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文 / 島田莊司

    （瀧本龍彥）

    「你想說的就只有這些嗎？」

    「……」

    她想說的好像就只有這些了。我歎了一口氣，彎腰檢查櫻同學放在社團辦公室沙發上的大手提袋，裡面放了一隻大鐵錘。

    「嗯……」

    如果我對櫻同學當時的謊言（出版社打來的電話全都打到家裡的大謊言）有些許反應的話，我立刻會遭到鐵錘攻擊，然後被她監禁在不久前才去過的防空洞裡吧。

    我從小就擅長撲克牌遊戲的心理戰，沒想到這種特殊才能竟然救了我一命。這大概就是諺語中的「萬貫家財，不如一技在身」的實例吧。

    「呼……」

    我又歎了一口氣，也不管牛仔褲會被弄髒，整個身體躺在發出惡臭的沙發上。在這時候，櫻同學又開始大喊大叫，但我決定不去管她。我不發一語，心不在焉地眺望著遠方。

    從窗外照射進來的耀眼夕陽，為她的臉頰染上淡淡的紅暈。

    「……」

    不久，太陽下山了。

    現在社團大樓裡還有為數不少的學生留著，我怎麼可能做出她所說的「施暴」之類的事。如果再造成更大的騷動，我勢必會遭到學校的退學處分，還可能上社會新聞的頭條。即使到最後沒被別人發現，到時櫻同學也一定會自行去警察局報案。她懷著恨意瞪著我看，眼神流露出「不管怎樣，我都要把這男人給殺了，可以的話就直接動手，沒辦法的話，就用社會輿論殺了他」的意圖。當然，我可不打算鬧成第二次的早稻田大學強姦事件。算了，不論是誰，都會在這種場合做出不高明的挑釁。

    我躺在地板上快速翻閱漫畫週刊，以輕浮的口吻說話。

    「啊！對了！手銬是我向魔術研究會的朋友借來的……好像用力撐開的話，馬上就能解開了吧……」

    「咦？真的耶！學長好體貼喔！可是……去死吧！」

    櫻同學解開手銬之後同時站起身來，從身後的袋子裡取出電機棒架在我脖子上，盛氣凌人地威脅我。原來她偷偷藏著武器啊，這真是出乎我的預料之外。電流造成的激烈痛楚透過神經細胞傳遍全身，使我麻痺得幾乎動彈不得。櫻同學雙手抓住我的肩膀，企圖將我強行拖到社團辦公室外面。我發出陣陣痛苦的呻吟。

    「嗚嗚嗚……你是辦不到的，想將我從這個社團辦公室拖到防空洞是不可能的。而且說不定三十秒後我就能動了。」

    櫻同學突然鬆手，我的後腦勺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

    我抱著頭痛苦地在地板上翻滾了一分鐘左右。

    唉！算了，至少沒被弄到斷氣。

    她一連串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讓我的脖子微微麻痺，後腦勺隆起了一個小小的腫包。

    不過對我來說，也只是個輕傷罷了，這件事就這樣安然無恙地結束了。此外，我也知道櫻同學不管怎樣都不會把我宰了。她「咚」一聲坐到地板上，垂頭喪氣地低頭不語。

    心情真是愉快。這次讓我逮到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早在遭到櫻同學暴行之前，我已經將她在麥金塔筆記型電腦裡的連載小說仿作，全都寄到自己的電子信箱裡了。等她察覺到這件事情的時候，一切已經太遲了。

    這樣一來，等於不費吹灰之力地將第六回到第十二回小說連載的稿費——大約兩百萬日元放進了口袋。

    「謝謝你。托你的福，讓我省下了不少氣力。那麼，我就先走囉。小光已經做好晚飯等我回去了……啊！對了，差點忘了！如果你瀉鹵我冒充中島美紀子的事，到時候，我就會將你把真正的中島美紀子監禁在防空洞裡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警察，所以你得小心一點喔。而且，如果你把我的秘密對別人說的話，我大概也會不小心把你犯下的罪行說給大家聽。所以，為了你自己好，你還是把你母親給放了吧。唉，你如果變成犯人的話，可是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喔。」

    「你、你、你這個膽小鬼！你打算就這樣泰然自若第繼續以媽媽的名義欺騙世人嗎？你這個卑鄙小人！」

    「你錯了，我已經厭倦模仿美紀子的作品了……我光是今天一天就賺到兩百萬，移作目前的生活費已經綽綽有餘，也差不多該拿我自己的原創小說出道了。」

    「……出道？你？學長，別逗我笑了！學長只是個不入流的模仿作家，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幾兩重嗎？」

    櫻同學嗤之以鼻，我一眼就看穿了她想讓我焦躁不安的企圖，她臉上的表情反倒讓我覺得迷糊可愛，所以她的策略對我來說完全失效。我壓低苦笑的聲音，以若無其事的口吻回應她。

    「模仿作家？你說誰啊？我可是個能寫出原創作品的人，而且我在這方面從來沒陷入過低潮。」

    「你騙人！」

    她內心似乎大受動搖。她站起身之後向我走了過來，逼近到可以吐口水的距離後，開始對我大吼大叫。

    她說道：「像學長這種面無表情，沒有良心的怪人，竟然說自己寫得出原創作品！」

    這次換我對她嗤之以鼻。

    「那麼，你那台麥金塔筆記型電腦裡的稿子又是怎麼回事？」

    「那、那是我將學長模仿媽媽寫的小說，再拿來模仿而仿寫出來的……」

    「你覺得我為什麼會在第五回的時候陷入低潮？如果只是仿寫你母親的小說的話，我閉著眼睛都能寫，不論要幾千長稿紙我都寫得出來。我已經完全掌握美紀子小說的形式了。而且，如果是仿寫美紀子的小說，不論是怎樣的新作品，那都只算是勞動，一種累人的肉體勞動罷了。我才不會陷入低潮……當初也不會痛苦到讓我作嘔。」

    「不、不過，我的小說仿作還是比較完美！至於我敢這麼說的原因，是因為我媽的小說都不知道被我模仿出多少篇幅了。所以，如果我要模仿學長寫的小說，就算寫的時候一邊用鼻子吃花生，我也能流利地仿寫出來。」

    「……」

    我一腳踹飛掉落在社團辦公室地板上的漫畫之後，背對著櫻同學將門打開。社辦內部因為夕照而變得炫目刺眼，我頭也不回地喃喃自語著。

    「你果然沒注意到自己的才能吧？」

    「……？」

    「我能夠模仿的只有你母親的作品而已，但是你卻和我不一樣。你讀讀看堆在這個書架上所有出刊過的『邁進吧！文學社！』，然後你就會懂我現在在說什麼了。你能模仿任何作家的作品，而作家的數量是數也數不清的啊。算了……說不定你只是打算稍微練習一下而已。只是，你已經具備能夠精確模仿任何作家的能力。當然，我自己寫的原創小說，你也一定能夠模仿得很好，就連我還沒寫出來的原稿，你也能預先寫出來。所以啊，你腦筋轉一下就能瞭解了吧？像你這樣的人，在這世上是找不到第二個的。你擁有如同神一般的能力，憑自己一人的力量就能隨心所欲地生活。啊啊……雖然有點不甘心……但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只是個庸才，你才是真正的天才。」

    「天、天才？哈哈哈哈哈哈，怎麼可能？你胡說些什麼啊？……別開我玩笑了，我都快笑破肚皮了。喂！學長，別開這種玩笑了啦。喂……？」

    我走出社團辦公室的剎那，回頭瞥了櫻同學一眼。

    夕陽的反射，讓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不過沒關係，算了。

    我從今天起，不去學校上課了。

    我再也見不到櫻同學了。

    原因是……

    「我在寫第五回連載仿作的時候陷入低潮，都是因為你的關係。因為你用『灰暗』兩個字否定了我的作品；因為你說了『個性惡劣』、『作者心情不好』之類的話，簡直把我當成笨蛋看了。」

    「我從沒說過你心情不好吧！媽媽的文章風格一直以來都很灰暗呀……」

    「不！我在那次的連載裡，第一次寫進了有關自己的事。但是，能一邊用鼻子吃花生，一邊仿寫其他作家作品的你，終究沒注意到這個小細節。你太沉迷在模仿別人這件事情上了，所以一點都沒察覺。我的確是以中島美紀子的名義寫小說，不過內容卻是我原創的。原因是，第五回的連載小說是我、我、我的『私小說』呀！我就是那個在第四回登場的博韻，我把自己對你的感覺完完全全披露出來了！這是我的初次經驗啊！我敲著鍵盤，將自己的弱點、醜惡、卑劣以及慾望全化為小說內容，那是多麼痛苦，多麼讓人想逃得遠遠的事啊……可是這次我不逃了！我要休學，將拜你所賜輕鬆拿到的兩百萬當成生活費，開始動筆寫這世上絕無僅有的原創小說。順便跟你說，我的筆名會是勇一。如果你在書店看到了，要記得買一本喔。」

    就這樣，我背對著自己的初戀情人大聲叫道：

    「你也把自己隱藏在內心的羞恥表白出來吧！這麼做的話，一定可以寫出你自己的原創小說的。」

    我心想，這個忠告的價值，絕對不止兩百萬而已，應該要一億元才算合理吧。對了，不足的部分，總有一天會有實際的東西補足的，也就是在書店裡看到一大排「由紀子」的書，你的小說絕對具有這種價值，總有一天，我們一定能在書店裡再會的，就先讓你暫時欠著吧，以後絕對要讓你償還的。

    「勇一學長！你這個混蛋！」在社團辦公室裡，櫻同學不由得又大叫了出來，但我仍然不予理會，兀自走出社團辦公室，躍上了自行車之後飛快地騎回家。

    「咦？哥，你今天還真早耶！」

    「我今天不去學校了，今後也不會去了。」

    「這樣子啊？晚飯是咖喱喔。」

    小光今天為我準備的餐點依然美味可口。我洗完澡後，將自己關進房間裡，立刻開始動筆，連寫三小時果然很累，稍微小憩之後，我決定看看連載小說的續篇。

    「哇，果然那女的不是個凡人。」

    她完全呈現出我的風格，完美到令人戰慄的境地。

    老實說，這種感覺讓我很不舒服。

    「……這是什麼啊？」

    第七回看到一半，發現內容竟然詭異得讓我全身寒毛直豎。

    故事的主角博韻在社團大樓辦公室裡說出了這樣的對白：

    「姐……晃是比你和我都還要厲害的讀者喔。從希臘悲劇到源氏物語，只要是有名的橋段，就算邊打著瞌睡還是能倒背如流喔。然而，這樣的晃，喜歡的確是大島靜子的作品。」

    「我可不想和沒有品位的人往來！」

    我開始哀叫。

    笨蛋……騙人……

    這、這怎麼可能！即使是我寫的「私小說」，就算櫻同學有預先寫出未來情節的能力，但是，這些小說是櫻同學之前寫好的，至少是在昨晚以前完成的，但是我們數小時之前的對話，部分稍作改寫之後，一一重現在她仿寫的小說裡。

    這已經遠遠超過仿寫的範圍了吧！

    這樣的話、這樣的話……她的作品不但不算是仿寫，也不算是預測小說情節的模擬寫作，根本已經是預知未來的情況了！

    好了，我得冷靜下來。一定是哪個地方搞錯了。我連忙讀下去。然而，小說確實放進了之前的對話……

    「像這種具有惡魔般能力的人，這個世上有你一個就夠了。」

    「騙人！笨蛋。這種東西……」

    「晚餐是漢堡喔！」

    「嗚嗚嗚……」

    我已經沒有繼續讀下去的勇氣。

    我閉上雙眼，汗流浹背，手壓著心臟不斷呻吟。

    （西尾老師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