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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寫作的態度 文 / 周國平自選集

    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說,最大的浪費莫過於為了應付發表的需要而炮製虛假的文字,因而不再有暇為真正屬於自己的思想和感受錘煉語言的功夫。這就好像一個母親忙於作為母親協會的成員拋頭露面,因而不再有暇照料自己的孩子。

    法國作家列那爾說:「我把那些還沒有以文學為職業的人稱作經典作家。」

    我對此話的理解是:惟有那些出於自身生命需要而從事寫作的人,才能夠攀上文學的高峰。也就是說,不是為了他人,僅僅為了自己,只寫自己真正想寫並且真正使自己滿意的作品,於是這樣的作品也就有可能屬於一切人,成為不朽的經典作品。

    我相信列那爾的意思並非說,凡業餘作者都是經典作家。事實上,多少業餘作者都是把文學當作職業來追求的。前提是巨大的才能,而源自生命需要的創作衝動本身就是天才的徵兆。列那爾的定義實際上是對這樣的天才的一個警告:在他們成功之後,一旦他們僅僅出於職業習慣而寫作,他們便不再是經典作家了。

    寫作是永無止境的試驗。一個以寫作為生的人不得不度過不斷試驗的一生。

    我很想與出版界斷交一段時間,重返孤獨和默默無聞,那樣也許能寫出一些好東西。寫作時懸著一個出版的目標,往往寫不好。可是,如果沒有外來的催迫,我又不免會偷懶,可能流失一些好東西。當然,最好的東西永遠是由內在的催迫產生的。

    有一家出版社籌劃了一套「名人日記」叢書,向我約稿,我拒絕了。我對生前出版日記、書信之類總是感到猶豫,倒不是怕洩露隱私,因為在編輯時是可以把不想公開的內容刪去的。我是怕從此以後,寫日記寫信時會不由自主地做作,面對的不再是自己和朋友,而是公眾。我想對自己和朋友還是仁慈一點吧,不要把僅剩的一小塊私人生活領地也充公了。

    我的寫作應該同時也就是我的精神生活,兩者必須合一,否則其價值就應受到懷疑。

    如果我的寫作缺乏足夠的內在動力,就讓我什麼也不寫,什麼也寫不出好了。說到底,一種沒有內在動力的寫作只不過是一種技藝罷了。我已經發現,人一旦掌握了某種技藝,就很容易受這種技藝限制和支配,像工匠一樣沉湎其中,以為這就是人生意義之所在,甚至以為這就是整個世界。可是,跳出來看一看,世界大得很,無論在何種技藝中生活一輩子終歸都是可憐復可憐的。最重要的是靈魂的認真和活潑,是內在的精神生活的連貫性,而不是寫作。如果沒有這種內在的生活,身體在外部世界裡做什麼都無所謂,寫作、自然探險、社會活動等等都沒有根本的價值。反之,一個人就可以把所有這些活動當做他的精神生活的形式。到目前為止,我仍相信寫作是最適合於我的方式,可是誰知道呢,說不定我的想法會改變,有一天我會換一種方式生活……

    如果我現在死去,我會為我沒有寫出某些作品而含恨,那是屬於我的生命本質的作品,而我竟未能及時寫出。至於我是否寫出了那些學術著作,並不會如此牽動我的感情。

    我應該著眼於此來安排我的寫作的輕重緩急。

    我的天性更是詩人而不是學者,這也許是因為我的感受力遠勝於記憶力。我可以憑勤奮成為學問家,但那不會使我愉快。我愛自己的體悟遠甚於愛從別人那裡得來的知識。

    我的追求:表達真正屬於我自己的人生體悟。不拘形式,學術研究和人生探索,哲學和文學,寫作和翻譯,皆無不可。在精神生活的深處,並無學科之分。人類和個人均如此。

    有時候,天才與普通人的區別僅在於是否養成了嚴格的工作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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