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冷眼看煙花 文 / 安妮寶貝
已經有很多人不喜歡談論愛情了。
因為我們的工作室,主要是製作人性化採訪,時尚評論和另類文學等內容,所以有時候我會去採訪一些獨立特行的人。他們不喜歡工作,在孤獨中寫作,一直行走在路上,或者做著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他們當中有很多是70年代中期出生的孩子。
每一次,我都會問這個問題,能談談你對愛情的看法嗎。我不想涉及到隱私,僅僅只是想聽到一種觀念,但是結果卻讓我失望。
一個沉溺於哲學,寫作和貧困中的男人,想了很久,然後對我說,他沒什麼看法,他覺得愛情是個偽概念。
還有一個男人,他開過藝術畫展,口才很好,但問到這個問題,他的眼睛就開始猶猶豫豫。話題被明顯地敷衍了。
我想,可能是有些曖昧不清的東西,變得難以被表達或者無需表達。只是不知道是問題本身還是人。
如果這個問題是別人問我呢。我想我會回答他,我不相信愛情,但我會接受它。因為它是一種安慰。
有一段時間,我不斷地接到喜宴請貼。每一次參加的婚禮都讓我感覺喧囂卻空洞。我想,大家是都已經累了吧,所以想停靠下來。如果在路途中剛好看到一個隱約的碼頭,而且又很安全。
或者是漂流了太長的時間,雙手空空,又回到最初出發的地方,雖然舊碼頭已經蒼老。但畢竟仍然在那裡。
我也參加了薇的婚禮。薇是我12歲開始就在一起的少年朋友,那時候我們常常在彼此的小房間留宿,兩個小女孩擠在黑暗中說的話,現在回想起來,非常的模糊,卻又清晰。就像有時候我在擁擠的公車上,聞到的12歲女孩的那種氣息,溫暖而清香,從頭髮從肌膚從清澈的眼神中散發出來,徹底得讓人有微微的暈眩。過了十多年以後,這樣的氣息已經渙散至盡。就像我們曾經熱烈而盲目地討論過的愛情,變成記憶中流瀉到床邊的淡淡月光,其實永遠都無法觸摸。我們幻想著那個還未出現的,自以為肯定會屬於他的男人,不厭其煩地猜測他的外表和靈魂。一個英俊的明亮的男人。想著他會等到我們真正地長大。
少年的愛情,是走過櫻花樹時,突然在風中兜頭飄灑下來的雨水和花瓣。眼淚和甜蜜,諾言和疼痛,心動和失望,糾纏交織。像柔軟的手指,撫搓著潔白的理想,無聲無息地,在上面留下許多印痕。起初,那些痕跡也是潔白的,但在時光的深處,再俯首觀望,發現它們的顏色變成了頹敗的黯黃。
終於是有了答案。這樣的答案是在疑慮和猶豫中,被緩慢而不容遲疑地放在了手裡。
薇碰到了一個男孩,堅持不懈的喜歡她。從12歲開始持續了十多年的感情。我目睹著她從失望一直走到依賴,其中有無盡磨難。她曾想離開他,他也曾想離開她。但最後,終於是嫁了。
婚禮上的薇穿著鮮紅的絲緞旗袍,化著艷麗的濃妝。我看得到她的疲憊。我想,我們真的是老了。不再是那兩個穿著棉布睡衣,擠在小床上笑鬧不停的女孩。那時候我們的心是白紙,柔軟地鋪展著,等待著飽蘸墨汁的筆觸。然後一切覆蓋下來。曾經想像過的一切在發生的同時開始永遠地失去。
薇說,她想盡快地生個孩子。我突然發現,一個女人的蒼老是從她失去了期待以後發生。
我微笑著擁抱她,那一刻,我感覺到的悲涼。想起我們年少時,因為失眠而深夜起床,坐在地上看著房間裡的月光。我們的手在月光裡游動,什麼也抓不住。
幻想中的那個男人,原來真的是不存在的。
70年代出生的孩子,他們不像60年代的孩子,心裡有太多濃重的命運陰影。也不像80年代的孩子,被太多的生活方向混攪得焦灼而不安。他們是一塊夾心餅乾裡面,最中間的那一層。味道混濁而沉重。有很多人經歷過早戀。也許都曾經很早地失身。他們用激情而直接的方式,摸索愛情的路途,但是走得太快,所以難免有時候會心裡迷惘。等到真正地成人以後,心裡有了破碎的痕跡。很多愛情,就以某種匆促的姿態完成了結局。平淡的現實的結局,把所有曾經掙扎過的叛逆和激情,全部地淹沒了。
也有一些人,就像我採訪過的那些孩子為代表,我行我素,走自己的路。愛情或許可以是孤獨的酒精,自由的情慾,一場不動聲色的遊戲,一個拖在身後的黑暗影子。婚姻是一種生活方式,而並非結局。愛情同樣也是一種生活方式,而非理想。所以,對他們而言,愛情是可以被替代的,或許也是寧願被替代的。
就像一個做地下文化和音樂網站的男人對我所說的,他想和愛情保持永遠的距離。一個不會失望和被破壞的距離。
這樣深情和無望的堅持,戴著一張冷漠和不置可否的面具。
充滿了矛盾。
父母輩的愛情模式通常是讓我們失望的。那種被歷史和政治因素所控制的感情,造就的是很多被捆綁在一起的婚姻,充滿沉重的負罪感和順服的無奈。新新人類的愛情還在如花朵般地盛開在城市和邊緣,四處瀰漫辛辣的氣息。他們紋身,染髮,吸煙,泡吧,在大街旁的車站旁若無人地接吻,用電子郵件和MIRC傾訴衷情。但是那些70年代出生的孩子,他們已經不想言談愛情。
我還是常常想,愛情原來是很像我們去觀望的一場煙花。它綻放的瞬間,充滿勇氣的灼熱和即將幻滅前的絢爛。我們看著它,想著自己的心裡原來有著這麼多的激情。
然後煙花熄滅了,夜空沉寂了。我們也就回家了。
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