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文 / 島田莊司

    （乙一）

    我十六到二十歲的時候，在國立工業高等學校，也就是所謂的「高專」就讀。今年春天，我從高專畢業後，到離家步行約需二十分鐘的大學插班就讀三年級。開學一周後我才知道，這大學裡有這個名為「文學社」的社團，而且，這個社團發行了一份叫做「邁進吧！文學社！」的文學刊物。這份刊物就靜靜躺在圖書館裡的櫃檯上。恐怕是份由文學社社員自行印刷後，以釘書機裝訂的刊物吧！整體洋溢著純手工的感覺。

    我興味盎然地將這份刊物收進背包裡。

    圖書館的窗台上，撒落著片片粉紅花瓣，大概是乘風而來的櫻花瓣吧。那已經是四月左右的事了。

    我一回家便信手翻起了「邁進吧！文學社！」裡頭刊登了文學社社員執筆的文章。刊物內容有詩，也有小說。只是，大部分作品都無法觸動我的心弦。我懷著失望的心情，直接翻到最後一篇小說開始閱讀。

    瞥了幾行之後，為了沉澱思緒，我喝了杯咖啡，心裡終於浮現了確定能讀到最後的念頭。

    撰寫這篇小說的社員肯定是個中島美紀子迷。

    刊物的最後一篇小說寫得不錯。但是這只是篇模仿他人風格的完美複製品。這篇小說的寫作風格，和我再熟悉不過的小說家中島美紀子，相似得令人戰慄。不論是題材、文章、台詞等等，全都散發著中島美紀子的文風。

    刊物裡也刊登了寫這篇文章的文學社社員的名字——秋豪（akihiro）。這名字印在文章標題的下面。我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四月十五日。

    「我想加入社團……」

    我戰戰兢兢推開門扉。文學社的社團辦公室，位於大學內一棟叫社團大樓的建築物的四樓。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出聲說話，裡面卻不見半條人影。

    社團辦公室裡的書刊凌亂不堪。一本文學雜誌還掉在地板上。我撿起來隨手翻了翻，原來是三月底才剛發刊的新雜誌。封面上印有中島美紀子的名字。文學雜誌裡有中島美紀子的連載，這一期則是連載到第三話。

    我打算坐著讀文學雜誌。為了整理出勉強能坐下的空間，我收拾起沙發上七零八落的漫畫週刊。可是，拿走雜誌的時候，居然發現沙發上有點黏答答的污漬。那應該是果汁之類的液體撒在上面，沒擦拭過便將漫畫週刊堆了上去的「成果」。

    「還真是個骯髒的社團。」

    我不自覺嘟囔起來的時候，門「吱呀」一聲地開了。一名擺著臭臉的女生站在門口，她心情不好似地撅起了嘴。

    「嫌髒不會動手打掃啊！」她說。

    這是我和由紀子的初次相見。

    「喂！你有傳真喔。」

    聽見樓下傳來妹妹的聲音，我停下了手邊的工作。

    「工作還順利嗎？」

    妹妹切著菜問我。父母晚歸的時候，妹妹都會貼心地為我們準備晚餐。

    「非常順利呀。」

    我讀著傳真回答。

    「對了！在傳真來以前，有通電話打來找哥哥，是個女的喔！她說『明天到社團辦公室來』這句話之後，連名字也沒留下就掛了電話。」

    「應該是文學社的學妹吧。」

    「你這個色鬼！」

    妹妹直瞪著我瞧，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樣。

    直到四月份的最後一周，我還是沒能和那個名叫「秋浩」的文學社員見到面。文學社每週都會在午休時間開一次討論會，不過我從未見過他出席。討論會總是小貓兩三隻，絕大多數的社員都不參加研討會，只將刊物原稿用電子郵件寄過來而已。順道一提，進行刊物後制的熱心社員，除了由紀子以外別無他人。據說也有社長這號人物，但是因為他要提早求職的關係，簡直和退團了沒什麼兩樣。

    那天是星期天，但我卻被由紀子叫去社辦一起處理刊物後制工作。

    「這次拿到了勇一學長的原稿，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由紀子一面裝訂印好的稿件一面說著。而我的任務則是將稿件按頁碼依序排列。五月發刊的「邁進吧！文學社！」有我投稿的書評。

    「怎麼了嗎？學長？」

    「我還是不習慣被叫勇一……」

    由紀子叫我勇一，但那並不是我的本名。

    「請您多多忍耐喔。這是社團的老規矩。」由紀子說。

    由紀子也不是她的本名。文學社社員似乎習慣以刊物的投稿筆名彼此稱呼。

    「勇一學長不寫小說嗎？」

    「寫不出來啦！由紀子將來想當作家吧？」

    「我老在文學競賽裡落選。」

    她雙眼瞇成了新月形，一臉愉悅地裝訂著刊物。由雙手裝訂刊物的細膩動作，就知道她對刊物後制的喜愛是發自內心的。我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原本平靜的心湖，被她激起陣陣漣漪。我知道自己已為她深深著迷。

    在刊物後制工作達到五月份「邁進吧！文學社！」預計的發刊量之後，我和由紀子一同去學生餐廳吃飯。由紀子瞧見我錢包裡有一張萬元鈔票，她吹起了口哨。

    「學長，有錢人喔！你在哪裡打工啊？」

    「……只是家教而已啦。」

    我撒了謊。

    「對了，秋浩同學是個怎樣的人呢？」

    我一邊吃著學生餐廳的咖喱飯，一邊問道。這次裝訂的刊物裡，也刊載了秋浩的短篇小說。他這次的作品風格，仍然與中島美紀子的作品十分神似。

    「一個只會模仿別人作品的人。」由紀子一邊吸允烏龍面這樣說。我點了點頭。

    我曾在社團辦公室裡讀過秋浩投稿在文學社刊物上的所有作品，這讓我對他的興趣更加濃厚。我手上完全沒有關於他的情報，例如他現在的情況、哪一年出生、在哪個班級就讀等等。雖然詢問過來開會的文學社員，似乎也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整個文學社只有由紀子瞭解有關秋浩的事。

    「秋浩簡直就是個模仿高手啊。」

    這也是我之前對秋浩的評價。在他的作品中，我最早拜讀的就是他模仿中島美紀子的作品。可是，那和其他之前寫的短篇風格完全不同。他完美地模仿了其他名作家的風格。不論是文章特徵、故事的開展等等所有方面，他模仿的作品都會被誤認是原作家親手寫的。秋浩有如變色龍般，能隨心所欲地化身為想模仿的成名作家，然後再臨摹出他的作品。

    「我就是沒辦法喜歡上那個人。」由紀子吃完了烏龍面之後說，「他受成名作家的影響太深了，沒一丁點自己原創的東西。」

    這是由紀子的意見，也是文學社全體社員的意見。

    「話雖如此，秋浩還是有不可思議的特殊技能喔。」

    「嗯，什麼特殊技能？」

    「預測股市未來的走向。」

    「未來的走向？」由紀子歪著頭問。

    「如果他有喜歡的作家，就會徹底去鑽研那個人的小說。秋浩會進一步從文章筆觸、表現方式等等，窺視他所喜愛的作家的內心深處。然後，只要完整地看過一次，似乎就能理解那作家的一切，像是個性、對事物的思考模式等等。」

    由紀子蹙著眉。

    「問題就出在這裡。正因為秋浩自己欠缺原創性，也只能完美地複製自己所喜愛的作家，不過他甚至連原作者還沒寫出來的作品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咦？」我反問了回去。

    由紀子不發一語地站起身來。她丟下一句「我們到社團辦公室繼續聊吧！」便走了出去。

    「我想給你看的東西在社辦。」

    「什麼東西？」

    「秋浩模仿中島美紀子的作品。這次刊登在刊物上的是他的其他作品，而我要給你看的，是先前他用電子郵件寄來之後我將它列印出來的作品。只是，那不是普通的模仿作喔，而是中島老師目前第四回連載的仿作。學長瞭解了吧？沒錯！就是跟你想的一樣。連載第四回的那份雜誌現在還沒問世，秋浩看完第三回的連載之後，就已經完全推測到往後的情節，而且還將它寫了出來。也就是說，秋浩已經徹底化身為中島美紀子，寫出後面的劇情……」由紀子壓低聲音回答。

    四月底，那本刊登著中島美紀子的第四回小說連載的文學雜誌出刊了。

    「如果在四月底發行的話，那麼，這本雜誌的作者截稿日大約是什麼時候呢？」

    由紀子在書店裡看著文學雜誌問我。

    「應該是四月二十日吧！」

    「為什麼學長會知道？」

    「我猜的。」

    我也拿起同一本文學雜誌，當下翻到中島美紀子連載小說的那一頁。

    「百分之八十五……」

    由紀子喃喃自語著，對秋浩仿作的相關評價果然沒錯。

    「故事的發展、登場人物的各種行為，幾乎和秋浩模仿的第四回完全一樣……」

    那是一種令人訝異的功力。

    「他是那種寫不出屬於自己的東西的人嗎？」

    「似乎沒錯……」

    我和由紀子在書店討論起秋浩能否成為一名作家。

    既然他可以精準預測連載的後續發展，為何無法創作出屬於自己的作品呢？我也只能為他惋惜。我認為，寫不出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只能一味地模仿他人的作品，是件何其悲哀的事。換句話說，秋浩他能將作家的作品模仿得惟妙惟肖，自己卻成不了真正的作家。

    「我之前曾經問過了，不過，我還是很想知道秋毫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由紀子面露微笑。

    「不過直接和他見面的話，應該會更容易瞭解他這個人吧！」

    一對高中生情侶從我和由紀子身邊走了過去。我和由紀子不約而同地瞄了一眼他們緊握的雙手，然後又將目光移到雜誌上。由紀子手上的雜誌依然攤在中島美紀子連載小說的那一頁。

    姑且不談秋浩的事，我非常在意由紀子對於中島美紀子小說的看法，不過卻始終沒能問出口。

    和她聊過之後，我發現彼此之間的興趣十分雷同。我未曾和女生這麼親暱過。如果我們兩人感情越來越好，或許哪天我會想和由紀子進一步交往也說不定。至少我心裡暗自這麼希望著。

    「勇一學長讀過中島美紀子的作品嗎？」

    「看過幾篇，我還蠻喜歡的。」

    「是喔？可是我不喜歡耶！我總覺得中島美紀子的作品風格太灰暗了，小說裡的登場人物一點親切感也沒有，而且表達技巧我也不太懂。」

    「這樣啊。」

    走出書店之後，由紀子向我揮手道別。

    「哥哥∼∼∼∼起床囉！有你的電話喔！」

    回到家才癱在床上，就聽見敲門聲和妹妹的聲音。我走到一樓，拿起聽筒，編輯的聲音傳了過來。

    「上次的傳真看過了嗎？那是問卷影本。」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思索了幾秒之後才回話。

    「啊、啊，是……真的非常感謝……」

    「發生什麼事了嗎？你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麼精神喔。對了！五月底要刊登的連載，截稿日是二十號。記下來了嗎？我很期待第五回喔。應該記下來了吧？中島美紀子老師。」

    我陷入了空前未有的嚴重低潮。我以中島美紀子為筆名寫了五本書，從來也沒發生過趕不上截稿日的情況，但我一想起由紀子說過的話，就沒辦法像以前一樣地寫下去了。我一下筆，腦海裡馬上浮現「作品風格太灰暗了」這句話。我開始對寫作產生恐懼，也無法像以前那樣流暢地下筆了。如果為了讓文章的風格爽朗而加入幽默的對白，反而會使作品變得更糟。

    即使黃金周的休假快結束了，我的腦海裡，卻連半點第五回連載的構思也沒出現。在這樣下去一定會趕不上截稿日。續篇……續篇……續篇的連載小說快變出來啊……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十小時之後，我終於忍不住在電腦前嘔吐了起來。

    「哥！電話！」

    是妹妹的聲音。我抹了抹嘴，走到一樓去。

    聽筒另一邊傳來由紀子的聲音。

    「勇一學長，秋浩又把中島美紀子的仿作e-mail過來囉。他好像是在讀過雜誌的第四回連載後，又寫出了下一回作品的樣子。學長，我家裡有印表機，你要不要，來我家看看呢？學長很喜歡中島美紀子吧？你有興趣嗎？這是預測下個月連載的第五回原告內容而寫出來的仿作喔。」

    （北山老師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