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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輯 我的生活 五、我的戒煙 文 / 林語堂

    凡吸煙的人,大都曾有一時糊塗,發過宏願,立志戒煙,在相當期內與此煙魔,決一雌雄,到了十天半個月之後,才自醒悟過來。我有一次也走入歧途,忽然高興戒煙起來,經過三星期之久,才受良心責備,悔悟前非。我賭咒著,再不頹唐,再不失檢,要老老實實做吸煙的信徒,一直到老耄為止。到那時期,也許會聽青年會儉德會三姑六婆的妖言,把他戒絕,因為人一到此時候,總是神經薄弱,身不由主,難代負責。但是意志一日存在,是非一日明白時,決不會再受誘惑。因為經過此次的教訓,我已十分明白,無端戒煙斷絕我們靈魂的清福,這是一件虧負自己而無益於人的不道德行為。據英國生物化學名家夏爾登(Haldane)教授說,吸煙為人類有史以來最有影響於人類生活的四大發明之一。其餘三大發明之中,記得有一件是接猴腺青春不老之新術。此是題外不提。

    在那三星期中,我如何的昏迷,如何的懦弱,明知於自己的心身有益的一根小小香煙,就沒有膽量,取來享用,說來真是一段丑史。此時事過境遷,回想起來,倒莫明何以那次昏迷一發到三星期。若把此三星期中之心理歷程細細敘述起來,真是罄竹難書。自然,第一樣,這戒煙的念頭,根本就有點糊塗。為什麼人生世上要戒煙呢?這問題我現在也答不出。但是我們人類的行為,總常是沒有理由的,有時故意要做做不該做的事,有時處境太閒,無事可作,故意降大任於己身,苦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把自己的天性拂亂一下,預備做大丈夫罷?除去這個理由,我想不出當日何以想出這種下流的念頭。這實有點像陶侃之運甓,或是像現代人的健身運動——文人學者無柴可剖,無水可汲,無車可拉,兩手在空中無目的的一上一下,為運動而運動,於社會工業之生產,是毫無貢獻的。戒煙戒煙,大概就是賢人君子的健靈運動罷。

    自然,頭三天,喉嚨口裡,以至氣管上部,似有一種怪難堪似癢非癢的感覺。這倒易辦。我吃薄荷糖,喝鐵觀音,含法國頂上的補喉糖片。三天之內,便完全把那種怪癢克復消滅了。這是戒煙歷程上之第一期,是純粹關於生理上的奮鬥,一點也不足為奇。凡以為戒煙之功夫只在這點的人,忘記吸煙乃魂靈上的事業;此一道理不懂,根本就不配談吸煙。過了三天,我才進了魂靈戰鬥之第二期。到此時,我始恍然明白,世上吸煙的人,本有兩種,一種只是南郭先生之徒,以吸煙跟人湊熱鬧而已。這些人之戒煙,是沒有第二期的,他們戒煙,毫不費力。據說,他們想不吸就不吸,名之為"堅強的意志"。其實這種人何嘗吸煙?一人如能戒一癖好,如賣掉一件舊服,則其本非癖好可知。這種人吸煙,確是一種肢體上的工作,如刷牙、洗臉一類,可以刷,可以不刷,內心上沒有需要,魂靈上沒有意義的。這種人除了洗臉、吃飯、回家抱孩兒以外,心靈上是不會有所要求的,晚上同儉德會女會員的太太們看看《伊索寓言》也就安眠就寢了。辛稼軒之詞,王摩詰之詩,貝多芬之樂,王實甫之曲,是與他們無關的。廬山瀑布還不是從上而下的流水而已?試問讀稼軒之詞、摩詰之詩而不吸煙,可乎?不可乎?

    但是在真正懂得吸煙的人,戒煙卻有一問題,全非儉德會男女會員所能料到的。於我們這一派真正吸煙之徒,戒煙不到三日,其無意義,與待己之刻薄,就會浮現目前。理智與常識就要問:為什麼理由,政治上,社交上,道德上,生理上,或者心理上,一人不可吸煙,而故意要以自己的聰明埋沒,違背良心,戕賊天性,使我們不能達到那心曠神怡的境地?誰都知道,作文者必精力美滿,意到神飛,胸襟豁達,鋒發韻流,方有好文出現,讀書亦必能會神會意,胸中了無窒礙,神遊其間,方算是讀。此種心境,不吸煙豈可辦到?在這興會之時,我們覺得伸手拿一支煙乃唯一合理的行為;若是把一塊牛皮糖塞入口裡,反為俗不可耐之勾當。我姑舉一兩件事為證。

    我的朋友B君由北平來滬。我們不見面,已有三年了。在北平時,我們是晨昏時常過從的,夜間尤其是吸煙瞎談文學、哲學、現代美術以及如何改造人間宇宙的種種問題。現在他來了,我們正在家裡爐旁敘舊。所談的無非是在平舊友的近況及世態的炎涼。每到妙處,我總是心裡想伸一隻手去取一支香煙,但是表面上卻只有立起而又坐下,或者換換坐勢。B君卻自自然然的一口一口的吞雲吐霧,似有不勝其樂之概。我已告訴他,我戒煙了,所以也不好意思當場破戒。話雖如此,心坎裡只覺得不快,嗒然若有所失。我的神志是非常清楚的,每回B君高談闊論之下,我都能答一個"是"字,而實際上卻恨不能同他一樣的興奮傾心而談。這樣畸形的談了一兩小時,我始終不肯破戒,我的朋友就告別了。論"堅強的意志"與"毅力",我是凱旋勝利者,但是心坎裡卻只覺得怏怏不樂。過了幾天,B君途中來信,說我近來不同了,沒有以前的興奮、爽快、談吐也大不如前了,他說或者是上海的空氣太惡濁所致。到現在,我還是怨悔那夜不曾吸煙。

    又有一夜,我們在開會,這會按例星期一次。到時聚餐之後,有人讀論文,作為討論,通常總是一種吸煙大會。這回輪著C君讀論文,題目叫做《宗教與革命》,文中不少詼諧語。記得C君說馮玉祥是進了北派美以美會,蔣介石卻進了南派美以美會。有人便說如此則吳佩孚不久定進西派美以美會。在這種扯淡之時,室內的煙氣一層一層的濃厚起來,正是暗香浮動奇思湧發之時。詩人H君坐在中間,斜躺椅上,正在學放煙圈,一圈一圈的往上放出,大概詩意也跟著一層一層上升,其態度之自若,若有不足為外人道者。只有我一人不吸煙,覺得如獨居化外,被放三危。這時戒煙越看越無意義了。我恍然覺悟,我太昏迷了。我追想搜索當初何以立志戒煙的理由,總搜尋不出一條理由來。

    此後,我的良心便時起不安。因為我想,思想之貴在乎興會之神感,但不吸煙之魂靈將何以興感起來?有一下午,我去訪一位西洋女士。女士坐在桌旁,一手吸煙,一手靠在膝上,身微向外,頗有神致。我覺得醒悟之時到了。她拿煙盒請我。我慢慢的,鎮靜的,從煙盒中取出一支來,知道從此一舉,我又得道了。

    我回來,即刻叫茶房去買一盒白錫包。在我書桌的右端有一焦跡,是我放煙的地方。因為吸煙很少停止,所以我在旁刻一銘曰"惜陰池"。我本來打算大約要七八年,才能將這二英吋厚的桌面燒透,而在立志戒煙時,惋惜這"惜陰池"深只有半生丁米突而已。所以這回重複安放香煙時,心上非常快活。因為雖然尚有遠大的前途,卻可以日日進行不懈。後來因搬屋,書房小,書桌只好賣出,"惜陰池"遂不見,此為餘生平第一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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