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兒時記憶 十五、父與子的難題 文 / 周國平
我家人民廣場的住房是一間大屋子,中間橫著一口大櫃,把屋子隔成了兩間。那口大櫃的某一格裡放著父親的書,我經常爬到櫃子邊沿上去翻看。有一回,我翻到了父親的一個筆記本,好奇地偷讀起來。其中一頁的內容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父親記錄的別人對他的批評和他自己的檢討,主要是脾氣急躁和態度粗暴之類。這當然是再平常不過的。可是,當時我卻覺得猶如五雷轟頂。在此之前,我對父親一直懷著崇拜的心理,並且以為別人都和我一樣。我壓根兒沒想到,會有人說他不好,而他必須向他們承認自己不好。這件事一下子打破了我的幼稚的崇父心理,使我發現他的權威僅對子女有效,在所有其他人眼中不過是個凡人。此後許多天裡,我的心情沉鬱而複雜,一面深深地同情他,自以為懂得了他的秘密苦惱,一面為窺見了他的凡人面貌而感到羞愧和不安。
我上小學時,父親才三十開外,仍很有生活的樂趣。每年元宵節,他會親手製作一隻精緻的走馬燈,在紙屏的各面繪上不同的水彩畫,掛在屋子裡。電燈一亮,紙屏旋轉起來,令我驚喜不已。他還喜歡養小白鼠,我們叫洋老鼠,也是自己動手製作鼠箱,裡面有樓梯、跳板、轉輪等,宛如一個小小遊樂場。鼠箱的一面是玻璃,孩子們聚在前面看小鼠玩鬧,笑聲不斷。我心中暗暗佩服父親,真覺得他那一雙巧手無所不能。然而,我上初中時,有一件事使我發現他的性情有了很大改變。那些天我也迷上了做手工,做了許多作品,包括一頂硬紙做的軍官帽。我怕小弟弟弄壞我的作品,便把它們藏在那口大櫃的頂上。和夥伴們玩軍事遊戲時,我要用那頂軍官帽,不免經常踩著櫃子邊沿爬上爬下。父親對此感到很不耐煩,有一次終於發作了,奪過我的軍官帽扔在地上,一腳踩爛了。當時我驚呆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從親手為孩子做玩具,到親手毀壞孩子做的玩具,這個變化實在太大了。
父親中年的時候,脾氣變得相當暴躁。他難得有好心情,自己不再玩也不帶我們玩,從早到晚忙於工作。因為工作累,每天必睡午覺,那時我們在家裡就失去了一切自由,輕聲說一句話,咳嗽一聲,稍微弄出一點聲音,都會遭到他的斥責。他經常不失時機地提醒我們,是他千辛萬苦養大了我們。他說話的口氣使我感到,彷彿我已經是一個忘恩負義之人。由於長期擔任基層領導,他說話的口氣中又摻入了一種訓示下級的味道,也使我感到不舒服。有時候他還打孩子,經常挨打的是我的兩個弟弟,一個是因為淘氣,一個是因為他所認為的笨。我不記得他打過我,但我並不因此原諒他。有一段時間,我對他懷有相當敵對的情緒,看見他回家,就立刻躲到別的地方去看書。
在我小時候,父親是很寵我的,走親訪友總喜歡帶著我。到他進入中年、我進入少年的時候,父與子之間便形成了一種微妙的緊張關係。我們並未發生激烈的衝突,但始終不能溝通。出於少年人的自私和自負,我不能體諒他因生活壓力造成的煩躁。同樣,他也完全不能覺察他的兒子內心的敏感。如同中國許多家庭一樣,我們之間從來不曾有過談心這回事。這種隔膜迫使我走向自己的內心,我不得不孤獨地面對青春期的一切問題。他未必發現不了我們之間的疏遠,只是不知道如何辦才好。不久後,我讀高中住校,讀大學離開了上海,這對於我是一種解放,我相信他也鬆了一口氣。剛上大學時,我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對他的教育方式展開全面批判,著重分析了家裡每個孩子的特點和他的處置不當。據說他看了以後,對弟妹們淡然一笑,說:「你們的哥哥是一個理論家。」事實上,在度過中年期危機之後,漸入老年,父親的脾氣是越來越隨和了。隨著年齡增長,我自然也能夠體會他一生的艱辛了。
現在我提起這些,是為了說明,父與子的關係是一個普遍的難題。如果兒子是一個具有強烈精神性傾向的人,這個難題尤為突出,卡夫卡的那封著名的信對此作了深刻的揭示。一般來說,父親是兒子的第一個偶像,而兒子的成長幾乎必然要經歷偶像的倒塌這個令雙方都痛苦的過程。比較起來,做父親的更為痛苦,因為他的權威僅僅建立在自然法則的基礎之上,而自然法則最終卻對他不利。他很容易受一種矛盾心理的折磨,一方面望子成龍,希望兒子比自己有出息,另一方面又懷著隱秘的警惕和恐慌,怕兒子因此而輕視自己。他因為自卑而愈加顯得剛愎自用,用進攻來自衛,常用的武器是反覆陳述養育之恩,強令兒子為今天和未來所擁有的一切而對他感恩。其實這正是他可憐的地方,而卡夫卡似乎忽略了這一點,誇大了父親的暴君形象。不過,卡夫卡正確地指出,對於父與子難題的產生,父子雙方都是沒有責任的。這是共同的難題,需要共同來面對,父與子應該是合作的夥伴。兒子進入青春期是一個關鍵的階段,做父親的要小心調整彼此的關係,使之逐漸成為一種朋友式的關係,但中國的多數父親沒有這種意識。最成功的父子關係是成為朋友,倘若不能,隔膜就會以不同的方式長久存在。
我是感覺到這種隔膜的,一旦和父親單獨相處,就免不了無話可說的尷尬。其實不是無話可說,而是話還沒有開始說,只要開始說,任何時候都不算晚。在子女年長之後,交流的主動權就由父母手中轉移到了子女手中。在漫長的歲月中,我為什麼沒有嘗試和父親作哪怕一次深入的交談,更多地瞭解他一生中的悲歡,也讓他更多地瞭解我呢?父親已於十四年前因心肌梗死突然去世,治喪那一天,看到那一具因為沒有一絲生命跡象而顯得虛假的遺體,從我的身體中爆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慟哭。我突然意識到,對於業已從這具軀殼中離走的那一個靈魂,對於使我的生命成為可能的那一個生命,我瞭解得是多麼少。父親的死帶走了一個人的平凡的一生,也帶走了我們之間交流的最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