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談寫作的藝術 文 / 林語堂
寫作的藝術是比寫作藝術的本身或寫作技巧的藝術更廣泛的。事實上,如果你能告訴一個希望成為作家的初學者,第一步不要過分關心寫作的技巧,叫他不要在這種膚淺的問題上空費工夫,勸他表露他的靈魂的深處,以冀創造一個為作家基礎的真正的文學性格;如果你這樣做,你對他將有很大的幫助。當那個基礎的適當地建立起來的時候,當一個真正的文學性格創造起來的時候,風格自然而然地成形了,而技巧的小問題便也可以迎刃而解。
如果他對於修辭或文法的問題有點困惑不解,那老實說也沒有什麼關係,只要他寫得出好東西就得了。出版書籍的機關總有一些識業的閱稿人,他們便會去校正那些逗點、半支點、和分離不定法等等。在另一方面,如果一個人忽略了文學性格的修養,無論在文法或文藝的洗煉上用多少工夫,都不能使他成為作家。蒲豐(Buffon)說「風格就是人。」風格並不是一種寫作的方法,也不是一種寫作的規程,甚至也不是一種寫作的裝飾;風格不過是讀者對於作家的心思的性質,他的深刻或膚淺,他的有見識或無見識,以及其他的質素如機智、幽默、尖刻的諷刺、同情的瞭解、親切、理解的靈敏、懲摯的憤世嫉俗態度或憤世嫉俗的懇摯態度。精明、實用的常識,和對事物的一般態度等等的整個印象。世間並沒有一本可以創造「幽默的技巧」,或「憤世嫉俗的懇摯態度的三小時課程」,或「實用常識規則十五條」和「感覺靈敏規則十一條」的手冊,這是顯而易見的。
我們必須談到比寫作的藝術更深刻的事情;當我們這樣做的時候,我們發見寫作藝術的問題包括了文學、思想、見解、情感、閱讀,和寫作的全部問題。我在中國曾事倡復興性靈派的文章和創造一種較活潑較個人化的散文筆調;在我這個文學運動中,我曾為了事實上的需要,寫了一些文章,以發表我對於一般文學的見解,尤其是對於寫作藝術的見解。我也曾以「煙屑」(見林氏創刊的「宇宙風」雜誌——編者)為總題,試寫一些文藝方面的警句。這裡就是一些煙屑:
一、技巧與個性墊師以筆法談作文,如匠人以規矩談美術。書生以時文評古文,如木工以營造法尺量泰山。
世間無怕謂筆法。吾心目中認為有價值之一切中國優秀作家,皆排斥筆法之說。
笑法之於文學,有如教條之於教會——瑣碎人之瑣粹事也。
初學文學的人聽見技巧之討論——學說之技巧、戲劇之技巧、音樂之技巧、舞台表演之技巧——目眩耳亂,莫測高深,那知道文章之技巧與作家之產生無關,表演之技巧與偉大演員之產生亦無關。他且不知世間有個性,為藝術上文學上一切成功之基矗
二、文學之欣賞一人讀幾個作家之作品,覺得第一個的人物描寫得親切,第二個的情節來得迫真自然,第三個的丰韻特別柔媚動人,第四個的意思特別巧妙多姿,第五個的文章讀來如飲威士忌,第六個的文章讀來如飲醇酒。他若覺得好,儘管說他好,只要他的欣賞是真實的就得。積許多這種讀書欣賞的經驗,清淡、醇厚、宕拔、雄奇、辛辣、溫柔、細膩,都已嘗過,便真正知道甚麼是文學,甚麼不是文學,無須讀手冊也。
論文字,最要知味。平淡最醇最可愛,而最難。何以故?平淡去膚淺無味只有毫釐之差。
作家若元氣不足,素養學問思想不足以充實之,則味同嚼蠟。故鮮魚腐魚皆可紅燒,而獨魚可以清蒸,否則人口本味之甘惡立見。
好作家如楊貴妃之妹妹,雖不塗脂抹粉,亦可與皇帝見面。宮中其他美人要見皇帝皆非塗脂抹粉不可。作家敢以簡樸之文字寫文章這麼少,原因在此。
三、筆調與思想
文章之好壞乃以有無魔力及味道為標準。此魔力之產生並無一定規則。
魔力生自文章中,如煙發自煙斗,或白雲起於山巔,不知將何所之。最佳之筆調為「行雲流水」之筆調,如蘇東坡之散文。
筆調為文字、思想、及個性之混合物。有、些筆調完全以文字造成。
吾人不覺見清晰的思想包藏於不清晰的文字中,卻常看見不清晰的思想表現得淋漓盡致。此種筆調顯然是不清晰的。
清晰的思想以不清晰的文字表現出來,乃是一個決意不娶之男子的筆調。他不必向老婆解釋甚麼東西。康德(ImmanulKant)可為例證。甚至巴脫勒(SamulButler)有時也這麼古怪。
一人之筆調始終受其「文學情人」之渲染。他的思想方法及表現方法越久越像其「文學情人」。引為初學者創造筆調的唯一方法。日後一人發見自己之時,即發見自己的筆調。
一人如恨一本書之作者,則讀那本書必毫無所得。學校教師請記住這個事實!
人之性格一部分是先天的,其筆調亦然。其他部分只是污染之物而已。
人如無一個心愛之作,則是迷失的靈魂。他依舊是一個未受胎的卵,一個未得花粉的雌蕊。一人的心愛作家或「文學情人」,就是其靈魂之花粉。
人人在世上皆有其心愛的作家,惟不用點工夫去尋耳。
一本書有如一幅人生的圖書或都市的圖書。有些讀者觀紐約或巴黎的圖書,但永遠看不見紐約或巴黎。智者同時讀書本及人生。宇宙一大書本,人生一大學堂。
一個好的讀者將作家翻轉過來看,如乞丐翻轉衣服去找跳蚤那樣。
有些作家像乞丐的衣服滿是跳蚤,時常使讀者感到快樂的激動。發癢便是好事。
研究任何題目的最好方法,就是先抱一種不合意之態度。如是一人必不至被騙。他讀過一個不合意的作家之後,便較有準備去讀較合意的作家了。
批評的心思就是這樣成形的。
作家對詞字本身始終本能地感到興趣。每一詞字皆有其生命及個性,此種生命及個性在普通字典中找不到,簡明牛津字典(ConciseOxfordDictionary)或袖珍牛津字典(PocketOrfordDic-tionary)之類不在此例。
一本好字典是可值一讀的,例如袖珍牛津字典。
世間有兩個文字之寶藏,一新一舊。舊寶藏在書本中,新寶藏在平民之語言中。第二流的藝術家將在舊寶藏中發掘,唯有第一流的藝術家才能由新寶藏中得到一些東西。舊寶藏的礦石已經製煉過,新寶藏的礦石則否。
王充分文人為(一)「儒生」(能通一經);(二)「通人」(博覽古今);(三)「文人」(能作上書奏記);(四)「鴻儒」(能精思者著文連結篇章)。(一)與(二)相對,言讀書;(三)與(四)相對,言著作。
「鴻儒」即所謂思想家;「文人」只能作上書奏記,完全是文字上筆端上工夫而已。思想家必須罩思極慮,直接取材於人生,而以文字為表現其思想之工具而已。
「學者」作文時善抄書,抄得越多越是「學者」。思想家只抄自家肚裡文章,越是偉大的思想家,越靠自家肚裡的東西。
學者如鳥鴉,吐出口中食物以飼小鳥。思想家如蠶,所吐出不是桑葉而是絲。
文人作文,如婦人育子,必先受精,懷胎十月,至肚中劇痛,忍無可忍,然後出之。多讀有骨氣文章有獨見議論,是受精也。時機未熟,擅自寫作,是瀉痢腹痛誤為分娩,投藥打胎,則胎死。出賣良心,寫違心話,是為人工打胎,胎亦死,及時動奇思妙想,胎活矣大矣,腹內物動矣,母心竊喜。至有許多話,必欲迸發而後快,是創造之時期到矣。發表之後,又自誦自喜,如母牛舐犢。故文章自己的好,老婆人家的好。
筆如鞋匠之大針,越用越銳利,結果如繡花針之尖利。但一人之思想越久越圓滿,如爬上較高之山峰看景物然。
當一作家恨某人,想寫文如加以痛罵,但尚未知其人之好處時,他應該把筆再放下來,因為他還沒有資格痛罵那個人也。
四、性靈派
三袁兄弟在十六世紀末葉建立了所謂「性靈派」或「公安派」(公安為袁氏的故鄉);這學派就是一個自我表現的學派。「性」指一人之「個性」,「靈」指一人之「靈魂」或「精神」。
文章不過是一人個性之表現和精神之活動。所謂「divineaf-flatus」不過是此精神之潮流,事實上是腺分泌溢出血液外之結果。
書法家精神欠佳,則筆不隨心;古文大家精神不足,則文思枯竭。
昨夜睡酣夢甜,無人叫而自醒。精神便足。晨起啜茗或啜咖啡,閱報無甚逆耳新聞,徐步人書房,明窗淨幾,惠風和暢——是時也,作文佳、作畫佳、作詩佳,作題跋佳,寫尺牘佳。
凡所謂個性,包括一人之體格、神經理智、情感、學問、見解、經驗、閱歷、好惡、癖嗜,極其錯綜複雜。先天定基派別,或忌刻寡恩,或爽直仗義,或優柔寡斷,或多病多愁,雖父母師傅之教訓,不能易其骨子絲毫。又由後天之經歷學問,所見所聞,的確感動其靈知者,集於一身,化而為種種成見、怪癖、態度、信仰。其經歷來源不一,故意見好惡亦自相矛盾,或怕獵而不怕犬,或怕犬而不怕貓。故個性之心理學成為最複雜之心理學。
性靈派主張自抒胸臆,發揮己見,有真喜、有真惡、有奇嗜、有奇忌,悉數出之,即使瑕瑜並見,亦所不顧,即使為世俗所笑,亦所不顧,即使觸犯先哲,亦所不顧。
性靈派所喜文字,於全篇取其最個別之段,於全段取其最個別之句,於造句取其個別之辭。於寫景寫情寫事,取其自己見到之景,自己心頭之情,自己領會之事。此自己見到之景,自己心頭之情,自己領會之事,信筆直書,便是文學,捨此皆非文學。
紅樓夢中林黛玉謂「如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卻使得的,」亦是性靈派也。
性靈派又因傾重實見,每每看不起辭藻虛飾,故其作文主清淡自然,主暢所欲言,不復計較字句之文野,即崇奉孟子「辭達而已」為正宗。
文學之美不外是辭達而已。
此派之流弊在文字上易流於俚俗(袁中郎),在思想上易於怪妄(金聖歎),譏諷先哲(李卓吾),而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然思想之進步終賴性靈文人有此氣魄,抒發胸襟,為之別開生面也,否則陳陳相因,千篇一律,而一國思想陷於抄襲模仿停滯,而終至於死亡。
古來文學有聖賢而無我,故死;性靈文學有我而無聖賢,故生。
惟在真正性靈派文人,因不肯以議論之偏頗怪妄驚人。苟胸中確見如此,雖孔孟與我雷同,亦不故為趨避;苟胸中不以為然,千金不可易之,聖賢不可改之。
真正之文學不外是一種對宇宙及人生之驚奇感覺。
宇宙之生滅甚奇,人情之變幻甚奇,文句之出沒甚奇,誠而取之,自成奇文,無所用於怪妄弔詭也。實則奇文一點不奇,特世人順口接屁者太多,稍稍不肯人云亦云而自抒己見者,乃不免被庸人驚詫而已。
性靈派之批評家愛作者的缺點。性靈派之作家反對模擬古今文人,亦反對文學之格套與定律。袁氏兄弟相信:「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又主張文學之要素為真。李笠翁相信文章之要在於韻趣。袁子才相信文章中無所謂筆法。黃山谷相信文章的詞句與形式偶然而生,如蟲在木頭上嚙成之洞孔。
五、閒話筆調
閒適筆調之作者以西文所謂「衣不扣鈕之心境」(unbuttonedmed)說話,瑕疵俱存,故自有其吸人之媚態。
作者與讀者之關係不應如莊嚴之墊師對其生徒,而應如親熱故義。如是文章始能親切有味。
怕在文章中用「吾」字者,必不能成為好作家。
吾愛撤謊者甚於談真理者,愛輕率之撒謊者甚於慎重之撒謊者,因其輕率乃他喜愛的讀者之表現也。
吾信任輕率之傻子而猜疑律師。
輕經之傻子乃國家最好之外交家。他能得民心。
吾理想中之好雜誌為半月刊,集健談好友幾人,半月一次,密室閒談。
讀者聽其閒談兩小時,如與人一夕暢談,談後卷被而臥,明日起來,仍舊辦公抄賬,做校長出通告,自覺精神百倍,昨晚談話滋味猶在齒頰間。
世有大飯店,備人盛宴,亦有小酒樓,供人隨意小酌。吾輩只望與三數友人小酌,不願赴貴人盛宴,以其少拘牽故也,然吾輩或在小酒樓上大啖大嚼,言笑自若,傾杯倒懷之樂,他人皆不識也。
世上有富麗園府,京有山中小築,雖或名為精舍,旨趣與朱門綠扉婢僕環列者固已大異。人其定,不聞忠犬唁唁之聲,不見司閽勢利之色,出其門,亦不看見不乾淨之石獅子。惟如憺漪子所云:「譬如周、程、張、朱輩拱揖列希於伏羲氏之門,忽有曼情、子瞻,不衫不履,排闥而入,相與抵掌諧謔,門外漢或噴噴驚怪,而諸君子必相視莫逆也。」
六、何謂美?
近來「作文講話」。「文章作法」之書頗多。原來文彩文理之為物,以奇變為貴,以得真為主,得真則奇變,奇變則文彩自生,猶如潭壑溪澗未嘗准以營造法尺,而極幽深峭拔之氣,遠勝於運糧河,文章豈可以作法示人哉!
天有星象,天之文也;名山大川,地之文也;風吹雲變而錦霞生,霜降葉落而秋色變。夫以星球連轉,棋列錯布,豈為吾地上之賞鑒,而天狗牛郎,皆於大意中得之。地層伸縮,翻山倒海,豈為吾五嶽之祭祀,而太華崑崙,澎湃而來,玉女仙童,聳然環立,供吾賞覽,亦天工之落筆成趣耳。以無心出岫之寒雲,遭嶺上狂風之叱吒,豈尚能為衣裳著想,留意世人顧盼?然鱗章鮫綃,如綿如織,蒼狗吼獅,龍翔鳳舞,卻有大好文章。以飽受炎涼之林樹,受凝霜白露之摧殘,正欲收拾英華,斂氣屏息,豈復有心粉黛為古道人照顏色?而淒淒肅肅,冷冷清清,竟亦勝於摩詰南宮。
推而至一切自然生物,皆有其文,皆有其美。枯籐美於右軍帖,懸巖美於猛龍碑,是以知物之文,物之性也,得盡其性,斯得其文以表之。故曰,文者內也,非外也。馬蹄便於捷走,虎爪便於搏擊,鶴脛便於涉水,熊掌便於履冰,彼馬虎熊鶴,豈能盡及肥瘦停勻,長短合度,特所以適其用而取其勢耳。然自吾觀之,馬蹄也、虎爪也、鶴脛也、熊掌也、或肉豐力沉,「顏」筋「柳」骨,或脈絡流利,清勁挺拔,或根節分明,反呈奇氣。他如象蹄如隸意,獅有飛白,斗蛇成奇草,游龍作秦簧,牛足似八分,麂鹿如小楷,天下書法,粲然大備,奇矣奇矣。所謂得其用,取其勢,而體自至。作文亦如是耳。
勢至必不可抑,勢不至必不可展;故其辭措取義,皆一片大自然,渾渾噩噩,而奇文奧理亦皆於無意中得之。蓋勢者動之美,非靜之美也。故凡天下生物動者皆有其勢,皆有其美,皆有其氣,皆有其文。
談唯美派
所謂唯美派,就是所謂「為藝術而藝術」,這唯美派的是假的,所以我不把他算為真正一派。西洋穿紅背心紅褲子之文人,便屬此類,我看不出為藝術而藝術有什麼道理,雖然也不與主張「為人生而藝術」的人意見相同,不主張唯有宣傳主義的文學,才是文學。
世人常說有兩種藝術,一為為藝術而藝術,一為為人生而藝術,我卻以為只有兩種,一為為藝術而藝術,一為為飯碗而藝術。不管你存意為人生不為人生,藝術總跳不出人生的。文學凡是真的,都是反映人生,以人生為題材。要緊是成藝術不成藝術,成文學不成文學。要緊不是阿Q時代過去未過去,而是阿Q寫得活靈活現不,寫得活靈活現,就是反映人生。金瓶梅你說是淫書,但是金瓶梅寫得逼真,所以自然而然能反映晚明時代的市井無賴及土豪劣紳,先別說他是諷刺非諷刺,但先能人你的心,而成一種力量。白居易是為人生而文學者,他看不起嘲風雪,弄花草的詩文,他自評自己的詩,以諷諭詩及閒適詩為上,且不滿意世俗之賞識他的雜律詩、長恨歌。諷諭詩,你說是為人生而藝術是好的,但是他的閒適詩,你以為是消沉放逸,但何嘗不是怡養性情有關人生之作,哀思為人生之一部,怡樂亦人生之一部。白居易有諷諭詩,沒有閒適詩,就不成其為白居易。
因為凡文學都反映人生,所以若是真藝術都可以說是反映人生,雖然並不一定吶喊,所以只有真藝術與假藝術之別,就是為藝術而藝術,及為飯碗而藝術。比方照相,有人為照相而照相,有人是為飯碗而照相。為照相而照相是素人,是真得照相之趣,為飯碗而照相,是照相家,是照他人的老婆的相來養自己的老婆。文人走上這路,就未免常要為飯碗而文學,而結果力不從心,只有產生假文學。今天吃甲派的飯,就罵乙派,明天吃乙派的飯,就罵甲派,這叫做想做文人,而不想做人,就是走上陳孔璋之路,也是走上文妓之路。這樣的文人,無論你如何開口救國,閉口大眾,面孔如何莊嚴,筆下如何心惡幽默,必使文風日趨於卑下,在救國之喊聲中,自己已暴露亡國奴之窮相來。文風卑鄙,文風虛偽,這是真正亡國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