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我的生活 十二、我愛鳥而惡狗 文 / 林語堂
1原題為《買鳥》。
我愛鳥而惡狗。這並不是我的怪癖,是因為我是個中國人。我自自然然地有這種脾氣,正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因為中國人喜歡鳥,可是要是你對他們談到愛狗的事,他們便會問你道,"你講甚麼話?"我永遠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要去和畜生做朋友,要懷抱它,愛撫它。我只有一次突然明白這種對狗的同感,那是當我讀門太做的《聖美利捨的故事》("StoryofSanMichele"byAxelMunthe)的時候。
書上說他因為一個法國人踢狗而向那法國人決鬥的那一個部分,當真的感動我。似乎是在那個時候我才真的瞭解它,我幾乎希望即時有一隻獵狗來蜷伏在我的身邊。不過這些只是受他一時文字的魔力罷了,現在離當初讀門太的書的時候將近兩年了,而那種對狗友的一點風雅豪情也早如槁木死灰了。我一生覺得最討厭的時候是當我在一個美國朋友的客廳裡的時候,一隻聖伯納種的大狗(St.Bernard,按此種壯麗敏銳之大狗原飼育於瑞士聖伯納庵堂,因之得名)要來舐我的手指和手臂,表示親暱,而更難堪的是女主人喋喋不休地要道出這隻狗的家譜來。我想我那個時候一定像個邪教徒的樣子,瞠目凝視著她,茫然找不出一句相當的話來對答。
"是我一個瑞士朋友直接從查利克(Zurich)帶來的,"我的女主人說。
"唔,皮亞斯太太。"
"它的外祖父曾從阿爾卑斯山的雪崩中救出過一個小孩,它的叔祖是一八五六年國際賽狗會中得到錦標的。"
"不錯!"
我並不是故意要失禮的,然而我恐怕那時候是真失禮了。我明白英國人都愛狗。可是講起來英國人是樣樣都愛的。
他們連大牡貓都愛。
有一次我和一位英國朋友辯論這問題。
"這一切和狗做朋友的話全是胡說,"我說,"你們假裝愛畜生。你們真會撒謊,因為你們嗾使這些畜生去追趕可憐的狐狸。你們為什麼不去愛撫狐狸,叫它做我的小心肝寶貝呢?"
"我想我可以解釋給你聽,"我的朋友回答道,"狗這種畜生,是怪善會人意的。它明白你,忠心於你,……"
"且慢!"我插嘴說。"我之所以惡狗,正因為它們這樣善會人意的緣故。我是天生愛惜動物的,這可以用我不忍故意撲殺一隻蒼蠅這事實來證明。可是我厭惡那種假裝要做你的朋友的畜生,走近來搔遍你的全身。我喜歡那種知趣的畜生,安分的畜生。我寧願去愛隻驢子……要愛惜狗嗎?對的。可是為什麼要愛撫它,要懷抱它呢?"
"啊,算了吧,"我的英國朋友說,"我不想叫你一定信服我的話。"於是我們便扯到別的題目上去。後來,我養了一隻狗,這是因為我家庭情況的需要。我好好地叫人餵它,給它洗澡,讓它睡在一間好好的狗屋裡。可是我禁止它以搔遍我的全身來表示親暱和忠實的一切舉動。我真寧可死而不情願學許多時髦女郎那樣牽它在街上走。有一次我看見一個放了腳的江北老媽穿著一雙高跟鞋,明顯地是什麼外國人家裡的女僕,她一手拿著一根洋棍,一手拉著一隻小獵狗。那真才是一大奇觀哩!我不願意把我自己裝成這種怪模樣。讓英國人去拉狗吧。那才和他們有緣分,可是和我是無緣的。我出去散步的時候,也得走得成個模樣。
可是我原來是要來談鳥的,特別是談我前天買鳥的經歷。我有一大籠小鳥,不曉得叫甚麼名字的,不過是比麻雀小一點。雄的紅胸上有白花點。去年冬天為了種種緣故死了幾隻。我常想再去買幾隻來湊伴兒。那正是中秋節的那天。全家人都去赴茶會了。只剩下我和我的小女兒在家裡。於是我便向她提議,我們還是到城裡去買些小鳥吧。她很贊成。
城隍廟鳥市的情形怎樣,凡是住在上海的居民都很曉得,用不著我來多說。我手裡抱著我的女孩,走過那行人擁擠不堪的街道。那裡是真愛動物者的天堂,因為那裡不但有鳥,也有蛙,白老鼠,松鼠,蟋蟀,背上生著一種水草的烏龜,金魚,小麻雀,蜈蚣,守宮,以及別種奇形怪狀的東西。你該先去看那些路中地上賣蟋蟀的和包圍著他們的那群小孩子,然後再去判定中國人到底是不是愛好動物的。我走進一家山東人開的鳥店,因為以前已經買過這種鳥,知道價錢,毫無困難地便買了三對。買價兩元一角正。
店是在街道轉角的地方。籠裡大約有四十隻那種小鳥,我們講定了價錢,那人便開始替我揀出三對來。籠裡的騷動揚起了一陣灰塵,我便站開點。到他揀鳥揀了一半的時候,已經有一大堆人圍聚在店前了,街上閒遊的人向來如此,也不足怪。等到我付了錢,把那小籠子提走的時候,我便變成注意的中心和眾人妒羨的目標了。空氣中飄浮著一層歡樂的騷動。"那是甚麼鳥?"一位中年男子問我。"你去問店裡的人,"我說。"它們可會唱?"另外一個人問。"多少錢買的?"第三個又問。我隨便回答,像一個貴族似地走開了。因為我在中國群眾中,是一個可驕傲的有鳥的人。那時有一種什麼東西把群眾連結起來,一種純粹天然的本能的共通的欣喜,放出我們天下一家的同感,打破陌生人間緘默的壁壘。當然,他們有權利可以問我那些鳥怎樣怎樣,正如假使我當他們的面前中了航空獎券的頭獎,他們也有同樣的權利可以問我一樣。
於是我便一手抱著我的小女兒一手提著鳥籠走過去。路上的人都轉過身來看。假使我是那嬰孩的母親,我便會相信他們都在稱讚我的嬰孩了,可是我既然是個男人,所以我曉得他們是在稱讚籠裡的小鳥的。這種鳥可真這麼希罕嗎?我自己這樣想。不,他們只是普通的愛鳥成癖而已。我跑上一家點心店裡去。那時過午不久,時候還早,樓上空著。
"來一碗餛飩,"我說。
"這些是什麼鳥?"一個肩上掛著一條手巾的夥計問。"來一碗餛飩和一碟白切雞,"我說。
"是,是。是會唱的?是不會唱的?"
"不會唱的。但是要快,我肚子餓著呢。"
"是,是,一碗餛飩!——一碟白切雞!"他向樓下的廚房嚷著,或者不如說是唱著。"這些是外國鳥。"
"是嗎?"我只是在敷衍。
"這鳥生在山上,山上,你曉得的,大山上。喂,掌櫃,這是什麼鳥?"
掌櫃是一種管賬的,他戴著一副眼鏡,和一切記賬的一樣,是能看書會寫字的男人,除了銅板和洋錢之外,你別想他對小孩的玩具或別的什麼東西會發生興趣。可是他一聽見有鳥的時候,他不但答應,並且,叫我大大的驚異的是他竟移動著腳去找拖鞋了,離開櫃檯,慢慢地向我的桌子走來。當他走近鳥籠的時候,他那冷酷的臉孔融化了,他變成天真而饒舌的,完全和他那副相貌不稱。然後他把頭仰向天花板,大肚子從短襖下突了出來,發表他的判斷。
"這種鳥不會唱的,"他神氣活現地批評說。"只是小巧好玩,給小孩子玩玩倒嘸啥。"
於是他便回到他那高櫃檯上去,而我不久也吃完那碗餛飩。
在我回家的路上也是一樣。街上的人都彎著身子下去看看籠子裡是什麼東西。我走進一家舊書店裡去。
"你們可有明版書?"
"你籠裡那些是什麼鳥?"中年的店主問。這一問叫三四個顧客都注意到我手裡的鳥籠來了。這時頗有一番騷動——我是說在籠子外。
"給我看看?"一個小學徒說著,便從我的手裡把鳥籠搶過去。
"拿去看個飽吧,"我說,"你們可有明版的書?"可是我再也不是注意的目標了,我便自己到書架上去瀏覽。一本也找不到,我便提了鳥籠走出店來,頓時又變成注意的中心了。街上的人有的向鳥微笑,有的向我微笑,因為我有那些鳥。
後來我在二洋涇橋叫了一輛雲飛汽車乘回來。我記得很清楚,上一次我從城隍廟帶一籠鳥回來的時候,車站裡的辦事員特意走出來看我的鳥。這一次他並沒有看見,我也不想故意引起他的注意。可是當我踏上汽車的時候,車伕的眼睛看到我手提的小籠子了,而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臉孔頓時鬆弛了下來,他當真也變成小孩似的,正像上次買鳥時候的車伕一樣,他對我十分的友好,打開話盒,我們談話談得很遠,到了我到家裡的時候,他不但把養鳥和教鳥唱歌的秘密都告訴我,並且連雲飛汽車公司的全部秘密都說了出來,他們所有車輛的數目,他們所得到的酒資,他整個童年時代的歷史,以及他可結婚的理由。
現在我曉得了,假使我有一天須現身在群氣激昂的公眾之前,想要消除一群恨我入骨欲得我而甘心的中國民眾的怒氣的時候,應該怎樣辦了。我只須提個鳥籠出來,把一隻美麗的玉燕,或是一隻善唱的雲雀給他們看。你瞧罷!這比救火水龍管或是流淚彈效力還要神速,比德謨上但尼斯(DeBmosthenes)的一篇演說神通還要廣大,而且結果我們都可以大家結拜把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