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文 / 卡夫卡
所有的人剛剛走完,K就對兩個助手說道:"給我出去!"冷不防聽到這聲命令,在倉皇失措之餘,他們服從了,但是K等他們剛走出屋子,便把房門鎖上了,這時候他們想再進屋來,便在外面抽抽搭搭地哭著,敲著房門。"我已經把你們辭退了,"K叫道,"我再也不要你們給我幹活兒了!"當然,這正是他們所不願意發生的事情,因此他們不停地往門上拳打腳踢。"讓我們回到你那兒去,先生!"他們似乎即將被一股洪流捲走,而K就是陸地。但是K並不憐憫他們,他急切地等待這震耳欲聾的打門聲逼迫那個教師跑出來干涉。這樣的情況果然很快就發生了。"讓你這兩個寶貝助手進屋去吧!"他大聲喝道。"我已經把他們倆給辭退了,"K也報之以高聲大喝;這件事還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可以借此向教師表示,自己不僅有堅強的解職權,還有同樣堅強的執行權。於是教師只得說好話安慰這兩個助手,勸他們只要安靜地等待著,K遲早一定會讓他們進屋去的。說著他便走開了。如果這時K不再向他們大聲說他們永遠給辭退了,再也沒有復職的機會了,那麼,事情也許就此解決,可是他們一聽到他這兩句話,便又往門上拳打腳踢起來。教師再次走出來,但是這一回他不再對他們說理了,乾脆用他那根嚇人的棍子把他們趕出了學校。
他們不久又出現在健身房的窗子前面,在窗玻璃上敲著,喊著,但是他們的話已經聽不清楚了。他們也沒有在那兒呆多久,在積得很深的雪地裡狂蹦亂跳究竟不方便。於是,他們衝到校園的欄杆旁邊,跳上牆頭,雖然距離遠了一點,房間裡的情景倒可以看得清楚一些;他們扶著欄杆在人字形的牆上跑來跑去,後來又立在那兒,伸出了兩隻手向K抱拳哀求。他們就這樣哀求了好大一會兒,根本不去想這全是白費氣力;他們好像著了魔似的,甚至在K為了不願意看到他們而拉下百葉窗的時候,他們還在不停地哀求。K在黑黝黝的房間裡走到雙槓那邊去尋找弗麗達。弗麗達一碰上他的眼光,便站了起來,抿了抿頭髮,擦乾了眼淚,默默地動手準備咖啡。儘管她什麼都知道,他還是一本正經地向她宣佈說他已經把那兩個助手辭退了。她只是點了點頭。K在一張課桌上坐了下來,眼睛跟著她那疲憊的動作轉著。她本來有無窮的生氣和毅力,她的平凡的身軀也因此而顯得很美麗,現在這種美麗消失了。跟K在一起生活了短短幾天,就已經斷送了她的那種美麗,以前她在酒吧間裡干的活兒並不輕鬆,可對她來說顯然是比較合適的。她形容憔悴是不是真的因為她離開了克拉姆?她的不可思議的誘惑力是因為她親近了克拉姆才有的,而吸引K的又正是這種誘惑力,可是現在她在他的懷抱裡枯萎了。
"弗麗達,"K說,她立刻放下研咖啡的磨子,走到K的課桌邊來。"你生我的氣嗎?"她問。"不,"K答道,"我想你這麼說是不得已的。你原先在赫倫霍夫旅館過得挺愉快。我實在應該讓你呆在那兒。""是的,"弗麗達悲哀地望著前面說,"你應該讓我呆在那兒,我是不配跟你在一塊兒生活的。假使你把我甩掉了,說不定你就能夠實現你所有的願望。為了我,你才不得不忍受教師的專橫,接受了這個卑賤的職位,並且正在付出全副氣力爭取跟克拉姆見面。這都是為了我,可我卻不能多多報答你的恩情。""不,不,"K伸出手臂摟著她欣慰地說。"這些全都是微不足道的事,絲毫也傷害不了我,我想見克拉姆,也並不僅僅是因為你的緣故。再說,你想想你為我做的一切吧!我沒有認識你以前,我像在五里霧中瞎闖,沒有一個人願意收留我,假使我跟誰沾上了邊,那我很快就會給人家攆走。等到有人稍稍願意款待我了,可那些人往往又是我避之惟恐不及的人,比如像巴納巴斯這家人……""你本來想避開他們嗎?真的嗎?親愛的!"弗麗達迫不及待地喊了出來,等K猶豫了一會兒,回答了一聲"是的"以後,她又像原先那樣冷淡了。但是K也決定不再向她解釋正由於他結識了弗麗達,事情才變得對他有利了。他慢慢地抽回了他摟著她的手臂,他們倆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最後——他的手臂似乎給了她溫暖和慰藉,現在沒有這些她就受不了——弗麗達說:"這兒的生活我受不了。假使你要我跟你守在一起,那咱們就得離開這兒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到法國的南方或者西班牙去。""我不能離開這兒,"K回答說,"我來到這兒,是想在這兒呆下來的。我得在這兒呆著。"接著又說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話,可是他並不想進行解釋,彷彿他接著說的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引誘我到這個荒涼的地方來的呢,難道就只是為了想在這兒呆下來嗎?"於是他又接著說:"可你也得在這兒呆下來,這兒畢竟是你自己的故鄉啊。你只是因為失去了克拉姆,才使你這樣心灰意懶。""我失去了克拉姆?"弗麗達說。"我需要的克拉姆,在這兒有的是,克拉姆太多了;正是為了躲避他,我才想走開。我失去的不是克拉姆,而是你。我是為了你才想走開的,因為在這兒我沒法整個兒得到你,這兒什麼事情都使我心神不定,我寧願失去我的美貌,寧願害病,寧願痛苦,只要能讓我跟你安安靜靜地在一起過活。"K只注意一件事,所以他急忙問道:"這麼說,克拉姆跟你還有來往嗎?他派人來叫你去嗎?""克拉姆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知道,"弗麗達回答說,"這會兒我說的是另外一些人,我是說那兩個助手。""喔,助手,"K失望地說,"他們欺侮你嗎?""唔,難道你沒有發覺嗎?"弗麗達問道。"沒有,"K回答說,他回憶了一下,但是記不起什麼事情來,"他們雖然是兩個討厭的小色鬼,可我從來沒有發現他們膽敢抬起眼皮來看你一眼。""沒有嗎?"弗麗達說,"你難道沒有注意到他們賴在橋頭客棧咱們的房間裡怎樣也不肯出去,只是妒忌地望著咱們倆的一舉一動,有一個居然睡到了我的稻草墊子上,剛才他們不是還告發你來著,想就此把你趕跑,把你給毀了,這樣豈不是就可以留下我一個人跟他們在一起了嗎?這一切你都沒有注意嗎?"K直瞪瞪地望著弗麗達,沒有回答。她對助手們的指控一點不假,可是這些指控也可以解釋成完全清白無罪,這兩個小伙子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本性幼稚、荒唐可笑、不負責任和缺乏教養。而且,不論K上哪兒去,他們總是要跟他一塊兒去,從不想留下來跟弗麗達在一起,這不是也可以為他們的罪名辯解嗎?K便半信半疑地提出這種看法。"這是他們故意耍的花招,"弗而達說,"你難道沒有看出來嗎?那麼,要不是為了他們垂涎我,那你又幹嗎把他們趕跑呢?"說著她走到窗前,把百葉窗拉開一點,向外面張望,接著叫K走過去。那兩個助手還緊緊地抱著欄杆不放;儘管他們現在一定是很累了,但是他們仍舊施出全身氣力,不時伸出了兩隻手臂對著學校哀求著。他們中間有一個還把自己大衣的下擺鉤在後面的欄杆上,這樣他就用不著一直用手去抓了。
"可憐的傢伙!可憐的傢伙!"弗麗達說。
"你問我為什麼把他們趕走嗎?"K問道。"完全是因為你。""我?"弗麗達問,但是她的眼睛並沒有從助手們的身上移開。"因為你對助手們太客氣了,"K說,"對他們的放肆行為,你總是採取寬容的態度,給他們笑臉看,撫弄他們的頭髮,一刻不停地向他們表示同情——可憐的傢伙!可憐的傢伙!你剛才還這麼說來著,——最後終於發生了這件事,那就是你竟毫不猶豫地犧牲了我去解救這兩個助手,免得他們挨一頓打。""是的,確實是這樣,這就是我想要告訴你的,使我心裡不痛快的就是這個,使我不能跟你呆在一起的也就是這個,雖然我承認沒有比跟你守在一起更大的幸福了——永遠在一起,永不分離,——儘管我感覺到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處安靜的地方,可以供咱們相親相愛地生活下去,不論是在這個村子裡,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都沒有;因此我又希望有那麼一座又深又窄的墳墓,在那裡面咱們倆緊緊地摟抱著,像用鐵條縛在一起那樣,這樣我的臉藏在你的懷裡,你的臉藏在我的懷裡,誰也不再看見咱們。不是在這兒……你瞧,就有這兩個助手!他們抱著拳哀求的時候,想到的不是你,而是我。""這會兒一直望著他們的,也不是我而是你,"K說。"的確是我,"弗麗達說,她幾乎要冒火了,"我這會兒一直在說的就是這個問題;即使他們是克拉姆的使者,也沒有老纏著我的必要吧?""克拉姆的使者?"K重複了一句,弗麗達指出了這一點使他感到萬分驚訝,儘管這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們當然是克拉姆的使者,"弗而達說。"儘管是使者,他們也還是淘氣的孩子,需要有人給他們的腦子灌輸一點道理進去。兩個面孔長得又醜又黑的小鬼;兩張完全不同的臉生得多麼難看,人家會說他們的長相是大人啦,頗像大學生的樣兒啦,可是他們的行動舉止卻又是那麼幼稚可笑。你以為我沒有看到嗎?我真替他們害臊呢。唔,就是這麼一回事,我並不討厭他們,可我為他們感到害臊。所以我禁不住要望著他們。人家給他們氣得要死的時候,我只會對他們發笑。人家要打他們的時候,我也只會摸摸他們的頭髮。在夜裡,我躺在你身邊的時候,我睡不著,我總是要伏在你的身上望著他們,一個裹著毯子躺在那兒睡著了,一個跪在爐門前添柴,我把身子探得那麼出,幾乎要把你驚醒了。我怕的不是那隻貓——哦,貓我是見慣的,酒吧間裡嘈雜的夜生活我也是過慣的,——我怕的不是那隻貓,我是怕自己。不,用不著一隻貓那麼大的畜生來驚醒我,只要有一點輕微的響聲,我就會嚇得跳起來。起初我怕驚醒你,生怕把一切事情都破壞了,但是,我又爬起來點蠟燭,逼著你馬上醒來保護我。""這些事我一點也不知道,"K說道,"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有一點懷疑,所以就把他們攆走了;現在他們走啦,也許一切都會變得順利起來。""是的,他們總算走啦,"弗麗達說,但是她滿臉愁容,並不快樂,"可咱們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心裡管他們叫克拉姆的使者,雖然不能當真,可也說不定是真的。他們的眼睛——天真而炯炯發亮的眼睛——使我想起克拉姆的那雙眼睛;是的,就是這樣,有些時候,那是克拉姆的眼光通過了他們的眼睛射透了我的身子。因此,方纔我說我為他們感到害臊是不真實的。我倒希望是真的。我總覺得,他們的行為要是發生在別的地方或別人身上,那似乎是可笑和可惱的,可是發生在他們身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望著他們可笑的鬼把戲,總是又尊敬又欽佩。假使他們是克拉姆的使者,那有誰願意給咱們想法子擺脫他們呢?再說,擺脫他們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呢?要是擺脫他們並不好,你願意馬上召他們回來嗎?假使他們還是願意回來,你會感到高興嗎?""你要我把他們再召回來?"K問。"不要,不要!"弗麗達說。"我絕對不要他們回來。如果他們現在奔進來,我就會看到他們重新看見我的那股樂勁兒,像孩子似地圍著我蹦蹦跳跳,又像大人似地伸出手臂要擁抱我;不,我可不相信我能受得了這種舉止行動。可是我一想起,假使你繼續這樣硬著心腸對待他們,說不定你就會永遠見不到克拉姆,那我就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來幫助你避免那樣的後果。在那樣的情況下,我惟一的願望就是為了你的緣故讓他們進來,馬上讓他們進來。不要為我擔心;我怕什麼呢?我會盡量堅持地保衛自己,假使我必須屈服,那我會意識到這也是為了你的緣故才屈服的。""你這麼說,只能加強我驅逐這兩個助手的決心,"K說,"我決不會讓他們回來。從我把他們趕出去這一點來看,至少證明:在一定的情況下,要對付他們也不是束手無策,因此,這也證明他們跟克拉姆並沒有什麼真正的聯繫。昨天晚上,我還接到一封克拉姆的信來著,從這封信看來,雖然有人把這兩個助手的情況向克拉姆作了完全不真實的匯報,但從這裡也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就是克拉姆對他們完全是漠不關心的,因為要不是這樣,他無疑會獲得關於他們兩個人的正確的報告。至於你從他們的身上看到克拉姆這一點,那也是不足為憑的,這是因為很不幸你仍舊受了老闆娘的影響,所以你才處處看到克拉姆。你仍舊是克拉姆的情婦,還完全說不上是我的妻子呢。有時候這使我非常沮喪,我感到彷彿失去了一切,我覺得我彷彿剛剛來到這個村子,可是不像我真正來到這兒時那樣滿懷希望,現在明知道自己的前途只會是不斷的失望,還得一個接一個地把它們部吞下去。不過這種感覺也只是偶爾才有,"K看見弗麗達聽了他的話臉上露出了沮喪的神色,便又含笑地說:"實際上這種感覺也證明了一件好事,就是你對我是多麼重要。要是說你現在叫我在你和這兩個助手之間選擇的話,這就足以決定這兩個助手的命運了。多糊塗的想法,在你和這兩個助手之間選擇!現在我要再說一遍,永遠擺脫他們,我這麼說,也這麼想。再說,咱們倆變得這樣儒弱,誰知道是不是由於咱們到這會兒還沒有吃上早飯的緣故呢?""可能是這個緣故。"弗麗達說,她疲倦地笑著跑去幹她的活兒了。K也重新拿起了掃帚。
過了一會兒,房門上有人輕輕地敲了一下。"巴納巴斯!"K叫了一聲,扔下手裡的掃帚,匆匆幾步就走到門邊。弗麗達直勾勾地望著他,她聽到這個名字比聽到什麼都吃驚。K兩隻手顫抖著,一時擰不開門上那把舊鎖。"馬上就開啦,"他不問外面到底是誰,只是一迭連聲這麼說。可是接著他就不得不面對事實:從敞開的房門口走進來的不是巴納巴斯,而是起先曾經想跟他說話的那個小孩子。可是K不願意再去記起這個孩子了。"你上這兒來幹嗎?"他問道。"各個班級都在隔壁上課。我是從那兒來的,"孩子寧靜地抬起深褐色的大眼睛望著K,垂手立正著回答說。"那麼,你想幹什麼?給我出去!"K微微向前俯著身子說,因為孩子說話的聲音很低。"我能幫你一點兒忙嗎?"孩子問道。"他要幫咱們的忙哩,"K對弗麗達說。接著他又對孩子說道:"你叫什麼名字?""漢斯·勃倫斯威克,"孩子回答說,"四年級生,馬德雷因加斯的鞋匠奧托·勃倫斯威克的兒子。""喔,你的名字叫勃倫斯威克,"K說,這會兒,他的聲氣和善一點兒了。原來漢斯看到女教師把K的手抽出了血痕,感到非常氣憤,立刻決定支持K。他剛才就冒著要受到嚴厲處罰的危險,像一個投向敵人的逃兵似的,從隔壁那間教室裡大膽地溜出來。實際上,主要可能還是他的孩子氣驅使他做出這種舉動來的。他做什麼事情都顯出那麼一本正經的神氣,這似乎就說明了這一點。開頭因為羞怯,他有點兒拘束,但是很快就跟K和弗麗達搞熟了,等他們給了他一杯熱咖啡以後,他就變得活潑起來,並且贏得了他們的信任。他開始迫切而堅決地向他們發問,似乎他想盡快地知道問題的實質,好讓他獨立思考,決定他們該怎樣辦。他的個性有點專橫,但是包含著天真無邪的童心,因此他們帶著一半玩笑一半正經的態度聽他擺佈。不論怎樣,他要求他們全神貫注地聽他的;工作完全停止了,早飯也不知不覺地耽誤了。儘管漢斯坐在一張課桌旁邊,K和弗麗達並排地坐在講台上的一張椅子上,但是看起來漢斯倒像是教師,彷彿他正在考問他們,評定他們的答題似的。他溫柔的嘴角上浮著一絲微笑,似乎說明他自己也完全知道這不過是一場遊戲罷了,但是這個想法只是使他更一本正經地導演著這場遊戲;也許他嘴邊流露的並不是真正的笑容,而是他童年的幸福。非常奇怪的是,他在跟他們談了很久以後,才承認自從K上雷斯曼家去了以後他就認識他了。K感到很高興。"在那位太太腳邊玩著的就是你嗎?"K問他。"是的,"漢斯回答說,"那是我的媽媽。"這時他不得不談到他的媽媽,但是顯得吞吞吐吐,要人家問了幾遍才開口;現在事情很清楚,他只是一個孩子,從他的口氣聽來——特別是他提的問題,——有時候似乎真是一個有毅力有遠見的大人在說話;可是一會兒又突然恢復成只是一個小學生,好多問題都弄不懂,別人的意思也誤解了,而且因為孩子氣,不知道體諒別人,話也說得太輕,儘管一再給他指出了破綻,但又固執地連其他問題也不肯回答了,而且毫無窘態,一個大人要像這樣是做不到的。他覺得似乎只有他一個人才有提問題的權利,要是讓K和弗麗達提了問題,那就破壞了規則,浪費了時間。他就會一聲不響地坐上好大一會兒,挺直了身子,垂著頭,噘起了下嘴唇。這時候弗而達給他的這種表情迷住了,有時便故意問他幾個問題,想逗他做出這種表情來。有幾次她成功了,但是K卻只感到不高興。他們探問了半天,得到的並不很多。漢斯的母親身體不大舒服,可是她生的是什麼病,還是沒有弄清楚;她膝上的那個孩子是漢斯的妹妹,名字叫弗而達(漢斯對他妹妹跟問他的這位太太同名這點並不高興),這一家人住在村子裡,但並不跟雷斯曼家住在一起——他們只是上那兒去串門兒,順便洗一次澡,因為雷斯曼有一隻大浴桶,除了漢斯以外,年幼的孩子們都喜歡在那桶子裡洗澡,潑水。漢斯提到他的父親時,一會兒懷著敬意,一會兒又懷著恐懼,但也只是在不講到母親的時候才提起父親;跟他的母親相比,父親顯然是不重要的,但是問起勃倫斯威克這家人的生活情況,儘管他們費了不少口舌,卻始終沒有得到回答。K知道他的父親擁有著當地最大的制鞋鋪,沒有人能同他匹敵,這樣一個人所共知的事實也問了一遍又一遍;實際上他父親還把活兒讓給別的鞋匠去做,比方說讓給巴納巴斯的父親,這他當然是作為特殊照顧才出讓的——單憑漢斯那麼得意地把腦袋一仰的姿勢,也就看出這一點來了,這個姿勢引得弗麗達跑過去吻了他一下。又問他有沒有在城堡裡呆過,這個問題只是在他們反覆問了好幾次以後,他才回答一聲"沒有"。問起他母親有沒有在城堡裡呆過,他就根本置之不理。最後K感到厭倦了,而巳這些問題對他似乎也沒有什麼用處,他承認這個孩子是對的;再說,利用一個小孩子來探聽別人的家庭隱秘,也是一件丟人的事;加之他花了那麼大的力氣,卻沒有問出什麼名堂來,那就更加丟人。因此,作為收場,他便問孩子打算給他們什麼幫助,漢斯說他只想幫他們干一點學校裡的活兒,免得教師和他的助手罵得他那麼凶,他也就不再感到驚異了。K向漢斯解釋說他不需要這種幫助,罵人是教師的一種個性,即使你拼著命干,你也還是要挨他的罵,活兒本身並不繁重,只是由於情況特殊,今天早晨才起來得那麼遲,況且,責罵在他身上產生的影響,跟在一個學生身上不同,他幾乎不把它看作一回事,他早已不放在心上了,他還希望不久就離開這個教師。雖然漢斯只想幫助他對付教師,他還是真心誠意地感謝他,可現在他最好還是回去上課,要是他馬上回去,說不定運氣好還不會受到處罰。儘管K並沒有強調而只是無意中表示他不需要他幫忙去對付教師,卻保留了有關其他方面的幫忙,漢斯卻已經清楚地領會了他的意思,便問K是否還有其他事情需要他幫忙;他是很樂意幫他的忙的,要是他本人幫不了他的忙,他願意請他的媽媽來協助,這樣,問題保證就能解決。爸爸碰到困難的時候,也是找媽媽幫忙的。他媽媽有一回曾問起K,她自己難得出門,那一天她上雷斯曼家去是非常少有的事。可是他,漢斯,卻常常上那兒去跟雷斯曼家的孩子們玩耍,有一回他媽媽向他問起土地測量員是不是又上雷斯曼家去過。不過他估計媽媽不能多講話,因為她身體很弱,很疲乏,所以他只回答了一句:他沒有看到土地測量員,就沒有再說什麼了;可是他現在看到K在學校裡,而且還跟他說了話,他就可以把這件新聞告訴給媽媽聽了。因為在媽媽沒有緊急的事情要你做的時候,她最喜歡你講一些新聞給她聽。K想了一想,便說目前他不需要任何幫助,凡是需要的他都有了,漢斯願意幫他的忙,當然再好也沒有,他感謝他的好意;將來他可能有事情需要人家幫忙,那時他會去找漢斯的,他知道他的地址。為了答謝起見,他,K,或許也能幫他一點兒小忙;他聽到漢斯的媽媽生病很不安,村子裡顯然沒有人懂得她生的是什麼病;假使這樣疏忽大意,小病有時也會引起嚴重的後果。而他,K,倒有一點醫藥知識,而且更難得的是,有看護病人的經驗。有許多病例醫生束手無策,他倒有治療的辦法。正因為他有這種治病的本領,在家鄉人們都管他叫"苦藥草"。無論如何,他很樂意去看漢斯的媽媽,跟她談談。或許他能給她提供一點有益的意見,因為哪怕只是為了漢斯的緣故,他也樂意這樣做。開頭漢斯一聽到K願意去給他媽媽看病,他的眼睛便亮了起來,K也更急於要去看了,可是結果並不令人滿意,因為後來對好幾個問題漢斯毫不表示歉意地回答說,家裡是不准陌生人去看他媽媽的,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她;雖然那天K幾乎沒有跟她說什麼話,她後來還是在床上躺了好幾天,這樣的事情確實經常發生。可爸爸當時對K還是非常氣憤,他決不會准許K上他們家去;當時他確實想找K算賬,懲罰他的冒昧,還是給媽媽勸阻了。可是不論怎麼樣,媽媽決不願意跟任何人談話,不論那個人是誰,她是問起過K的情況,這也不算是超越常規的事情;相反,既然有人提到他,她就會表示她願意見見他,但是她並沒有真的見到他,從這一點也可以清楚地看出她的本意。她只是想聽到一些關於K的情況,但是她決不想跟他交談。何況,她也並不是真的生什麼病,她很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實際上也常常這樣告訴大家;很明顯這是因為她受不了這兒的氣候,可是儘管這樣,為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們,她還是不願意離開這個地方,再說,她的身體已經比往常好多了。聽他說到這裡,K發覺漢斯為了要保護他的媽媽不受到K的紛擾,使她不受到這個表面上要幫助的K的紛擾,他的思索能力顯著地提高了;不錯,為了要說出正當的理由來制止K去看他的母親,在好些方面他甚至講出跟剛才說過的互相矛盾的話來,特別是關於他母親的疾病方面。但是,K認為即使這樣,漢斯對他還是有好感的,只不過一提起他的母親,他就把別的都忘掉了;誰要是跟他的母親相提並論,誰就立刻處於不利的地位;眼前,K就是這樣,但是,比方說,他的父親,也同樣是如此。K想試驗一下這個假設到底是否正確,便說漢斯的父親不讓他的母親受到任何紛擾,這的確說明他很能體貼人,如果他,K,那天知道這種情形,他就決不會冒昧地跟她說話了,現在他請漢斯代他向母親表示歉意。另一方面,她致病的原因既然十分清楚,就像漢斯所說的,那他不明白為什麼漢斯的父親要留住她,不讓她到別的地方去療養;人們不得不推測是他不讓她去,因為她只是為了他和孩子們才留下來的,可是她可以帶了孩子們去,而且她也用不著離開很長的時間,也不必到很遠的地方去,即使在城堡的山上,那兒的空氣就已經大不相同了。漢斯的父親既然是本地最大的制鞋匠,那他根本就不用擔心假日旅行的費用,而且在城堡裡他或者她一定有親戚或熟人,他們準會樂於邀她上城堡去住的。幹嗎他不讓她去呢?他不該低估她的病情,K只看了漢斯的母親一眼,可實在是因為她的憔悴和衰弱叫人太吃驚了,這才迫使他跟她談話的。甚至在那時候他就感到奇怪,她的丈夫怎麼能在她正生著病的時候讓她冒著蒸氣坐在洗澡和洗衣的屋子裡,而且一點也不肯壓低一下自己跟別人高聲講話的聲音呢。漢斯的父親真是一點兒也不知道事情的真實情況;她的病情即使在最近幾個星期裡有了好轉,那也只是一時的起伏,要是你不把這種時起時伏的徵象消除,最後就要變本加厲地復發,那時候病人就沒救了。即使K不能跟漢斯的母親談一談,那麼,如果他能跟他的父親談談,讓他注意這一切情況,或許也還是有益的。
漢斯專心聽著,這一番話他大部分都聽懂了,這個悲觀的忠告所包含的威脅意味深深地打動了他。不過他的回答還是說K不能去跟他的父親談話,因為他的父親不喜歡他,可能會像教師那樣對待他。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在提到K的時候臉上含著羞澀的笑容,但一提到他父親的時候,就顯得又悲哀又痛苦。但是他又說,K也許可以去跟他的母親談談,只要不讓他的父親知道就行。接著漢斯望著前面,深思了一會兒——就像一個女人想找一個機會做一件壞事,但又想不受到制裁那樣,——然後說後天晚上他的父親要上赫倫霍夫旅館去參加一個會議;他,漢斯,就在那天晚上來帶K去見他的母親,當然,假定她母親同意的話,但是這種可能性是很小的。她從來不做一件他父親不同意的事,她什麼都依順他,甚至有些連他漢斯都看得出來是不合理的事情,她也都依著他。
K早就把漢斯叫上台去,把他拉到自己的懷裡,一直愉快地愛撫著他。儘管漢斯偶爾還要倔強一下,但是這樣的親近,到底幫助他們取得了諒解。最後,他們一致同意這樣辦:漢斯先把一切如實地告訴他的媽媽,但是,為了易於取得她的同意起見,還得告訴她K也要去見勃倫斯威克談一談,不是去談她的事情,而是談他自己的事情。況且,這也是事實;因為在談話過程中,K還記得勃倫斯威克,儘管他是一個又壞又危險的人物,但現在還算不上是他的敵人,假使真像村長所說的那樣,他還是贊成招聘土地測量員的首領呢,儘管只是為了政治上的原因。因此,K到村子裡來,勃倫斯威克應該是表示歡迎的。可是第一次冷冰冰的招呼和漢斯所說的他對他所抱的惡感,又幾乎教人大惑不解——也許就因為K沒有先向他求助,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也許還有別的誤會,那麼只消三言兩語就可以解釋清楚。假使能夠辦到這一點,K就可以取得勃倫斯威克的支持來反抗教師,不錯,同樣還可以反抗村長;村長和教師不讓他去見城堡當局而強迫他接受看門職務的政治陰謀——這不是政治陰謀又是什麼?——也可能因此而被全部揭穿;在勃倫斯威克和村長之間,要是為了K而再度引起一場鬥爭的話,勃倫斯威克就可以把K算在他自己這一邊,K將一變而為勃倫斯威克家的座上客,勃倫斯威克的作戰資源就可以由他支配而不必會顧慮什麼村長了;憑著這些條件,誰能說他還有什麼事情辦不到?不管怎樣,這樣他總可以常常跟他的太太在一起——K就這樣漫不經心地做著這些美夢,而這些美夢也漫不經心地戲弄著他,這時一心只想著自己媽媽的漢斯卻痛苦地望著他沉吟不語,就像望著一個為了要治療重病而苦苦思索藥方的醫生一樣。漢斯同意K提出想去跟勃倫斯威克談談土地測量員的職務的建議,但是也只是因為這個建議可以保護他的媽媽不受爸爸的譴責,又因為,如果運氣好,這只是一個備而不用的計策。他只是追問K將怎樣去跟他的父親解釋這次訪問。K說學校的工作和教師的迫害都使他無法忍受而陷於絕望,因此不顧利害就去訪問他了。漢斯聽了這種說明,雖然臉色還有點兒陰鬱,不過也終於滿意了。
現在,看來既然已經諸事齊備,至少是有了成功的可能性,漢斯也就解除顧慮,變得快活起來,便跟K又聊了一會兒,接著又跟弗麗達閒扯了一會兒——她一直坐在那兒若有所思,這會兒才重新開始參加他們的談話。在談話中間她問起他將來打算做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略一思索便說他願意做一個像K這樣的人。再問他理由時,他又講不出道理來,問他是不是願意當個看門人,他一口回答不願意。後來經過進一步追問,他們才明白他怎麼會有這個願望的。就K眼前的處境而論,可以說又狼狽又屈辱,實在沒有什麼可羨慕的;這一點漢斯不用問旁人也看得清清楚楚。他自己也一定要保衛媽媽,別讓她聽到K說的哪怕是一句最輕的話,甚至連看也不要看到他。可是儘管這樣,他還是上K這兒來,請K允許他幫他的忙,在得到了K的同意以後又感到非常高興;他還認為別人也會跟他一樣想;最突出的例子就是他的媽媽自己也親口提到K的名字。這些矛盾在他的腦子裡產生了一種信念,那就是儘管K眼前的處境又狼狽又受人輕視,然而在不可思議的遙遠的未來,他一定會出人頭地。而吸引著漢斯的也正是這個可笑的遙遠的未來和通向未來的飛黃騰達;這就是在目前情況下他為什麼還是願意接近K的原因。這種特別幼稚而又特別成熟的精明打算,還由於事實上漢斯把K看成好像是一個年齡遠比自己幼小,但是前途卻比自己遠大的弟弟一樣。他最後承認這些事情是因為給弗而達的許多問題逼得沒有辦法,才不很樂意地一本正經說出來的。當K說他知道漢斯羨慕他的是什麼,他才又快活起來;K說他羨慕的是他的那根放在桌子上的漂亮手杖,漢斯在談話時無意中一直在玩著的那根手杖。K會做這樣的手杖,要是他們的計劃成功了,他一定給漢斯做一根比這更漂亮的手杖。現在已經弄不清楚到底漢斯是不是真的就只想那根手杖,可是K這個諾言使他樂開了;他滿臉喜色地跟K道別,一面緊緊地握了握K的手,一面說:"那麼,後天再見啦!"
漢斯走得正是時候,因為沒有多久,教師就一下推開了門,看見K和弗麗達悠閒自在地在桌邊坐著,便喊道:"原諒我闖進來!可是你們能否告訴我,到底什麼時候這兒才能整理好?我們的坐位擠得像沙丁魚一樣,課也上不成啦。你們卻在這間大健身房裡懶洋洋地躺著,還嫌不夠寬暢,連兩個助手也給攆走啦。現在總該站起來幹點什麼了吧!"接著又對K說道:"現在你給我到橋頭客棧去把我的午飯拿來。"這些話雖然比較起來說得還算客氣,但仍然是怒氣沖沖的大喊大叫。K完全準備服從教師的指揮,但是有心要逗他一下,便說:"可是你已經把我辭退了。""不管辭退不辭退,去給我把午飯拿來。"教師回答說。"我要弄清楚,我到底給辭退了沒有。"K說。"你說這些廢話幹什麼?"教師問。"你自己知道,你根本沒有接受我的解雇通知。""那麼,這樣是不是就可以把它宣告無效呢?"K問。"這不是由我來決定的,"教師說,"你信我的話,看來得由村長來決定,儘管我不懂得是什麼道理。你現在趕快去吧,要不然,我可當真要把你攆出去了。"K心裡感到很滿意,教師大概跟村長談過了,也可能根本沒有談過,只是仔細考慮了村長可能表示的意見,而村長的意見是袒護K的。於是K連忙動身去拿午飯,可是剛走到門口,教師又把他喊了回來,一來是因為他想用這樣出爾反爾的命令來試驗K願意為他效勞的程度,以便掌握將來使用他的分寸;二來是因為他心血來潮,喜歡把K呼來喊去地當作一個侍者那樣來使喚。在K這方面呢,他知道如果對教師過分地百般依順,他就會淪為教師的奴隸和替罪羊,不過他決定,在一定限度以內,目前還是順著這個傢伙的性子再說,因為儘管已經知道教師沒有辭退他的權利,可是他完全可以給他的工作製造困難,教他幹不下去。現在這個差事在K的眼裡顯得比過去重要得多了。跟漢斯談了那番話,在他心裡產生了新的希望,他自己也承認,這些希望未必能實現,甚至是完全沒有根據的,可他還是沒有辦法把這些希望從腦子裡趕跑;這些希望幾乎取代了巴納巴斯。假使他一心抱著這些希望——除此以外他也沒有別的選擇,——他就得節省自己的全部精力,什麼事情都別去操心,吃食,住所,鄉村當局,甚至連弗麗達都可以撇開不管——而事實上整個事情的關鍵就是弗麗達,只有同弗麗達有關的事情他才關心。為了這個緣故,他就必須想方設法保住這份差事,這多少能給弗麗達一點安全的感覺,要是為了這個目的,他要在教師的手裡忍受一般所不能忍受的苦痛,他也絕無怨言。這一類事都可以容忍,這是生活裡不斷出現的平淡無奇的、微不足道的煩惱,跟K所追求的事業對比之下,根本算不了什麼,他並不是僅僅為了要過養尊處優的生活而到這兒來的。
所以,他現在表示願意接受他的第二個命令,就像他願意上客棧去一樣,首先把屋子收拾整齊,好讓女教師和孩子們回來上課。可是得趕快收抬好,因為K接著還得去拿午飯,教師已經餓極了。K向他保證一切都照辦不誤;K便急忙動手把稻草墊子搬走,把運動器械放回原處,在弗麗達洗刷講台的時候,並把屋子打掃乾淨。教師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他們的於勁似乎平息了教師的怒氣,他只叫他們注意堆在柴門外生火爐用的木柴——當然,他不容許K再上披屋裡去拿柴了,——說罷便回到他的教室去了,臨走時還嚇唬著說他很快就要回來檢查他們的工作。
弗而達默默地於了幾分鐘活兒以後,便問K為什麼他現在對教師這樣俯首帖耳。她問這句話的口氣是同情的和迫切的,但是K正在想弗麗達當初的諾言,她本來答應要保護他,不讓教師支配他和侮辱他,但是結果她並沒有做到,因此,他只是簡短地回答說,他既然當了一個看門人,他就得於看門人的工作。接著他們默默無語了,後來還是這短短的交談引起了K的注意,原來弗麗達一直在埋頭想心事——特別是在他跟漢斯談話的整個過程中,——他便一面直率地問她有什麼不樂意的事,一面把門外的木柴搬進屋子裡來。她慢慢地把目光轉到K的身上,回答說,她也說不上到底是在想什麼,她只是在想那個客棧老闆娘和她說的那許多很有道理的話。在K逼問之下,她躊躇了幾次才說下去,但是她沒有停止工作抬起頭來看——並不是她專心工作,因為工作並沒有進展,只是借此可以不必望著K講話罷了。於是她告訴他說,在他跟漢斯談話的時候,開頭她原是靜靜地聽著的,可是接著她就給他說的某幾句話嚇住了,於是開始搞清楚他這些話的意思,從那以後她就不斷地從他的話裡證實了老闆娘一度給她提出的警告,而這種警告她本來是一直不相信的。K聽了這種吞吞吐吐的話已經生氣了,再聽到她那副哭鼻子抹眼淚的抱怨聲調,非但沒有感動,反而更冒火了——最氣人的是因為老闆娘又插手到他的事務中來了,儘管只是一種回憶,而迄今為止就她本人來說也沒有贏得什麼勝利,——他便把懷裡抱著的木柴猛地往地上一扔,在木柴上面坐了下來,用嚴肅的口氣要求她把全部事實都說出來。"不止一次,"弗麗達又開始說道,"是的,打從開頭起,老闆娘就攛掇我懷疑你,她倒不是說你撒謊騙人,相反,她說你坦率得像孩子,可是你的個性跟我們截然不同,她說,甚至在你說得很坦白的時候,我們還是很難相信你;要是我們不聽取人家的忠告,我們就得通過慘痛的經驗才能學會怎樣相信你。甚至像她這麼一個見過世面的人,也幾乎上了你的當。可是她在橋頭客棧跟你作了最後一次談話以後——我只是重複她的原話,——她才清醒過來,看出了你的陰謀詭計,她說,從此以後,不管你怎樣竭力想把你的本意掩蓋起來,你也騙不過她了。但是你並沒有掩蓋什麼,這一點她是一再聲明的,後來她接著說:今後但凡碰到第一個有利機會,就得試著仔細地聽他說些什麼,不要泛泛地聽,而是要仔細又仔細地聽。她說的就是這些,談到我本人,她說是你自己告訴她的:你搞上了我——她用的就是這樣的字眼,——只是因為你正巧碰上了我,因為我沒有真正拒絕你,因為你完全錯誤地以為酒吧間的女招待原是任何客人可以隨意伸手獵取的對象。老闆娘還在赫倫霍夫旅館裡打聽到,那天晚上你出於某種原因要在那兒過夜,這樣,也只有通過我才能達到目的,否則你就沒有別的辦法。這一切就使你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我的情人,然而要使這一下成為更嚴肅的事情卻還需要一些別的什麼。這就是克拉姆。老闆娘沒說她知道你要從克拉姆那兒得到什麼,她只是一再說你在認識我以前就一心想接近克拉姆,認識以後也同樣如此。所不同的只是在認識我以前,你沒有一線希望,而現在你既穩妥又迅速地在我身上取得了接近克拉姆的可靠手段,連你自己也處於有利的地位了。今天你說你在認識我以前,好像在五里霧中瞎闖,我聽了這話多麼吃驚——不過這還是沒有充分根據的表面上的吃驚而已。這些話簡直跟老闆娘說的完全一樣,她也說你只是在認識我以後,才認清了你的目標。這是因為你認為你從我的身上獲得了克拉姆的情婦,你就擁有了一個只有用高昂代價才能贖取的人質了。你的奮鬥目標就是用這個人質去跟克拉姆打交道。在你的眼睛裡,我是無足輕重的東西,而這筆代價卻是你的一切。所以,凡是與我有關的,你都準備作出任何讓步,而對這筆代價,卻寸步不讓。所以,我失去了赫倫霍夫旅館的職業,對你來說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我離開橋頭客棧也無所謂,我在這個學校裡於著這種繁重的活兒,在你看來,同樣也是無所謂的事。你對我沒有一點溫存,連跟我在一起的時間也幾乎沒有,你把我交給兩個助手,你從來也沒有起過妒忌的念頭,在你看來,我惟一的價值就是我一度是克拉姆的情婦,你在無意中拚命教我別忘記克拉姆,這樣,一旦決定的時刻到來,我就無法抗拒了;可是同時你跟老闆娘大吵大鬧,你認為她是惟一能把咱們兩個分開的人,這就是你要跟她吵翻的原因,這樣你就得跟我一起離開橋頭客棧了;但是就我來說,不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是屬於你的,這一點你是毫不懷疑的。你把自己同克拉姆的會見當作了一樁買賣,一場現金交易。你估計一切可能性;假使你能達到目的,你就準備什麼都於;如果克拉姆要我,你就準備把我獻給他,如果他要你纏住我,你就纏住我;如果他要你扔掉我,你也就會扔掉我,你自己也準備好扮演一種角色的;要是對你有利的話,你會聲明你是愛我的,你會用強調你的渺小來對抗他的滿不在乎,然後再用你是他的後繼者這一事實去羞辱他,或者隨時準備把你聽我說過的我對他的愛情的表白告訴他,央求他重新跟我相好,當然,須得按照你的條件;假使得不到任何答覆,那你就於脆用你K和妻子的名義跑去求他答覆。老闆娘最後還說,一旦你發現你在每一件事情上——在你的傲慢、你的希望、你對克拉姆和他同我的關係的看法上——都打錯了主意,那麼,我的煉獄生活也就開始了,因為到那個時候,我才頭一遭真正變成了你非依靠不可的惟一資產,然而已經證明是一份毫無價值的資產了,你當然也會視若敝屣,因為你對我並沒有什麼感情,只是一種所有權的感情罷了。"
K嘴唇閉得緊緊地凝神諦聽著,連坐著的那堆木柴已經滾散也沒有發覺,他幾乎坐在地板上了,後來他終於站了起來,坐到講台上去,握住了弗麗達的手,她無力地想把手抽回去,他說:"你說的這些話,我始終分不清這是老闆娘的意思還是你自己的意思。""全都是老闆娘的意思,"弗麗達說,"我聽她的話,只因為我尊敬她,然而這次她說的話我一句也不聽,還是生平第一遭呢。她說的這些話在我聽來顯得非常可笑,跟咱們兩個人之間的實際情況差得多遠。我覺得實際情況正好跟她所說的相反。我想起咱們第一夜在一起以後的那個陰鬱的早晨。你跪在我的身邊,你的神氣好像一切都完了。從那以後,儘管我竭盡所能地幹著,然而真的好像我不是在幫助你,而是在妨礙你。為了我的緣故,老闆娘才變成了你的敵人,一個強有力的敵人,甚至到現在你還是把她估計得過低了;為了我的緣故,你才心事重重,你才要爭取職位,你才會在村長的面前陷於不利的處境,你才會在教師的面前俯首帖耳,你才會落在那兩個助手的手裡,但是,最糟的是,也是為了我的緣故,你也許就此失去了會見克拉姆的機會。你至今還在想方設法要接近克拉姆,這不過是企圖爭取他諒解的無力掙扎罷了。所以我自己思忖,老闆娘當然比我懂事得多,她只是想用她的勸告來提醒我,免得我自己後悔莫及。這是一種出於善意然而是多餘的企圖。我對你的愛情使我經受得住一切考驗,到頭來也會給你以鼓舞的力量,假使不在這個村子裡,也會在別的地方;它已經證明了它的威力,它已經把你從巴納巴斯的家庭裡拯救了出來。""這是你當時的看法,那麼,"K說,"從那時候起,你的愛情變了沒有呢?""我不知道,"弗麗達回答道,垂下眼睛看了一下K的手,K的兩隻手仍舊握著她的手,"也許什麼都沒有變;現在你跟我挨得這麼近,這麼安詳地問我,我就覺得什麼都沒有改變。可是,事實上……"她把手從K的手裡抽回來,挺直了身子跟他面對面地坐著,默默地啜泣著,卻並沒有掩著臉;她滿面淚痕地望著他,好像她並不是在為自己而哭,因此不用掩飾,而是為K的忘恩負義而哭,如果他看到她的眼淚而痛苦,那是他罪有應得,"可是,事實上,自從我聽了你跟這個孩子的談話以後,一切就全都變啦。你開始打聽他們家裡的事情的時候,你那副神氣是多麼天真呀,問這問那的!在我看來,就跟你那天晚上走進酒吧間的那副又冒昧又坦率的神氣一模一樣,你是想用這種孩子氣的熱情來引起我的注意。當時你的情形就像那個樣子,我但願老闆娘當時也在場,讓她聽聽你說的話,咱們就可以知道她是否還要堅持自己的看法了。可是,突然之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我注意到你是抱著一種詭秘的意圖在跟他說話的。你用充滿了同情的話語贏得了他的信任——要贏得他的信任可真不容易,——這樣一來,你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達到你的目的,你的目的我也開始看得越來越清楚了。你的目的就是要那個女人。聽了你那些顯然是很熱心的打聽她的話,我能夠一目瞭然地看到你的肺腑,你只是在打算你自己的事情。甚至還沒有贏得她,你就在欺騙她了。從你說的那些話,我不但認清了我的過去,而且看到了我的將來,就好像老闆娘坐在我的旁邊給我解釋著這一切,我卻還要用全身的力氣把她攆走一樣,但是我又明明知道這是無濟於事的,不過,真正要被出賣的不是我,真正在被出賣的也不是我,而是那個陌生女人。後來我恢復了鎮定,我問漢斯他將來想做一個什麼樣的人,他說他想做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於是,我知道他已經完全受了你的影響,現在這個可憐的孩子在這兒被你利用,跟我那時在酒吧間裡被你利用,這兩者之間又有多大區別呢?"
"所有這一切,"K說,他已經恢復了鎮靜,平心靜氣地聽著她說話。"你說的這一切,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有道理的,也不是虛妄的,不過只是一種偏見罷了。這些全是老闆娘的想法,我的敵人的想法,儘管你以為這是你自己的想法;這麼一想,我就寬心了。可是這些話頗能發人深思,人們能從老闆娘那兒學到很多東西。她本人沒有給我說這些話,雖說她在別的方面並不顧惜我的感情;很明顯,她把這件武器放到你的手裡,希望你對準我的弱點或者要害之處襲擊。如果說我欺騙你,那麼她也同樣是在欺騙你。可是,弗麗達,你不妨想一想,即使全都像老闆娘所說的那樣,她的那個假設總是可恥的,那就是說你並不愛我。這樣,只有這樣,才好像我真是為了想從中漁利而且施用了陰謀詭計把你騙上手的。這麼說來,連那天晚上我跟奧爾珈手挽手地在你面前出現,也可以說是我為了博得你的愛憐而有意安排的了,老闆娘歷數我的罪狀可偏偏忘記了這一條。不過,要是事實並不是像她說的那麼壞,那天晚上並不是你給一隻狡猾的凶獸逮住了,而只是你愛上了我,正像我愛上了你一樣,我們情不自禁地互相愛上了對方,在這樣的情況下,弗麗達,請你告訴我,事情又將如何呢?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那麼,我為自己打算,那也是為了你,這裡沒有什麼區別,只有敵人才能從中看出什麼區別來。事情就是這樣,甚至我跟漢斯的談話也是這樣。況且,在你譴責我跟漢斯的談話中,你已經神經過敏得把事情誇張到了驚人的地步,因為如果漢斯的意圖跟我的並不一致,那也決不能說我和他的意圖就處於對立的地位,而且你我之間的分歧也不會在漢斯的身上消失,如果你相信這一點,那你就大大地誤解了這個小心謹慎的小傢伙了,即使我們之間的矛盾因為漢斯而得到了解決,我想,那也不會有誰因此而更倒霉。"
"看清一個人的脾性有多麼困難啊,K,"弗而達歎了一口氣說。"我自然並不懷疑你,要是我真從老闆娘那兒學會這種本領的話,那我寧願把它扔掉,跪下來懇求你寬恕我,就像我平素那樣,請相信我,哪怕我說著這些教人厭惡的事情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可是到底你還是有許多事情瞞著我;你一會兒來了,一會兒又去了,我不知道你往哪兒去,也不知道你打哪兒來。剛才漢斯敲門的時候,你又喊出了巴納巴斯的名字來。我不懂為什麼那個可恨的名字,你卻喊得那麼親熱,但願我的名字也能有一次讓你喊得那麼親熱就好了。要是你不信任我,那教我怎麼能不起疑心呢?這樣就把我完全交給老闆娘了,你的行動似乎證明她說對了。不是樣樣事情,我不是說樣樣事情你都證明她說對了,你把兩個助手打發走,不就是為了我的緣故嗎?啊,我是多麼渴望能從你的言行找到一點一滴給我安慰的東西,即使因此忍受痛苦我也心甘情願,如果你能知道我這份苦心就好了。""我只說這一遍了,弗麗達,"K說,"我沒有一丁點兒的事情瞞著你。你看老闆娘是多麼恨我,她又是怎樣千方百計地想把你從我身邊拉走,她用的是多麼卑鄙的手段,而你,弗麗達,對她又是多麼俯首帖耳,多麼俯首帖耳啊!現在告訴我,我有哪方面的事情瞞著你呢?你知道我要見克拉姆,你又幫不了我的忙,因此,我只好靠自己去努力了,這你也是知道的;你也知道我直到現在還沒有成功。這一切枉費心機的企圖也許已經把我自己屈辱得夠受的了,難道我還要把這些都告訴你,這樣來加倍屈辱自己嗎?那天在克拉姆的雪橇的車門前白白地守了整整一個下午,凍得渾身發抖,這難道也要我來自吹自擂嗎?正是因為我實在不願意再去想這些事情,我才匆匆地跑回到你身邊來,可是迎接我的卻又是你給我的這許多譴責。你說巴納巴斯嗎?不錯,我是在等他。他是克拉姆的使者,可不是我讓他當克拉姆的使者的。""又是巴納巴斯!"弗麗達叫了起來。"我不相信他是一個好使者。""也許你說得對,"K說,"可是他們給我派來的只有他這麼一個使者。""這對你更不利,"弗麗達說,"這一切更有理由說明為什麼你應該提防他。""不幸,直到今天,他還沒有給我任何需要提防他的理由,"K笑著說。"他很少來,帶來的信息也是無關緊要的;只是因為那是從克拉姆那兒來的,才有一些價值罷了。""可是你聽我說,"弗麗達說,"這是因為現在就連克拉姆也不是你的目標了,也許就是這一點使我心裡最不安了;你原先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惦記著克拉姆,這已經夠糟了,可是現在你好像連克拉姆也不想見了,那就更糟了,這一點連老闆娘也沒有預見到。據老闆娘說,有一天當你終於發現你寄托在克拉姆身上的希望落空了,你的幸福,一種靠不住的然而是非常真實的幸福,也就完結了。可現在你連那一天也不再等待了,一個小孩子突然出現了,你就為了他的母親開始跟他周旋,彷彿是為了自己的生命在作鬥爭似的。""我跟漢斯的談話,你理解得完全正確,"K說,"真是這樣。可是你過去的全部生活難道都忘掉了嗎(當然,老闆娘除外,她的過去的生活是不願意忘掉的),難道你忘記了一個人應該努力往上爬,特別是在他處於底層的時候?一個人難道不應該利用一切可能給他帶來希望的機會嗎?我到這兒的第一天,偶爾闖到了雷斯曼家裡,就在他家裡,這個女人親口告訴我說她是從城堡裡來的。向她請教或者甚至向她求助,那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假使老闆娘只知道接近克拉姆的重重障礙,那麼,這個女人可能就知道通向克拉姆的道路,因為她自己就是打那條路上來到這兒的。""到克拉姆那兒去的道路?"弗麗達問道。"當然,到克拉姆那兒去,不到他那兒去,還上哪兒去呢?"K說。接著,他跳了起來:"可現在正是我去拿午飯的時候了。"弗麗達懷著一種不合時宜的渴望,迫切地央求他留下來,彷彿只有他跟她呆在一起,才能證實他所說的一切安慰她的話。但是K想到了那位教師,他指了指那扇隨時都會霹靂一聲打開的房門,並答應她馬上就回來,告訴她連爐子也不用生,他自己會回來料理的。最後弗麗達默默地讓步了。當K踩著積雪出門時——這條路上的積雪早該剷除了,真奇怪,工作進行得多慢!——他看見一個助手這會兒還筋疲力盡地抓住了欄杆不放。只有他一個人,還有一個上哪兒去了呢?這麼說,他至少已經挫敗了其中一個人的耐心了。這留下來的一個卻還是滿腔熱誠,這是一眼就看得出的,他一看見K就更活躍了,比以前更狂熱地向K伸出了兩隻手臂,翻著眼睛。"他倒是固執得驚人,"K暗自思忖著,可是他不禁又想,"要是他再這樣扶下去,他要凍死在欄杆旁的。"但是表面上他沒有向助手作任何表示,只是威脅地向他揚了揚拳頭,不讓他挨近一步;助手也就真的往後退了好幾步。弗麗達為了要在生火以前讓房間裡通一下風(這是她答應K的),這時正巧打開了窗子。助手的注意力立刻從K的身上轉移到那邊去了,彷彿禁不住吸引似地往窗子那邊爬去。弗麗達的臉上露出了可憐助手的神色,又對K投來了無益的求情的目光,她猶豫地把一隻手伸到窗外,不知道是在招呼他呢,還是叫他走開,助手卻並不因此而打消向她走近來的決心。於是,弗麗達急忙關上了外面的一道窗子,但是她仍舊在窗子後面站著,把手擱在窗沿上,側著頭,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一直含著笑容。難道她不知道,她這樣站著只會吸引助手而不會趕走他嗎?但是K不再掉頭去望了,他想,他最好還是速去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