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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節 文 / 島田莊司

    於是我站起來走到書桌旁邊,「馬卡特先生,這條黃色手帕的下面有什麼東西?」

    艾剛笑了笑,搖搖頭說:「我怎麼可能知道?」

    「這底下有你寫的《重返橘子共和國》這本書。書下面有你幫我畫的臉部素描,還有精靈以及無鼻老人的畫,你相信嗎?」我說。

    「這不可能吧。」艾剛笑著說:「我們才剛見面而已。」

    「那麼,請你過來這裡,親眼確認一下。」

    艾剛走過來,戰戰兢兢地掀開首手帕。首先出現的是他自己寫的書,他把書拿開,下面出現三張他剛剛畫的圖,其中有一張是我的臉部素描。

    「哇,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些好像都是我畫的圖,跟我畫的線條很像。啊,醫生的臉!但是這我應該沒幫你畫過素描吧?」

    「請你看看右下角的簽名。」

    「艾剛·馬卡特,啊,真的!」

    「是你的筆跡吧?」

    「的確是我的。」

    「明明第一次見面,卻有你親筆幫我畫的素描。」

    「啊,這到底怎麼回事?」

    艾剛這一天受到好幾次衝擊,呆立不動,也不發一語。對他而言,應該是奇跡降臨了吧。

    「請回座,我們繼續聊吧。」

    艾剛把自己的畫放回桌子上,悄悄回到座位。

    「我現在定期參加匿名戒酒協會,」艾剛無力地說:「和這件事情有關係嗎?」

    「有可能。」我慎重地說,畢竟現階段還不能夠肯定。「馬卡特先生,你記得自己得過癲癇嗎?」我問。

    「癲癇?不,沒有。」

    「那麼你也沒有動過癲癇的手術咯?」

    「沒有。」

    如果艾剛得過癲癇的話,在大學畢業、去電影院看希區柯克的時代為止,應該會有癲癇相關的記憶。從前的癲癇手術,可能會把一些病例大腦組織的一部分,連同大部分的海馬體,甚至連杏仁體(註釋18:是基底核的一部分,位於側腦室下角前端的上方,海馬旁回溝的深面,與尾狀核的末端相連,有調節內臟活動和產生情緒的功能)都切除。如果切除到這種程度,就有可能出現像目前艾剛這樣的症狀。

    不過,這麼一來又有幾個無法理解的要素。動物如果割除杏仁體的話,會變得憤怒,出現錯把飼料當作異性而作出性行為的舉動,並且不再害怕天敵;也可能食慾異常,或變得十分乖巧。杏仁體是用來儲藏恐懼經驗的地方,人類若割除杏仁體的話,會失去力氣,或是反而變得暴躁易怒。艾剛沒有這些症狀,反而對紅色太陽圖案、日本這個字眼抱著恐懼感。

    匿名戒酒協會是聚集重度酒精成癮患者。彼此說出自己的經驗,互相鼓勵,尋求遠離疾病方法的聚會。艾剛這幾年來,一直是重度酒精成癮患者。也因為這個緣故,他身上出現了糖尿病和內臟疾病的症狀。

    而艾剛自己的推測也並非毫無道理。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重度酒精成癮患者中,極少數會有乳頭體(註釋19:同樣是組成大腦邊緣系統的一部分,與情緒運作有關)嚴重受損的例子。這會伴隨記憶漏洞,引起逆行性健忘、或喪失對時間地點等的概念。這些情況,艾剛看起來好像吻合。目前為止,這是最有可能的線索了。

    當然這個假設還有檢討的空間,不過這樣的患者經常會說很多謊話來填補記憶的漏洞。雖然不能說艾剛不會如此,但這種案例下,這些謊話的內容都很不穩定。雖然還需要再確認,不過目前看來,艾剛在談論有關橘子共和國的故事內容時,看起來大致穩定。而且,有關他70年代以前的記憶,並沒有出現逆行性健忘(註釋20:指不能記起外傷發生之前,或者導致健忘症發病之前的事情)的跡象。

    只是記憶的結構上,還有許多不明確的地方,在哪個部分有怎樣的連結,也還無法充分研究清楚。關於逆行性健忘,也許現在正在惡化當中。現在的極限剛好到70年代,或許不久之後,他口中希區柯克的最後一部作品會變成『黃寶石』、會變成『衝破鐵幕』,也許總有一天,他會以為自己從沒看過希區柯克的作品。

    艾剛在斯德哥爾摩的重度酒精成癮者更生醫院聽到海利西提起我,就說想要和我見面。艾剛在尋找該回去的地方,希望我可以幫他查出那個地方,所以海利西才會把他帶到我的大學來,那家醫院的院長好像也鼓勵他來找我。對海利西來說,他當然想要幫助艾剛,同時他也認為像艾剛大腦的病症這種罕見的案例,我一定會有興趣。

    「馬克特先生,人生是什麼呢?」我問,「所謂人生,就是記憶。如果不能結交朋友或熟人,就不能算是人生。」

    艾剛沒有說話。不管見過幾次面都說初次見面的人,是交不到朋友的。

    「你和海利西好像是朋友,但那是因為他今天一直都沒有離開你的緣故。今晚分手後,明天早上你再看到他,大概還是會對他說初次見面吧。」

    海利西點點頭。

    「對你而言,連時間也沒有意義。因為從70年代的某個瞬間開始,你的時間就消失了。所謂意識,是在連續而不斷流逝的時間中行形成的。沒有記憶,就不會產生時間的流逝,意識也不會出現。沒有意識,就無法產生過去。沒有過去的話,人生也不存在。沒有人生的話,就等於沒出生一樣。」

    我說到這裡停下來,艾剛一直在深思。

    「你的記憶腦,不會進行正確的銘印(註釋21:記憶的第一階段,指接受並記住新的經驗)和記憶保存,所以回憶也不能順利進行。換句話說,就是不會產生過去,再這麼下去,你這輩子就只能剎那的現在而已。」

    就某種意義來說,我說的話是絕望的天啟。但是,艾剛似乎沒有馬上明白,因為他本身對自己目前的遭遇感受不到不幸或痛苦。

    因此我想要再多做一點實驗。從見面到目前為止,我對艾剛已經有相當的瞭解,但不瞭解的部分也相當多。至少現在他的腦子沒有在進行正確的銘印,這個推測應該不會錯。他可能沒有回想、再認回憶等障礙因為從哥特堡大學畢業後幾年內的事情,艾剛還有記憶並且可以順利把記憶叫出來。他不是完全健忘,只是記憶從某個時期以後不斷持續流失,也就是說,他部分喪失了俯瞰並敘述自己的人生的能力。

    但也不能假設所有的銘印都不存在。也可能是銘印和記憶保存都確實完成,只是在某個條件下,回想的開關無法啟動。或者也可能是由於這個銘印錯誤百出,導致不能回憶。儘管不完全,既然還能想出「橘子共和國」這個故事,就不能假設銘印是零。

    其次還有刻印的深度是否很淺的問題,或是複製時是否發生錯誤的問題,也許正因為刻印很淺才容易發生錯誤。如果原因是太淺,只要提高衝擊的強度,也許就可以提高銘印的深度。

    我從架子上把所有旋轉式的藥瓶拿下來,在艾剛面前的桌子上,排成一排。一共有八瓶。我從最外側依序把瓶蓋一一轉開給艾剛看。艾剛看了,慢慢別過臉去。

    「馬卡特先生,你不敢看這些瓶蓋轉動嗎?」我說。

    「對,有點難過。」

    「如果勉強要求你看,你會怎樣?」

    「如果無論如何都要看的話,我還是會看。但不太舒服。」

    「嗯。」

    我停止旋轉蓋子的動作,思考著。我覺得這比想像的輕太多,還不到讓他因強烈的拒絕反應而無法直視的程度。但是也可能是因為這是蓋子,他的大腦知道我在他面前旋轉的只是塑膠的蓋子而已。但是對蓋子就不舒服的話,反過來說,也可以代表他的拒絕反應,程度很激烈。

    接著我站起來,把零式戰鬥機的模型拿過來。故意把機身前傾,讓艾剛可以看到飛機主翼上的紅色太陽。艾剛看了一下,又把視線移開。

    我對自己接二連三地做出虐待狂似的舉動,感到有些罪惡感。

    「看到這個標誌,你會難過嗎?」我明知故問。

    「會,很討厭。」艾剛回答。

    「和瓶蓋比起來,哪個討厭?」

    「都討厭。」

    「勉強要你比較的話?」

    「現在應該是紅色太陽。」

    因為艾剛這麼說,我就把零式戰鬥機放回架子上。雖然祖國的飛機再度被嫌棄,但至少可以證明杏仁體功能不全的功能大為降低。

    「你不會嚮往在天空飛翔嗎?」

    「會。」

    艾剛又說了和上次不一樣的話。

    「是對飛機的嚮往嗎?」

    「我嚮往在天空飛行。但這是相當普遍的想法,大家不是都想變成小鳥嗎?每個人應該都想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翱翔,我只不過和大家一樣。所以如果你問我喜不喜歡飛機,那倒不至於。飛機和船,我比較喜歡船,因為我比較喜歡從容的交通工具。」

    「你明明喜歡飛,為什麼飛機就不行呢?」

    「大概因為飛機只是向前挺進,不太自由的緣故吧。我想要的是像彼得潘那樣的自由自在。」

    「原來如此。你的故事裡有一位可愛的精靈,她的眼眸裡有放映機,所以像鑽石或萬花筒一樣閃閃發光。對於這個女孩子的描述,你的靈感是怎麼來的?」

    「讀者曾經問過我相同的問題,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我看得到她,她是相當有魅力的女孩子,是讓我難忘的女孩子。」

    「你喜歡她的程度,和像嚮往小鳥一樣在天空飛差不多嗎?」

    「比那個更強烈,比在天空飛強烈多了。一想起她,我的心裡就會變得很難過。」他似乎有些痛苦地說道。

    一看他的表情,就可以把銘印無法完成的可能性排除在外。

    「你不能寫出沒有經歷過的事,對吧?」我再度提示。

    愛艾剛沒說話。

    「那麼,可不可以想成你真的見過她?」

    艾剛稍微搖搖頭。

    「如果那樣就太好了。但是那樣也很痛苦,因為再也見不到了。」說完後,艾剛又沉默了。

    「馬卡特先生,可以請你照我現在說的做做看嗎?」

    雖然好像有點不安,但艾剛還是點點頭。我要求他用素描用的鉛筆,在桌子上的白紙,寫出ABC的反手字。

    所謂的反手字,是指像照鏡子一樣左右相反的文字。艾剛寫著A到Z歪七扭八的反手字。第二次起,他把自己第一次寫的拿來當作範本,所以很快就寫好了。像這樣,他從A到Z一共寫了四遍。

    寫完後,我也讓他在上面簽名,再把這些和三張圖一起放在桌子上,然後再把《重返橘子共和國》放在上面,最後再用有海芋圖案的大手帕蓋起來。

    「OK,那麼我們休息一下吧。」我說著,站了起來。

    「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說完這句話,我就到走廊去了。

    2.重返橘子共和國

    1

    拿著小小的手肘骨頭,年少的我獨自坐上了船。這根骨頭,是我從沙漠地底下挖出來的。我並不知道這是誰的。為了尋找骨頭的主人,我踏上旅途。

    我把骨頭放進口袋,時而奮力划槳,時而休息發呆。河水緩緩地流淌,就算我什麼都不做,船也會順流前進。就在這時候,我看見岸上開著非常大的花,是非常大的向日葵,大概有三層樓那麼高。半空中那些黃色的花朵和綠色的葉子,好像塑膠玻璃紙做的,呈現半透明的模樣,在漸漸西斜的夕陽照耀下,閃閃發光。

    我停下划槳的手,讓船隨波逐流,一面看著岸上的向日葵。

    突然,從某處傳來叫喚聲。「喂!喂!」的大聲叫著。我側耳傾聽,聲音變得越來越大。於是我慢慢回過頭,岸邊道路很後面的地方,出現一隻褐色小熊,它用很驚人的速度在追我。熊的下半身,車輪取代了腳。

    「太危險了!不要過去!前面是太陽王的領域,馬上回頭!要不然就在這裡上岸!」褐熊大聲喊著。於是我搖槳,改變船的方向,朝岸邊的方向劃去。

    船靠岸後,我拿著繩子的末端跳上砂地,拉著繩子把船拖上來。在我把繩子綁在附近岩石上的時間,熊一直停在旁邊等我。當我綁好繩子、和熊四目相對時,發現他全身都是褐色的鬈毛,圓圓的眼睛很可愛,像極了泰迪熊。

    褐熊說他叫做巴迪,並且問我的名字。我說我叫艾吉。他問我從哪裡來,我回答從瑞典來的。雖然我嘴裡這麼說,其實心裡並不確定,因為我想不起來。總覺得待在瑞典,好像已經是一百年前的往事了。

    「嘿,你來的地方離這裡好遠!」巴迪驚訝地說:「那你一定會覺得這裡是個相當奇怪的國家哦。」

    「來,我帶你到處看看。」巴迪又說。

    既然他這麼說,我就跟著他走。在向日葵林蔭道的盡頭,我看見巨大的橘子樹高高聳立,樹頂直入雲霄。

    走近橘子樹一看,樹幹很粗,大約有大房子的周圍那麼大,而且凹凸不平,就像一座石頭山,走完一圈應該就累了。

    樹幹的周圍裝設著螺旋狀的樓梯,一圈圈圍繞著,向上延伸到高空中。因為樓梯太高了,從底下看不到上面的情形。

    樹枝在半空中向四方伸展,枝葉繁茂,所以橘子樹下有點陰暗……樹葉聚集在一起顯得相當巨大,好像遮蔽天空的烏雲。但是仔細一看,葉片之間結了很多鮮艷的橙色橘子。

    「來,你看這個。」

    巴迪熊用手一指,我順著看過去,發現有女孩漂浮在葉片之間,正在摘橘子。我往四週一看,到處都有女孩子在飄。

    她們為什麼浮在空中?當我覺得奇怪時,仔細一看,原來女孩們的背部都有翅膀。翅膀用非常快的速度拍動著,所以才看不出來。距離遠,也聽不到翅膀的聲音。

    當採下來的橘子抱滿懷的時候,她們就慢慢降落到地面,繞到樹的後頭。後面有什麼呢?我好奇地跟著她們走,發現樹蔭下有大型小屋那麼大的瓶子,她們把橘子全部倒進瓶子裡之後,再拍打翅膀飛回天空。降落時很安靜,但飛上去時就會發出拍打翅膀的聲音。

    瓶子旁邊有一張巨大的桌子,有個女人從瓶子裡把橘子拿出來堆在桌子上。桌子的周圍站著很多女人,她們七嘴八舌地邊聊天邊拿布擦橘子,再由其他人用菜刀把橘子切片,整齊地排在板子上。

    然後又有別的女人過來,把切好的橘子收進籠子,再丟進前面的池子裡。池子裡有幾個打赤腳的女人,拉起裙擺,邊唱歌邊踩橘子。

    「她們在做橘子醬。」巴迪告訴我,「這裡是製造橘子醬的戶外工廠。」

    池子的另一頭,有一批女人用杓子把踩碎的果汁舀出來,接著將這些果汁倒進燒熱的大鍋裡。她們一邊用鏟子把白砂糖放進大鍋,一邊用棒子不斷攪拌。

    果醬做好了以後,就裝進對面的大瓶子。那些女人把黃色液體倒進瓶裡,再用木湯匙攪拌。

    「你看,她正在比較橘子醬和夕陽的顏色。她一邊加檸檬汁,一邊用橘子醬調成和夕陽一樣的眼色。」巴迪這麼告訴我。

    我抬頭一看,掛在西天的夕陽正好是和橘子醬一樣的橙色,是橘子樹和橘子醬的天空。

    然後我們又回到河邊,坐在石頭上。巴迪不知道從哪裡拿了檸檬汁來給我,我喝了一口,非常甘甜美味。

    「艾吉,你為什麼要旅行?」巴迪問。

    於是我從口袋拿出慎重帶著的手肘骨頭。

    「因為我在尋找這根骨頭的主人,這是某人的骨頭。我想骨頭的主人現在正因為失去它而傷透腦筋,你知道這是誰的嗎?」

    我說完,巴迪說「讓我看一下」,就把骨頭拿在手上仔細端詳。

    「嗯,我也不知道。」他回答,接著說:「抱歉,我幫不上忙。不過要是我們村子的長老戴生爺爺,也許會知道一點什麼。」

    「戴生爺爺是誰?」我問。

    「他是村長,什麼都知道。這個世界上的事,他無所不知。為什麼會形成這個世界?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種類不同的生物存在?他全都知道。」巴迪說。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無所不知?」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在哪裡?」

    「他住在剛剛那棵橘子樹上的村子裡。你可以去找他,把骨頭拿給他看,和他商量一下。」

    「樹上有村子嗎?」我感到很吃驚。

    「有啊,有很多房子。但我從來沒看過。」

    「我現在去找得到他嗎?」

    「可以,戴生爺爺一定在家。因為他太胖了,沒辦法下樓梯,隨時都在家。只是你要小心,別摔下來了。」

    「你不跟我一起去嗎?」

    聽我這麼問,巴迪馬上搖搖頭說:「我沒辦法爬橘子樹的螺旋梯。因為我的腳是車輪,又沒有翅膀。」他說:「我在這附近等你,你一個人去吧。戴生爺爺的家在C的十一丁目。」

    「C的十一丁目?」

    「你去了就知道,」他說:「順著螺旋梯往上爬,一直往上。然後你會看到路標,跟著路標走就對了。」

    2

    於是我獨自回到橘子樹旁,抬頭仰望看起來簡直像巨大岩石高塔般的樹幹。

    樹幹好像巴別塔。遮蔽整個天空視線的樹枝和樹葉,宛如暴風雨前的漫天烏雲,也像即將衝撞地球的天體。雖然很難相信樹上竟然有村落,但看到這些龐大茂密的枝葉,也許上面確實有另一個世界存在。總之,只有爬上去看看才會知道了。

    木造階梯相當老舊,腳一踩上螺旋梯,立刻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我開始害怕了。扶手到處長滿苔蘚和菇類植物,也有常春籐纏繞,但這是唯一可以通往空中村落的道路。

    我慢慢、慢慢地往上爬。因為樹幹太粗了,繞一圈就要好久的時間,但也因為這樣,繞一圈就已經爬到相當高的地方了。樹幹黝黑而且凹凸不平,到處都有像大岩石般的樹瘤。階梯有時候從樹瘤下穿過去,有時候從樹瘤上方越過去,所以與其說爬樹,不如說爬休火山還比較像一點。

    我才17歲,而且體重比較輕,但這還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爬這麼長又這麼高的樓梯。樓梯很長很長,怎麼爬都爬不到盡頭,實在是爬太久了,中途我得停下來坐在樓梯上休息好幾次。

    空氣隨著高度攀升而改變,飄來了一陣水果的香甜氣息,原來我已經很靠近枝葉了。這一帶結了很多橘子的果實,背上長翅膀的女孩子,有時候會從螺旋梯飛掠過去。她們把一堆橘子抱在懷裡。

    一走進樹枝,一位少女就漂浮在我眼前。她一直停在半空中,努力摘著橘子,但是她的翅膀沒有發出聲音。仔細一看,她背後的翅膀是靜止的;當我這麼想時,她的翅膀又動了起來。原來她們在摘橘子時,翅膀也反覆不斷地拍動或停止。她摘橘子摘得很認真。

    我和好幾個從上頭飛下來的人擦身而過。大家一看到我的臉,馬上露出看似害怕的表情,大概是因為我的頭髮顏色、長相都和她們不一樣吧。但是她們很快就恢復神色,微笑著從我身邊飛過去。我當然也微笑以對。

    我又走過好幾根樹枝,終於看到寫著「一丁目」的看板,釘在樹幹上。此時,我腳下踩的地方已經是一片平坦。房屋背對著樹幹並排圍成一圈,房子前面是圓弧形的廣場。說是廣場,其實只是把木板釘成的地方忘外側擴充出去,成為比較寬敞的通道罷了。不過,從這個區塊又沿著樹枝向外延伸出好幾條放射狀的道路,而且這些樹枝極粗,上頭的道路和樓梯兩側還有扶手,所以還是應該把這裡叫做廣場才對。

    看樣子,樹枝道路的彼端也有好幾棟房子,大概也有聚落。往水平方向伸展的樹枝上才會開設道路,往上長的樹枝當然就維持原狀。我靠在扶手邊戰戰兢兢地往下看,地面上的橘子醬工廠變得非常的渺小。

    這裡的房子都是用木頭、磚瓦、灰泥蓋成的;老房子,塗抹在外頭的灰泥之中,還會露出裡頭老舊而烏污黑的柱子。雖然看不到小鳥的蹤影,但似乎偶爾能聽到隱藏在樹葉之間的小鳥鳴叫聲,還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我感覺不像站在高高的樹上,反而比較像在樹林中漫步。

    一走過房屋前的廣場,樓梯馬上又出現了,我有點煩躁的再度爬上去。這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是寫著「二丁目」的看板。這裡也有一塊平坦的空地,也有古色古香的老房子圍繞著的廣場,或者該叫它迴廊才對,因為我之後還得像這樣再往上爬九個樓層。

    上了階梯後,出現寫著ABCD的標誌,因為樹幹在這裡分成兩個主枝,有箭頭分別指著AB往這條路、CD往那條路。螺旋梯也分為兩邊,分別往各自的分枝延伸而上。我的目標是C的十一丁目,所以我就選擇寫著CD方向的道路。

    不久就來到了CD的三丁目,再往上爬是CD的四丁目。就這樣,我來到了八丁目。C和D在這裡分開兩邊,因為又遇上分枝,螺旋梯也分為兩邊。我當然選擇往C的方向,於是我就這樣走過了C的九丁目、C的十丁目。

    越往上爬,樹枝漸漸越來越陡,但是道路和樓梯都是平的。就在我覺得雙腳累得一步也走不動時候,終於到了C的十一丁目。這裡也有木板鋪成的廣場,房子也是背貼著橘子樹幹圍成一圈。但是只有這裡的房子外觀很不一樣,每間房子前面都有木頭圓柱,圓柱之間大都用木板鋪成陽台,陽台上有滿溢著東洋風情的欄杆。

    木頭圓柱和欄杆大都塗成紅色,每間房子的屋簷下吊著很多燈籠,還垂掛著細竹編成的竹簾子。這幾家應該都是餐廳,但好像還沒開店,都沒有客人上門。

    其中一間,陽台上鋪地板的房間裡放著一張床,床上有個胖胖的老人在半躺著休息。這家應該是民宅。老人面前的竹簾垂下一大半,屋簷下掛著高低不等、風一吹就會發出聲音的小小金屬鈴鐺。

    我站在屋簷下,把頭伸進竹簾裡。

    「你好,請問戴生爺爺的家在哪裡?」

    這時候,剛好有一陣風吹得鈴鐺叮叮噹噹響了起來。老人好像沒聽到我的話,所以我又再問了一遍。於是老人身體連動都不動一下,只是微微動了肥滋滋的下巴和嘴唇說:「就在你面前。」

    「你就是戴生爺爺?」我問。

    「是的。誰叫你來的?」他問。

    「巴迪。」我說。

    於是戴生爺爺叫我進去。我從木頭圓柱之間進去,穿著鞋子就想走進鋪著木板的陽台,爺爺叫我脫鞋,於是我趕緊把鞋子脫掉。

    我坐在半躺在床鋪上的戴生爺爺旁邊,雙手抱膝縮在鋪地板的房間休息,走了漫長階梯的疲累雙腿這才覺得舒服多了。從樹林之間吹來的風,讓屋簷下的鈴鐺叮噹作響,水果的甘甜清香、不知從哪裡傳來的各種蟲鳴聲,全都讓我忘了自己置身於地面遙遠的高樹上。

    戴生爺爺問我找他做什麼,我從口袋拿出手肘骨頭給他看。

    「我在找這根骨頭的主人。你知道是誰嗎?」

    戴生爺爺被我這麼一問,拿過骨頭,靠近鼻尖仔細端詳。

    「大概是芮娜絲的,」他說:「她一直因為失去右手而深感困擾。如果把這個裝回去,也許以後手還可以長回來。但是骨頭還不太夠。儘管如此,她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這位芮娜絲在哪裡?我現在可以跟她見面嗎?」我馬上問道。

    沒想到這麼快就找到骨頭的主人。

    戴生爺爺嘴巴呈八字形地想了一下,「可能很難。」他說:「這孩子現在誰都不相信,她有陌生人恐懼症。而且你不是本地人,大概不知道這裡的習慣吧?」

    「不知道。」我說。

    「芮娜絲是孟恩族出身的。孟恩人在這裡,不是摘橘子,就是必須到河對面的太陽王的鎮上工作。芮娜絲無父無母,還有個老祖父要奉養,所以她就去工作了。船大概快回來了,但是」

    「那麼,如果我在港口等,就可以見到她了?」

    戴生爺爺隔了一會兒才說:「如果只是看看她應該可以。她沒有右手,眼睛有投影機,所以一到晚上,眼珠子會像鑽石一樣閃閃發光,這些特徵應該可以讓你馬上認出她來。因為在這個村子裡,只有她一個人長那個樣子。但是,這孩子到太陽王的鎮上工作之後,就變得越來越不肯讓人接近了。」

    「她不會跟我講話嗎?」

    「應該不會。孟恩的女孩子,照規定尤其不能和外人講話。如果你能成為這村子的人就好了。」

    「怎樣才能成為這村子的人?」

    「只有跟這裡的人結婚,拿到綠卡之後才行。」戴生爺爺說。

    「結婚」

    「沒錯。」

    我考慮了一下說:「戴生爺爺,你認識芮娜絲對不對?」

    「因為她就住在上面的村子,我是看著她長大的。」

    「那麼,請你把這跟骨頭交給她。」

    我一說完,戴生爺爺馬上回答;「那可不行。」

    「為什麼?」

    「理由有好幾個。第一,照規定不能這麼做。」

    我嚇了一大跳,「怎麼都是禁止的規定。」

    「是啊,這是很無聊的村子。第二,只有這麼一根,骨頭還不夠。照這村子的規定,當某人惹出什麼問題或是有什麼提議,當事人必須負責把事情解決。」

    我歪著頭,不太懂他的意思。

    「什麼?所以呢?」

    「我已經老了,沒辦法擔這種責任。我絕對不要!」戴生爺爺說完,就把骨頭丟給我,我連忙用雙手接住。

    「但是戴生爺爺,我也沒辦法擔這個責任啊。」

    「你交給她吧。你還年輕,應該可以冒險把右手拿回來。」

    「是這樣嗎」我陷入沉思,「但是,她大概不肯見我吧。就算我見到她,她也不肯跟我說話。那麼,我該怎麼把骨頭交給她呢?」

    「自己想辦法。」戴生爺爺說。

    「雖然你這麼說,但我不認為自己有什麼責任。再怎麼想,我都覺得自己沒有義務非交給她不可。」

    「那這樣好了,我把芮娜絲的秘密告訴你,但你絕對不能濫用。」

    「喔」要怎麼濫用啊?

    「而且,這只適用在芮娜絲身上,不適用於其他女孩。就是她左腳的小趾頭。」

    「什麼?」

    「那是她的弱點。」

    「你的意思是?」

    「她小趾頭的趾甲是按鈕。用力壓下去,她就會聽你的話。」

    「咦?真的嗎?」真令人難以置信。

    「是這樣沒錯。但那孩子吃了很多苦,可能不會絕對服從,但是態度一定會有很大的改變。」

    「嗯」

    「港口在沿著河畔往東走一百碼的地方。年輕人,再見了,祝你好運。你要把那個孩子的幸福列為最優先考量。」戴生爺爺用有點嚴厲的語氣對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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