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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節 文 / 川端康成

    「在,在。」

    昨天的學生在土堤上等候著。在快到土堤的坡道半路上,從溝底望去,走向土堤的他們倆,膝蓋以上的身軀在青草叢中移動著。銀平等少女回家,直到黃昏時分,少女還沒打坡道經過。大概是學生同少女談了昨天那奇怪的男子的事,所以她避開了這條路了吧。

    爾後,銀平不知多少回,在銀杏街樹林立的坡道上彷徨惆悵,或在土堤的青草地上長時間仰臉躺著睡。可是,看不見少女。少女的幻影,夜間也把銀平誘到這坡道上來。銀杏的嫩葉很快變成鬱鬱蔥蔥的綠葉。月光把它們的影子灑落在柏油馬路上。黑壓壓地壓在銀平頭頂的街村,威脅著銀平。銀平想起了當年在本州西北部的故鄉,夜海的黑暗突然使自己感到害怕而跑回家的往事。從溝底傳來了小貓的叫聲。銀平駐步,往下看了看。沒有看見小貓,卻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箱子。箱子裡有什麼東西微微在騷動。

    「果然,這倒是個扔貓崽的好地方。」

    有人把剛生下來的貓崽整窩地扔在箱子裡。不知道幾隻。它們悲鳴,挨餓,死去。銀平試著把這些貓崽比作自己,特地傾聽貓崽的哀鳴。但是從這天夜裡以後,少女再也沒有在坡道上出現。

    六月初,在報紙上看到了這樣一條消息:距坡道不遠的護城河上將舉辦捕螢會。那是一條有出租小船的護城河。那少女一定會來參加捕螢會的。銀平這樣相信。她常常牽著狗散步。她的家肯定就在附近。

    母親老家的湖也是有名的螢火蟲產地。自己曾由母親領著去撲螢火蟲,將撲到的螢火蟲放在蚊帳裡。彌生也這樣干了。隔扇敞開,我和隔壁房間的蚊帳裡的彌生比著數誰的螢火蟲多。螢火蟲飛來飛去,很難數清。

    「阿銀真狡猾。總是那麼狡猾啊。」彌生坐起來揮舞著拳頭說。

    最後,她開始用拳頭敲打蚊帳,蚊帳搖來晃去,停在帳中的螢火蟲飛了。可是不起作用,彌生更加焦灼。她每揮舞一次拳頭,膝頭都蹦跳一下。彌生穿著元祿袖、短下擺的單衣,捲到了膝蓋以上。於是膝蓋彷彿漸漸往前移動,彌生的蚊帳邊向銀平的方向鼓起,形成了奇妙的形狀。彌生恍如罩著蚊帳的妖精。

    「現在彌生那邊多了。瞧瞧後面。」銀平說。

    彌生回過頭去:

    「當然多呀。」

    彌生的蚊帳搖晃著。帳中的螢火蟲全部飛起來,螢光點聲,看起來確是很多,這是無可爭辯的。

    銀平至今還記得,當時彌生的單衣是大十字碎白道花紋。可是,和銀平同一帳中的母親又怎麼樣呢。對彌生的鬧騰,什麼也沒說嗎?銀平的母親姑且不說,彌生的母親是跟她一起睡的,也沒叱責嗎?旁邊應該還有彌生的弟弟。銀平眼前除了彌生以外,其他人全沒想起來。

    近來銀平時不時地看見母親娘家的湖面上夜間閃電的幻影。電光一閃,幾乎照遍了整個湖面,爾後又消失。閃電過後,湖邊飄起了螢火蟲。銀平又可以看到湖邊螢火蟲的幻影的繼續。螢火蟲是後想起來的,這點記憶可是不準確。許多時候,夏天閃電過後,都有螢火蟲,或許由於這種原因後來才加上螢火蟲的幻影吧。這算是銀平多麼富於幻想,也不會將螢火蟲的幻影,認為就是在湖上死去的父親的幽魂,但湖面上夜間閃電消失的瞬間,卻叫人不愉快。每次看到幻影的閃電,銀平對於陸地上又寬又深的水紋絲不動地承受夜空忽地出現的閃光,不由強烈地感到自然的靈怪或是時間的悲鳴而忐忑不安。閃電照亮了整個湖面。這大概是幻影的所為。銀平也知道在現實是不存在的。也許他是在想:如果遭到巨大的雷擊,蒼穹瞬間閃爍的火光會照亮身邊世界的一切。這宛如他第一次接觸怯生生的久子一般。

    久子從此突然變得大膽起來,銀平萬分震驚,或許如同遭到雷擊似的吧。銀平被久子誘進了她家裡,他成功地悄悄溜進了久子的起居室。

    「房子果然很大啊。我都不認得回家的退路了。」

    「我送你走嘛。從窗口出來也成。」

    「可是,這是二樓吧。」銀平有點畏怯。

    「把我的腰帶接起來當繩子用嘛。」

    「家裡沒有狗嗎?我很討厭狗。」

    「沒有狗。」

    久子只顧閃爍著目光凝視著銀平。

    「我不能同老師結婚。我希望我們能在一起,能在我的房間裡,哪怕一天也好。我不願意呆在『人看不見的地方』。」

    「這個詞既有純粹是『人看不見的地方』的意思。現在一般使用這個詞,是指另一個世界、九泉之下的意思啊。」

    「是嗎。」久子心不在焉。

    「國語老師的職務都被革去了,何苦談這些呢……」

    但是,有這樣的教師,無論怎麼說都是不好的。這個社會多可怕啊!銀平想像不到作為女學生的洋房,竟這樣華美和奢侈,銀平被它的氣勢所壓倒,以致淪為被追趕的罪人。這個銀平,同從久子如今上的學校校門一直跟蹤到這家家門來的銀平,簡直判若兩人。當然,久子明明知道卻佯裝不知道。她已經完全被銀平掌握了。雖然這是玩弄陰謀詭計,但卻是久子方面所追求的,也是銀平所樂意的。

    「老師。」久子冷不防地握住銀平的手說,「現在是晚飯時間,請您等一會兒。」

    銀平把久子拉到身邊親吻了一下。久子希望長吻,將身體重心都放在銀平的胳膊上。銀平要支撐住久子,這給銀平多少增添了勇氣。

    「我去吃飯時,老師,您幹什麼好呢?」

    「唔?你有沒有相冊?」

    「沒有呀,我沒有相冊,也沒有日記本,什麼都沒有。」久子仰望著銀平的眼睛,搖了搖頭。

    「你也不曾談過童年時代的回憶啊。」

    「那太沒意思了。」

    久子連嘴唇也沒揩揩就走出去,不知她是帶著一幅什麼樣的表情同家人共進晚餐的。銀平發現牆壁凹陷處掛著帷慢的後面是間小小的盥洗室,他小心翼翼地擰開了水龍頭,認真地洗洗手,洗洗臉,然後漱了漱口。似乎還想洗洗那雙醜陋的腳。可又覺得脫下襪子,舉腳放在久子洗臉的地方,是難以做得出來的。再說即使洗了,腳並不就變得好看,也只能再次看清這腳的醜陋。

    久子如果不為銀平做三明治端出來,恐怕家裡人還不會發現他們這次私會。她是用銀盤盛著全套咖啡餐具一起端出來的,這未免過於大膽了。

    響起連續的敲門聲。久子急中生智倒像責問似地說:

    「是媽媽嗎?……」

    「是啊。」

    「我有客人。媽媽,您別開門。」

    「是哪位。」

    「是老師。」久子用細小而有力的聲音斷然地說。這當兒,銀平驀地站了起來,彷彿沐浴在瘋狂的幸福之中。他手中有槍的話,也許會從後面向久子開火,讓子彈穿過久子的胸膛,射在門那面的母親的身上。久子倒在銀平這邊,母親倒在對面。久子和母親隔門相對,兩人勢必向後面倒下。但是久子就連倒下也作了個漂亮的轉身動作,轉向銀平,抱住銀平的小腿。從久子的傷口噴出來的血,沿著銀平的小腿往下流,儒濕了銀平的腳背,腳上發青的厚皮一下子變得宛如薔薇的花瓣,漂亮極了,腳心的皺紋舒開,像櫻貝一樣潤澤光滑;腳趾原系像猿趾一樣長,骨節突出,彎曲乾癟,很快就被久子的鮮血沖洗,變得像服裝模特兒的手指那樣,樣子好看多了。銀平忽然意識到久子的血是不會那麼多,他這才發覺自己的血也從胸膛的傷口噴湧出來。銀平神志不清,像被來迎佛駕御的五色彩雲籠罩上了似的。這種幸福的狂想,也不過是一瞬之間。

    「久子拿到學校去的腳氣塗劑,裡面摻混著久子的血。」

    銀平聽見了久子父親的話聲。他嚇了一跳,擺好了架勢。原來是幻聽。是很長時間的幻聽。銀平醒悟過來後,滿目都是久子面對門扉亭亭玉立的丰姿,他的恐懼也就消失了。門扉外側,鴉雀無聲。銀平透過門扉可以看見母親被女兒瞪得全身顫抖的形象。那是一隻被雛雞啄光了羽毛的赤裸的母雞。可憐的腳步聲從走廊上遠去了。久子冒冒失失地走到門前,卡嚓一聲把門鎖上,掉轉頭來看了看銀平。銀平依然是一隻手緊緊抓住門的把手。久子精疲力盡,把脊背靠在門扉上,眼淚撲籟籟地流了下來。

    當然,母親走後,父親踏著粗暴的腳步聲來了。他嘎噠嘎噠地搖動著門把手。

    「喂,開門!久子,開門啊!」

    「好,見見你父親吧。」銀平說。

    「不。」

    「為什麼?只好見見了嘛。」

    「我不想讓父親見您。」

    「我不會胡來的。我連手槍也沒有嘛。」

    「我不想讓他見您。請您從窗口逃走吧。」

    「從窗口?……好吧,我的腳就像猿腳。」

    「穿鞋可危險啊。」

    「我沒穿鞋。」

    久子從衣櫥裡取出兩三條腰帶,把它連接起來。父親在門外終於咆哮了。

    「就給您開,請等一會兒。我們不會殉情的……」

    「說什麼?真不像話!」

    看樣子他遭到了突然襲擊,門外一時寂然無聲。

    久子將從窗口垂吊下去的腰帶的一頭盤纏在兩隻手腕上,一邊使勁地支持住銀平的重量,一邊淌著淚珠。銀平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久子的手指,便順著腰帶輕巧地滑落下去了。他本來是打算把嘴唇貼上去,由於臉朝下,結果是鼻尖碰上了。銀平本來還想親吻她的臉頰以表示謝意和告別。可是,久子彎下腰身,將膝蓋頂著窗前的牆壁,使勁挺起胸部。呆在窗下的銀平夠不著她的臉頰。銀平的腳站到地面時,拉了兩次腰帶,給她信號。拉第二次時,手上沒有反應。腰帶從窗戶射進來的光線照映之下,滑落下來了。

    「啊?給我嗎?我就拿走啦。」

    銀平從庭院邊跑邊揮動一隻胳膊,將腰帶利索地纏在胳膊上帶走。他猛一回頭,瞥見久子和形似她父親的形象並排站在銀平逃脫出來的那個窗戶邊上。看起來她父親也不能揚聲呼喊。銀平像猿猴般越過飾有蔓籐花樣的鐵門逃走了。

    這個久子,如今大概已經結婚了吧。

    打那以後,銀平只見過久子一面。銀平當然經常去久子所說的「人看不見的地方」、久子的舊宅邸的廢墟。沒有發現久子在草叢中等待,也沒有看見久子寫在鋼筋水泥牆內側的留言。然而,銀平並不死心。就是在積雪的冬天,那兒的草已經枯萎了,他還是不時地前去察看,從沒有停止過。可以說,這是一種可怕的力量吧。當春天的嫩草帶著淺綠色重新繁盛起來的時候,銀平又能在其中幽會久子了。

    不過,這是久子和恩田信子兩個人。莫非久子打那以後為了追求銀平,也時常到這兒來,走兩岔而沒有相遇嗎?起初銀平也很激動,後來他從久子驚愕的臉部表情明白了,她全然不是等候自己而是在這裡同恩田相會。在昔日的秘密地點,同那個告密者恩田相會,究竟為什麼呢?銀平又不能輕率張嘴探問。

    恩田像要壓住久子呼喊「老師」似的,使勁喊了同樣的一聲:「老師。」

    「玉木,你還同這樣的人打交道嗎?」銀平低頭望著恩田的頭,用下巴額指了指。兩個少女坐在一塊尼龍包袱皮上。

    「桃井老師,今天是久子的畢業典禮吶。」恩田抬頭瞪了銀平一眼,用類似宣言的口吻說。

    「啊,畢業典禮?……是嗎。」銀平不覺附和了一聲。

    「老師,從那以後,我一天也沒上過學校。」久子申訴地說。

    「哦,是嗎。」

    銀平突然感到胸口一陣顫動。也許是顧忌仇敵恩田,也許是暴露出教師的本性,他不由自主地說:

    「不上學也能畢業啊。」

    「有理事長的賞識,當然能畢業羅。」恩田回答。這對久子來說,不知是好意還是惡意。

    「恩田,你是個高材生,我請你住口!」銀平又向久子問道:「理事長在畢業典禮上致賀辭了嗎?」

    「致賀辭了。」

    「我已經不給有田老人寫演說稿了。今天的賀辭,同以前的風格不同嗎?」

    「很簡短。」

    「你們兩人在說些什麼呢?你們兩人的關係不見得沒話可說的吧?」恩田說。

    「如果你不在,積壓在我們心頭的話,傾吐也傾吐不盡呢。但是,我再也不敢讓奸細聽見,吃那份苦頭了。你有話對玉木說,你就快點說完吧。」

    「我不是奸細。我只不過想從不純潔的人手中保護王木罷了。多虧我的信,玉木才可以轉校,她雖然沒有上學卻能免遭先生的毒害。我認為玉木是個很值得愛護的人。不管先生怎樣懲罰我,我都要同先生鬥爭。玉木你憎恨先生吧。」

    「好,瞧我治治你,不快點逃跑可危險啊。」

    「我不離開玉木。我是在這裡相會的。請先生回去吧。」

    「你在充當監督侍女嗎?」

    「沒人委託我這樣做。這是骯髒的。」恩田扭臉不理睬了。

    「久子,咱們回去吧。對這個骯髒的人,你就滿懷怨恨和憤怒,說聲訣別吧。」

    「喂,我講過了,我還有話同玉木說,我還沒把話說完呢。你走吧。」銀平輕蔑地摸了摸恩田的頭頂。

    「骯髒。」恩田搖了搖頭。

    「對了,什麼時候洗頭的?不要太臭太髒的時候才洗喲。要不,就沒有男人撫摩吶。」銀平衝著令人氣憤的恩田說。「喂,還不走?我拳打腳踢女人是不在乎的。我是個無賴漢喲。」

    「我這姑娘遭拳打腳踢也無所謂。」

    「好。」銀平剛要動手拽住恩田的手腕,回頭對著久子說:「可以揍吧。」

    久子用眼睛示意像是贊同。銀平就勢把恩田拖走了。

    「討厭、討厭,你要幹什麼!」

    恩田拚命掙扎,企圖咬銀平的手。

    「唉呀,你想親骯髒男人的手嗎?」

    「我要咬!」恩田叫喊,卻沒有咬。

    從焚燬了的大門遺跡,走出大街,由於有人,恩田挺直著走。銀平緊摸住她的一隻手不放。叫住了一輛空車。

    「這是出走的姑娘。拜託了。她家裡人在大森東站等著她。趕緊把她送去。」銀平胡謅了一通之後,把恩田抱起,推到車箱裡,然後從兜裡掏出一千圓扔到駕駛台。車子奔馳而去。

    銀平返回牆壁內側,看見久子依然坐在包袱皮上。

    「我把她當作出走的姑娘,推進了出租汽車,讓司機把她送到大森去。花了一千圓。」

    「恩田為了報仇,又會給我家裡寫信的。」

    「她比蜈蚣還毒!」

    「不過,也許不寫。恩田想上大學,她也勸我來著。她好像要當我的家庭教師,讓我父親給她出學費。因為恩田家經濟狀況不好……」

    「你們在這兒會面,就是談這件事嗎?」

    「是啊。過年的時候,她給我來過信,說是想見見我。可我不願意讓她到我家裡來,我就回信說我能出席畢業典禮。恩田也就在校門口等我了。不過,我也是想到這兒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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