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6、潔淨空氣裡的一次散步 文 / 奧爾罕·帕慕克
「幽靈!」儘管已經有一個月沒見到齊亞了,但是傑夫代特先生還在想他,「一個嘴裡冒著酒氣,胸前掛著勳章,企圖從叔叔那裡騙錢的幽靈!」他站在門廳的鏡子前,不時朝鏡子裡的自己看一眼。「他什麼時候還會再來呢?」齊亞在叔叔劇烈的咳嗽聲中離開後,第二天又來了一次。傑夫代特先生對他說自己已經不管事並叫來了奧斯曼。奧斯曼告訴他,公司目前沒有錢,因為把辦公室從錫爾凱吉搬到卡拉柯伊需要花很多錢。齊亞板著臉把話聽完,臨走前他還是找了個機會撂下話說他是不會放過叔叔的。
「但是他有什麼權利?」傑夫代特先生看著鏡子裡那日漸衰老的身軀想,「他哪來這麼大的膽子?」
「我們走了,我們走了!」
叫他的是尼甘女士。他們要和孫子們一起出去散步,但是像往常一樣她又晚了。他聽見孩子們下樓的聲音。
傑夫代特先生看著鏡子,他發現自己的背更駝、個子更矮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看見鏡子裡的自己都是這樣的。他固執地想:「我可不願意別人認為我是個討人厭的老頭!」他戴上帽子,又朝鏡子看了一眼。很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鏡子裡這個戴帽子的老頭,早已忘記了頭戴紅色圓筒帽的那張年輕的面孔了。但是和往常一樣,他還是忍不住感到了悲哀。
外面的積雪在慢慢地融化。已是二月底了。儘管已經過去了三天,但古爾邦節裡下的雪還沒完全化掉。傑夫代特先生開始在花園門和宅邸大門的石子路上來回走著。
他想:「那麼多年以後,嚇唬一個年邁的叔叔並試圖騙他錢的勇氣是哪來的?就說是他迷上的那個女人讓他失去了理智,讓他瘋狂地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那麼他為什麼會選擇走這條路?他為什麼相信可以從我這裡騙到錢?」他站在花園的中央。最近一段時間為了想起一個名字或是一件什麼事情,他總會強迫自己去苦思冥想,現在他又這麼做了。他對自己說:「我強迫自己去想,可總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但是他為什麼會選擇走這條路?……啊,他們總算出來了!」
尼甘女士從樓門前的台階上走下來。她穿了一件駝色的大衣,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小帽子。她一手牽著一個孫子。因為學校有傳染病,所以孩子的母親這兩天沒讓他們去上學。今年剛上小學的傑米爾一下台階就掙脫了祖母的手往花園跑去。
尼甘女士喊道:「等等,別跑!我跟你說別跑,你會摔跤的!」
傑夫代特先生覺得妻子的聲音毫無生氣。隨後花園門上的鈴鐺叮叮噹噹地響了起來。他們準備一直走到馬奇卡。
「他認為我欠他的。他為什麼會這麼想?因為我把他打發去了軍校,沒有給他足夠的幫助!」尼甘女士把胳膊伸進了他的臂彎。傑夫代特先生想起了哥哥的死,結婚後把家搬到尼相塔什以及那些年住在家裡的小齊亞。「那時他比我的孫子稍微大幾歲,但他看上去一點不像孩子,倒像一個微縮的大人。他總像審訊犯人那樣從下往上地看人。只是他那樣看人的時候臉上卻充滿了稚氣。一個月前,他去辦公室說他需要錢的時候就是那樣看人的!」他們沿著有軌電車的軌道,逕直往警察局方向走去。傑夫代特先生生氣地想:「我一直不喜歡他!」
走到警察局門口時,一個年輕人從一家蔬果店裡走出來徑直來到了他們的面前。儘管傑夫代特先生沒認出他來,但他禮貌地說了自己的名字,然後伸出手來。傑夫代特先生讓他親手的時候想:「這人是誰?」年輕人接著又親了尼甘女士的手。他長著一張白淨的臉,胸前戴著一個圍裙。他用充滿愛意的目光看了看傑夫代特先生和他身邊的兩個孩子。「應該是我熟悉的一個人,但他是誰呢?」
走過警察局,傑夫代特先生迫不及待地問了妻子。
尼甘女士說:「你沒認出來嗎?他是花匠阿齊茲。自從他開了蔬果店就不來管我們的花園了。」
「原來是阿齊茲啊!以前他是花匠,他把我們的後花園弄得像模像樣的。」兩年前為了開蔬果店,傑夫代特先生曾經幫助過他。第一次見他是在他父親領著看房子的時候,他父親說自己是一個果農,他在花園裡吃瓜子……他想:「我怎麼就沒想起來呢?」傑夫代特先生還是第一次在蔬果店門前看見他。
尼甘女士又說了那句讓人心煩的話:「你沒認出來嗎?」傑夫代特先生想:「其他的人我也認不出來了。」他開始把很多事情弄混。這就是衰老。他現在每週去上兩天班,他已不想做什麼事了。即便是他想做也沒人會讓他做了。後來他又想:「但是我從來都是樂於助人的!……」想到這,他有些激動。尼相塔什的所有人都認識他、尊敬他。他為所有的人都做過一點好事。他想:「我在這裡生活了三十二年。」
他們快走到泰什維奇耶了。傑夫代特先生看見清真寺的對面正在蓋一棟公寓樓。這是誰的樓?三天前他們散步的時候尼甘女士告訴過他,但他還是忘了。後來他想起樓房的主人是一個瘦高的伊茲密爾煙草商,但是那人的名字他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走到泰什維奇耶之前,他一直在努力地想那個就在嘴邊的名字,後來他決定放棄了。他覺得天很冷。
他在這裡住了三十二年。三十二年前,他在泰什維奇耶的宅邸裡第一次見到了尼甘。三十二年來他一直住在尼相塔什廣場對面的那棟樓裡。三十二年前的一個夏天,他和尼甘女士搬進了那棟大房子,他們雇了一個傭人和一個廚師。後來那個從下往上看人、不說話、臉色蒼白的孩子也過來和他們一起住了。那時他想成為一個軍人。傑夫代特先生有一天對他說:「齊亞,既然你想當兵,考試也通過了,那你就去庫萊利吧!」那時,奧斯曼剛出生,家裡充滿了幸福的氣氛。齊亞那陰險、畏懼的目光,在家裡像個陌生人一樣無聲地遊蕩,總會讓傑夫代特先生想起不愉快的過去、那些久遠而冷酷的年代。自從齊亞去了軍校,尼相塔什的家裡就更安寧了。傑夫代特先生還是嘟囔了一聲:「我不喜歡他!」他像是要接受自己的罪孽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潔淨的空氣滲進肺裡。
他常常需要深呼吸。家庭醫生伊扎克最近一次來看他時,不得不告訴他懷疑他的肺有點問題。傑夫代特先生需要清潔的空氣,這對於不想去上班的他來說是個很好的借口。奧斯曼和雷菲克有一天跟他說,他沒必要每天都去辦公室。傑夫代特先生也認為,健康原因是隱退的最好借口。現在,當他深深地呼吸時,已經可以安心地去想所有這一切了。
對面的人行道上,走著一個高大的男人。那人看見他們就放慢了腳步,用一個很誇張的動作摘下了頭上的寬邊氈帽,然後微微地彎下身向他們問好。傑夫代特先生接受他問好時認出那人是律師傑納普先生。他一邊想律師的工作時間是不確定的,一邊看了看手錶。
快十一點了。他想這個時候在馬奇卡散步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會是一件煩心的事。因為這個鐘點是家庭主婦、退休和無業人員的時間。現在他還在做那些無所事事的人做的別的一些事情。他聽收音機,和孫子們開玩笑,在後花園種些奇花異草,然後把那些花草的拉丁文名字背下來在飯桌上重複出來!但是他還在幹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在準備自己的回憶錄。儘管他還沒開始寫一個字,但是他已經開始整理素材,還為回憶錄想好了一個名字:我的半個世紀的商人生涯!他要用照片、資料和文章來記錄從木材商到今天所做的一切。
在軍營的對面,他們碰上了兩個推著童車的女人。兩個女人都穿戴得很好,她們既年輕又健康。女人們看見他們就停下了腳步。她們跟傑夫代特先生打了招呼,然後和尼甘女士說起話來。她們中的一個彎下身親吻了傑夫代特先生的兩個孫子。尼甘女士也走到童車前捏了一下孩子的臉蛋。
走在樹下時,尼甘女士開始跟傑夫代特先生說起剛才的那兩個女人:「個子高的那個是薩菲特先生的兒媳,另外一個是她的妹妹。她們都是前年結的婚!」然後尼甘女士又開始說那個高個女人以前跟別人訂婚的事。
傑夫代特先生突然嘟囔了一聲:「幽靈!」他們來到了一塊堆滿石塊的空地,那裡本來是要建一座清真寺的,阿卜杜爾阿齊茲時期打下了地基,但後來就一直沒能把清真寺蓋起來。尼甘女士還在說那兩個女人,遠處可以看見博斯普魯斯海峽和一些島嶼。「幽靈!我是不可能擺脫他了!他也知道,不管我給不給他錢,我都無法擺脫他。也就是因為這個他會來問我要錢!」一陣干冷的風吹過,傑夫代特先生往尼甘女士身上靠了靠,他的妻子也像小貓一樣緊靠著他。兩個孫子在用樹枝挖著尚未變成泥水的積雪。他們玩得很帶勁,已經忘掉了他們的祖父母。傑夫代特先生想:「我是完了,沒什麼用了!」他捏了一下尼甘的胳膊。為了忘記剛才想的那些事情,他望了望眼前的大海。後來他又突然想到:「我無法從柴火店、哈塞基、維法的家、我的哥哥和那個幽靈中擺脫出來!」他看著孩子們,但是他並沒有看見他們,在他眼前出現的是過去的一段段往事:做木材生意的父親去世了,他把生意越做越大,他開始往阿納多盧賣燈具。哥哥在病床上掙扎,把幼小的齊亞托付給了他,他和尼甘女士結了婚。為了買到糖,他去拜訪了伊斯瑪依·哈克帕夏。他希望自己的家永遠安寧,希望自己的家像學法語時在書上看到的那些家庭一樣。
尼甘女士喊道:「放下,不然會把你身上的衣服弄髒的!」傑米爾把一根滿是泥水的樹枝放到了地上。
傑夫代特先生對妻子嘟囔道:「我冷了,我們回去吧!」
尼甘女士偎依在丈夫的懷裡。
回家的路上,往事又一幕幕出現在傑夫代特先生的眼前。他不時還會想到那個幽靈。他決定再次建議兒子給齊亞一點錢,但他想到奧斯曼還是不會同意的。為了不讓自己著涼,他開始搓胳膊,但是不一會兒他就累了。走到泰什維奇耶車站時他曾想上有軌電車,可後來又放棄了。然後他想吃完午飯要好好地睡上一覺。誰也沒再說話。大概孩子們也累了,他們一聲不響地跟著祖父母。傑夫代特先生想著午飯在安慰自己。
經過泰什維奇耶清真寺時,一個小污點落入了傑夫代特先生鬆散的思緒裡:「我還能再做一次節日的禮拜嗎?」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古爾邦節裡,儘管他跪在清真寺冰冷的地毯上曾經凍得瑟瑟發抖,但是他仍然感到了安寧和幸福。他發現那個污點在擴散,瀰漫到別的思緒裡:「我還可以看見雷菲克的孩子嗎?」裴麗漢兩個月前懷孕了。「卡拉柯伊的新辦公室呢?」儘管他反對搬動辦公室,但是誰也沒聽他的,看來他現在也接受這個事實了。路過警察局的時候,他想:「我還是趕快把回憶錄寫出來吧!如果我在後花園種草芙蓉能活嗎?草芙蓉,草芙蓉……怎麼說來著?Loniceracapri……但那不是金銀花嗎?應該是Altheaofficinalis!」
突然他聽到了一個嘶啞的聲音:「傑夫代特先生!」
傑夫代特先生轉身看見喊自己的人是塞伊費帕夏。他想:「唉!塞伊費帕夏怎麼變成這樣了?」塞伊費帕夏是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時期的倫敦大使,他是尼甘女士父親的朋友。本來他的仕途前程光明,但是君主立憲制斷送了他的前程。
傑夫代特先生問:「您還好嗎?」
作為回答,塞伊費帕夏卻說:「尼甘,我的孩子,你還好嗎?」
尼甘女士把胳膊從丈夫的臂彎裡抽出來,她伸手拿起帕夏的手親吻了一下。
塞伊費帕夏用更加嘶啞的聲音說:「像你父親那樣的人已經沒有了!敘克魯帕夏是一個多好的人啊!像他那樣的人現在已經找不到了!」他還說了些別的什麼。儘管他離開僕人的攙扶很難站穩,儘管他的臉像一張衰老和討人厭的狗臉,但是他依然可以從周圍的人們那裡得到尊重。
傑夫代特先生無法不詫異。他想:「他肯定已經九十多歲了!這樣的人是可以長壽的,因為他們沒有生意上的煩惱。我會走在他的前面。尼甘為什麼要親他的手?」
「你父親是個多好的人!」帕夏接著說道,「那樣真實的人現在已經沒有了!」他轉身對傑夫代特先生說:「你把生意交給兒子們了?」他左右搖晃著頭。「現在開始種花養草、散步了?哈,哈,咳,咳!」帕夏沙啞的笑聲變成了咳嗽聲。
傑夫代特先生嘟囔道:「是的!」他感覺自己受到了傷害,但他也清楚不能做什麼。
塞伊費帕夏又轉向了尼甘女士,他問了她姊妹的近況,還向她打聽了一些別的親戚和認識的人。後來他可能覺得有點煩了,就開始責怪起沒有好好攙扶他的僕人。尼甘女士明白該告辭了,她又拿起帕夏的手親了一下。帕夏想對傑夫代特身邊的兩個孩子說些好聽的話,但他那嘶啞的聲音卻只讓他們感到了害怕。然後,他推搡著僕人走開了。
尼甘女士說:「他變得太老了!」說著她歎了一口氣。
傑夫代特先生想:「他是很老,但還健康!」很長一段時間他什麼也沒說一個人走著。到尼相塔什廣場的拐角時,他想:「尼甘為什麼要親他的手?」一輛有軌電車從他們身邊經過。「為什麼要親?」一輛小汽車按響了喇叭,兩個孩子害怕地偎依到祖父母身邊。孩子們可能已經忘記了塞伊費帕夏,但是他們仍然在怕什麼東西。剛才,尼甘女士親帕夏的手時,他們彷彿被一種奇怪的、讓人心煩意亂的緊張氛圍所包圍,彷彿一樣東西被打碎了,一件罪惡的事情發生了,彷彿刮過了一陣陰風。傑夫代特先生越想越生氣,他想用目光指責尼甘,但是他的妻子對此毫無感覺。他們慢慢地穿過街道,看見了不遠處的家。
前花園裡種著栗子樹和椴樹。樓上的窗戶儘管天很冷還是敞開著。陽台欄杆上綁了一塊白布,那是告訴金翅雀這裡有水的一個標誌。從煙囪裡冒出的一股藍煙立刻在風中消散。後花園裡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搖擺。牆邊一隻小貓在走著。傑夫代特先生想:「我餓了!現在我要回家吃飯。然後美美地抽根煙,再睡個長長的午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