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永遠有多遠 文 / 安妮寶貝
曾經我很喜歡去郊外的那段鐵路散步。在那邊能看到田野上大片的雛菊,它們在細長的梗上開出碩大而清香的花朵,顏色是詭異的藍紫,我總覺得潮濕的泥土下應該有許多昆蟲的屍體,才能生長出這樣頹敗而茂盛的植物。
風把細碎的花瓣吹散到我的頭髮上,臉上,有時候我把花瓣揀起來,輕輕咀嚼著它。
一個人掂起著腳在窄窄的鐵軌上走,走到很遠的地方又往回走。陽光很好,溫暖的,芬芳的,把鐵路上的小石頭烤得發熱。
走累的時候,我就把鞋子脫下來,光著腳放在熱熱的小石頭上,然後讓肌膚感受陽光撫摸的懶洋洋的快樂。
我想我應該是快樂的。心裡有一片寂靜的地方,什麼也沒有留下。還沒有開始寫作,只是常常一個人,來到這個荒僻的地方散步。
常常有人問,你的朋友多嗎。我說,不多。這樣的回答,並不讓我羞愧。能夠沉默或者保持不說話的狀態,對我來說是一種自由。這樣的自由,只有當你獨自看著藍天白雲的時候,才能有感覺。
無數次,我看著那條延伸到遠方的鐵軌,想著它能帶我到多遠。永遠到底有多遠呢。那時是春天。我穿著白棉襯衣和牛仔褲,洗得很舊。我是一個時常感覺寂寞的人。我有預感會離開這裡。然後有一天我真的離開了。
一年以後,我寫了一個名叫安生的女孩,她被鐵軌帶向了遠方。她又回來了。她死了。她一直沒有得到那個答案。
我也沒有。
我一直很喜歡一張圖片。清涼的山谷迴旋著寂靜的聲音,湖水很藍。
任何人都會感覺他的生命,似乎在尋找某個地方或某個人。但是一直沒有找到。於是一邊往前走著一邊心裡悵惘。
16歲的時候我獨自去黃山。一個人在山頂上看日出。背著大包在人群裡擠上深夜晚點的火車。然後一直沒有停止。當陌生的容顏和陌生的城市包圍住我,我知道,我是在尋找心裡真正想要的東西。我是個絕望的人,但不輕易失望。
在人群裡我喜歡陰暗的角落,不說話,觀察別人的表情。這是不厭倦的遊戲。有時候我獨自在淮海路上走一個下午。我看著人群像魚,彼此清醒而盲目游動。我喜歡以前在一家小酒吧的黑板上看到的話,它說世上無絕對,只有真情流轉。
所以我不喜歡狡猾的女人或者男人,我很容易就識別到他們。我喜歡脆弱的容易被傷害的心靈,因為有溫度。在我的文字裡,所有的人都有一張寂寞的臉。寂寞和身邊包圍的喧囂無關。即使是在愛情或人群裡面。一句對白或者一個姿勢,帶來稍縱即逝的安慰。有什麼能比安慰更溫暖呢。愛情,我不相信有愛情。我是一個曖昧的人。我會輕易地接受愛情,但不相信它。也許有點殘酷。
很多人和往事會在時間裡只留下痕跡,或者氣味。這樣真好。能一直獨自走在路上,看看沿途風景,不為誰停留下來。可是聽著王菲的紅豆,我的心裡那麼柔軟。那個少年時,在下雪的田野裡說愛我的男人,他依然在世界的一個角落裡。一直在寫作。寫作是和喧囂無關的事情,它屬於黑暗的只有一個人的房間,屬於發不出聲音的懷念和無法結束的孤獨。那天我看到一個人在論壇上對我說,安妮,忘掉你寫過的所有文字,過正常明亮的生活,很多寫字的人都陷入不好的結局,可是我只要你快樂地生活。我的眼淚突然掉下來。
未來會如何,我不知道。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情。人是應該沒有慚愧的,即使可以有痛苦。《七年》裡面,那個男人突然領悟到他和藍一直站在宿命永恆的手心裡,他們是不被允許有怨言的人。在這篇文字裡我傾盡了往事的陰影,那是我16歲就開始明白的道理。
2000年的1月,我出版了第一本書《告別薇安》,裡面有23篇小說,流動著我陰鬱和狂野的血液。那一段時間,對我來說,是一種隨時可以終止生命般的沉淪。像一個人被按著頭紮在冰涼的水裡,他無法呼吸,眼睜睜看著自己慢慢失去光線和聲音,也就在那個瞬間,他的腦子和心裡,出現最美好最沉靜的幻覺。那種幻覺就好像是死亡。
我想,我是用一本書做了這段死亡時光的終結。這是生命中值得紀念的事情,但不認為自己就此變得不一樣。用靈魂來寫作,你才能切入別人的靈魂。這是最大的安慰。彼此安慰的靈魂。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重要。
然後,我在上海停留下來。這個石頭森林的城市。我對它的情結,出現在午夜的酒吧,
出現在地鐵的陌生人群,出現在陳舊洋樓的裂縫中,那些寒冷的陽光和陰影。出現在我自己海水般潛伏或激盪的靈魂中。
從小我就是一個血液叛逆的孩子,有古怪的性格,做些離奇的事情。有時候這樣的孩子會感覺孤獨,因為她在生活中難以得到世俗的認同感,她的想法注定與別人不同。
沒有上網之前的一段日子,我一直在尋找某種途徑,尋找我所想要歸屬的方式和人群,上網之後,我不能說我的願望全部實現,但它的確幫助我靠近了靈魂的本質,讓我發現世界廣闊之外的大同。有很多人,很多事物。而不僅僅是身邊的生活。我是個低調的人。堅持自己原則,也很固執。網絡給了我最大安全感和動盪感。並不矛盾。
曾漂泊很久,現在在一個喜歡的城市裡工作,製作網絡頻道,寫書,感受生命被艱難經歷洗禮之後的沉靜及平和。喜歡這種沉著,雖然知道靈魂的漂泊永遠都不會停止。永遠有多遠。我們都不知道。所以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要有勇氣去做。
現在有很多女性仍然有機器恐懼症,所以只有一部分女性涉足網絡,我覺得很可惜。每一個上網的女孩子,她的世界會更開闊,視野能拓展得更遠,這會使她的生活方式和生命品質發生改變。有時候網絡就像一雙翅膀,你擁有了它,就能接近夢想的天空,如果沒有翅膀,就只能在平地上徘徊。
雖然很難說,飛和不飛,哪一種才是幸福。
2000年的10月,讓我們感覺暫時的幸福,平靜的思考。陽光溫暖,風中有花香,曾經的愛情,偶爾還有淡淡悵惘的回憶。可是我們繼續著,一切都還是這樣好。
感謝所有曾經相遇和離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