,我不知道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鍾明仁皺起了眉頭:「你不要管我是怎麼想的,就說你是怎麼想的,峽江市的市長是你!」

    錢凡興吞吞吐吐說:「大老闆,我的態度你知道,其實……其實一直很明確:國際工業園的污染問題就是個監管問題,還到不了關園的地步,我看有些人是在拿國際工業園做……做文章哩!」

    鍾明仁哼了一聲,贊同說:「你這話沒說錯,確實有人做文章,比如那位趙啟功同志!」

    錢凡興自以為自己把准的方向,膽子大了起來,話也說得露骨了:「省裡有趙啟功同志發難,我們市裡就有李東方同志配合,真是緊鑼米鼓哩!再加上一個賀家國,也跟在李東方後面上躥下跳,搞得我一點正事幹不了!」也許是摸不透鍾明仁和賀家國的關係,又賠著小心補充了一句:「當然,家國年輕,缺少政治經驗,難免會被李東方當槍使,大老闆,你恐怕得和家國打個招呼。」

    鍾明仁沉默著,對面前這個市長已不僅僅是失望了,又多了層厭惡。

    錢凡興似乎也覺察出了點什麼異樣,目光虛怯地看了鍾明仁一眼,不敢說下去了。

    鍾明仁卻道:「哦,凡興同志,你說,你接著說,我聽著呢!」

    錢凡興想了想,又鼓足勇氣說了下去:「大老闆,我知道你不喜歡下面的同志打小報告,我今天也真不是打李東方同志的小報告,實在是不得不說了:李東方這個同志在本質上是另一個趙啟功,今天逼我下政府令關園時,趙啟功說不出的話他都說出來了!」

    鍾明仁注意地看著錢凡興:「哦,你怎麼會得出這個結論?東方同志說了什麼?」

    錢凡興激動起來:「東方同志說你大老闆不顧人民的死活,一手製造了15年的污染!」

    鍾明仁神情驟變:這話太刺耳了,李東方怎麼能這麼說?怎麼敢這麼說?他什麼時候不顧人民的死活了?如果早知道國際工業園會造成這麼嚴重的污染,這個項目他15年前根本不會派板上!

    然而,李東方會怎麼說嗎?會在錢凡興面前這麼說嗎?值得懷疑。退一步說,就算李東方說了又怎麼樣?這難道不是事實嗎?事實上他是一手製造了15年的污染啊!怎麼就容不得人家批評?

    鍾明仁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的夜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子問錢凡興:「凡興同志,東方同志這話到底對不對?請你憑共產黨人的良知回答我!」

    錢凡興近乎莊嚴地道:「當然不對,峽江的幹部群眾誰不知道?國際工業園是峽江也是我省的第一個成功的國際開發區,是您大老闆一手抓起來的樣板,不論是對峽江,還是對我省,貢獻和影響都很大,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李東方、趙啟功拿國際工業園做文章,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鍾明仁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凡興同志,這就是你憑黨性和良知給我的回答?」

    錢凡興這才覺得哪裡不對頭了:「大老闆,我……我說的這都是實話!」

    鍾明仁終於勃然大怒了:「實話?錢凡興同志,在國際工業園問題上,你向我說過一句實話沒有?!你只說我喜歡聽的話——假話、空話、套話、屁話!今天又來觀顏察色了,是不是?!」

    這強烈的反應出乎錢凡興的意料,錢凡興嚇得臉都白了,一時間冷汗直冒,無言以對。

    鍾明仁抓起一疊資料,憤怒地在錢凡興面前抖著:「你看看,給我帶回去好好看看!這上面血淚斑斑啊!這些血淚你錢凡興當真沒看到嗎?你是既無黨性,又無良知!你一次次在我面前說假話,當真是尊重我嗎?不是!根本不是!你是陷我於不義,陷中共西川省委於不義!」越說越氣,適時地想起了賀家國反映的那次「逼宮」,「還有一件事,今天我也順便說一下:在時代大道資金問題上,你也給我來了這一手,對不對?明明知道交通廳和路橋工資向我說了假話,根本沒有十個億的資金可投,四條街你照樣敢拆!你是逼交通廳嗎?你是逼我,套我,把我架到火上去烤!幸虧家國同志把資金搞來了,否則是個什麼局面?人家老百姓會指著四條拆掉的老街罵我祖宗八代!」

    錢凡興不停地抹著汗:「鍾書記,這時代大道的資金問題,我……我得解釋一下,我……我當時沒想這麼多,真的。我……我覺得您是咱西川省的大老闆,弄點錢總……總有辦法……」

    鍾明仁譏諷道:「我有什麼辦法?逼我去刮地皮幫你創造政績嗎?!」

    這時,窗外的夜空突然間格外地亮了起來,什麼地方著火了,火勢好像好還不小。

    錢凡興愕然一驚,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向窗外看了看,可能意識到不妥,又不安地坐下了。

    鍾明仁背對著窗子,沒有注意到窗外的火光,繼續批評錢凡興說:「錢凡興同志,你這次來,不是要摸我的態度嗎?那麼現在我可以把態度告訴你了:回去以後,馬上按李東方同志的要求開市長辦公會,以政府令的形式正式關閉國際工業園!事實證明,李東方和賀家國同志是對的,他們有黨性,有良知,不唯上,只求實,和趙啟功搞得政治訛詐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在這個問題上,你錢凡興又揣摩錯了,我從來就沒有認為李東方同志會參與趙啟功的政治訛詐!」

    錢凡興半個屁股在沙發上,呆狗一般,連連點頭應著,再不敢多說一句話。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鈴聲急促刺耳。

    鍾明仁一邊走過去接電話,一邊說,態度多少有些緩和:「你這個同志頭腦要清醒,不要一錯再錯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就是趙啟功搞了政治訛詐,趙啟功的正確意見也要接受,不能因人廢言!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我這個省委書記也太沒水平了,也該下台了!」

    說到這裡,鍾明仁抓起了電話,一問,竟是李東方,竟是找錢凡興的。

    鍾明仁隨口問了句:「東方啊,找凡興同志,怎麼找到我這裡了?為什麼不打他的手機?」

    李東方說:「他的手機關了,來找你大老闆告狀,他敢開機嗎?大老闆,你請他接電話!」

    鍾明仁這才注意到窗外的火光,在把話筒遞給錢凡興之前,順便問了李東方一句:「東方啊,我窗外一片火光,好像哪裡失火了,火勢看來不小——這事你知道不知道啊?」

    李東方焦慮地說:「大老闆,我就為這事找錢凡興的!是羅馬廣場失火了,火勢嚴重!今天一大早,峽江又被我們的國際工業園污染了,青湖市斷水,錢凡興昏了頭,把我市的消防車全派到青湖市為居民送水了。連一台消防車也沒留!大老闆,你快讓錢凡興接電話!」

    鍾明仁大為震驚,握電話的手禁不住抖了起來。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峽江在他眼皮底下又發生了一次嚴重污染,而且,在善後處理上又出現這麼大的失誤!更可氣的是,直到這時候,錢凡興竟還沒向他透露這次污染的情況!他這麼嚴厲的批評他,他竟然對這麼嚴重的情況隻字不提!

    錢凡興接電話時,鍾明仁沉默著,思索著,在屋裡踱著步。

    待錢凡興和李東方的通話一結束,鍾明仁心頭的怒火再一次爆發了:「錢凡興同志,你不是說你這個市長幹不下去嗎?我看你這市長也真不應該再幹下去了!你再幹下去,只怕青湖市的老百姓還得喝污水,不知哪一天我們哪座廣場大廈還要燒起來!現在火情緊急,我不和你多說了,如果你真有辭職的想法,可以向省委打報告,我個人決不挽留你!我過去是看錯了人,現在看來,你這個同志本質上和趙啟功沒有什麼不同,你們心裡裝的是你們自己,從來就沒有人民!從來沒有!」

    面對著一個震怒中的省委書記,錢凡興極其狼狽地結束了一次弄巧成拙的匯報。

    錢凡興走後,鍾明仁坐立不安,讓秘書一次次打電話,詢問羅馬廣場的情況。

    快十點時,李東方親自把電話打過來了,匯報說,火災後果很嚴重:八人喪身火海,三十餘人受傷,其中還有兩個來華旅遊的國際友人。因消防車沒能及時到位,大廈底部商場至五樓幾乎全部燒燬,直接經濟損失估計不下三千萬,李東方在電話裡連連檢討,說是自己工作沒做好。

    鍾明仁聽了匯報,心情極為沉重,過了好半天,才歎息著說:「東方同志,你不要說了,對此該負主要責任的是我啊,我準備盡快出院,籌備召開一個省委擴大會議,認真聽一聽同志們的批評意見!」停了一下,又吩咐說:「東方同志,請你好好準備一下,在會上做個重點發言,攤開來講,我給你半天時間。」

    李東方推辭道:「大老闆,我還談什麼呀?該談的過去不都和您談過了嗎?沒這個必要嘛!」

    鍾明仁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我看有這個必要!很有必要!過去我基本上沒聽進去,別的同志也沒聽到,你好好談,就是前幾個月你在峽江市委常委會上那個秘密報告的內容:一把手政治問題、政績工程問題、決策用人民主化問題、實事求是問題,歸結到一點,就是如何真正對我們的改革事業和我們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負責的問題!東方同志,請你一定不要顧及我和任何一個省委領導同志的面子,不管這個領導同志是誰!再這樣講面子,我們只怕連裡子都要丟掉了!」

    電話那邊沉默著,長久的沉默……

    鍾明仁以為電話出了故障:「喂,喂,東方同志,我的話你聽到了嗎?」

    李東方熟悉的聲音這才又清晰地響了起來,聲音沉重而低緩,透著深深的敬意和真誠的感動:「大老斑,如果……如果您一定堅持要這樣做,那……那麼我就按您的知識辦!」

    鍾明仁說:「好,好,我堅持這樣做,希望這次會議能成為我省黨內民主的重要開端。」

    放下電話後,鍾明仁陷入了更深遠的自責和自省中:改革開放搞了21年了,西川省和峽江市都發生了不亞於兄弟省的歷史性巨變,所以,成就談得多了,問題就談得少了。現在看來,成就很大,問題不少啊,比如黨內民主。黨內民主到底從什麼時候,從哪件事上開始,變成了一種缺少內容的形式了?在西川省,在峽江市,還有多少類似國際工業園的隱患不同程度地存在著?人類只有一個地球啊,任何人都沒理由再對它進行野蠻的蹂躪和掠奪了,這關係到全人類的共同利益啊……

    64

    儘管賀家國作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可仍然沒想到關園會引起這麼大一場風波。

    已發佈的峽江市人民政府令還沒有提到全園關閉,只是明確了以電鍍企業為主的十二家嚴重造污企業的停產關閉,園區內的工人便鬧起來了。政府令下達的當天,星光電鍍公司、晶亮國際公司等五家企業的近三千工人突然搞起了所謂的「護廠保崗」活動,發誓不撤離園區,捍衛和爭取自己的勞動權利。還有人別有用心地打出了鍾明仁的旗號,聲稱要保衛鍾書記改革開放的偉大成果。

    經過調查瞭解,賀家國發現問題比較複雜:一個時期以來關園的傳聞不斷,園區內的許多造污大戶早有準備,資金抽逃十分嚴重,不少企業連工人的基本工資都不發了。最典型的是中外合資的晶亮國際公司,拖欠員工工資近一年,總額近千萬。工人拿不到自己的血汗錢,自然不願離廠,也就在事實上造成和政府令的對抗。晶亮的老總公開對員工說了,他賺的錢都交環保罰款了,現在政府要關廠,想要工資只能找政府。還有些企業原本效益很好,員工月平均收入上千元,現在一聲令下,這麼好的飯碗沒了,每月只發一百二十元的下崗生活費,他當然要和你較量一番。

    直到這時,賀家國才明白了李東方慎而再慎的又一個原因:國際工業園的關閉的確不是一件小事,當一項決策關係到千家萬戶切身經濟利益的時候,決策者必須有一種誠惶誠恐、如履薄冰的小心。這次李東方應該說是夠小心的了,從大會小會上吹風務虛,到一個個的企業實地調查,幾乎是事事有據,而且又抓住了這次嚴重污染的契機,處理的時機不能說不成熟。為處理好這十二家關閉企業的善後事宜,從環保、公安到計委、經委二十多個部委局同時出動,各司其責。在峽江財政如此困難的情況下,仍動用了三千五百萬資金維繫社會保障系統,以保證頭一批約九千下崗人員每人每月能按時拿到一百二十元的基本生活費。為此,李東方親自掛帥成立了領導小組,自任組長,副組長設了三個,一個是市長錢凡興,一個是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王新民,還有一個是賀家國。

    有了鍾明仁的明確態度和嚴厲批評,錢凡興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積極性高得不得了。連時代大道一時也顧不上了,只要是國際工業園的會,再忙也趕來參加,處理事情的態度比李東方還果斷。聽說星光電鍍公司和晶亮國際公司工人對抗政府令,搞「護廠保崗」,錢凡興便認定是聚眾鬧事,要王新民把公安人員派過去,維持園區秩序,拘留領頭鬧事的員工。王新民徵求李東方的意見,李東方不同意,一再告誡錢凡興和領導小組的同志:不要急,慢慢來。

    在領導小組會議上,李東方胸有成竹地做了一次定調子、定政策的重要講話。

    李東方說:「在這種時候,我們的頭腦一定要時時刻刻保持冷靜和清醒,決不能激化矛盾。激化矛盾不是本事,抓人不是成績——公安武警全在我們手上,抓人還不容易?這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要達到的目的是:在保持社會穩定的前提下,解決矛盾,化解矛盾。對這十二家造污企業要有個具體分析,這些企業有三種成分,其一,我們自己的國營企業,像星光電鍍工資等五家,幹部是我們任命的,應該說比較單純,也比較好辦,主要是做好黨員幹部的工作,讓他們拿出黨性來,和他們說清楚:凡以各種形式參與對抗政府令的,一律進行組織處理。其二,中外合資公司,以晶亮國際公司為代表,共有四家,情況有些複雜,個別外方老闆還很壞,拖欠員工工不同程度地存在著,對這部分企業,要靠法律解決問題,我們現在法制已經比較健全了,有《環境保護法》,有《合資法》,有《勞動法》。觸犯了哪個法都不行,可以告訴某些奸商,在峽江市有法不依的時代過去了,員工的欠資必須清償,峽江市政府沒有代他們還賬的義務!其三,是三家外資企業,其中兩家還比較大,像那個國際賽艇公司。對這三家企業,要特別注意政策,決不能給他們造成一種驅趕外資的印象,要多宣傳我們最新制定的吸引外資的優惠政策,歡迎他們把90年代的高新科技產品帶到未來的國際科技園來。告訴他們:地球只有一個,繼續造污對他們也沒有好處。」

    談到占廠的工人,李東方說:「同志們,我們也要設身處地的替他們想想,好好的飯碗一下子沒了,峽江就業形勢又這麼嚴峻,他們一時想不通也是正常的,尤其是晶亮國際公司的工人們,他們連自己辛苦了一年的血汗錢都沒拿到,怎麼能沒有氣?!所以,我希望同志們帶著一份理解、一份寬容去做這項艱巨的工作,希望不出任何意外,不傷一個人,不抓一個人!能迅速解決問題當然很好,如果不能迅速解決問題,可以一邊做工作,一邊等,只要這十二家企業停止生產,停止造污,本身就是我們的勝利,這是不是有些軟弱呢?可能有些軟弱,可能會丟點面子,但是,同志們啊,我們在自己的老百姓面前軟弱一點怕什麼?丟點面子怕什麼?我們這次對十二家造污企業的重拳出擊就是為了老百姓的根本利益和長遠利益嘛,完全沒必要搞得這麼劍拔弩張!」

    錢凡興總算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了,沒像以往那樣堅持自己的意見,馬上轉變立場表示贊同。

    會議快結束時,趙啟功打了個電話過來,向李東方瞭解工人占廠的情況。李東方把情況冷靜客觀地介紹了一下。趙啟功表示,對這件事要冷處理,要理解工人同志的情緒,不是工人同志,工人同志也是我們決策失誤和長期以來有法不依、執法不嚴的受害者。第一不只要能做好停產就好。工人占廠的行為不會長久,要以說服、宣傳、教育為主,一定不要形成衝突,釀發流血事件。李東方馬上匯報說,他也是這樣想的,現在已經和領導小組全體同志在此基礎上統一了思想。趙啟功又說,國際環境日以後,在他的建議下省攝影協會的著名攝影家邊長搞了一個峽江污染的攝影圖片專輯,很有說服力;西川著名歌星何玫瑰也以峽江美為主題創作幾首流行歌曲,可以把他們組織起來,幫助做些宣傳工作。李東方答應了。

    散會以後,李東方把賀家國叫住,將趙啟功的建議說了一下,要賀家國把邊長和何玫瑰盡快找來,動員他們跟隨車載電台參加對占廠工人的宣傳教育工作。

    賀家國當即提醒到:「首長,你可別糊塗啊!這二位可是趙老爺子沙龍裡的紅人,早就在趙啟功的授意下保護環境了!大老闆知道了會怎麼想?你這不是找事做嘛!」

    李東方拍拍賀家國的肩頭,笑了:「家國啊,大老闆一口一個狗娃叫你,你們的關係這麼深,可照我看,你還是不太瞭解大老闆啊,大老闆就是大老闆,他的心胸、境界比我們高得多,你的擔心完全多餘!知道麼?大老闆正準備開一個省委擴大會議做自我批評哩,沒準也會擴大到你!」

    賀家國怔了一下,也笑了:「……這種會議估計不會擴大到我,我等著聽你首長傳達吧!」

    李東方又感慨地說:「家國呀,客觀地說,你那位前岳父大人也確實有政策水平、領導水平啊,比我們那位錢市長強多了——只要不涉及他個人的政治利益,他總能打出一些漂亮的好球。」

    賀家國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道:「我看這裡面也未必就沒有他的政治利益!讓工人們長期佔著廠子,形成僵持,我們的車載電台天天在園區流動廣播,這不是一種很好看的局面嗎?不是形象地宣傳鍾書記的敗績嗎?我也許不瞭解鍾書記,可對這位趙老爺子還是比較瞭解的,我畢竟做過他的女婿!中紀委和中組部的第二個調查組又要過來了,他能不想在政治上找點平衡?」

    李東方對賀家國的這番分析不予置評,只說:「家國,僵持的局面誰也不願看到,你還是給我腳踏實地多做些工作吧,重要情況隨時和我通氣,再強調一下:我們的原則是,寧可慢務求穩。」

    賀家國也想求穩,可現實卻不依他的意志為轉移。次日上午,召開五家國有企業中層以上黨員幹部會議時,麻煩來了:最引人注目的星光電鍍公司只來了一個姓黃的辦公室主任,黨委書記、正副總經理一個沒到。一問黃主任才知道,黨委書記兼董事長鄭言吉和總經理劉旭升全被佔廠的工人扣在公司行政樓上了,樓上的電話也被掐斷了,想打個電話都辦不到。

    星光電鍍公司的那位黃主任樣子挺狼狽,筆挺的西服上滿是塵土,褲子上的褲縫也裂開了,苦著臉,咂著嘴,極是無奈地說:「賀市長,真沒辦法,真沒辦法啊!工人情緒很激動,我是先跳窗子後爬牆才好不容易溜出來的!我們的鄭書記、劉總說了,他們算是向您和市委請假了,您和市委有什麼指示精神,我負責帶回去向他們傳達!」

    賀家國十分惱怒,這也太無法無天了,不但佔了廠子,還把黨委書記鄭言吉和總經理劉旭升扣為人質,萬一有人傷害了這兩個企業領導,麻煩豈不大了!當即打了個電話給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王新民,把這個新發生的情況說了一下。王新民一聽也著急了,說是他馬上安排一下,派些人把鄭言吉和劉旭升救出來。賀家國擔心公安武警和工人群眾發生衝突,扔下電話要去園區。

    黃主任攔了上來:「賀市長,你最好別去,工人們現在恨你呢,都說關園是你弄出的事!」

    賀家國一把推開黃主任:「對,是我弄出的事,所以,請工人同志有話和你說!」

    黃主任還是攔:「賀市長,您帶著公安人員一上去,這……這誤會就更大了……」

    賀家國再次推開黃主任:「沒什麼誤會,我們只是把老鄭和老劉救出來!」

    黃主任見攔不住,只好硬擠上賀家國的車,跟著賀家國一起去了。

    車一路往國際工業園開時,黃主任還沒說實話,賀家國也沒意識到這其中有什麼名堂。直到賀家國和上百號公安武警同志進了園區,逼近星光電鍍公司生產區大門口,形成一觸即發的緊張對峙了,黃主任才怕了,衝著堵住大門口的工人們喊了一通話,要工人們不要誤會,說政府沒有抓人的意思,只是要接鄭書記和劉總去市政府開個會。工人們這才同意賀家國帶幾個公安人員進入了生產區。

    這時,賀家國心裡有數了,估計這裡面有名堂。

    果然有名堂!到了生產區的行政樓上一看,號稱被口的黨委書記鄭言吉和總經理劉旭升正在那裡和兩個副總打牌,四個人臉上都貼滿了紙條。辦公室的電話也沒誰掐斷,是他們自己故意拔掉了。二人見了賀家國和賀家國身邊的幾個公安人員,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解釋說是開玩笑。

    賀家國火透了,拍著桌子又吼又罵:「開玩笑?你們是不願關廠,是暗中跳動工人鬧事!為了自己的那點私利,不聽招呼,不顧大局,差點兒造成一場流血衝突!你們簡直他媽的混蛋透頂!今天如果真發生了流血衝突,你們一個個都得進大牢,去吃牢飯……」

    回去以後,賀家國立即向李東方做了匯報,建議將鄭言吉和劉旭升開除黨籍!

    李東方想了想,沒同意,指示說:先以領導小組的名義發個通報,對這兩個同志的組織處理下一不再說,現在死死盯住他們——解鈴還需繫鈴人,讓他們去做工作,告訴他們:星光電鍍公司的工人鬧出任何亂子市委、市政府都拿他們是問,恐怕不僅僅是開除黨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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