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二章 白髮人 文 / 埃爾弗裡德·耶利內克
這個有一頭白髮,一雙酸疼的黑眼睛,自稱復活節兔子的人面帶笑容,隨即突然變得神情嚴肅。他風度翩翩地給女士們鞠躬,然後說:對不起,我要離開一會兒!我必須接一個雖然很短,卻很重要的電話,我馬上又回來!瘦瘦的賽馬猶如離弦的箭一般,在跑道上疾馳而過。復活節兔子這個老可憐蟲,這個在幾公里遠都發散出舊內褲臭味的傢伙,在用望遠鏡觀察這個事件,有時還幼稚得像孩子似的鼓掌。他一條腿蹦蹦跳跳,一條腿跳了又換另一條腿跳,轉著圓圈跳來跳去,還要翻一個跟頭。英格博格消除了對於這個老人的敬畏心理。或者說,這就是她此時此刻的狀態。這種狀況促使她突然用小胳膊摟住這個孤獨的老復活節兔子的脖子。那雙有皺紋的手撫摩這張圓圓的、天真的、孩子般的小臉,而這張臉又在如此純潔,如此天真無邪地注視著。然後,這雙有皺紋的手輕輕地解開英格博格的白胸罩。奧特馬爾一家子一直跑到海邊,很可能就跳進海裡。英格博格的胸罩掉到地毯上。沒有人聽到她嘀嘀咕咕的抱怨。
還在一年前,海因傑是一個像其他任何人,像來自荷蘭布萊伊德爾海德的亨德裡克、尼古拉斯、特奧多爾、西蒙斯一樣的年輕人。如今他在德國娛樂行業中,在全是大人的藝人當中,是最小的藝人。海因傑就成了他的藝名,身高一米四三,年齡十二週歲。有一天,他父親在飯店裡的投幣自動唱機播放歌曲,海因傑像往常一樣,放開喉嚨一起唱了起來,音樂製作人阿迪·克萊因格爾德的一個朋友聽到他的歌聲,他立即就看出他是個金嗓子,是一棵搖錢樹。以後一切進展神速。快到海因傑迄今都沒有弄清楚,為什ど他周圍的一切是如此突然地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阿迪·克萊因格爾德把這個小歌手包裝成娛樂行業中的第一流名星,同他一起製作唱片,唱片銷量在極短時間內達到幾百萬張。
英格博格暗暗發笑,笑個不停。他撲哧撲哧地笑著。她試圖用手心把這種衝口而出的笑聲摀住。英格博格開始撲哧撲哧地笑。她試圖用手摀住這種笑聲,卻毫無結果。
英格博格放聲大笑。
是啊,英格博格在哪兒?她立刻就走了。她利用這個好機會溜之大吉。
復活節兔子這個哇啦哇啦亂唱的人顫巍巍地彎下腰去,撿起白色胸罩。霓虹燈廣告映照在閃閃發亮的尼龍襪上。他戴著圓頂硬禮帽,拄著散步用的手杖,在大塊浮冰上漂流。大塊浮冰和單片眼鏡輕輕地一傾斜,便離開了河岸,向河中間漂去。浮冰白若胸罩。河的左右兩邊垂柳依依,梧桐夾岸。英格博格站在岸邊揮手告別。她的乳房閃閃發亮,比上面那個小滿月還要亮。另外,她下面穿一條白色針織緊身褲,這條褲與其說是遮住身子,還不如說是在暴露身子。好哇,復活節兔子說,我反正也不是英雄豪傑,我想,天氣不會變得太熱的。
海因傑的母親約翰娜知道他成功的秘密。如果海因傑唱歌的話,那他就是在為我歌唱。她說。確實,每個男孩都愛自己的母親,而且很多人也有悅耳的嗓音。可是海因傑卻有人們稱之為心的東西。每當他唱起媽媽時,人們就會感覺到這顆心。在此期間,海因傑成了幾百萬富孩。可是他不能動用他的財產的一分一厘。存款一直凍結到他年滿十八週歲時。
今晚海因傑同樣順利地三次登場:伴隨著嗨哧、砰拜哧和丁零作響的小鈴的丁零噹啷,在結尾時同烏多·於爾根斯一起演唱。他同披頭士樂隊一樣,曾經把此人排出在流行歌曲演出之外。暫停。
復活節兔子在他辦公室裡不停地邁著輕快的步伐走來走去。他終於在一面大鏡子前停了下來,對著結晶玻璃立正,開始照鏡子。他看見一個衣著時髦得體、身材很高、瘦骨嶙峋、肩膀很寬的人。他看見一個身上沒有一克多餘脂肪,有一個寬闊胸膛,依舊可以炫耀其結實肌肉的人。他看見一個有健康臉色的人。總而言之,他看見一個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起來像是一個四十五歲的壯年人。
英格博格像一條鮭魚似的,貼在冰上。整個肩膀直至下面的肚皮都貼在一塊巨大的浮冰上。在灼熱的電燈下,她的肺部就像壓氣錘一樣,呼吸困難。她臨終前的呼吸冷若北風,推動這條豪華輪繼續往南行駛。雖然燈火通明,可是在裡面,在英格博格心中卻是一團漆黑。
復活節兔子所有那些快樂的優勢到哪兒去了?他朝英格博格的胸罩彎下身子,把發熱的臉藏到淡黃色的腋毛之中。
天啦!他清亮的嗓音完全沙啞了。難道這會使人惱怒嗎?
1貝尼亞米諾·吉利(1890-1957),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譯注。彼得·亞歷山大真是活見鬼,為了拍電影,就同小棧房妓女一起,同海因傑一起拍電影。這個荷蘭神童的嗓音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果他的男高音聲部能夠闖過聲變這一關,他就會成為第二個貝尼亞米諾·吉利1。彼得讚許道。聲變也是海因傑的荷蘭經紀人阿迪·克萊因格爾德所擔心的事情。對他而言,最壞的情況是:這ど多的主旋律都被永遠封閉起來了。他再也不能歌唱牛仔之愛和志願軍士兵。復活節兔子站在大塊浮冰上舉手敬禮。他那根黃香蕉恰似他那鬈曲的增音器。風就這樣玩著香蕉。
英格博格的心第二次快樂地跳躍。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心滿意足的表情。復活節兔子的糞堆在冰上發散著熱氣。他還缺少的是一枝用於他的旅遊者裝備的步槍。他的心高興得突突直跳。暫停。
在同一瞬間,英格博格拋出了她的女性安全帶。這些安全帶來自烏鴉毛,來自天真無邪的大眼睛,來自需要保護的肩膀和身段完美無缺的身體。復活節兔子已經陷入這些安全帶中。
他現在才明白,某種事情一定會發生。這次旅行攜帶的食品儘管用得很節約,至多也只夠兩天食用。每走一步,他那肥胖的屁股就會搖擺,香蕉就會隨著嗨——噢聲搖晃。
復活節兔子在看到再也沒有別的出路時,便使用鋼鋸。他像一個著了魔的人似的鋸著。這個工具質量極佳。鋸子鋸進冰裡,彷彿這塊冰是用木材做成的。他根本就沒有料到他還有多少時間來做這項工作。復活節兔子把自己所坐的那根樹枝鋸掉。
他突然感到一種無法解釋的、內心的不安,突然有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對他說,在二十四小時之後就要作出決定。甚至就連以光的速度沿著某處滑行的英格博格也十分清楚地想起了這個人。在這個人後來向她詢問時,她能夠作出精確的陳述。復活節兔子用敏銳警惕的目光照管他那善於品味的香蕉。暫停。
復活節兔子在異乎尋常的沉思默想中,背上背著旅行背包逃之夭夭,很快就帶著他那塊鋸下來的冰突然露面,然後便動身到城裡去。英格博格、他優秀的明星、他善良的神靈和天使跟在他後面飛去。暫停。
他停下步來,看見在那邊,在冷牆那邊,姑娘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她的小臉上掠過一道充滿期望的光輝。
可是這時,她已經死去,沉進了波濤洶湧的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