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我的生活 三、言志篇 文 / 林語堂
古人言士各有志,不過言志並不甚易。在言志時,無意中還是"載道",八分為人,二分為己,所以失實,況且中國人有一種壞脾氣,留學生煉牛皮,必不肯言煉牛皮之志,而文之曰:"實業救國"。假如他的哥哥到美國學農業,回來開牛奶房,也不肯言牛奶房之志,只是"農村立國"。《論語·言志篇》,子路,冉求,公西華,各有一大篇載道議論,雖然經"夫子哂之",點也尚不敢率爾直言,須經夫子鼓勵一番,謂"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始有"春服既成"一段真正言志的話。不圖方巾氣者所必吐棄之小小志尚,反得孔子之讚賞。孔子之近情,與方巾氣者之不近情,正可於此中看出。此姑且撇過不談。常言男子志在四方,實則各人於大志之外,仍不免有個人所謂理想生活。要人掛冠,也常有一番言志議論,便是言其理想生活。或是歸田養母,或是出洋留學,但這也不過一時說說而已。向來中國人得意時信儒教,失意時信道教,所以來去出入,都有照例文章,嚴格的言,也不能算為真正的言志。
據說古希臘有聖人代阿今尼思,一日正在街上滾桶中曬日,遇見亞力山大帝來問他有何所請。代阿今尼思客氣的答曰:請皇帝稍為站開,不要遮住陽光,便感恩不盡了。這似乎是代阿今尼思的志願。他是一位清心寡慾的人,冬夏只穿一件破衲,坐臥只在一隻滾桶中。他說人的欲願最少時,便是最近於神仙快樂之境。他本有一隻飲水的杯,後來看見一孩子用手拿水而飲,也就毅然將杯拋棄,於是他又覺得比前少了一種掛礙,更加清淨了。
代阿今尼思的故事,常叫人發笑,因為他所代表的理想,正與現代人相反。近代人是以一人的欲願之繁多為文化進步的衡量。老實說,現在人根本就不知他所要的是什麼。在這種地方,發見許多矛盾,一面提倡樸素,又一面捨不得洋樓汽車。有時好說金錢之害,有時卻被財魔纏心,做出許多尷尬的事來。現代人聽見代阿今尼思的故事,不免生羨慕之心,卻又捨不得要看一張真正好的嘉寶的影片。於是仍有所請言行之矛盾,及心靈之不安。
自然,要爽爽快快打倒代阿今尼思主張,並不很難。第一,代阿今尼思生於南歐天氣溫和之地。所以寒地女子,要穿一件皮大氅,也不必於心有愧。第二,凡是人類,總應該至少有兩套裡衣,可以替換。在書上的代阿今尼思,也許好像一身仙骨,傳出異香來,而在實際上,與代阿今尼思同床共被,便不怎樣爽神了。第三,將這種理想貫注於小學生腦中,是有害的,因為至少教育須養成學子好書之心,書是代阿今尼思所絕對不看的。第四,代阿今尼思生時,尚未有電影,也未有MickeyMouse的滑稽影戲畫,無論大人小孩說他不要看MickeyMouse,一定是已失其赤子之心,這種朽腐的魂靈,再不會於吾人文化有什麼用處。總而言之,一人對於環境,能隨時注意,理想興奮,欲願繁複,比一枯槁待斃的人,心靈上較豐富,而於社會上也比較有作為。乞丐到了過屠門而不大嚼時,已經是無用的廢物了。諸如此類,不必細述。
代阿今尼思所以每每引人羨慕者,毛病在我們自身。因為現代人實在慾望太奢了,並且每不自知所欲為何物。富家婦女一天打幾圈麻將,也自覺麻煩。電影明星在燈紅酒綠的交際上,也自有其覺到不勝煩躁,而只求一小家庭過清淨生活之時,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之人,也有一旦不勝其膩煩之覺悟。若西人百萬富翁之青年子弟,一年渡大西洋四次,由巴黎而南美洲,而尼司,而紐約,而蒙提卡羅,實際上只在躲避他心靈的空虛而已。這種人常會起了一念,忽然跑入僧寺或尼姑庵,這是報上所常見的事實。
我想在各人頭腦清淨之時,盤算一下,總會覺得我們決不會做代阿今尼思的信徒,總各有幾樣他所求的志願。我想我也有幾種願望,只要有志去求,也並非絕不可能的事。要在各人看清他的志操,有相當的抱負,求之在己罷了。這倒不是外方所能移易。茲且舉我個人理想的願望如下,這些願望十成中能得六七成,也就可算為幸福了。
我要一間自己的書房,可以安心工作。並不要怎樣清潔齊整。不要一位StoryofSanMichele書中的MadamoiBselleAgathe拿她的揩布到處亂揩亂擦。我想一人的房間,應有幾分凌亂,七分莊嚴中帶三分隨便,住起來才舒服。切不可像一間和尚的齋堂,或如府第中之客室。天羅板下,最好掛一盞佛廟的長明燈,入其室,稍有油煙氣味。此外又有煙味,書味,及各種不甚了了的房味,最好是沙發上置一小書架,橫陳各種書籍,可以隨意翻讀。種類不要多,但不可太雜,只有幾種心中好讀的書,及幾次重讀過的書——即使是天下人皆詈為無聊的書也無妨。不要理論太牽強板滯乏味之書,但也沒什麼一定標準,只以合個人口味為限。西洋新書可與《野叟曝言》雜陳,孟德斯鳩可與福爾摩斯小說並列。不要時髦書,馬克斯,T.S.Elliot,JameJoyces等,袁中郎有言,"讀不下去之書,讓別人去讀"便是。
我要幾套不是名士派但亦不甚時髦的長褂,及兩雙稱腳的舊鞋子。居家時,我要能隨便閒散的自由。雖然不必效顧千里裸體讀經,但在熱度九十五以上之熱天,卻應許我在傭人面前露了臂膀,穿一短背心了事。我要我的傭人隨意自然,如我隨意自然一樣。我冬天要一個暖爐,夏天一個澆水浴房。
我要一個可以依然故我不必拘牽的家庭。我要在樓下工作時,聽見樓上妻子言笑的聲音,而在樓上工作時,聽見樓下妻子言笑的聲音。我要未失赤子之心的兒女,能同我在雨中追跑,能像我一樣的喜歡澆水浴。我要一小塊園地,不要有遍鋪綠草,只要有泥土,可讓小孩搬磚弄瓦,澆花種菜,喂幾隻家禽。我要在清晨時,聞見雄雞喔喔啼的聲音。我要房宅附近有幾棵參天的喬木。
我要幾位知心友,不必拘守成法,肯向我盡情吐露他們的苦衷。談話起來,無拘無礙,柏拉圖與《品花寶鑒》念得一樣爛熟。幾位可與深談的友人。有癖好,有主張的人,同時能尊重我的癖好與我的主張,雖然這些也許相反。
我要一位能做好的清湯,善燒青菜的好廚子。我要一位很老的老僕,非常佩服我,但是也不甚了了我所做的是什麼文章。
我要一套好藏書,幾本明人小品,壁上一幀李香君畫像讓我供奉,案頭一盒雪茄,家中一位瞭解我的個性的夫人,能讓我自由做我的工作。酒卻與我無緣。
我要院中幾棵竹樹,幾棵梅花。我要夏天多雨冬天爽亮的天氣,可以看見極藍的青天,如北平所見的一樣。
我要有能做我自己的自由和敢做我自己的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