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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傳奇-2 文 / 赫爾曼·黑塞

    克乃西特深深吸了一口氣,沉默了片刻。亞歷山大沒有說什麼,只是有所期待地望著他。克乃西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許多年來,這種思想成了我的雙重負擔。我既身負重任,要完成職責,又丟不開我的愛心。我從任職開始便體會到這種愛心並不損害我執行公職。恰恰相反,我認為,它還能有益於工作。我認為我應當盡量把工作做得無懈可擊,符合人們對一個大師的要求;當然,我知道,即或有不足之處,我也較若干拘泥古板的同事更為靈活和清醒,總能夠將某些東西給予我的學生和同事。我從中看到了自己的使命,溫和而緩慢地擴展和加熱卡斯塔裡的生活和思想,向它注入從世俗世界和歷史汲取的新鮮血液,卻絲毫也不破壞它與傳統的聯繫。說來湊巧,在卡斯塔裡外面有一個世俗人士,也正在這時形成了極類似的想法,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巧合,他夢想在卡斯塔裡和世俗世界之間建立一種友好的和互相滲透的關係,這個人就是普林尼奧·特西格諾利。」

    亞歷山大大師微微撇了一下嘴角,說道:「啊,是這樣,我從來不指望這個人會對您有什麼好的影響。他比您那位寵壞了的部下德格拉裡烏斯好不到哪裡去。那麼,就是這個特西格諾利,讓您走極端,徹底破環了教會組織制度的人啦?」

    「不,大人,他雖然在這件事情上幫助過我,卻不知我的實情。他把新鮮空氣帶進了我的寂靜生活,我通過他又重新接觸了世俗世界。直到那時,我才有可能看清楚而且承認,我在卡斯塔裡的生涯已走到盡頭,這裡的工作對我已毫無愉快可言,是結束這種折磨的時候了。又到了拋棄一個舊階段的時刻,我已經又穿越了一個空間,這次是卡斯塔裡空間。」

    「您怎能這麼說話!」亞歷山大搖搖頭表示反對。「難道卡斯塔裡居然狹小到不值得人們為之奉獻畢生精力!您真的認為自己已穿過並且超越了這個空間?」

    「哦,不是這個意思,」克乃西特有點激動地高聲說,「我從沒有您說的這種意思。我說自己已走到這一空間的邊緣,意思只是說我已達到了完成職務能力的頂點。我作為玻璃球遊戲大師,永無止境地反覆履行同樣的工作,一段時間以來,我一再重複空洞的演習和公式,既不愉快,也無激情,時而竟喪失了信心。現在該是停止的時候了。」

    亞歷山大歎了一口氣。「那僅是您的觀點,並不合教會團體的規章。某位教會組織成員偶爾鬧情緒,厭倦工作,這不是什麼特別的新鮮事情。宗教組織的守則會給他指引一條重獲內心和諧的途徑,能夠再度全神貫注地工作。難道您忘了嗎?」

    「尊敬的大人,我不這麼想。我的工作一直向您公開,供您督察,最近您收到我的傳閱信後還曾派遣專人來調查玻璃球遊戲學園和我本人。您確定華爾采爾的情況正常,秘書室和檔案館的工作有條不紊,玻璃球遊戲大師既未病倒也沒有鬧情緒。

    我得感謝您當年的高明開導,正是這些道德現章讓我保持了精力和鎮定力。然而仍耗費我大量的心血。我很遺憾,如今為了讓您相信我並非鬧情緒,或者一時衝動,或者為了私慾,幾乎也沒有少耗費我的精力。不管我是否白費力氣,我至少還是要您承認,我個人和我的工作,直到您派人來檢查之際,始終運轉良好,富於成效。

    我的要求不算過分吧?「

    亞歷山大大師略帶譏諷地眨了眨眼睛。

    「同事先生,」亞歷山大回答道,「您說話的口吻,好像兩個私人在隨便閒談似的。這種態度只適合您一個人,是的,您現在確實只是以私人身份說話。我卻不是,我想的和說的都不是我個人的意見,而是一個宗教團體當局的領導人要說的話,我的每句話每個詞都得向最高行政當局負責。您今天所說的一切都不會有什麼結果。

    不論您態度多麼懇切,但是您的話全都是出於私人利益的言詞。而我卻是在職官員,我今天說的話做的事,都會產生後果。我會把您的案子送交行政當局裁定。也許最高教育當局會接受您對事件的陳述,甚或承認您所作的決定。——那麼,我認為案子已有結果,直到昨天為止,您還是一個無可指摘的卡斯塔裡人,一位十全十美的玻璃球遊戲大師,即或頭腦裡受到過形形色色的思想影響,也許還中了厭倦職責的毒素,然而您進行了鬥爭,還得到了勝利。我們姑且承認這一情況吧,但是我仍然不懂,為什麼一位無可指摘的大師,前一天還循規蹈矩,後一天怎麼徹底翻了個兒?

    有一種解釋還比較容易讓我接受:很久以來,有一位大師心理受了傷,內心早已得病,事實上早已不能算是健康的卡斯塔裡人,雖然他自己還堅稱為道地卡斯塔裡人。

    此外,我還大惑不解,您為什麼直到此時還堅持自己是盡職盡力的大師呢?為什麼要建立這種論點呢,因為您既已採取出走步驟,違反了服從誓言,有了背叛行為,建立這種論點有何益處呢?「

    克乃西特立即反駁說:「尊敬的大人,我為什麼不該關心這個問題呢?這關係到我的聲譽,關係到我留在這裡的紀念內容。這也關係到我在卡斯塔裡之外產生影響的可能。我今天站在這裡,並不是想替自己爭取什麼東西,甚至也不是為了獲取行政當局的批准。我早已估計到同事們將會對我的事情產生懷疑,視為問題,我也已作了思想準備。但是我決不願被人視為叛徒或者瘋子,那是我無法接受的判決。

    我已做出了若干您必然反對的事情,因為我必須這樣做,因為這是我的使命,因為這是我的命運——我不僅相信應該這樣做,而且要好好承擔起來。倘若您不能夠承認我的陳述,那麼我也就只得自從失敗,無可奈何了。「

    「轉來轉去總在老地方,」亞歷山大答覆道,「您要我承認,在一定情況下,某個個人的願望有權破壞我所信奉和代表的規章制度。但是我無能兼顧兩者,既信奉我們的秩序,又同時允許您個人違背這個秩序——啊,請別打斷我。從您的種種跡象看來,我只能夠承認下列事實:您深信自己採取如此可怕步驟是正直而又有意義的行動,深信自己是響應一種內心的召喚。當然,您絕對不能指望我會同意您的步驟本身。另一方面,您也算是達到了目的,因為我也已改變初衷,不想動搖您的決心,把您拉回來了。我同意您退出宗教團體,把您自動離職的情況通知行政當局。

    此外我就無能再作任何讓步了,約瑟夫·克乃西特。「

    玻璃球遊戲大師作了一個順從的姿態,隨即平靜地說道:「我十分感謝您,尊敬的大人,我已向您交付了印章。現在我再向您遞交幾頁我撰寫的華爾采爾現狀報告,其中最重要的是關於教師人員和一些代表人物的情況,我相信可以從中挑選出大師職務繼承人。」

    克乃西特從衣袋裡拿出幾頁折疊著的紙張,平放在桌子上,而後就站起身子,亞歷山大也立即站了起來。克乃西特向他走近一步,滿臉淒切地久久凝視著對方的眼睛,然後鞠了一躬,說道:「我原想請您和我握手告別,不過現在我想還是斷了這個念頭為好。我一直對您特別敬重,今天也沒有任何改變。再見吧,我親愛而又尊敬的大師。」

    亞歷山大靜靜站立不動,臉色略略變得蒼白。一瞬間,他似乎想伸出手去和辭行者告別。他感覺雙眼逐漸潤濕起來,便只是點點頭,回答了克乃西特的鞠躬,讓他走開了。

    當克乃西特關上身後的房門後,這位領導人仍舊一動不動地站著,傾聽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直至最後的足音消逝在靜謐之中時,他才開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直到門外又響起腳步,傳來一陣輕柔的叩門聲。那位年輕的侍者進來報告說,有客人等待接見。

    「告訴他,我在一個鐘點後見他,我請求他說話盡量簡短,我這裡有急事亟須及時料理。——啊,等一等!立即到秘書處去,通知第一秘書,後天召集全體領導開會,務必全體出席,唯有重病者才可請假。然後再到管理員那裡,通知他說,我必須明天清晨前往華爾采爾,請他在七點以前備好車輛……」

    「啊,」年輕人回答,「遊戲大師留了車子等您使用呢。」

    「怎麼回事?」

    「遊戲大師大人昨天駕車來的。他方才離開時告訴我們說,他要徒步繼續行程,留下車子供您使用。」

    「那麼好吧。我明天坐華爾采爾的車子去華爾采爾。請複述一遍該辦的事。」

    年輕人複述道:「一個鐘點內接見來訪的客人,請他講話盡量簡短。請第一秘書召集全體領導後天開會,務必全體出席,唯有重病者才可請假。明日清晨七時坐玻璃球遊戲大師的車子赴華爾采爾。」

    這位年輕人剛走開,亞歷山大大師便立即深深吸了一口氣。亞歷山大走到方才與克乃西特對坐的桌旁,耳中仍然鳴響著那個不可理解者遠去的腳步聲,他愛這個人勝於任何其他人,但是這個人卻給他帶來如此沉重的痛苦。自從他第一次輔助克乃西特任職的那些日子起,他就始終喜愛克乃西特,喜歡這個人的種種特點,包括克乃西特行走的步態,他喜歡看他走路。他腳步沉穩而又合節奏,還非常輕快,是的,幾乎可稱是翩若驚鴻,顯示出一種介於尊嚴與稚氣、虔誠與飄逸之間的味道,這是一種多麼獨特、可愛而優雅的步態啊,與克乃西特的容貌和聲音又是多麼配稱。

    這種步態也十分適合克乃西特作為卡斯塔裡人和玻璃球遊戲大師所表現的男子漢氣概和愉悅風度,讓人們有時候聯想到前任遊戲大師托馬斯·封·德·特拉維的貴族氣風采,有時候又聯想起前任音樂大師的純樸而又動人的儀態。如今克乃西特就這麼離開了,急急忙忙走了,步行走了,不知道去往何處,或許他亞歷山大再也不可能見到他了,再也聽不到他的笑聲,看不到他用纖秀細長的手指描畫玻璃球遊戲構思的象形文字了。亞歷山大拿起克乃西特留在桌上的幾頁材料閱讀起來。它們像是一篇簡短的遺囑,極簡潔而具體,常常只是提綱勢領的詞句,而不是一般話語,它們的用意在於便利最高教育當局今後管理玻璃球遊戲學園的事項,以及造選新的玻璃球遊戲大師的工作。這些簡明扼要的提示用秀麗纖細的字體寫得清清楚楚,克乃西特的文字與筆跡也如同他的臉容、聲音、步態一樣,烙刻著約瑟夫·克乃西特獨一無二的、不可混淆的獨特本質。最高行政當局想再找一個與他同等水平的繼任人選,將會難乎其難。一位真正的領袖人物和一種真正的人品是很少見的,擁有這樣一位人才乃是幸運,是上天的恩賜,即使是在卡斯塔裡,在這個精英薈萃的領域,也不能例外。

    約瑟夫·克乃西特一路享受著徒步旅行的樂趣,他已有許多年沒有徒步旅行了。

    是的,他認真地作了回憶,他大概回憶起自己最後一次真正的徒步旅行的情景。當年,他從瑪麗亞費爾修道院返回華爾采爾參加一年一度的玻璃球遊戲慶典,那場年會因托馬斯大師病重,接著又逝世而蒙上了一層陰影,結果是他自己被挑選為繼承人。往常,每當他想起那些日子,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和在竹林茅舍逗留的日子,總好像是在一個陰沉沉的房間裡眺望室外陽光燦爛的快樂廣闊原野,遙望那永不再返的往事,就好似望見了記憶組成的天堂樂園一般。這一類回憶在腦海裡再現,其情景與平凡的日常現實總是迥然不同,它們是一種充滿神秘和節日氣氛的十分遙遠的景象的展現,即或是在他毫無愁思憂傷的情況下出現時也一樣。然而此時此刻,克乃西特在這個陽光普照的快樂的九月天下午,滿心愜意地漫步前行,悠閒自在地四下眺望,望著身旁彩色斑瀾的絢麗世界,還有遠方那夢幻般柔和迷茫、由藍而紫的色調,此情此景,他覺得很久以前的那次徒步旅行,不再像是和現實生活截然不同,那遙遠的往事或者夢中的天堂彷彿就在他的現實生活裡,他在重複當年的漫遊,今天的約瑟夫·克乃西特和當年的克乃西特簡直是一對同胞兄弟。他覺得自己的一切都已煥然一新,充滿了神秘,充滿了希望,不僅過去存在的都已重新返歸自己身上,而且又增添了許多新的東西。克乃西特很久以來就殷切期待這一大和這個世界了,多麼美麗、純潔、無憂無慮,一種自由自在和主宰自己命運的快樂,像飲完一瓶醇酒似的,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這種珍貴的感覺,這種快活絕頂的幻覺,他已有多年不曾體驗到了!克乃西特沉思著,又猛然記起某一個時刻:當年他剛剛嘗過這種難得的美好感覺,卻立即便遭到了禁錮。他想起事情發生在他和托馬斯大師的一場談話之時,在對方那種含有既親切又諷刺的目光的壓力下,是的,他現在清楚地想起了自己喪失自由的那一時刻那種不可名狀的奇怪感覺了。事實上,它不是什麼痛苦,不是什麼灼心的苦惱,而是一種畏懼感,一種背部遭受某種壓力而隱隱約約產生的寒顫,一種在橫膈膜上出現的警告性的輕微痛楚,一種體溫的突然變化,尤其是一種生活節奏上的改變。那一命運轉折時刻形成的這種畏懼、退縮感,那種隱約潛在的威脅人的窒息感,如今統統抵消了或者也可說是治癒了。

    克乃西特在駕車駛往希爾斯蘭的前一天便已作出決定:不論發生什麼情況,自己都不得後悔。現在他就克制自己再去回想與亞歷山大對話的種種細節以及那些爭論和對抗了。克乃西特讓自己完全放鬆,徹底敞開胸懷享受著自由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就像辛勤勞作一天後的農夫迎接著黃昏的清閒,他確切知道自己很安全,沒有任何必盡的義務,他知道自己暫時可以免除一切工作,一切責任,也不必去思考任何事情,他聽任彩色繽紛的亮晶晶白天包圍著自己,到處是柔和的光線,到處是景色和圖像,到處是真實的現在,沒有任何外來的要求,既無昨天,也無明日。克乃西特一路走著,偶爾心滿意足地哼起一支進行曲,那還是他在艾希霍茲精英學校讀書時和同學們外出郊遊時分成三聲部或四聲部合唱的歌曲。從克乃西特生命中那個快活的童年早晨,飛出了一串串清晰的小小圖像和聲音,好似一群凋瞅的小鳥鼓著翅膀向他飛來。

    克乃西特在一棵樹葉已經泛紫紅色的櫻桃樹下站住了,隨即坐在草叢中略事休息。他把手伸進外套前胸口袋,掏出了一件亞歷山大大師一定想不到他會隨身攜帶的東西:一支小小的木笛,他懷著溫柔的愛心對它凝視了片刻。他擁有這支像孩子般純樸可愛的樂器的時期並不長久,大概還不足半年。克乃西特心情愉快地回憶著自己獲得它的那個日子。當時他駕車到蒙特坡去和老同學卡洛·費羅蒙梯討論一些音樂理論上的問題。他們的話題轉到了某些時代的木製吹奏樂器上,他請求這位朋友讓他看看蒙特坡的樂器收藏品。他們興致勃勃地參觀了幾間陳列古代管風琴、豎琴、琵琶和鋼琴的大廳,然後來到一座貯存學校教學樂器的倉庫前。克乃西特看見那裡有一隻櫥櫃滿放了這樣的小木笛,他取了一支,試著吹了片刻,隨後問他的朋友,可否允許他帶走一支。卡洛哈哈笑著請他挑選一支,又大笑著拿來一張收據請他簽名,隨即又極其認真地向他講解了這支小樂器的構造,如何運用指法,以及吹奏的技巧。後來克乃西特就一直帶著這件可愛的小玩具,還不時地練習——他童年時代吹奏過牧笛,自就讀艾希霍茲後便沒有再玩過吹奏樂器,不過他曾多次發願,有朝一日得再學學這項樂器。克乃西特除了練習音階外,還學習了費羅蒙梯為初學者編輯的一冊古代歌曲選集,因而從遊戲大師的小花園中或臥室裡,常常會傳出甜美柔和的木笛樂聲。雖然克乃西特遠稱不上演奏木笛的大師,可他確實學會了吹奏許多合唱曲和詩歌,他不僅熟知樂曲,還能夠背誦出其中許多歌曲的歌詞。此時此刻,他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那些歌曲中的一首歌詞,因為它和此時此景十分相稱。

    他低聲吟出了幾行詩句:我的頭顱和四肢,業已倒下死去,而我,如今又穩穩站立,我仰首翹望蒼天,精神煥發,快樂無比。

    他把笛子舉到嘴邊,一邊吹奏這首曲於,一邊眺望那白晃晃從廣闊的平原漸漸伸向遠方的高高的山巒,同時又在傾聽這首虔誠優美的詩歌在化成甜美的笛聲,他覺得自己已與天空、山巒、詩歌和這個白天合而為一,已是圓滿無缺了。克乃西特陶醉在這支圓圓魔笛中,隨著十指的滑動,這一美好的感覺也不斷地產生出來;他想到,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他從華爾采爾帶走的財產,唯有這支小小的玩具笛子了。

    許多年來,他累積了一些多多少少可以算作私人財產的東西,尤其是那些文章、筆記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他留下了一切,他願意讓玻璃球遊戲學園的人隨意利用。

    然而他帶出了這支木笛,很高興有它同行,它可是一個又謙遜又可愛的旅伴。

    這個旅人於第二天抵達了首都。他叩開了特西格諾利家的大門。普林尼奧飛奔下樓迎接他,激動地熱烈擁抱他。

    「我們一直在盼望你,都等得不耐煩了!」他高聲叫道。「你向前跨出了大大的一步,朋友,但願對我們人人都有好處。他們居然放你走了!我真不敢相信!」

    克乃西特微微一笑。「你看,我不是來了麼。不過說來話長,容我以後再細述吧!我現在首先想見見我的學生,當然也要向夫人問好,我要和你們談談有關我新職務的一切事項。我很想立刻就工作。」

    普林尼奧叫來一位女僕,要她立即把他的兒子找來。

    「您是指小主人嗎?」她似乎吃驚地問,但還是急匆匆地跑去尋找了。普林尼奧把自己的朋友領進客房,迫不及待地向克乃西特報告了他為客人光臨所做的準備工作,以及他為教育小鐵托所作的設想。他說,一切事情都按照克乃西特的意願安排妥當,鐵托的母親起初不是很贊同,後來也想通了。他們家在山上有一座休假別墅,他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碧爾普」,別墅建於湖畔,景色秀麗。克乃西特將攜帶弟子暫且先居住在那裡,有一位老女僕替他們照料家事,她已於前一天去那裡作準備工作了。當然,他們只能在那裡小住一段時期,至多住到冬初,這種分離肯定有益於第一階段的教育工作。他慶幸自己的兒子愛山,也愛碧爾普別墅,所以鐵托很樂意到山上去小住,絲毫沒有反抗。特西格諾利說到這裡,突然想起自己有一本這幢別墅及其周圍環境的照相冊,於是便把克乃西特領進書房,興沖沖地找來那本照相冊,然後打開相冊向客人描述別墅的形狀和地貌:農舍式的住房,瓷磚面的火爐,花園涼亭,湖畔浴場,還有一掛瀑布。

    「你還中意嗎?」他急切地問。「你住在那裡會舒服嗎?」

    「為什麼不舒服?」克乃西特平靜地說。「鐵托怎麼還不來?你派人去找他已經有一會兒了。」

    他們又繼續閒聊了一陣子,總算聽到門外有腳步聲了;門打開了,但是進來的既非鐵托也不是派去的女僕。鐵托的母親,特西格諾利夫人走進房來。克乃西特站起身,向她問好。她向他伸出手,以一種略顯做作的友善態度微笑著表示歡迎,克乃西特看出她這種禮貌的微笑下隱藏著難以言傳的焦慮或者煩惱心情。她剛勉強地說了幾句歡迎話,便馬上轉向自己的丈夫,迅猛地訴說起苦惱來。

    「真是糟糕,」她高聲嚷道,「誰想得到鐵托不見了,哪兒也找不到他。」

    「啊,他準是出門去了,」普林尼奧安慰她說,「很快就會回來的。」

    「可惜情況不是這樣,」這位夫人說,「他已出去一整天了,從清晨起就沒有看見他。」

    「那麼為什麼直到現在才告訴我?」

    「因為我以為他隨時會回家的,沒有必要的話,我不想打擾你。我最初認為他只是出去散散步而已,壓根兒沒想到會出事。直等到中午鐵托還沒回來,我才開始擔心。你今天中午沒在家用餐,否則早就知道這個情況了。就是午餐時,我還安慰自己說,這個孩子總是粗心大意,才讓我久等的。但是現在看來情況並非如此。」

    「請允許我提個問題,」克乃西特說,「這個年輕人知不知道我即將來府上?

    知不知道你們為他和我擬訂的計劃?「

    「當然知道,大師先生。而且他看來還很喜歡這個計劃呢。至少他似乎寧願要您當教師,也不願又一次被送進某個學校去。」

    「嗅,」克乃西特釋然說道,「那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夫人,您的兒子一向自由慣了,尤其是最近一段時期,因而對他而言,即將有一位教師和教官來管教他,顯然是一件極可厭的事情。於是他就在即將被移交給新上任的老師前稍稍躲開一忽兒,也許是他認為,想要徹底擺脫這一命運,看來這一可能性是很少了,於是他便設法稍稍延遲一下,這樣做自己總不會有什麼損失的。此外,他也許還可能要對自己的雙親以及他們替他找來的教師耍一些把戲,以顯示自己故意悖逆整個成人世界和教師的心意。」

    特西格諾利很高興克乃西特能夠比較輕鬆地看待事態。但是他心裡依然充滿擔憂之情,他的愛子之心竟讓他設想到了形形色色可能出現的危險。他心裡十分焦急,孩子也許真的出走了,也許他真會幹出傷害自己的事?啊,一切都是可能的,看來他們得為過去在教養孩子上的疏忽和錯誤付出代價,為什麼恰恰在現在,就在他們正在設法加以補救的時候。

    特西格諾利不聽克乃西特的忠告,堅持要採取一些行動,他覺得自己不能夠毫無行動地接受這個事實,以致越來越焦躁,越來越神經質,使克乃西特很是可憐他。

    於是他們決定派人到鐵托偶爾過夜的幾戶老貴族家裡去打聽情況。待到特西格諾利夫人本人也出去走動,只留下這一對朋友在家時,克乃西特才鬆了一口氣。

    「普林尼奧,」他說道,「你這副模樣好似你兒子已經死了,剛被人抬回家來。

    鐵托已不是小小孩,不會被汽車撞倒碾過,也不會被騙吃下毒櫻桃。所以我勸你,親愛的朋友,還是穩住心情為好。既然你的孩子眼前不在家,就讓我來教你一些本想教他的東西吧。我已經對你作了一些觀察,我發現你的情況不算很好。一個競技運動員在受到出乎意料的打擊或者威脅的那一瞬間,他的肌肉就會自動地作出必然的反應,或者伸展或者收縮,以幫助自己掌握有利地位而制勝對方。因此,我勸你,我的學生普林尼奧,也該學會在受到打擊的這一瞬間掌握應對辦法。你受了一擊——或者你過分誇張地自以為受了一擊——,就應該運用這種最基本的防禦方法來防護精神受到衝擊,你必須控制呼吸,恢復悠長而有節制的呼吸。你現在的情況恰恰相反,你呼吸急促,好像一個必須表演極端恐懼情緒的戲劇演員。你武裝自己的能力還很不夠。你們世俗世界的人都似乎毫無例外地處在毫無掩護的痛苦和煩惱境地。

    你們的處境確實有些可憐,偶爾你們陷入真正的痛苦境界,而且當痛苦具有殉難性質時,也會相當莊嚴感人。然而,在日常生活上,不能完全沒有保護措施。我將來要注意這個問題,我要讓你的兒子有朝一日更好地武裝自己——在他需要這種武裝的時候。現在,普林尼奧,你還是好好跟我一起做些練習吧,我來看看你是否把過去學到的東西全都忘記了。「

    克乃西特以嚴格的節奏引導朋友進行呼吸練習,讓他逐漸擺脫自我折磨的狀態,能夠自覺傾聽理性的勸告,最後終於拆除了築起的多餘的焦躁的恐懼圍牆。兩個朋友走上樓去察看鐵托的臥室,克乃西特以愉快的目光測覽著四散亂放的種種孩子氣物品,從床頭桌上拿起了一本書,看見一張紙條伸出在書外,原來是這個失蹤者留下的便條。他笑著把留條遞給特西格諾利,那位父親臉上立即開朗起來。鐵托在留條上寫道,他今天一早出發,獨自一人先上山了,他願在碧爾普恭候自己的新教師。

    人們應當允許他在行動自由再一次受到可怕的限制之前,還能夠享受一次小小的自由。他一想起這場美麗的小小旅行將由一位老師陪同,讓他覺得像個犯人或者俘虜,他就有一種不可抑制的反感。

    「完全可以諒解他,」克乃西特說。「我明天就動身去碧爾普,他肯定早已到達。現在趕緊去找你夫人,把這消息告訴她。」

    這一天餘下的時間裡,整幢屋子裡的氣氛又輕鬆又愉快。當天夜裡,克乃西特拗不過普林尼奧的懇求,向朋友簡略敘述了最近一些日子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他和亞歷山大大師的兩次談話。當天傍晚,克乃西特還在一張字條上寫下了幾行奇妙的詩句,手稿現存鐵托·特西格諾利處。那天的情況大致如下:晚餐前,男主人因事出門,克乃西特獨自在書房呆了一個鐘點。克乃西特看見一架書櫥裡滿放著古舊書籍,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讀古書也是克乃西特的一大愛好,而許多年來工作纏身,讀書受到節制,日漸荒疏,幾近忘光了。此刻面對書櫥,克乃西特腦海深處浮現出了學生年代的情景:流連忘返於一櫥櫥陌生書籍之前,四處搜索著,凡能引起自己興趣的,或是書的燙金封面,或是作者的名字,或是書籍的開本和色彩,都隨心所欲地取出閱讀。克乃西特先興致勃勃地大致瀏覽了書脊上的標題,確定櫥裡全是十九和二十世紀的文學作品。最後他抽出了一本已褪色的亞麻布面舊書,書名《婆羅門的智慧》,引起了他的興趣。克乃西特先站著翻閱,隨即坐了下來,發現書裡是幾百首教誨詩,內容五花八門,堪稱稀奇古怪,既有枯燥的道德說教又有真正的智慧之言,既有市儈俗語又有純粹詩句。他感到這本既奇妙又感人的書裡面缺了些什麼,倒不是缺乏深奧哲理,卻都淹沒於土裡土氣的粗俗之中。

    他發現,書裡最好的詩篇並非詩人刻意追求形象的教育性和智慧性而寫下的作品,而是那些表露了詩人的性情、愛心,他的正直和赤誠以及他的普通市民誠實性的作品。克乃西特懷著尊敬與消遣兼有的混合心情繼續往下閱讀著。一節映入他眼簾的詩句深深打動了他,他一邊滿意地點著頭,一邊微笑著,那節詩好似專為他這一生中的特殊一天而寫給他的贈言。詩句如下:日月雖然是寶貴的,但為了寶貴的東西茁壯成熟,我們寧可看著寶貴的日月消逝而去,那便是:一棵我們栽植在花園中的奇異的小樹,一個我們要教導的小孩,一本我們要書寫的小書。

    克乃西特拉開書桌的抽屜,找出一張紙抄下了這節詩。後來,他把這首詩拿給普林尼奧看,對朋友說道:「我很喜歡這幾行詩,它們有著特殊的韻味:雖然是乾巴巴的,卻十分感人。這首詩還特別投合我眼前的心情和處境。我不是一個園丁,也不願把時光用在培植一棵奇異的植物上,相同點是我也屬於栽培者、教育者,正走在赴任的途中,我要去教育一個我願意栽培的孩子。我多麼樂意擔任這個工作啊!

    這幾行詩句的作者,詩人洛克爾特,我估計他兼備了園丁、教師和作家三者的高貴情感,而尤在第三種品性上達到了他的最高頂點。詩的最後一行是最重要之處,他向自己深愛的對象傾注了全部熱情,以致溫柔之極,不稱之為書,而稱為『一本小書』。這一來就感人至深了。「

    普林尼奧哈哈大笑。「誰知道呢,」他表示不同意見,「他用可愛的『小』字,是否僅僅玩弄押韻伎倆呢?因為這個結尾處需要用一個兩音節的詞,而不該用單音節的詞。」

    「我們不該太低估他,」克乃西特反駁說,「一個生平寫過數萬詩句的人,不至於會被微不足道的押韻問題逼入困境的。絕不會的,我念給你聽聽,多麼溫柔,還帶著一絲兒靦腆的韻味:一本小書,一本我們要書寫的小書!他把中『寫成』小書『也可能並不是出於深愛之情。也許他確實非常自謙而求人諒解呢;也許,是的,這位詩人大概是位獻身自己寫作事業的人,不時會對自己嗜好寫書產生內疚感。倘若事實果真如此,那麼』小書『一詞就不僅具有喜愛的意味,而且還具有請求諒解的派生意義。這種言外之音就像某個賭徒邀人參加賭局,卻稱之為來一個』小賭『,或者某個酒徒拉人喝酒,卻呼之為來一場』小酌『一樣。當然,我的話只是揣測而已。然而,無論如何,這位詩人筆下描述的教育孩子和寫作小書,恰恰完全符合我的心情和思想。因為我也不只擁有教育的熱情和願望,我也有寫一本小書的熱情呢。

    如今我已擺脫繁忙公務,我的思緒自然要回到自己的興趣上來,總有一天要利用空暇和興趣寫一本書——不,寫一本小書,供我的朋友和意氣相投者把玩的『小書』。「

    「你想寫些什麼呢?」特西格諾利好奇地問。

    「啊,什麼東西都行,對我來說,題材和對像全都無關緊要。我只是想利用那麼多空暇,借寫作的機會作些自我思索、自我品味而已。寫作中,我認為至關緊要的是整個音調問題,要做到不偏不倚,合宜適中,莊嚴而不失親切,嚴肅而不失諧趣,——這種音調和說教恰恰背道而馳,要做到的是親切的對話和溝通,討論各種各樣我認為自己已學會和體驗過的東西。我並不擬採用這位弗裡德利希『洛克爾特所擅長的融和說教和思想以及他那種交流和閒聊的手法,然而這種手法卻還是很吸引我,它是一種個人的抒發,但並不流於獨斷;它具有消遣色彩,但並非沒有規矩,我非常喜歡這個特點。不過,我眼前還不想體驗寫作小書的快樂和苦惱,我得先把精力用在別的事情上。我想,以後總有一天,能夠讓我全心全意體會一番創作的快樂,能夠如我腦海裡浮現的那樣,對種種事物進行無拘無束而又細心謹慎的探討,當然不只是自我娛樂,心裡還得時刻裝著一些好朋友和讀者才是。」

    第二天上午,克乃西特動身去碧爾普。特西格諾利隔天夜裡便已聲稱,他陪朋友同去,可當即便遭到克乃西特的堅決拒絕。當這位父親次日又力圖勸說朋友時,克乃西特幾乎發火了。「這個孩子要對付一個難對付的新教師,已經夠他煩的了,」

    克乃西特簡單地說,「此時此刻再讓他的父親也插一槓子,這樣只會使事情更糟糕。」

    克乃西特坐上普林尼奧為他租來的旅行汽車上路了。當汽車穿越九月清晨的清新空氣時,昨天的好興致又回來了。克乃西特不時與司機閒聊,每逢宜人景色就讓他停車或者放慢速度,還多次吹奏自己的小木笛。從首都的低窪處逐漸駛向高處,駛向山腳,最後折上高山,真是一趟緊張刺激的美麗旅行。這同時又是一次自即將消逝的夏天越來越深入到秋日的旅行。中午時分,汽車開始爬升最後一段大拐彎路程,車子婉蜒穿過已經逐漸疏落的針葉樹林,繞過在懸崖下吼響奔騰的揣急山澗,駛過一些橋樑和一戶戶孤零零的農家院落,車子經過那些院牆高高、窗戶小小的農舍後,便馳人了一個更加崎嶇、更加粗算的怪石磷峋高山世界,在這些堅硬冷峻的岩石間,竟有許多一片片天堂樂園般的綠地,使點綴其間的朵朵小花顯得格外可愛。

    他們終於抵達了那座鄉間別墅。這幢小小的建築坐落在一片高山湖泊之畔,似乎隱藏在灰色的峭壁下,與高山相襯,幾乎難以分辨。這位旅人一眼就察覺到這一建築物其風格上的嚴密以及其陰沉的氣息,這些恰好與險峻的高山十分相稱。克乃西特再轉眼一望,臉上不由立即展現出了愉快的笑容,因為他看到敞開的大門口站著一個人影,一個穿著彩色外套和短褲的少年,那人只能是他的學生鐵托啦。儘管克乃西特從未認真為這位逃跑者擔心,卻也為此而懷著感激之情鬆了一口氣。倘若鐵托先到一步是為了在門口歡迎老師的話,那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他在途中設想的種種錯綜複雜可能性純屬多餘了。

    孩子走向克乃西特,友好地微笑著,稍稍有點尷尬,他一邊幫著老師下車,一邊說道:「我讓您獨自旅行,並非有什麼惡意。」然而不待克乃西特回答,他又十分信任地接著說道:「我相信,您是理解我心情的。否則您肯定會帶我父親一同來的。我已經告訴他我安全抵達了。」

    克乃西特笑著和孩子握了手。鐵托把他引進屋裡,女僕向克乃西特問候後說,晚餐立即便準備妥當。克乃西特當下有一種不尋常的需要,不得不在晚餐前躺下略事休息。他這才發現自己在這場美麗旅途中已出奇地疲乏,是的,他從未有過如此筋疲力盡。到了晚上,當克乃西特和他的學生閒聊,並且觀賞他收集的高山花卉和蝴蝶標本時,這種疲乏感更厲害了。克乃西特甚至還感到有些頭暈目眩,還有一種以往未曾有過的嚴重虛弱與心律不齊。然而克乃西特仍舊繼續與鐵托交談,直至約定的就寢時間,竭盡全力遮掩著自己身體不適的徵狀。鐵托有點驚訝老師竟然一字未提開課事項、學習計劃、成績報告以及諸如此類的工作,以致鐵托敢於趁此大好時機提出一個建議,明天清晨來一次長距離散步,以便讓老師熟悉陌生的新環境,這個建議立即獲得了友好的接納。

    「我很樂意這次漫遊,」克乃西特補充說,「我還想趁機向您求教呢。我剛才觀看您收集的植物標本時察覺,您的高山植物知識遠比我豐富得多。因而我們共同生活中除了其他目的之外,還有一個互相交流知識的目的,讓我們的知識互相補充。

    我們可以這麼開始:您先校正我貧乏的採集植物知識,先在這一領域上幫我前進一步……「

    兩人最後互道晚安時,鐵托心裡心滿意足,當即下了好好學習的決心,再一次感覺自己非常喜歡克乃西特老師。這位和藹可親而快快活活的老師全然不像一般小學教師那樣喜歡用深奧言語談論科學、道德、精神修養以及其他諸如此類高等學問,但是他的言談舉止和人品裡總有些東西在督促你的責任心,在喚起你身上那些高尚、善良、勇敢的努力和向上的能力。鐵托覺得,愚弄蒙騙一位普通小學教師,常常很有趣,有時甚至使自己得意洋洋,而面對這位男子,你絕不可能產生這一類念頭。

    他是一個——是啊,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鐵托陷入了沉思之中,是什麼使這個陌生人這般迷人,又令人欽佩的呢?鐵托發現這就是他的高尚氣質,他的高貴品性,他的男子氣概;這就是克乃西特吸引他的主要力量。這位克乃西特先生是高貴的,他是一位主人,一個貴族,儘管無人知曉他的出身,也許他的父親是個鞋匠呢。

    他比鐵托認識的大多數男人更為高尚,更為高貴,也比自己的父親更顯高貴。這位少年向來特別重視自己的顯貴血統和貴族傳統,因而不肯原諒斷絕了此種關係的父親,有生以來第一次遇見了一位精神和知識修養上的貴族。克乃西特是個在幸運條件下能夠創造奇跡的人,憑借這種精神修養,縱身跨過了世世代代一大批祖先,而在個人獨一無二的一生中,由一個平民子弟變成一個高等貴族。這便喚起了性情熱烈而自負的少年心裡一種暗暗的憧憬,有朝一日也能夠歸為這一類型的貴族,並且為之服務,也許這還可能是自己的責任和榮譽呢。也許眼前的老師便是這一類貴族的化身,他的超凡脫俗的親切文雅就表現出了一種徹頭徹尾的貴族氣息,這種氣息使自己逐漸親近他,接近他的生活,達到他的精神狀態,鐵托就這麼定下了自己的目標。

    克乃西特進入自己的臥室後,雖然極想休息,卻沒立即躺下。他為應付這一晚幾乎耗盡了精力。克乃西特費了好大努力才沒讓這位顯然在細細觀察他的少年從他的表情、姿態和聲音中看出他已越來越疲倦、不諧調,或者有生病徵狀。事情看來成功了。然而克乃西特此刻卻必須面對自己的昏沉感,不適感,可怕的眩暈感以及一種不祥的死亡般的疲乏感,他起初努力集中精神,試圖查出原因。原因倒也不難查清,只是又耗費了一些時間。他發現自己的病因就在這天的旅程上,在極短促的時間內,將他從低地送上了海拔近二千米的高山上。克乃西特從少年時代的幾次郊遊開始,一直不很適應這種高度,尤其是如此迅速的登高,反應更是糟糕。他估計這種不適感至少還得持續一兩天時間,倘若不良反應持續不退,他就只得帶著鐵托和女僕下山了。如果這樣,那麼,普林尼奧的教育計劃連同這次美麗的碧爾普逗留也就完結了。這當然可惜得很,不過也不算是大的不幸。

    經過這番思考衡量後,克乃西特才上床休息,但久久難以人眠,只得一忽兒回顧離開華爾采爾後的旅途情景,一忽兒試圖平定自己不太正常的心跳和過分激動的神經,以打發漫長的黑夜。當然他也不時懷著愛意想到自己的新學生,想得很多,卻沒有想訂什麼具體計劃。克乃西特覺得,想要馴服這匹高貴而頗難駕御的小馬駒,通過溫和辦法,逐漸軟化和改變其習性,這也許是較明智的做法。對鐵托,絕不能操之過急,更不能強迫壓制。他考慮自己應當逐漸讓孩子意識到自己的才能和稟賦,同時又努力培養提高他原有的高尚的好奇心和那種貴族氣的不滿情緒,讓他具有愛科學,愛精神思想,愛美的情懷。這是一項有價值的任務。他的學生並不只是一個普通少年,他只需喚醒和訓練其聰明才智即可。鐵托作為一個有錢有勢的貴族家庭的獨子,將來也會是一位統治者,一位參與塑造國家和民族政治、社會的領袖,命裡注定是一個發號施令的人物。卡斯塔裡對古老的特西格諾利家族是略感歉疚的,因為未能給與托付給他們的普林尼奧以足夠的徹底教育,未能讓他堅強到足夠在世俗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矛盾中闖出道路,以致不僅使才貌雙全的青年普林尼奧由於失去平衡、不知所措而變成一個鬱鬱寡歡的人,而且層層相應,讓他的獨生子鐵托也受到危害,落入了與父親同樣的困境。如今可以略加補救了,可以略略償還宿債了。

    克乃西特很高興這個任務恰恰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這個貌似背離了卡斯塔裡的叛逆者身上,這也使他感到很富於意義。

    第二天清晨,他一發覺屋裡有人走動,便立即從床上起身了。他看到床邊放著一襲睡袍,便披上了這件輕軟的衣服,走出昨晚鐵托曾指點他的後門,進人通向湖畔浴室的一條長廊。

    灰綠色的小小湖泊一平如鏡,遠處是一座陡峭的岩石崖壁,山峰的利齒狀峰頂此刻還在陰影裡,冷峻地刺向已淺淺泛出亮綠色的清涼晨空之中。然而,太陽顯然已在峰頂的背後升起,細碎的金色光芒正閃爍在每一塊岩石的尖角上,再有幾分鐘,太陽就會躍升出山脊,光明就會普照湖水和整座峽谷了。克乃西特全神貫注地默默凝視著這幅景象,感覺它呈現的靜謐、莊嚴之美是自己所不熟悉的,卻又給自己一種關懷和警示的感受。此時此刻他比昨日旅途中更強烈地感覺到了這個高山世界的份量,它的凝重、冷靜以及驚人的威嚴,它不迎合人類,不邀請人類,也幾乎不容忍人類。克乃西特當即產生了一種奇怪而又意味深長的感覺:自己剛剛踏入世俗世界的新自由天地,第一步恰恰走進這個高山世界,走進了又寂靜又冷峻的偉大之中。

    鐵托出現了,只穿著浴褲,他和老師握了手,指著對面的巖壁說道:「您來得正是時候,太陽立刻就要升起了。啊,山上真是好極了!」

    克乃西特親切地點了點頭。他早就聽說鐵托是早起的鳥兒,競走、角力和徒步旅行的愛好者,一切只是為了反對父親那種輕輕率率、不受約束的舒服生活態度和方式。他拒絕飲酒也是出於同一原因。這些生活習慣和傾向,使鐵托不時表現出蔑視知識的自然之子的姿態——特西格諾利家族成員似乎都喜歡過分誇張。但是,克乃西特決定歡迎鐵托的這種傾向,甚至與他建立運動情誼,作為一種手段,藉以爭取和馴服這個桀騖不馴的少年。這當然僅是許多種手段之一,並且決非最重要的手段,其他方法,譬如音樂教育,就是一種更有效的手段。克乃西特當然絕不想在體能上和這位青春少年並駕齊驅,更不用說加以超越了。然而,讓孩子看看老師既不是膽小鬼,也不是書獃子,也未嘗不是無傷大雅的樂事。

    鐵托懷著急切期待的心情朝那陰沉沉的山脊望去,山後的晨光正向天空起伏噴薄而出。說時遲,那時快,一小片巖脊猛然像熔化的金屬似地閃出了通紅的亮光。

    山脊變得模糊不清,又好似變矮了,被燒蝕熔化了,一輪耀眼的太陽正從這個燃燒的縫隙間冉冉升起。頃刻間,大地、房屋、浴場小屋以及這一邊的湖岸也都是一片通紅,而站立在強烈陽光下的師生兩人也都立即感到了光芒帶來的溫暖。男孩鐵托為這一瞬間的華美壯麗所感動,渾身充盈著青春活力;他伸展四肢,雙臂開始有節奏地舞動,隨即整個身軀也運動起來,鐵托為了慶祝這一個白天的來臨跳起了一場狂喜的舞蹈,以表達自己內心已與四周波濤起伏似的光芒協調融和,合二為一。鐵托舞動著雙腳向著凱旋而來的太陽恭祝歡欣的敬意,接著又恭恭敬敬地倒退幾步,把伸展的雙臂轉向山峰、湖泊和天空,隨後又跪下身子,似乎也要向大地母親致禮,而後又伸出雙手,似乎要掬一捧湖水行祭獻之禮:獻出他本人,他的青春,他的自由,他內心熾熱的生命意識,就像在節日慶典大會上向群神獻祭一般。陽光在他棕色的肩部閃閃發亮。他的雙眼因強光而微微瞇起,那張年輕的臉好似帶了一副不變的面具,凝固著一種激動到近乎虔誠的嚴肅表情。

    鐵托的老師也完全被眼前這一孤寂山崖間破曉的壯麗景象所折服了。然而更讓克乃西特著迷的是一種人類的景象,是他的學生為歡迎清晨和太陽光臨而跳起的祭獻之舞,這位尚未成熟、性情憂鬱的少年在這虔誠的禮拜中,自己的精神也得到了大大的昇華。對於旁觀者克乃西特而言,則是在一剎那間看清了他內心最深處的高貴本質,他的傾向、才能和命運,恰如太陽一升起,就突然把冰冷、陰沉的山谷照得一片透亮一般。也就在這一瞬間,克乃西特覺得這個年輕人比自己以往設想的更為堅強,更為有價值,因而也更加難以對付、難以接近,也更加難以從精神上進行教誨了。鐵托受強烈感動而跳起的節慶祭獻之舞是比小普林尼奧的任何言語和詞句都能顯示其本質,這舞蹈把這孩子抬高了許多等級,卻也使他顯得更加與人疏遠,更加難以捉摸,也更難加以教誨了。

    鐵托自己全然不知這種狂熱是怎麼回事,不明白自己發生了什麼事。這絕不是他熟悉的舞蹈,他從不曾跳過,也不曾練習過這種舞蹈。這並不是他以前自己設想的那種歡呼太陽和清晨來臨的慶祝舞。鐵托很久以後才認識到,他當時的舞蹈和著魔似的迷亂狀態,並不完全由於高山空氣、陽光、清晨和自由自在的感覺所引起的,更多的則是他對自己年輕生命即將面臨轉變的新階段,對他這位令人敬愛的和藹的老師所作的反應。在這個清晨時刻,鐵托內心深處百感交集,它決定了他的命運,這一時刻頃刻間高於任何其他成千上萬個時刻,昇華為一種崇高、莊嚴而神聖的時光。鐵托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也不想追究和懷疑,他只是服從這一迷醉時刻向他提出的要求,他只是向太陽跳出虔誠祈求的舞蹈,只是用姿態和舉動表示自己的歡樂,表示自己對生命的信仰,對神的虔誠以及對眼前這位長者的敬畏之情;

    他既自豪又順從地通過舞蹈將自己虔誠的靈魂作為祭品奉獻給太陽,奉獻給諸神,而更多的則是奉獻給這位自己所欽佩和敬畏的長者,這位智者和音樂家,這位來自一個神秘領域的魔術遊戲大師,他未來的教師和朋友。

    如同太陽升起時的光波,這一切景象只是持續了幾分鐘。克乃西特為目睹的驚人景象而深深感動,看見他的學生就在他眼前改變著自己,揭示著自己,表露出一種全新而陌生卻又與他自己完全相等的面貌。他們兩人都站在別墅和浴場小屋之間的人行道上,同樣沐浴著來自東方的光輝,都被自己漩渦般的體驗所深深震撼著。

    鐵托還沒有跳完自己的最後一個舞步,卻突然從迷醉中驚醒了,他呆呆地站著,好似一隻獨自玩耍的動物忽然警覺到發生了什麼事,他很快便覺察到自己並非單獨一人,知道自己已體驗,實踐了某種不同尋常的事情,而且身邊還有一個觀察自己的旁觀者。他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盡可能擺脫眼前的處境,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行為多少有點危險和可恥。鐵托只想趕快突破剛才這種完全吸引和控制了自己的奇妙魔力。

    鐵托的臉容方纔還像是一副看不出年齡的莊嚴面具,此刻卻露出了一種幼稚的,甚至有些愚蠢的表情,好像是剛剛從熟睡中被驚醒的孩子。他的雙膝仍在微微晃動,傻乎乎地呆望著自己老師的臉,接著,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不可耽擱的重大事情似的,猛然伸直右手指向對面的湖岸,此刻,湖泊的一半仍然靜臥在峭壁的巨大陰影裡,與陽光下的另一半形成反差。在朝陽的射線下,這一半正在逐漸縮小,退向岸邊。

    「如果我游得快了又快,」鐵托孩子氣地急急嚷道,「我們也許能在太陽抵達對岸之前先到那裡。」

    鐵托的話音未落,與太陽競賽的挑戰口令還沒有喊響,他便猛力縱身一躍跳進了湖水,好似不這麼做便不能很快地將自己剛才那狂熱祭獻時的忘乎所以的神情從腦海中抹去一般。浪花四濺,湖水蓋過了他的頭頂,幾秒鐘後,他的腦袋、肩膀和雙臂便又露出了水面,在平靜如鏡碧藍色的水面上迅速向前游去。

    克乃西特出來時沒想沐浴,也不想游泳。他嫌氣溫和水溫都太低,再加上昨夜有疾病徵兆,游泳肯定不會有什麼好處。但是現在,陽光燦爛,他又為剛剛目睹的景象所感動,再加上他的學生又用同伴的方式邀請他、慫恿他,使他感到不應該害怕這個冒險。不過,克乃西特首先擔心的是讓鐵托一人游泳的後果,倘若他以寒冷或者成人的理智為由,拒絕這場體力測驗,使這個孩子大為失望的話,那麼剛剛獲得的成果就會化為烏有了。克乃西特因急速上山而招致的失衡和虛弱感,顯然在警告他務必小心謹慎,不過,來一次強制性的無情行動,也許倒是治癒不適感的最好辦法。召喚強於警告,意志強於本能。他迅速脫去輕軟的睡袍,深深吸了一口氣,便從他的學生方才躍下的地方,縱身跳入了湖中。

    這裡的湖水全是從上游傾注而下的冰水,即使在盛夏時節,也須經過刻苦歷練才能適應。克乃西特覺得湖水冰冷刺骨,像對待敵人似地迎向他。然而,他又覺得包圍著他的似乎不是可怕的嚴寒,而是熊熊烈火;片刻後,這種猛烈的火焰便迅速穿透了他的全身。克乃西特跳入水中後很快便浮出了水面,他看見鐵托遠遠遊在前面,儘管覺得湖水冰冷,但火焰以及懷著敵意的湖水在無情地逼迫著他,他仍然相信自己可以縮短這段距離。克乃西特在為自己的目標而進行遊泳競賽,他在為贏得孩子的尊重和友誼而鬥爭,他在為孩子的靈魂而奮鬥,——他現在正與已把他摔倒,並已將他緊緊扭住的死神搏鬥,只要他的心臟還在跳動,他就將竭盡全力趕走死神。

    年輕的游泳者不時回頭張望,他望見老師跟著他下了水,心裡十分高興。他再次回頭時,卻沒有看見老師,心裡不安起來,不斷張望和呼喚著,後來又急急往回游,但也沒有找到人。鐵托在水上游著,又潛入水下找著,四處搜尋失蹤的人,直至徹骨的寒冷耗盡了他的體力。他搖搖晃晃、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才回到了陸地上。他看見老師的睡袍放在岸邊,便撿了起來,機械地擦拭著自己的軀體和四肢,直至凍僵的肌膚重又溫暖起來。他毫無知覺地呆坐在陽光下,目光瞪著湖水,只見碧藍色冰冷的湖水看起來可怕地空虛、陌生和邪惡,感到一陣深切的悲哀和迷茫向他襲來,他從自身的體力衰竭聯想到發生了可怕的事情。

    啊,多麼痛苦,他恐懼地想到,我得為他的死亡負責!直到現在,直到他不必再維護自己的虛榮,也不需要提出任何反抗之時,他這才吃驚地察覺,失去他自己是多麼痛苦,自己已經非常愛他;他對自己又何等重要。因此,儘管鐵托有種種理由說明自己不應為大師的死亡承擔責任,然而他仍然懷著聖潔的戰慄預感到,這一罪責將會徹底改變他自己和他的生活,將會向他提出許多更高的要求,比他以往對自己的要求高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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