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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5、雪夜裡的愛情故事 文 / 奧爾罕·帕慕克

    ……無聊的男人和同伴們,到處打探故事和神話……

    ——魯米

    卡利普才離開朵兒肯·瑟芮的複製房間沒多久,就再度見到與他共搭出租車、看起來活像是黑白電影角色的那個男人。那時卡利普正站在貝尤魯警察局門口,猶豫著要往哪裡走,突然間一輛警車閃著藍燈從街角竄出來,在人行道旁停了下來。後車門猛然推開,他立刻認出從裡面走出來的那個男人,他的臉已經從原本黑白電影的樣子,轉換為適合夜晚與犯罪的深藍色。一名警官在他之前先下車,第二名警官殿後,其中一個人拿著男人的公文包。為了防止受到意外攻擊,警察局的外牆上打著明亮的燈光,透過那裡的光線,可以看見男人的嘴角上有一抹深紅色的血跡,但他並沒有把它擦掉。他順從地走著,低垂著頭像是早已俯首認罪,但似乎又非常怡然自得。當他瞥見卡利普站在警察局台階前時,便投予他一個愉快的眼神,霎時間既怪異又恐怖。

    「晚安哪,先生!」

    「晚安。」卡利普囁嚅著說。

    「他是誰?」其中一個條子說,指了指卡利普。

    卡利普聽不見接下來的對話,只見他們又拖又拉地把男人帶進了警察局。

    當他抵達大路時,已經是午夜過後,積雪的人行道上仍有行人。「英國領事館隔街的一條路上,」卡利普心裡想道,「有一個整晚不打烊的場所,不但經常有安納托利亞來的暴發戶光顧撒錢,就連知識分子也常在那兒流連忘返!」這些信息都是如夢從文藝風格的雜誌上搜集來的,裡面的文章喜歡用故作嘲諷的口吻來描述這類場所。

    在一棟過去曾經是托卡裡揚旅館的舊大樓前,卡利普巧遇易斯肯德。從他的口氣可以看出他顯然已喝了不少茴香酒:他到佩拉宮飯店去接英國廣播公司電視台人員,帶他們參觀伊斯坦布爾的一千零一夜(在垃圾堆裡巡邏的野狗、毒販和賣地毯的、大腹便便的肚皮舞女、夜總會的無賴,等等),接著,他帶他們去某條小巷子裡的一間酒吧。在那裡,一個手提公文包、長相奇特的男人為了某個難以理解的字,跟人起了口角,不是跟易斯肯德的同伴而是別人。然後警察來了,把男人抓走了,有一名顧客甚至還爬窗逃跑。之後,店裡的人就跑來和他們一起坐,就這樣,顯然今天會是個熱鬧的夜晚,如果卡利普有興趣的話也可以加入。易斯肯德出來買無濾嘴香煙,卡利普陪著他在貝尤魯繞來繞去,接著和他一起回到酒吧,店門上標示著:「夜總會」。

    迎面而來的是喧嘩、歡騰與疏離。一位英國記者正在講故事,她是個好看的女人。傳統土耳其樂團已經停止了演奏,魔術師開始耍起把戲,從盒子裡拿出盒子再拿出盒子。他的助手有一雙O型腿,就在她的肚臍下方,還有一道剖腹產留下的疤痕。卡利普滑稽地想著:這女的看起來似乎生不出任何小孩,除了她手裡抱的那只睡眼惺忪的兔子。在表演完了從土耳其傳奇幻術大師扎提·頌古爾那兒抄襲來的「消失的收音機戲法」之後,魔術師再次開始從盒子裡接二連三地拿出盒子,場子又冷了下來。

    坐在桌子另一頭的那位漂亮英國女人一邊講她的故事,易斯肯德則一邊翻譯成土耳其文。卡利普聽著故事,樂觀地假想自己其實可以從女人表情豐富的臉上讀出大概的內容,儘管他錯過了開頭。後面的故事在說,有一個女人(卡利普想,一定就是說故事的女人自己),試著說服一個從她九歲起就認識她並愛上她的男人,要他相信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一名潛水員找到的拜占庭錢幣上的一個明顯符號。然而男人只看得見自己對女人的愛,其他什麼都看不到,他盲目的眼睛看不見他們倆眼前的魔法,而他所能做的只是把他的熱烈情愛寫成詩句。「於是,就因為潛水員在海床上找到的一枚拜占庭錢幣,」易斯肯德把女人的故事用土耳其文轉述,「兩位表兄妹最後結了婚。女人因為相信了她在錢幣上看到的神奇面孔,從此以後生命全然改觀,但是相反,男人卻絲毫沒有察覺。」基於這個理由,女人決定把自己關進一座塔裡,獨自度過餘生。(卡利普想像女人就這樣拋下了慌亂無措的男人。)這時大家明白故事結束了,長桌旁深受感動的聽眾陷入一陣「人性」的沉默,以表達對「人性情感」的敬意。卡利普覺得這些人愚蠢至極,或許他不能期待大家的反應和他一樣,因為畢竟一個美麗的女人甩掉了一個蠢男人,但是根據他所聽到的後半段內容,故事的陡然終結(眾人在如此誇張的演說之後全部陷入可笑而虛偽的沉默)也實在是太荒謬了。整個景象除了女人的美麗之外,都讓人感到無比荒謬可笑。卡利普在心裡重新估量,覺得說故事的人其實只是好看而已,算不上美麗。

    一個高個子男人說起了另一個故事,卡利普從易斯肯德的話裡聽得出他是個作家,剛剛聽到人群中在傳他的名字。這位戴眼鏡的作家事先提醒他的聽眾,他的故事是關於另一位作家,所以千萬別搞混了,誤以為故事中的主角就是他本人。卡利普留意到這位作家說話時帶著奇怪的微笑,臉上露出略為靦腆又有點曲意逢迎的神情,讓人摸不透他真正的動機。

    故事說,有一個男人長年以來一直窩在他的房子裡寫小說(他從來沒給別人看過,或者,就算他有,也沒拿出來出版)。他整個人徹底沉溺於他的寫作事業(當時這根本還稱不上是一種事業),甚至已成為了習慣。而他之所以從不出現在人群中,不是因為他厭惡人類,或是因為他瞧不起別人的生活,而是由於他整天鎖在屋子裡寫作,根本離不開書桌。在書桌前度過了大半的人生後,這位作家的「社交技巧」幾乎完全退化,以致當他有一次難得出門時,居然根本不曉得如何與人交談,嚇得躲在一個角落待了好幾個小時,等著要再回到他的書桌前。每天工作十四個多小時之後,他會在黎明前回到床上,聽著宣禮塔單調的早禱呼喚,不斷在山谷間迴盪,然後他會開始夢想自己一年才偶遇一次的心上人。但當他夢想到這個女人時,他並不像別人所說的,是帶著激情與性愛的渴望,而只是一名假想的伴侶,他惟一的孤獨解藥。

    幾年過後,這位承認自己對於愛情的瞭解全來自書本、對性愛缺乏興趣的作家,最後卻意外地娶了一位出眾脫俗的美女。大約同時,他的作品也出版了。然而他的生活並沒有因為婚姻和事業的得意而有所改變。他依舊每天花十四個小時坐在書桌前,和以前一樣慢慢地、耐心地組合一字一句,瞪著桌上的一疊白紙想像著新作的種種細節。他仍然保持習慣,每天在黎明前躺上床,一邊聽著晨禱的呼喚,一邊編造他的白日夢,但如今他生活中惟一的不同,在於他感覺到自己的夢竟與他美麗安靜的妻子所做的夢互相呼應。當他躺在妻子身旁做白日夢時,作家感覺到兩人的夢中有某種默契,彷彿在兩人如樂曲般和諧的呼吸中,不自覺地建立起心有靈犀。作家很滿意他的新生活,在多年的獨居後,他並不會因為現在身旁多了一個人而難以入睡。他喜歡在妻子的呼吸聲中編造他的夢,他喜歡相信兩人的夢境確實交纏不分。

    某個冬日,他的妻子離開了他,沒有留下半句明確的理由,作家陷入好一陣低潮。儘管躺在床上聽著晨禱的召喚,但他就是無法像過去那樣,編織出任何一個夢來。從前那些故事他可以信手拈來,並在婚前和婚後安詳的熟睡中發展至高潮,但如今他就算絞盡腦汁,也達不到「精彩」與「生動」。作家對自己正在進行中的小說相當不滿意,並且感覺到其中似乎有某種不妥當、某種不確定,藏著一個夢中不願透露的秘密,這使得作家陷入瓶頸,走進了死胡同。妻子剛離開的那陣子,他的白日夢簡直恐怖透頂,以至於他完全無法入睡,失眠直到晨禱的召喚結束,直到第一隻晨鳥在枝頭鳴唱,海鷗從聚集過夜的屋頂上起飛離去,垃圾車駛進巷道,接著是第一班市公交車。更糟的是,夢境和睡眠的缺乏也尾隨著他來到他寫作的紙張上。作家發現自己就連最簡單的句子也無法輕鬆下筆,即使他重寫二十遍也是一樣。

    作家掙扎著想要擊退那入侵他整個世界的意氣消沉,於是他給自己定了嚴格的紀律,逼迫自己去記起往昔的每一場夢,希望借此重新喚回夢中的和諧。幾個星期後,在晨禱的呼喚聲中,他終於成功地安詳入睡,等他一醒來,便立刻像個夢遊者來到書桌前開始寫作,當他發現句子中充溢著他渴望多時的優美與生動時,他明白自己的消沉已經結束了。他同時還注意到,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自己在下意識中發明了一些微妙的技法。

    這位被妻子拋棄的男人,也就是,這位再也編造不出滿意故事的作家,開始想像他舊有的自我,那個尚未與任何人同床共枕的自己,那個未曾與任何美麗女人的夢境交織糾纏的他。為了再度喚回那曾經被他丟棄的角色,他嘔心瀝血,甚至讓自己變成了幻想中的角色,從此沉入那個人安穩的夢鄉。很快地,他習慣了這樣的雙重生活,不再需要逼迫自己做夢或寫作。重新取回了先前的身份後,他就這樣變成了另一個人,變成了自己的分身,與現實的自己一起寫作,往煙灰缸裡塞滿相同的煙蒂,用相同的杯子喝咖啡,在同一時間裡,躺在同一張床上,一起安然熟睡。

    有一天他的妻子回到他身邊(回到「家」,她這麼說),同樣沒有給他任何明確的理由。作家再一次陷入低潮,這讓他不知所措。當初他被遺棄時陡然竄入夢中的不確定感,又再度籠罩他整個人。每天輾轉反側入睡後,他會從噩夢中驚醒,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舊日的他還是新的他,在兩個身份之間搖擺不定,漫無頭緒好像一個找不到回家的路的醉漢。某個失眠的早晨,他拎起枕頭爬下床,走進瀰漫著灰塵和紙張氣味的工作室,蜷縮在堆滿紙張的書桌旁一張小沙發上,很快地進入夢鄉。從那天起,作家不再與他沉默而神秘的妻子同床共枕,不再與她的夢糾結纏繞,而改睡在他的書桌和紙張旁邊。每當他一覺醒來,還在半夢半醒中,便往桌前一坐,延續著夢中的內容揮筆寫作。只不過,現在卻出現另一個問題,把他給嚇僵了。

    在他妻子離開之前,他已經完成一本小說,內容是關於一對雙胞胎彼此交換了生命,這本書被讀者譽為一部「歷史性」的作品。後來,當作家為了能夠再度入睡與寫作而開始扮演過去的自己時,他又化身成為前述小說的作者,再加上因為他無法預測本人和分身的未來,於是他發現自己竟又能以舊日的同樣熱情重新寫作同一篇「雙胞胎」的故事!過了一段時間後,這個充滿複製品的世界——每樣東西都模仿另一樣東西,所有的故事和人物都同時是他們本人也是他們的複製品,所有的故事都牽連到另一個故事——在作家眼中變得太過真實,他想,如此「明顯的」寫實故事應該不會有人愛看,於是他決定去發掘一個虛幻的世界,一方面讓自己寫得暢快,一方面讓讀者心甘情願地投入其中。為了這個目的,趁著半夜,美麗神秘的妻子在床上安靜熟睡時,作家來到城市的黑暗街道,徘徊在街燈破損的貧民區、拜占庭時代遺留下來的地下通道、落魄居民出沒的酒館、夜總會和鴉片窟。他所看到的一切告訴他,「我們城市」裡的生活是如此的真實,但也恍如一個想像的國度:這一點證明了世界的確是一本書。就這樣,他四處遊蕩,在街上閒逛好幾個小時,閱讀這座城市每天向他展現的新書頁,審視其中的臉孔、符號、故事。由於他太過耽溺於閱讀這本生命之書,以至於如今他害怕回到熟睡的美麗妻子身邊,也不敢再回去面對自己寫了一半的故事。

    由於作家的故事所談論的是孤獨而非愛情,內容是關於說故事而非真的在講一個故事,因此觀眾逐漸失去興趣。卡利普想,大家一定對作家的妻子離家出走的原因頗感好奇,顯然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平白無故被拋棄的經驗。

    下一位說故事的人,卡利普認為必定是其中某酒吧吧女,她重複了好多遍告訴大家她要講的是一個真實故事,並一再確認「我們的訪客朋友」明白這一點。她希望自己的故事不僅能在土耳其成為典範,更能放諸全世界。一切就是從這間酒吧開始的,時間在不久以前。一對表兄妹在相隔多年後,又在此相遇,重新燃起童年時代的愛苗。由於女的是個歡場女子,而男的是個花花公子(「換句話說,」女人特地為外國客人解釋,「是個吃軟飯的。」)因此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什麼「名譽」的顧慮,這個男的不用擔心佔了女孩子的便宜,或是「糟蹋了」她。在那個年代,酒吧裡一片安靜祥和,就如同全國的氛圍。年輕人不會在街上互相掃射,而是彼此擁吻;每逢節日,他們會互相贈送真正的糖果,而不是一盒炸彈。女孩與男孩幸福快樂。後來女孩的父親突然過世,這一對年輕情侶便住進了同一個屋簷下,只不過他們始終分床而眠,焦躁難耐地等待結婚的日子。

    婚禮當天,女孩與她貝尤魯的歡場姐妹們忙著盛裝打扮,抹脂粉灑香水,而男孩則為大婚之日前去修臉。修完臉後,漫步在大街上,他看到一個美艷得叫人不敢相信的女人,把他迷得神魂顛倒。這個女人當場奪走了他的理智,並把他帶進她在佩拉宮飯店的房間裡,兩人激烈做愛之後,這個命運乖舛的女人透露一個秘密,原來她是伊朗沙皇與英格蘭女王的私生女。為了報復她的父母遺棄了他們一夜情的果實,她來到土耳其,展開第一階段的復仇計劃。她希望這位年輕人去替她取得一張地圖,這張地圖有一半收藏在國家安全局,另一半則在秘密警察手裡。

    被激情沖昏頭的年輕人於是哀求她准許自己離開,並連忙趕到原本預定舉行婚禮的廳堂。那兒,訪客早已四散離去,只剩女孩仍躲在角落裡哭泣。他先安撫了她一會兒,接著坦承說他因為某種「國家目標」而被徵召。他倆把婚禮暫延,傳話給所有的歡場女子、肚皮舞女、老鴇和素魯庫列的吉普賽女郎,要她們從全伊斯坦布爾每一位落入溫柔鄉陷阱的警察身上,擠出可能的情報。最後,等他們終於拿到地圖的兩半並把它拼湊起來時,女孩也拼湊出一個事實,原來她的表哥從頭到尾都在欺騙她,欺騙伊斯坦布爾所有辛苦出賣勞力的女孩:原來他是愛上了英格蘭女王和伊朗沙皇的女兒。她把地圖藏在左邊的胸罩裡,流浪到庫勒迪畢一家只有最廉價的妓女和最下流的變態會光顧的妓院,把自己鎖進一間小房間裡,終日沉浸於悲傷。

    潑悍的公主命令男孩以地毯式的搜索翻遍整個伊斯坦布爾,把地圖找出來。搜尋的過程中,他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所愛的並不是那個教唆追捕的人,而是追捕的對象;不是隨便哪一個女人,而是他的摯愛;不是公主,而是他的初戀情人。好不容易,他循線跟著她來到了庫勒迪畢的妓院。透過鏡子上的一個窺孔,他看到自己的初戀情人正在對一個戴領結的有錢傢伙耍「清純少女」的把戲,他當場破門而入,救出女孩。一顆巨大的痣出現在他的眼睛上——也就是對準窺孔使他心碎的那隻眼(看見他的愛人半裸著身子開心地吹簫玩耍,他傷透了心)——怎麼樣也去不掉。女孩的左乳下方,也出現了一模一樣的愛情印記。後來他們找了警察去逮捕那位潑婦,等警察闖入她在佩拉宮的房間後,大家在她的梳妝台抽屜裡發現了幾千張一絲不掛的裸照,全都是一些純情的年輕男子,被這個吃人的公主慫恿而拍下了各種姿勢的照片,作為她「政治」勒索的收藏。抽屜裡還有許多恐怖分子的大頭照、印有槌子與鐮刀的宣傳手冊、各式各樣的政治書籍和傳單、有斷袖之癖的末代蘇丹的遺囑,以及瓜分土耳其領土的計劃概要,上面有拜占庭十字的簽印。秘密警察清楚得很,就是這個賤貨把恐怖主義的瘟疫引進了土耳其,讓它像是來自法國的梅毒一樣到處流傳。然而,由於她的相片收藏裡包含了數不清的警方人員,全身光溜溜的只帶著根「警棍」,為了避免這些照片不小心落入哪個記者手裡,他們隱瞞了她的涉案。看起來惟一適合上報的新聞是這對表兄妹的婚禮公告,附上一張他們的結婚照。說故事的吧女從她的皮包裡抽出她私自從報紙上剪下的公告,照片中可以看見她身穿一件時髦耀眼的狐毛領大衣,戴著一副此刻吊在她耳垂上的珍珠耳環。她要桌上的人傳閱這張剪報。

    然而,女人注意到眾人對她的故事持懷疑態度,甚至有些人根本嗤之以鼻,她不禁怒了起來,辯稱她講的都是真的,並呼喚某人出來:現場剛好有一位曾替公主和她的受害者拍下無數張淫穢照片的攝影師。滿頭灰髮的攝影師來到桌前,聽見女人說,如果他給大家講一個好聽的愛情故事,那麼「我們的訪客」將會很樂意讓他拍照,並且付給他慷慨的報酬。於是,年老的攝影師開始說故事。

    大約三十多年前,一名男僕來到他狹小的工作室,召喚他前往西西里高級住宅區一棟位於電車大道上的宅邸。由於這位攝影師以拍攝夜總會照片聞名,因此在前往宅邸的路上,他不禁疑惑自己為什麼被選來做這份工作,因為依他的看法,他有另一位同事更適合拍攝上流階層的社交舞會。到了那裡,一位年輕漂亮的寡婦邀請我們的攝影師進屋,然後提出一項交易:她提出大筆現金的酬勞,要他每天早晨送來千百張他每晚在貝尤魯各家夜總會拍攝的相片。

    攝影師多少出於好奇而接受了這項交易,但他懷疑背後牽扯了某種感情糾葛,於是他決定盡可能地留心這名有點斜眼的棕髮女人。就這樣過了幾年後,他發現女人並不是想在照片中尋找某個她認識的人,或是某個她在哪裡看過照片的人。那些她從千百張之中篩選出來的照片——要他放大或是要他從更清楚的角度拍攝的——上面的男人每個人的臉和年紀也從來都不一樣。後來,由於合作久了,彼此也漸漸熟了,加上共享秘密的緣故,也加深了彼此的信賴,女人開始向攝影師吐露真相。

    「你給我這些滿臉空白、表情空洞、目光無神的照片一點用也沒有,」她說,「我什麼都認不出來,在他們臉上我看不見任何文字!」有時看著同一張臉的各式照片,她卻只能隱約讀出(她堅持使用「讀」這個字)極模糊的意義,這總會讓她沮喪不已,忍不住說:「如果就連在充滿失意落魄人的酒店裡,我們都只能得到這些,我的老天,那麼,當人們在工作場所、商店櫃檯後面、坐在辦公桌前的時候,他們的臉孔又會是多麼的空洞乏味呀!」

    不過,也不是說他們沒有遇到一兩張帶給他們倆些許希望的樣本。有一次,女人在審視一個老人皺紋滿佈的臉孔良久之後,讀出了一個意義,只不過這個意義既古老又陳腐。這個老人,他們後來發現是位珠寶商,他額頭上的皺紋以及眼睛下方豐富的字母,只不過是一個模糊意義的最終迴響,一再地重複,沒有揭示任何新意。三年後,他們遇見一張鮮活的臉孔,上面寫著蒼勁有力的字母,而且他們發現它所指涉的意義正存在於今日。這張激烈的臉讓他們興奮不已,他們放大了照片,並且很快地得知臉孔的主人是名會計師。一個陰暗的早晨,女人給攝影師看一張這個男人出現在各大報的巨幅照片,旁邊的標題寫著:「此人侵吞銀行二千萬元。」如今這位會計師為非作歹的日子已經告終,他放鬆的面容安詳地凝視著讀者,空洞得像是一頭待宰羔羊深紅色的臉孔。

    下面的聽眾竊竊私語擠眉弄眼,達成了共識,認為真正的愛情故事,當然,是發生在女人和攝影師之間。沒想到最後的主角竟完全是另一個人:一個清涼的夏日早晨,女人看到一張酒館裡一群人圍桌而坐的照片,她的眼睛滑過眾多毫無意義的臉孔,定在其中一張懾人而奪目的臉上,然後她才明瞭自己十年來的辛苦搜尋終於沒有白費。一個極為坦白、簡單、清楚的意義,出現在那張年輕而美妙的臉上,在他接下來的照片中——當晚在那家酒館裡一併拍下並且放大——也都能讀到同樣的意義:就是「LOVE」,愛。這個三十三歲的男人,之後他們得知他在卡拉古拉克一家小店裡替人修表,在他坦白而清晰的臉上,女人輕而易舉地讀出了那四個拉丁文字母。然而攝影師卻說他什麼字母也看不出來,女人劈頭便說他一定是瞎了眼。接下來的幾天,她心頭小鹿亂撞,像是一個被帶到媒人跟前的待嫁新娘,她受盡相思折磨,如同一個早已預見自己將來勢必心碎的熱戀中人。而每當她察覺到一絲希望的火花時,她便開始拉扯著頭髮,幻想終成眷屬的可能。短短一星期內,女人的客廳裡已經貼滿了成百上千張修表匠的照片。這個男人在各式各樣的借口下被設計偷拍了無數張的照片。

    一天晚上,為了更仔細呈現修表匠那張不可思議的臉,攝影師設法拍到了他的特寫,然而隔天他卻沒有出現在酒館,從此失去蹤影。女人簡直要發狂了。她派攝影師到卡拉古拉克找尋修表匠,但他既不在他的店舖裡,也不在鄰居指的房子裡。一個星期後攝影師再回去,只見商店因為「有要事處理」而出售,房子也已經搬空。從那時候起,女人對攝影師為了「尋找愛」而帶來的照片不再感興趣;除了修表匠的臉之外,任何其他迷人的臉孔她連看都不看一眼。一個颳風的早秋清晨,攝影師來到女人家門口,帶著一件他認為能激起她興趣的「作品」,沒想到迎接他的卻是一個好管閒事的門房,他愉快地告訴他,女主人已經搬到一個隱秘的地址。攝影師很遺憾故事必須到此結束,他必須向他的聽眾承認,自己的確愛上了這個女人。然而,與此同時他也告訴自己,如今他或許終能展開他自己的故事,一個由回憶過去所編織的故事。

    不過這個故事真正的結局發生在多年以後,有一天他心不在焉地讀到一張照片的說明文字:「她往他臉上潑硫酸!」持有硫酸的吃醋女人的名字、容貌和年齡都不符合那位住在西西里的女士,臉上被潑硫酸的丈夫也不是位修表匠,而是事件發生地點安納托利亞中部的一位檢察官。儘管所有的細節都跟攝影師的夢中情人和英俊的修表匠有所出入,但看到「硫酸」這兩個字的剎那,我們的攝影師立刻直覺到這對夫妻必定是「他們」。他推斷出這兩個人這些年來一直在一起,他只是他們私奔計劃這個遊戲的一部分,而他們的計謀便是除去所有像他一樣阻擋在他們中間的倒霉傢伙。他找來當天另一份八卦小報,證實了自己的想法。他看見修表匠被徹底溶蝕的臉,上頭所有的字母與意義已全部抹去。

    攝影師一邊敘述一邊直視著外國記者,看到自己的故事得到眾人的支持及注意,他又補充了最後一件插曲,似乎想通過透露一項軍事機密來贏得滿堂彩:又過了幾年後,同一份八卦小報再度刊登同一張溶蝕的臉,宣稱這張照片是一場延宕多年的中東戰爭的最後一個犧牲者,圖下並附有說明文:「大家都說,畢竟,一切全為了愛。」

    桌邊的群眾開心地擺姿勢讓攝影師拍照。這當中包括幾名與卡利普有點頭之交的記者和一名廣告商,一個長得面熟的禿頭男人,還有幾個侷促不安地坐在桌子一側的外國人。圍桌而坐的一群人,像是因為一件小意外或是恰巧投宿同一家旅舍而結識的陌生人,彼此之間莫名地產生了友誼與好奇。這時店裡大部分客人都走了,酒吧裡安靜下來,舞台上的燈光早已熄滅。

    卡利普有種感覺,這家酒吧很可能就是電影《我的狂野寶貝》裡,朵兒肯·瑟芮扮演應召女郎的真實場景,於是他把年老的服務生喚到桌邊問他。或許是因為每個人都轉頭看他,或許是因為無意間聽到別人的故事而激起了興致,總之,這位服務生也說了一個簡短的故事。不,他的故事跟剛才提到的那部電影無關,而是關於另一部在這家酒吧裡拍攝的老電影。電影在如夢戲院上映的那個星期,他總共去看了十四次自己的演出。由於製作人和飾演女主角的美麗女人都請求他能參與其中幾場戲,因此我們的服務生便高興地聽從了。幾個月後,當他看到電影時,他認出自己的臉和手,但在另一個鏡頭中,他的背、肩膀和脖子卻是別人的。服務生每次看這部片都會覺得毛骨悚然,但又夾雜著詭異的喜悅。不僅如此,他始終不習慣聽見自己的嘴裡冒出別人的聲音,一個他在其他許多片子裡還會再聽見的聲音。他的親朋好友在看了電影之後,對於這令他頭髮直豎、心神不寧、恍惚夢境般的配音替身,並不特別感興趣,他們也沒有注意到任何攝影騙術。最重要的是,他們從沒想過一個小小的花招可以騙人去相信某人是另一個人,或者另一個人是某人。

    服務生癡癡等了好幾年,盼望哪個暑假期間貝尤魯的戲院播放兩輪片時,會上映這部他曾經短暫出現過的電影。假使他能夠再看一次影片,他相信自己將能展開一段新生命,不是因為他將能再次遇見年輕的自己,而是由於另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他的朋友猜不出是什麼原因,但在場的尊貴友人們必定早已知曉。

    背著服務生,眾人熱烈討論起這個「顯而易見的原因」。大多數的人都認為原因當然就是愛:這個服務生愛上了他自己,或者愛上了影片中他身處的世界,或者是愛上了「電影之美」。剛才的吧女插嘴打斷這個話題,她說這個服務生根本只是個老同性戀,就跟所有那些退休的摔跤選手一樣,因為有人曾經逮到他一個人赤條條地對著鏡子打手槍,還看過他在廚房裡偷捏打雜小弟的屁股。

    讓卡利普覺得眼熟的禿頭男人反駁吧女對摔跤選手的「不實指控」,說這些選手繼承了我們祖先的運動。他接著開始講述他的觀察,當年他在色雷斯的那段時間,有一次曾經近距離地採訪了這群優秀人士的模範家庭生活。趁著老頭說話的同時,易斯肯德告訴卡利普這人的來歷:他在佩拉宮飯店大廳裡巧遇這個禿頭男人,當時的場面極度混亂,易斯肯德正手忙腳亂地一邊替這群英國記者安排行程,一邊試圖找出耶拉的所在——是的,很有可能那天晚上他也撥了電話給卡利普。這老頭加入搜尋的行列,說他認識耶拉,為了某個私人的理由也需要找到他。接下來的幾天裡,走到哪裡都碰到這個人,他不單只是為了尋找耶拉,還通過他廣大的人脈(這人是個退休上校)幫了易斯肯德和英國記者許多小忙。這老頭把他一口破英文發揮得淋漓盡致。很顯然,他是那種時間很多的退休老人,想做一些對國家有用的事情,喜歡交朋友,而且非常熟悉伊斯坦布爾。結束了關於色雷斯摔跤手的話題後,老頭開始敘述自己的故事。

    實際上,這故事比較像是機智問答題:一個牧羊人有一天中午趕羊群回家,由於那天正好日食,所以羊群全都自行提早返回。鎖好了畜欄之後,他走進屋裡,卻發現他親愛的老婆跟情夫躺在床上。他遲疑了一會兒,抓起刀子把兩個人雙雙砍死。之後他向警方自首,並在法官面前為自己辯護,舉出一個看似單純的邏輯推論。他說他沒有殺死他的老婆和她的情夫,而是某個躺在他床上的陌生女人和她的情人。因為那個他認識、信賴並且甜蜜同居多年的「女人」,不可能會對「他」做出這種事,所以床上的女人和他「自己」都是另外兩個人。牧羊人對於這件令人震驚的替換感到堅信不疑,因為日食的超自然預兆支持著他的想法。當然,牧羊人願意扛下他短暫記得的另一個自己的刑責,但他要法官知道,被他殺死在自己床上的一對男女是兩個賊,不僅闖入他的屋子,更無恥地玷污了他的床。不管要在牢裡蹲幾年,等他刑期滿後,他打算出發找尋他老婆,因為打從日食那天起他就沒再見過她。找到她之後,也許在她的幫助下,他準備開始尋找遺失的另一個自己。

    所以,法官給這個牧羊人判了什麼罪?

    眾人向退休的上校提出各種解答,卡利普聽著,心想他以前在哪裡看過或聽過這個老掉牙的題目,可是怎麼也想不起出處。攝影師把沖洗好的照片傳給大家看,卡利普盯著其中一張,心想他或許能憶起自己究竟是怎麼知道這個禿頭男和他的故事。只要他想起來後,他似乎就能告訴那個男人他的真實身份是什麼,與此同時,另一張難以辨認的臉孔之謎也將得到解答,就好像攝影師的臉孔故事中所描述的情形。輪到卡利普的時候,他的結論是法官必須豁免牧羊人的刑責,他一邊說,腦中一邊想著,自己很可能已經讀出了退休上校臉上的隱藏意義:似乎,這名退休軍官剛開始說故事的時候,是某一個人,而在他說完之後,卻變成了另一個人。講故事的過程中發生了什麼事?在故事講完的時候,是什麼改變了他?

    接著輪到卡利普說故事,他開始敘述一個從一名專欄作家那兒聽來的事件,關於一位單身老記者的迷戀。這位老兄花了一輩子在巴比黎日報工作,負責綜藝消息的翻譯,並撰寫電影和戲劇評論。由於他對女人的衣著飾品比對女人本身更感興趣,因此他沒有結婚。他獨居在貝尤魯一條小巷中一間狹小的兩房公寓裡,只養了一隻看起來比他老而孤單的虎斑貓做伴。平靜的生活中惟一的起伏,是在晚年的時候,他開始閱讀馬塞爾·普魯斯特那似乎沒完沒了追尋過往回憶的小說。

    年老的記者愛極了這本書,甚至好長一段時間他根本沒興趣談其他話題,然而,他始終找不到別人願意像他這樣,投注心力辛苦讀完這本迷人的法文巨著。不僅如此,他甚至遇不到半個人能夠分享他的熱情。結果他只得退回自己的內心世界,把那些他讀過不知多少遍的書冊中的故事和場景一遍遍對自己述說。要是他一整天過得不順利,或是碰到一些冷漠、粗俗、貪婪而通常可以稱之為「沒文化」的人,又不得不忍受他們的無禮與粗野,這時他就會告訴自己:「我不在這裡,我人現在在家裡,在臥室裡,腦中正想著我的阿爾貝蒂娜正在隔壁房裡或睡或醒,或者正喜悅地傾聽著阿爾貝蒂娜踩著公寓地板的輕柔步伐!」每當他苦悶地走在外面街上時,他都會像普魯斯特小說中的敘述者那樣,假想有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正在家中等待,想像著阿爾貝蒂娜——就算只是和她隨便見個面都能帶給他極大的快樂——正在等待他,他幻想著阿爾貝蒂娜等他時會做什麼動作。等年老的記者回到那間暖爐永遠不夠暖的兩房公寓後,他會悲傷地記起阿爾貝蒂娜離開普魯斯特的篇章。瀰漫在冷清公寓中的哀淒之情滲入他的內心,他不停回想起種種情境,彷彿自己既是普魯斯特又是他的情人阿爾貝蒂娜:就是在這裡,他曾與阿爾貝蒂娜一起談話,一起歡笑;她總是先按了門鈴才來拜訪他;他那無窮無盡的陣陣妒火;共同去威尼斯旅遊的夢想。他不斷地回憶,直到悲喜交集的淚水從眼眶滑落。

    星期天早上他都和他的虎斑貓待在家裡,有時候當他讀到報紙上刊登的粗糙故事而感到惱怒,或是想起好奇的鄰居、冷漠的遠親或伶牙俐齒的無禮孩童嘴裡的譏諷時,他會假裝自己在舊櫥櫃的小抽屜裡找到了一枚戒指,並幻想那是阿爾貝蒂娜遺留下來,而被他的女傭法蘭絲在玫瑰木的書桌抽屜裡發現了。接著,他會轉身對假想的女傭說:「不,法蘭絲,」他壓低聲音,只讓虎斑貓聽得見,「阿爾貝蒂娜並沒有忘記。沒有必要把戒指還回去,因為阿爾貝蒂娜很快就會回來。」

    我們居住在一個多麼可悲而淒慘的國家啊,老記者心想,竟然沒有半個人知道阿爾貝蒂娜或普魯斯特。倘若哪一天出現了一個懂得阿爾貝蒂娜和普魯斯特的人,那天必然是轉機之日,沒錯,那時路上留著小鬍髭的同胞們也許就可以開始過更高尚的生活,也許到時候,他們將不再只因為一時的妒火就拔刀互砍,而會像普魯斯特那樣,在腦中喚起情人的影像,沉浸於天馬行空之中。所有那些為報紙寫文章的作家和翻譯家,自以為有文化修養的人,其實都是一堆愚鈍平庸之士,因為他們根本不讀普魯斯特,不曉得阿爾貝蒂娜,也不知道老記者讀過普魯斯特,更沒想過他本人既是普魯斯特又是阿爾貝蒂娜。

    故事最令人驚異的地方,不在於老記者以為自己是一本小說的主人翁或是它的作者,因為畢竟,任何一個土耳其人,只要迷上了哪一本國內同胞還沒讀過的西方經典,不用多久後,都會全心全意地開始相信自己不僅愛看這本書,甚至根本一手寫成了這本書。到頭來他對周圍的人越來越不屑,不單是因為他們沒讀過那本書,更由於他們寫不出和他一樣有水平的書。所以,最讓人驚訝的並不是老記者長久以來自以為是普魯斯特或阿爾貝蒂娜,而是沒想到有一天,他竟把多年來深藏於心的秘密透露給了一位年輕專欄作家。

    或許是因為老記者對年輕專欄作家有一份特殊的情愫,所以才會向他吐露心事。這位年輕人擁有一種神似普魯斯特和阿爾貝蒂娜的美:他的上唇冒出新生的短髭,體格健壯優美,臀部結實、睫毛密而長,此外,如同普魯斯特和阿爾貝蒂娜,他的膚色黝黑,身材略矮,絲般柔滑的皮膚泛著巴基斯坦人的古銅光澤。不過,相似點僅止於此。這位年輕俊美的專欄作家對於歐洲文學的品味,只限於法國小說家保羅·科克和意大利作家比提葛利,第一次聽見老記者的暗戀故事時,他的反應是哈哈大笑,接著他宣佈要把這則趣聞寫進自己的一篇專欄裡。

    老記者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錯,他懇求年輕俊美的同事忘記這一切,可是對方充耳不聞,只是繼續笑個不停。老記者回到家後,馬上明白自己的整個世界已然瓦解:置身於空蕩寂寥的房間裡,他再也想像不出普魯斯特的妒意、他與阿爾貝蒂娜相聚的時光,甚至是阿爾貝蒂娜後來的去向。全伊斯坦布爾只有他呼吸到並賴以維生的神奇愛情,他惟一能夠感到驕傲、無人能玷污的聖潔愛情,很快地,將會在成千上萬個愚蠢的讀者中,被人粗鄙地傳誦,這就好像強暴了他多年來奉為神祇的阿爾貝蒂娜。老記者好想去死。想到阿爾貝蒂娜的名字——那美麗的名字,那親愛的阿爾貝蒂娜,他的深情摯愛,她的移情別戀可以讓他嫉妒而死,她的離去使他憔悴絕望,而第一次見到她騎著腳踏車駛在巴爾貝克的景象,則叫他一輩子無法忘懷——將會被印在一張張報紙上,流落到一群愚蠢的讀者手中。這些人除了前總理的盜竊案件和最新廣播節目的錯誤聲明之外,從來沒讀過任何東西,他們將把報紙拿來鋪在垃圾筒下面,或是拿來墊尚未清腸去鱗的魚。

    就因為想到這一點,他才鼓起勇氣,下定決心打電話給那位有著絲緞皮膚和新生短髭的專欄作家,向他解釋,惟有他一個人能夠體會如此特別而無可救藥的愛情,如此的人性情感,他那卑微而沒有止境的妒意。他乞求專欄作家,永遠別在他的任何一篇專欄中提及普魯斯特或阿爾貝蒂娜。「更何況,」他又加強補充道,「你甚至沒讀過馬塞爾·普魯斯特的經典!」「誰的什麼經典?」年輕人問,他早已把這件事以及老記者的迷戀忘得一乾二淨。於是老人又重述了一遍他的故事,而這位漫不經心的年輕專欄作家再一次爆出大笑,興高采烈地說對啊,對啊,他非得把這則故事寫出來不可。或許他甚至覺得老頭兒實際上的確想要張揚這個題材。他便提筆寫下這則故事。在這篇有點像短篇小說的專欄裡,對於老記者的描述就像是你們之前聽到的:一個可憐、孤單的伊斯坦布爾老人,愛上了一本西方的奇異小說,幻想自己既是這本書的作者也是其中的主人翁。故事中的老記者也和現實中的老記者一樣,養了一隻虎斑貓。故事中的老記者也同樣因為看到自己在一篇報紙專欄中受盡嘲諷,而震驚不已。在這則故事中的故事裡,老記者也是在看到阿爾貝蒂娜和普魯斯特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上之後,而想要去死。在老記者最後幾個憂鬱夜晚的噩夢中,那出現於一層又一層故事中的孤獨記者、阿爾貝蒂娜和普魯斯特,不斷重複跌入那無止境、一個又一個的無底深井。每每半夜從噩夢中驚醒時,老記者再也無法感受到那份無人知曉的愛情喜悅。殘酷的專欄刊出後過了三天,人們破門進入他的房間,發現老記者已經在睡夢中平靜地死去,是那座不肯散發出半點熱氣的爐子所漏出的煤煙,使他窒息而亡。虎斑貓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但終究鼓不起勇氣去啃食它的主人。

    儘管內容悲傷,但這故事牢牢吸引了聽眾,使得大家情緒高昂了起來。有幾個人,包括幾位外國記者,從椅子上起身,隨著不知哪裡傳來的收音機音樂,和女孩們跳起舞來,就這樣又笑又鬧,直到酒吧打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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