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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農村十年 二、詩人與狗司令 文 / 周國平

    在學一連,我有兩個綽號,一是詩人,二是狗司令。

    叫我狗司令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連裡養了幾條狗,我愛和它們逗玩,給它們餵食,它們都聽我的號令。其中一條狗特別依戀我,我出工時把它帶在身邊,它就會一直坐在田埂上耐心地等我收工。有一回,它自己跑到田里來找我,跟隨在我左右寸步不離,情緒很不安。回營房後才知道,原來那天上級命令打狗,它一定察覺情況不妙,就跑來尋求我的庇護了。結果,別的狗都被殺死,它倖免於難。此後一些天裡,我天天帶著它,躲過了風頭。

    寫詩是我的積習。除了詩,我還常寫日記。排長看見我躲在床角寫東西,就投以懷疑的眼神,有一次終於走過來盤問我寫什麼,並教育我好好改造,不要再亂寫。房間裡兩列大通鋪,站在門口看一眼,誰在做什麼一目瞭然,沒有任何私人空間。事實上,只有我經常在寫東西,難怪惹人注意。我心想,我寫的一些詩不是挺革命嗎,何不公開,免得人猜疑。於是,我給排長看了幾首詩,也給排裡的一些同學看。連裡開晚會,有的同學便要求我朗誦,我照辦,結果大受歡迎,詩人之名傳開了。這一著很有效,此後排長看見我寫東西再不盤問了,我獲得了一定的自由。我們連的多數學生畢業於湖南本地學校,湖南人頗尊重文學,他們在發現我是一個詩人以後,都對我相當友好。

    在湖區,天天接觸的事物是太陽、大地、泥巴、水渠,它們就成了我的革命詩歌的主題。我當時寫的許多詩稱得上革命。比如《警句》,第一節是:「假如眼前的靶子是地球,瞎子也可以當射擊能手。假如共產主義是土豆燒牛肉,饞鬼也可以投入革命洪流。」普希金在一首詩中寫道:「不,我不會完全死亡,我將永遠光榮,只要月光下的世界上還有一個詩人存在。」我便寫了一首針鋒相對的詩,先把月亮批判了一通,然後把普希金的詩句改成:「不,我不會完全死亡,我將永遠光榮,只要陽光下的世界上還有人民存在。」我的若干詩句經常掛在同學們的嘴上,有時是為了抒情,有時是為了調侃。好玩的是,他們善於從我的革命詩歌中挑出一些句子,來表達並不革命的情緒。有一首《泥巴的價值》,頭兩句是:「要問南灣湖有什麼?除了泥巴,還是泥巴。」後面便講泥巴可以種莊稼、蓋房、築路、使人身心健康等等,而女媧用來造人的原料也是泥巴。他們略去了後面的內容,單挑出頭兩句在工地上朗誦,發洩對單調環境的不滿。還有一首的前四句是:「我建議,乾脆把地平線取消,讓大地變得更加寬廣。年輕人明亮的眼睛啊,要一眼看到共產主義遠方!」往往在收工的歸途上,他們便齊聲喊出第一句:「我建議,乾脆把地平線取消!」以此表達離開這塊土地飛向外面世界的渴望。其實,我自己何嘗不是在借這些看似激昂的詩句曲折地表達同樣的心情。

    當然,激昂也不是裝出來的,常常是真心想要激昂,以求與時代合拍,也把身處的境遇理想化。然而,事實上內心充滿迷惘,激昂的高調就常常透出一種病態。有一些詩,直接就是用激昂的高調表達內心的絕望,我自己很明白其性質,是不會讓連隊裡的人看到的。例如《暴風雨》——

    穿不透的暴風雨——

    雨如海傾,風如山倒!

    花布小傘留給太太們吧,

    衣服濕透的人

    怕什麼雨淋水澆?

    龍頭枴杖留給教授們吧,

    滿身泥巴的人

    幹嗎要擔心摔交?

    我原是一陣風、一滴雨,

    暴風雨正是我的故巢。

    嘴角抹一絲鮮紅的笑,

    去迎接更猛烈的風暴……

    還有一首《大戰前夕》,我刻意渲染一種動盪不安的氣氛:「夜空閃爍著電光,爆炸的雲滿天遊蕩。電光下的世界,像一堆篝火在搖晃。」然後便寫如何盼望戰爭快快到來,但求捐軀在疆場。那時正大肆宣傳中蘇戰爭乃至第三次世界大戰即將爆發,我就借題抒發心中無法解決的苦悶。其實,我對自己在苦悶中故作振奮的狀態是清楚的,在偷偷寫的古體詩中有直截的表白:「心事微茫夜夜思,判殺愁字不須題。九天攬月興風雨,四海揚波落長堤。掏此寸腸慷慨意,滾它一身洞庭泥。有時懷戀難煎焙,強賦新詩吹志奇。」「南風無憚亂推門,夜半枕衾厭雨聲。社稷從來貶儒朽,生靈幾度許英魂。但期北伐征沙帝,猶可提攜獻此身。慣借豪言強寫志,我詩往往意難伸。」

    我的苦悶,是因為看不到前途。不過,置身於大自然之中,也常常有忘卻一切憂愁的時候。湖區的景色是美麗的。站在大堤上,一邊是浩淼無際的湖水,一邊是伸向天邊的田野,真感到天地遼闊。有的湖面荷葉叢生,漁船平穩地駛過,不時地從荷葉叢裡飛出一群水鳥。清晨,太陽滴著露水,像第一枝花苞吐暈,顫悠悠、顫悠悠地伸出了天邊的叢林。黃昏,耕牛歸來了,襯托著晚霞的背景,宛如一幅美麗的剪影。冬天,冰下游魚雪中鳥。最撩人的是春天,湖水漲了,帆影多了,池塘綠了,一到夜間,世界沉浸在無邊無際的蛙聲中,這樣遼闊稠密的蛙聲只在湖區有,後來我再也沒有聽到過。這些鏡頭都攝進了我的詩中。有一首詩寫春天,開頭的句子是:「春天到了,一支紅木槳,一葉綠扁舟。」結尾的句子是:「春天到了,一輪紅太陽,一顆綠地球。」在那個時代,紅太陽的唯一所指是偉大領袖,我彷彿偏要復活它的豐富的能指。在《晨歌》中,我還用紅太陽表達對愛情的憧憬——

    噓,晨風,噓,樹葉

    噓,田野裡窸窣的綠紗裙

    瞧潮濕的地平線上

    太陽——一顆愛情的心

    就我一個人在這裡嗎

    太陽真紅、真嫩、真清新

    就我一個人在這裡嗎

    唱一支清晨的歌給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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