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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文 / 皮皮

    那是一個細雨濛濛的晚上,耿林離開辦公室往自己住處走時,心情有些寂寥。大街上行人已經不多,而且每個人都是腳步匆匆,彷彿以此向別人暗示,他們都是有家的人,而且今天這個下雨的晚上,他們對回家所帶來的感覺尤其珍視。家——一頓熱乎乎的晚飯,孩子或者電視的吵鬧,老婆在廚房忙碌的背影……

    耿林走得很慢,他放眼望去,一切都被雨淋濕了,在街燈的映照下,無論什麼看上去都是亮的,這愈發加重了感覺上的那種潮濕,讓耿林心上的某個地方發涼。他突然想念他的那對沒有帶出來的皮拖鞋。他沒有撐傘,小雨已經澆濕了他的頭髮。但他並沒有在意這個,在小雨的聲音之外,他聽見了他的皮拖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那聲音十分真切,耿林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

    婁紅去參加一個中學同學召集的聚會,很晚才能回到父母家。他想買兩個漢堡,回家泡一杯茶,一個人用看報紙打發這個淫雨連綿的晚上。這時,他接到了彭莉的電話。還沒等他開始熱情的寒暄,彭莉已經發出命令:

    "耿林,你聽我說。"

    耿林立刻住口了,在女人這樣的態度面前,耿林從來感覺都是很舒服的,他甚至懷疑過自己是不是有受虐的心理傾向。

    彭莉像一個不同凡響的女人,她說她做了一頓可口的晚餐,買了非常好的新疆出產的紅葡萄酒,她的女兒去奶奶家,今晚不回來——然後她說,你過來我們談談怎麼樣?但沒有說談什麼,好像一點破這個就會破壞她剛剛建立起來的氣氛。

    "我馬上過去。"耿林很高興答應了彭莉。彷彿一個徒步走了很遠的人,在飢餓缺水的情況下看見了一個村莊。一方面,他高興彭莉的一個電話,把他從眼下的心境中揪出來;另一面他心裡很愜意,和一個不是婁紅也不是劉雲的女人見面並共進晚餐。

    耿林到來之前,彭莉還沒想好,她要跟耿林說什麼。她知道肯定要談劉雲的事,但同時她也特別強烈地懷念上一次單獨和耿林見面。耿林作為一個比她年輕幾歲的男人,又是她丈夫的生前密友,對她表現出的信任和某種心理依賴讓她刻骨銘心,讓她感到幸福。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母愛,因為她沒兒子。不管怎麼說這對她是新鮮的經驗,一個從前依賴別人的人,現在被人依賴一下,這讓她覺得自己很強。只有一點,她從一開始就很清楚,和耿林這樣的交往,無論她怎樣感覺都和她是一個女人而耿林是一個男人的事實無關。在她心中已經確定無疑,不會再有另一個男人取代王書的位置。

    但是,一直在丈夫庇蔭下生活的彭莉,沒有想到也想不到一個男人突然表現出的階段性的信賴和依賴是多麼不可靠。作為紅顏知己彭莉缺乏大多的素質,她年齡不輕,但心理年齡還尚未達到成熟的界限。許多男人給生活在他們周圍的女人帶來這樣的誤解,因為某些突發的不良事件,他們把正常情況下不可能對此交心的女人變成了知己。事過境遷後,他們最希望的就是和這些女人保持正常的交往,比如不經常見面進而也不再被詢問什麼。但不是每個女人都能適應這樣的變化,彭莉就是其中的一個。

    在耿林到來之前,她專心佈置了餐桌,也給自己化了淡妝,她把頭髮盤起來,讓自己的年齡變得不那麼好確認,游移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而不是超過了四十歲。耿林一進來首先被餐桌吸引了。桌上常見的家常菜讓耿林胃口大開,他像王書還活著的時候一樣,用手撿幾塊肉扔進嘴裡。

    "阿姨做的,還是你自己做的?"耿林知道彭莉不會做飯,以前,如果他們在家裡吃飯,一般都是阿姨和王書一同做。

    "阿姨回老家了,是我親手給你做的。"耿林這時才好好看了彭莉一眼,發現她刻意為他打扮了一下,不覺感到一點兒壓力,馬上有不適的感覺。"我不想讓她再回來了。"彭莉接著說,"阿書不在,家裡也沒那麼多活了。"

    "是啊。"耿林應附地說。

    "你怎麼樣?"他們坐到飯桌旁之後,彭莉發現耿林沒有走進她所營造的有些許私密意味的情境中,便性急地直接問起來。

    "還行,你怎麼樣?"耿林已經開始大吃起來。彭莉突然想耿林是奔這頓飯來的,而不是她。

    "我還能怎麼樣?"彭莉歎著氣說。

    耿林抬頭看看彭莉,認真地點點頭,表示他能理解彭莉的心境。

    "你單位那邊怎麼樣?"彭莉又問。耿林一邊吃一邊回答,甚至沒看彭莉一眼。

    "還那樣兒.不好也不壞。"耿林吃得十分起勁兒,倒不是因為飯菜多麼可口。他好像也在吞噬著這飯菜帶給他的感覺,家常的感覺。

    彭莉沒再往下問,她也被耿林貪婪的吃相吸引了。"算了,等他吃飽了再說吧。"彭莉想。

    耿林的飯量並不大,他很快就放下了筷子,看著彭莉說:

    "你好像什麼都沒吃。"耿林用紙巾擦擦嘴,"飯裡放毒了?"

    "別胡說八道。"彭莉見耿林只是跟她開玩笑,並不想展開話題,不由地懷念起上次耿林盯著她發呆的眼神兒。"劉雲怎麼樣?"

    "她見過你了吧?"耿林問。

    彭莉點點頭。耿林只是點上了一支煙,並沒有往下說什麼。

    "你的那個女同事怎麼樣?"

    "看來你知道得真不少。"耿林說。

    "但都不是你告訴我的。我原來還以為我們是朋友吶。"彭莉說著的時候已經有些心酸。

    "我們當然是朋友,你是我最好朋友的妻子,我們只能是朋友。"耿林有些後悔自己來了。

    "劉雲什麼都告訴我了。"

    "那你該好好勸勸她,往開處想。"

    "你已經決定了?"彭莉問。

    "你是說離婚?"

    彭莉點點頭。

    "我們肯定不行了,她事情做得太絕了。"

    "你還沒見過更絕的吶。"彭莉說。

    "可劉雲不該是那樣的女人。"

    "女人是什麼樣的女人,這有時候取決於男人是什麼樣的。有些過激行為都是給男人逼出來的。"彭莉說出了讓自己也吃驚的話,這想法她記得自己從前沒有過,好像是通過空氣呼吸到肚子裡的。

    "看來,你已經站到劉雲那邊去了。"耿林說,"不過,挺好的,她需要你的幫助。"

    "可我也沒忘了你。"彭莉盯著耿林,"聽說你的女同事挺年輕的。"

    "十四歲。"耿林說的是他和婁紅的年齡差。

    "什麼?"彭莉大吼一聲,"十四歲就工作了?"

    耿林笑了,笑得多少有些無奈和苦澀。

    "啊,我明白了,是差十四。"彭莉立刻反應過來了,但馬上接著問別的,"你有把握嗎?"

    "你指什麼?"耿林開始煩彭莉這樣大而空,根本沒法好好回答問題。

    "她那麼年輕,你把握得住嗎?"

    耿林發現自己再一次無言以對,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什麼他的朋友王書不愛妻子愛另一個女人。

    "你知道現在的年輕姑娘很容易跟人好的,前提是你不老還有錢。可是,再過幾年你快五十歲了,她還正當年,彼此沒什麼新鮮感了,你還有現在這份把握嗎?"彭莉苦口婆心地說。

    "那你說我怎麼辦?"耿林已經被彭莉的話氣著了,又不能馬上告辭,無比痛苦。

    "慎重。"彭莉叮嚀般地說,"你為她離婚,能保證有一天她不跟你離婚嗎?也許跟你過幾年她覺得沒意思了,或者是看上了別人,那你就慘了,雞也飛了,蛋也打了,到最後老了什麼都沒有了,連家都沒有了。你以為劉雲能等到你那一天嗎?耿林,記著,男人光有事業不成,不夠,你懂嗎?你就是再發明一百個軟件,到頭來你要是沒有一個溫暖的家,你還是覺得生活中缺點兒什麼,相信我的話。"

    "可是我愛她。"耿林對彭莉的說教已經忍無可忍,"我不在乎她有一天離開我,儘管我不相信會有這一天。你的話有道理,但跟我想的沒關係。即使有一天我什麼都失去了,我還是要給我自己一次機會,去愛一次。而不是像王書那樣。"耿林說到激動處脫口說出王書。

    "王書怎麼樣?"彭莉立刻警覺起來。

    "沒怎麼,"耿林及時控制了自己的情緒,"他那麼早就死了。"

    彭莉低下眼睛,不再說話了。她的樣子讓耿林難過了一下。他覺得無論怎樣不該這樣對彭莉。

    "對不起,彭莉,我剛才太激動了。"耿林放緩語氣,"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也是為劉雲好,可你忘了,我也是個有感情的人,而感情是不能勉強的。劉雲是個好人,但我愛另一個女人,我很抱歉,但我沒辦法。"

    "是啊。"彭莉說."希望你好運氣。"

    彭莉巫婆一樣的語言方式,讓耿林認認真真地後了一次悔,吃了這樣一頓家常飯。

    耿林走後,彭莉想都沒多想,立刻給劉雲掛了電話,好像這次見耿林完全是為了劉雲,受劉雲之托似的。如果一件事有五個層次,彭莉至多能到第二個層次上。她不是沒有繼續深入下去的能力,而是沒有這樣的運氣。她總是在事情的表面層次上以為,她明日的是事情的全部。

    但彭莉的生活也因為她的這一特性而避免了許多波折和痛苦,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敏感是痛苦的源泉。

    劉雲對耿林和彭莉的見面多少還是感到了吃驚,她以為耿林在目前的心境下不想見到任何別的女人,除了他的情人。而且彭莉說是耿林來看她,這讓劉雲誤以為是耿林主動找上門的。

    "我原先一直是希望你們重新和好的。"彭莉說,"什麼都好勸,但不能勸人離婚,不過,劉雲,我覺得你們沒什麼希望了。我知道這麼說話不好聽,一般人也不會這麼說。但我又想,你沒什麼太知己的朋友,又挺拿我當朋友的,我要是不告訴你事情的真相,就不會再有人告訴你了。"

    劉雲聽了彭莉的話,心裡很不是滋味,儘管彭莉再三強調這是真相。她問彭莉怎麼得到這個印象的。

    "他說他愛那個女的。"彭莉馬上說。

    劉雲想起當年耿林也不止一次對她說過這話。

    "我勸他冷靜想想,那個姑娘能跟他過一輩子嗎?反過來說,他是不是能跟那個姑娘過一輩子也是問題,他現在還不是跟你分開了!我勸他想想將來,想想這熱乎勁過去以後,他們是不是還合適在一起,愛情也得有基礎,你說是不是?"

    劉雲沒有表示,愛情對於她突然變成了一個可恨的字眼兒。

    "可他什麼都聽不進去,態度特別堅決,他要跟這個女的結婚,不管付什麼樣代價,他都不在乎。你想想,什麼代價他都不在乎,就不用說離婚了。"

    放下電話後的劉雲比往常更難入睡,她處在一種混合的痛苦中,並不十分激動,但卻總能感到這混合一處的痛苦帶給她的持續而緩慢的刺痛,就像潮汐有規律地湧過尚未癒合的傷口。她一次又一次地回憶彭莉所說的話,想像著耿林說這話時可能有的表情。她不完全是被耿林對另一個女人的愛情所傷害,還有耿林的態度,也許更主要的傷害來自耿林的態度。他強調著自己要為這個女人付任何代價,付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這讓劉雲覺到被蔑視的痛苦,彷彿她不過是耿林為婁紅所付出的全部代價的一小部分,一個不起眼的小環節。而這小部分小環節竟是她後半生的生活。

    一個女人上愛情的天堂,另一個女人卻下了愛情的地獄。

    在這樣的想像折磨過程中,劉雲一次也沒有想過,這一切讓她難受的事,都是由彭莉轉給她的,她像相信事實一樣相信著彭莉的話。在漆黑的夜裡,她一次又一次在心裡對自己大喊:這樣下去不行,不行,肯定不行!

    劉雲突然想到了陳大明給她出過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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