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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塊地 文 / 芥川龍之介

    一塊地

    芥川龍之介

    阿住的兒子是在採茶剛剛開始的時候死去的。兒子仁太郎就像個癱子似的在床上足足躺了八年。這樣的一個兒子死了,人們說是阿住的「來世修好」,阿住本人的確也並不怎麼悲傷,當阿住在仁太郎的棺材前邊供上一炷香的時候,心裡倒有一種如釋重負般的輕鬆感覺。

    仁太郎的葬禮辦完之後,碰到的第一個問題是兒媳阿民的事。阿民有一個男孩。並且她替臥病的仁太郎把地裡的莊稼活差不多全承擔起來了。如果兒媳現在走了,不用說孩子沒人照顧,甚至連家裡的生活也維持不了。因此阿住想,等過了七七四十九天,就給阿民找個丈夫,讓她像兒子在世時一樣,擔起家裡的活來。她想找仁太郎的叔表兄弟與吉作贅婿。

    偏偏剛好在頭七的第二天早晨,阿民收拾起出嫁時的東西來了,阿住不禁大吃一驚。阿住那時候正領著孫子廣次在裡屋的走廊上玩。給孩子玩的玩具,是從學校偷來的一枝盛開的櫻花。

    「喂,阿民,俺不該把話一直門在肚子裡,是俺的錯,可是你,就這麼著把孩子和俺扔下走嗎?」

    阿住的聲音,與其說是責備,倒不如說是在訴苦。阿民沒有回過頭來,只是笑著說:「婆婆,看你說了些啥呀!」儘管是這麼一句話,阿住是多麼放心就別提了。

    「是呀,俺想你也不至於這樣……」

    阿住還在絮絮叨叨地傾吐著夾雜著怨氣的心願。同時她的話又漸漸勾起她自己的悲傷來了,幾行淚水終於順著滿是皺紋的面頰流了下來。

    「是啊,只要是你願意,俺也希望一輩子能住在這個家裡啊!——還有這麼個孩子呢,誰願意走呢!」

    不知不覺地阿民也流下了眼淚,把廣次抱到自己的膝蓋上,廣次好像特別害羞的樣子,一個勁兒惦記著扔在裡屋鋪席上的櫻花枝子……

    阿民和仁太郎在世的時候一樣,照樣悶頭在地裡幹活。但是招婿的問題,卻不像阿住打算的那樣容易解決。阿民對這種事兒好像完全沒有興趣。阿住一有機會,不是悄悄試探阿民的口氣,就是開門見山地和她談意見。然而阿民每次都說:「是呀,等來年再說吧!」馬馬虎虎應付過去。阿住對這個自然是既憂愁又高興。阿住一邊顧慮世上說三道四,一邊只好聽兒媳的話,等來年再說了。

    但是,到了第二年,阿民除了忙地裡的莊稼活,好像什麼也不想。阿住以比去年更懇切似的口氣,提出招婿的問題。這其中的原因,是她受到了親戚的責備和世人暗地裡的閒言冷語,使她有難言的苦衷。

    「可是呀,阿民,你現在還這麼年輕,沒有個男人可過不下去啊。」

    「過不下去又有啥法呀!不信你給咱家找進一個外人來看看。小廣會很可憐,你也會操心,而俺的操心勞累,就更不用提了!」

    「所以呀,俺才想把與吉招來啊,他最近說決不賭錢了!」

    「他是婆婆的親戚呀!可是對俺來說終究是個外人吶!哎,俺只好忍耐下去啦……」

    「可是話又說回來啦,你這個忍耐,可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啊!」

    「沒什麼啊!這是為了小廣哩。俺現在受點苦,咱家的地就不用分成兩份,就全是小廣的了!」

    「可是,阿民呀(阿住每當到這個時候,都是一本正經的,溫言細語的),別人的閒話可討厭啦。你今天在俺面前講的話,可以仔細講給別人聽聽……」

    她們兩個人的這種對話,不知道談過多少次了。然而阿民的決心,卻反而越來越堅決,沒有絲毫軟下來的樣子。阿民也真的沒有借助男勞力幫忙,自己既種白薯,又割麥子,莊稼活比以前幹得更起勁了。還不只如此,夏天喂母牛,即使是下雨天,她也出去割草。這種頑強的勁頭,本身就是眼下對招進外人一事所表示的一種強烈抗議。阿住也終於打消了招婿的念頭。當然,打消這個念頭,對於她來說未必就是不愉快的事情。

    阿民靠著女人家一雙手,支撐起一家的生活。這無疑也有出於「為了小廣」這樣一種至誠的願望在內,但是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在她的內心已經深深紮下根的遺傳的力量。阿民本是從貧瘠窮苦的山區搬到這一帶落戶的所謂「流浪者」的女兒。「你家阿民倒有和她的模樣很不相稱的氣力呀!最近我又看到她背著四大捆旱稻子走過去了!」——阿住已經好多次聽到鄰居的老婆婆說這樣的話。

    阿住為了對阿民表示感激,也在忙自己的活。領孫子玩,照管那頭牛,做飯,洗衣服,到鄰家去汲水等等——家裡的活也不少。可是阿住照舊彎著腰,在那裡高興地幹活。

    有一年深秋的晚上,阿民背著松葉捆,精疲力竭地回到家裡。阿住背著廣次,正在狹窄的堂屋1角落裡,燒木桶裡的洗澡水。

    1原文作土間,日本農村的房屋,進門處一般只鋪著土,叫土間,相當於我國舊式建築的堂屋。裡屋比土間高出一截,鋪地板或蓆子,脫了鞋再進去。

    「冷吧?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晚?」

    「今天比平時多干了點活。」

    阿民把松葉捆扔到水槽前,連沾滿泥土的草鞋也沒脫,就走到地爐1跟前。地爐裡燒著一個柞樹根,正閃動著紅色的火苗。阿住想要馬上站起身來。但是由於腰上背著廣次,不抓緊木桶邊緣,就不容易站起來。

    1原文作圍爐,日本農村的房屋,在地板上開個方洞,裝上地爐。

    「趕緊去洗個澡吧!」

    「顧不上洗澡,肚子餓呀!還是先吃點白薯吧!——有煮好的嗎,婆婆?」

    阿住搖搖晃晃地走到水槽旁邊,連鍋端來煮好的白薯,放到地爐旁邊。

    「早就煮好了等著你呢,涼了吧?」

    兩個人把白薯穿到竹籤子上,一塊兒放到地爐上去烤。

    「小廣睡得挺好吶!放到被窩裡多好啊!」

    「不行,今天挺冷,放下可就睡不安穩了。」

    阿民說著,大口大口地嚼著冒煙的白薯。這是只有勞動了一天的、疲勞不堪的農民才懂得的一種吃法。將要從竹籤子上掉下的一塊白薯,被阿民一口塞到嘴裡去。阿住覺得在自己的背上打著小小鼾聲的廣次沉甸甸的,同時在那裡一個勁兒地烤白薯。

    「像你那麼幹活,當然會比別人更餓了!」

    阿住不時用充滿感慨的目光盯著兒媳的臉。但是阿民什麼也不說,在冒煙的柴火光亮中,貪婪地嚼著白薯。

    阿民越干越不辭勞苦,不斷地擔起了男人的全部活計。有時候夜裡還提著馬燈,順著地壟間菜。阿住對於勝過男人的兒媳,總是懷著敬意。不,與其說是敬意,還不如說是畏懼。阿民除了地裡的和山上的活以外,其他的活都推給了阿住。近來甚至連她自己貼身圍的腰布也幾乎不洗了。即使是這樣,阿住從來也不訴苦,硬支撐著彎著的腰,拚命地幹活。而且碰到鄰居的老婆婆,還以一副認真的面孔誇獎兒媳:「你看,像阿民那麼幹,唉,俺就是什麼時候死了,家裡的事也用不著操心了!」

    可是阿民「幹活」的勁頭好像很不容易滿足。又過了一年,這次阿民提出了向河對岸的桑田發展的設想。照阿民說來,近五段步1的地只能拿到十來元的地租,實在是太不合算。與其這樣,還不如把那塊地改成桑田,餘暇養養蠶,只要是蠶繭的行情不落下來,一年就一定能到手一百五十元。然而阿住儘管愛錢,一想到忙上加忙,她就覺得實在受不了。特別是費工受累的養蠶,更是她絕對不能同意的。阿住終於帶著抱怨的語氣反對阿民了。

    1段步是日本的面積單位,一段步等於九公畝多一點。

    「這合適嗎,阿民?俺可沒有推脫的意思。雖說俺不想推脫,可是咱家沒有一個男勞力,可有個離不開人的孩子。現在的活就已經累得夠戧了!你可真是想得美,養蠶能辦得到嗎?你哪怕替俺稍微想想看!」

    阿民一聽婆婆訴苦,覺得再堅持,在情理上也太過不去。養蠶的念頭雖然放棄了,在栽種桑田上卻非常堅持己見。「你不用管了,桑田橫豎是我一個人干!」——阿民不服氣地看著阿住,譏諷地這麼說。

    從這以後,阿住又想起贅婿的事了。以前是因為擔心生活,顧慮世人說閒話,曾經多次想招個女婿。但是這一次,是想哪怕有片刻時間能逃脫家務活的勞累而開始想招贅女婿了。正因為如此,和從前相比,這次的招婿就不知道有多麼迫切了。

    那恰好是橘子地裡花朵盛開的時節,坐在油燈跟前的阿住,透過干夜活兒戴著的大花鏡,慢慢地又談起了招婿的事。然而盤腿坐在爐旁的阿民,一邊嚼著鹹豌豆,一邊說:「又是招婿,我不聽!」對婆婆連個好臉色也沒有給。

    如果在以前,這麼一說,阿住大體上也就算了。但是,這一次阿住硬是纏著勸說:「可是,話不能老這麼說。明天是宮下安葬的日子,正好這次輪到咱們家去挖墓穴。在這種時候沒有個男勞力……」

    「這有啥關係!我去挖墓穴!」

    「笑話,你是個婦道人家……」

    阿住本想強裝笑容。但是,看了阿民的臉色,她覺得貿然笑出來是太輕率了。

    「婆婆,是不是你想養老1了?」

    1原文作隱居,按日本舊式民法,家長在生前將其地位讓給繼承人,稱隱居,此舉多在兒女婚嫁之後。1947年廢止。

    盤腿坐著的阿民抱著膝蓋,冷冷地這麼刺了一句。被突然擊中要害的阿住,不知不覺地摘下了大花鏡。而為什麼要摘下來,她自己也不知道。

    「啥呀?你,怎麼說出了這種話!」

    「你在小廣爸爸死的時候,自己說的話不會忘吧?你說如果把咱家的地分成兩份,就對不起祖先……」

    「是啊!俺是這樣說過。可是,你也想想看。這不是此一時彼一時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阿住拚命地為招進一個男勞力而爭辯著。然而,阿住的意見連她自己聽來,也覺得站不住腳。這首先是因為她不能講出自己的真心話——也就是說,她不能道出自己是為了想過得舒服些。阿民看穿了婆婆的心思,一邊仍然嚼著鹹豌豆,一邊不容情地申斥婆婆。還不只這樣,阿住過去不知道兒媳有一張天生的能說會道的嘴巴,那也幫了不少忙。

    「那樣對你當然挺好呀,因為你先死啊。——可是,婆婆,你換了俺看看,總不能破罐子破摔啊!俺可不圖自己是清白啦,或者是傲氣地當一輩子寡婦。在腰酸腿痛睡不著覺的夜裡,俺也曾經仔細想過,這麼固執己見,也是出於無可奈何。雖然說無可奈何,可是轉過念頭一想,這都是為了咱家,為了小廣,於是俺就只好咬著牙幹下去了……」

    阿住只是茫然望著兒媳的面孔。這時她不知不覺地弄清了一個事實。就是不管她怎麼著急,直到她閉上眼睛那一天,她也不用想得到安閒。

    阿住等兒媳講完話之後,重新戴上大花鏡。然後半自言自語地這樣結束了自己的談話:「可是,阿民,在世上光講大道理是行不通的,你也該仔細想想啊!俺不再說什麼了!」

    過了二十分鐘,不知是村裡哪個年輕小伙子,用男中音唱著小調,慢慢地從門前走過去了。「年輕的嫂嫂,今天來割草。草兒啊,服服帖帖,開鐮割喲!」——小調的聲音離遠了後,阿住又透過老花鏡,偷偷看了一眼阿民的臉色。然而,阿民朝著油燈長長伸著兩條腿,連連打著哈欠。

    「怎麼樣,睡覺吧!好早點起來。」

    阿民剛剛這麼說完,伸手抓起一把鹹豌豆,然後吃力地從爐旁站起身來……

    從那以後有三四年時間,阿住默默地忍受著勞累。這好比是一匹常年勞累的馬一樣,嘗著套著軛的老馬所經歷過的那種苦楚。阿民照樣到外邊拚命幹地裡的活。阿住也照樣辛勤地幹著家務活。但是看不見的一根鞭子,在不斷地威逼著她。有時候因為沒有燒洗澡水,有時候因為忘記了曬稻子,有時候因為放牛,阿住經常受到性格倔強的阿民的諷刺和斥責。但是,阿住從來也不還嘴,一聲不響地忍受著勞累。這首先是因為她一向就有忍從的精神,其次是因為孫子廣次比對母親更依戀奶奶。

    實際上在別人眼裡看來,阿住幾乎和從前一樣,沒有什麼變化。如果稍有點變化的話,那只是不像從前那樣誇獎兒媳了。這樣細小的變化,並沒有特別引起別人的注意。至少是鄰居的老婆婆,還照樣說阿住是個「來世修好」的人。

    盛夏的一個火熱的晌午,阿住在堆房前葡萄架的濃蔭裡,和鄰居的老婆婆談閒天。四周除了牛棚裡的蒼蠅嗡嗡聲外,一片寂靜。鄰居的老婆婆一邊聊天,一邊吸著短短的捲煙。這是從兒子吸完的煙頭裡仔細收集起來的。

    「阿民呢?哦,割乾草去了嗎?年紀輕輕的,啥都肯幹!」

    「哪裡話呀,一個女人家與其到外邊去,俺看最好還是干家裡的活!」

    「不呀,喜歡干地裡活的人可比什麼都強啊。俺家媳婦過門已經七年了,別說是到地裡去,就是薅草也沒幹過一天呀!每天就是給孩子洗點什麼啦,拆拆縫縫自己的東西啦,就這麼過日子。」

    「還是這樣好啊!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自己也利利落落的,現在時興嘛!」

    「話雖這麼說,現在的年輕人都不願意幹莊稼活吶!——喲,方才是什麼聲音?」

    「方纔的聲音?你可真是的,那是牛放屁喲。」

    「是牛放屁呀?你瞧瞧真是的。——大熱天裡頂著太陽,在谷地裡薅草什麼的,年紀輕輕的,也夠辛苦的了!」

    兩個老太婆和睦地這麼閒談著。

    仁太郎已經死去八年多了,阿民用女人家一雙手支撐了一家人的生活。同時阿民的名聲不知什麼時候也傳到村子外邊去了。阿民已經不再是起早貪黑「幹活」的年輕寡婦了,更不是小伙子們的「年輕的嫂嫂」了。她卻成了媳婦的榜樣,今世節婦的模範。「你看看河對岸人家阿民!」——這樣的話和申斥一起從別人的嘴裡說了出來。阿住並沒有向鄰居的老婆婆講她自己的痛苦。而且連這種想法也沒有。但是在她的內心深處,雖然不是明確意識到,卻總有些信賴命運,她的這種信賴也終於成了泡影。現在除了孫子廣次以外,沒有一點指望了。阿住對已經是十二三歲的孫子,傾注了她全部的慈愛。然而這個最後的指望,也屢次遭到挫折。

    一個連續晴朗的秋日午後,懷裡挾著書包的孫子廣次,急急忙忙地從學校回家了。阿住在堆房前邊正靈活地揮動著菜刀,把蜂屋柿子1做成柿餅。廣次的身子輕鬆一跳,越過一張晾曬穀子的蓆子,把兩腳整整齊齊地並在一起,恭恭敬敬地對奶奶行了個舉手禮,然後臉上泛著認真的神色,沒頭沒腦地問道:「奶奶,俺媽真的是個了不起的人嗎?」

    1蜂屋柿子原產於日本岐阜縣美濃加茂市蜂屋町,果大,肉細,水分少,適宜作柿餅。

    「怎麼回事?」

    阿住手裡拿著的菜刀停下了,眼睛緊緊地盯著孫子的面孔。

    「是老師在上修身課的時候說的啊。他說,像廣次的母親那樣了不起的人,在這一帶找不出第二個來!」

    「是老師說的嗎?」

    「是,是老師說的。是撒謊嗎?」

    阿住起初很狼狽。連學校的老師都對孫子撒這麼大的謊——對阿住來說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意外的了。但是,暫短的狼狽之後,阿住突然火了,像變了一個人似地大罵阿民:「哎呀呀,撒謊啊,簡直是撒大謊!你媽那個人呀,只在外邊幹活,別人就看她了不起。可是她是個心眼壞透了的人啊!你奶奶快讓她給折騰死了,她盛氣凌人……」

    廣次吃驚地看著完全變了臉色的奶奶。過了一會兒,阿住又起了反作用,忽然哭了起來。

    「所以啊,你奶奶是指望你才活著的呀!你可決不要忘了啊!你轉眼就到十七歲了,那時候你可馬上找個媳婦,聽見了嗎?好讓你奶奶休息休息。你媽說等徵兵以後再說,這可太長啦,那怎麼等得了呢!你聽見了嗎?你應該對你奶奶盡爸爸和你兩個人的孝心呀!這樣,你奶奶也不會虧待你,奶奶什麼都給你……」

    「這柿子熟了也給我嗎?」

    廣次貪饞地摸弄著筐子裡的柿子。

    「那還用說,當然會給你啦!你年紀小,可是你啥都懂得。你可永遠也不要變心啊!」

    阿住哭著哭著又破涕笑了起來……

    在發生這個小事件的第二天晚上,為了點小事,阿住終於和阿民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這件小事,是阿住吃了阿民的白薯引起來的。然而兩個人越說越僵,阿民臉上浮著冷笑說:「你要是討厭幹活,那就只好死啦!」阿住聽了馬上失去了常態,像瘋了似地吼叫起來。那時廣次正枕在奶奶的膝上呼呼地睡著。阿住連孫子也不顧了,「小廣,你起來!」一邊把小廣搖晃醒來,一邊不停地罵著,「小廣,喂,你起來!小廣,喂,你起來,聽聽你媽說的什麼話呀!你媽讓俺死哪!你好好聽聽!到了你媽這一輩,倒是攢了幾個錢,但是這一町1三段地可都是你爺爺和奶奶開墾出來的呀!可是怎麼樣呢?你媽說俺要圖享清福,就讓俺死!——告訴你阿民,俺是會死的!死沒有什麼可怕的呀!不,俺可不聽你的吩咐。俺會死啊!一定會死!就是死了也纏住你!」

    1町是日本的面積單位,1町等於99.15公畝。10段為1町。

    阿住大吵大罵,和哭起來的孫子抱在一起,而阿民照樣一下子躺在地爐旁邊,裝沒聽見。

    然而阿住並沒有死。相反地在第二年立春前,自恃健壯的阿民卻得了傷寒,發病第八天就死了。當時,在這個小村子裡不知有多少人患了傷寒病。但是阿民在得病之前,為了給也是得傷寒病死掉的鐵匠辦葬禮,去幹了挖墓穴的活。在葬禮那一天,鐵匠鋪裡還有一個輪到要被送到隔離病院去的小徒弟。「你一定是那一天給傳染上了。」——阿住送走了醫生之後,對燒得滿面通紅的病人阿民,略微責備了一句。

    阿民的葬禮那一天下著雨。但是全村的人,上至村長,全都參加了葬禮。參加葬禮的人沒有一個不惋惜早死的阿民,同時也憐憫失去了最主要勞力的廣次和阿住。特別是村代表說,郡1政府原已決定近日內對阿民的勤勞予以表彰。阿住聽了這些話,只有低下頭表示謝意。「哎,這也是命裡該著呀!我們為了表彰阿民的事,從去年就向郡政府提出了申請,村長和我破費了火車錢,前後五次去找過郡長,真也是歷經辛苦呀!可是,我們已經斷了念頭,因此也請你死了心吧!」——為人很好的、禿頭的代表又加上了幾句詼諧的話,惹得年輕的小學教員用不愉快的眼神瞪著他。

    1郡是日本自古以來的行政區劃。1878年後郡上設府縣,郡下設町村。1921年廢除,現在只是地理上的區劃。

    阿民葬禮結束的那天夜裡,阿住在設著佛龕的裡屋一角上,和廣次睡在一張蚊帳裡。如果在平時,兩個人就在黑暗沉沉裡睡著了,但是,今天晚上佛龕上還點著明燈。同時舊鋪席上還飄蕩著消毒水的那種怪味。阿住可能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翻來覆去總也睡不著。阿民的死確實給她帶來了很大的幸福。她再也用不著幹活,也用不著擔心受什麼斥責了。家裡的儲蓄已經有三千圓,土地有一町三段左右。從此她和孫子可以每天隨便吃大米飯了,也可以隨意買一向喜歡吃的用稻草包包著的鹹鱒魚了。阿住在一生裡還從來沒有這麼輕鬆過。從來沒有這麼輕鬆過嗎?——這使她清楚地記起了九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天夜裡幾乎和今天夜裡的輕鬆感覺沒有什麼不同。那天是自己親骨肉的兒子結束葬禮的晚上。今天夜裡呢?——今天只是剛剛結束了給自己生了一個孫子的兒媳葬禮的晚上。

    阿住不由地睜開了眼睛。孫子緊挨在她的旁邊,露出一副天真的面孔,仰面朝大地睡著。阿住在端詳著這副酣睡的面孔時,漸漸地覺得她自己太悲慘了。同時也覺得和自己結了孽緣的兒子仁太郎和兒媳阿民,也都是悲慘的人。在這種感情變化中,九年間積累的憎恨和憤怒消逝了。甚至給她以慰藉的未來的幸福都消逝了。他們親屬三個人都是悲慘的人。然而,其中忍辱苟生的她自己,更是一個悲慘的人。「阿民呀,你為什麼死啊?」——阿住不知不覺地對剛剛死去的人這麼說著,於是淚水突然簌簌地落了下來……

    阿住聽到鍾敲過四點以後,好容易才疲勞地睡著了。但是,在那個時刻,在這茅草屋頂的上空已經迎來了寒冷的拂曉……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作

    呂元明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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