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導寺信輔的前半生:一種思想的畫面 文 / 芥川龍之介
一本所1
1本所原為東京市三十五區之一,今屬於東京都墨田區,系隅田川東岸的窪地。
大導寺信輔生在本所的回向院2附近。在他的記憶裡,這兒沒有一條街給他留下美麗的印象,也沒有一所漂亮的房子,特別是在他家附近,都是些專做地窖保險櫃的木匠啦,粗點心鋪子啦,舊傢俱店啦什麼的。這些人家前邊的道路,終年泥濘不堪,再加上這條道路盡頭就是御竹倉3的大水溝。飄浮著綠藻的這個大水溝,經常是臭氣熏天。他自然不能不對這些街道感到鬱悶。然而,本所以外的街道就更使他不快。從多屬非商業戶的山之手4開始,直到那整潔的店舖櫛比鱗次,從江戶時代沿襲下來的下町5一帶,都使他感到某種壓抑。比起本鄉和日本橋6來,他勿寧是更愛寂靜的本所,愛本所的回向院、駒止橋、橫網、排水渠、榛木馬場、御竹倉的大水溝。這與其說是愛,也許莫如說更接近於憐憫。但是,即便是憐憫吧,時至三十年後的今天,每每出現在他夢境裡的仍然是這些地方……
2回向院是佛寺,在本所元町。回向是佛語,意為死者祈求冥福。
3御竹倉,也作御竹藏,靠近本所隅田川。
4山之手即高崗之意,此處指東京文京、新宿區一帶,明治時代是官吏。知識分子居住區。
5下町即低處街道之意,此處指東京台東、千代田、中央、港區一帶,江戶時代以來的商業區。
6日本橋原是東京市三十五區之一,現在屬於東京都中央區,系金融、商業的中心。這裡有一座同名的橋。
從信輔懂事的那天起,他就一直愛著本所的街道。連街道樹都沒有的本所的街道,經常是塵土飛揚。然而,教給幼小的信輔認識自然美的,仍然是本所的街道。他是在路窄人雜的街道上,吃著粗點心成長起來的少年。對於受過這種培育的他來說,農村——特別是稻田很多的、位於本所東邊的農村,並沒有引起他多大的興趣。這是由於他在周圍所看到的,與其說是自然美,不如說是自然丑。然而本所的街道哪怕是缺乏自然景色,而那些點綴在屋頂上的草和輝映在水窪裡的春天的雲,也都給他顯示出出眾的美。他由於這些美而不知不覺地愛上了自然。可是使他對自然美逐漸打開眼界的並不限於本所的街道。書本——他在小學時代就愛不釋手的德富蘆花1的《自然與人生》,以及拉波克2的《論自然美》的譯本,當然都使他受到了啟發。但是,在認識自然方面給與他最大影響的,仍然是本所的街道。人家也罷,樹木也罷,往來通行也罷,都是非常寒磣的街道啊!
1德富蘆花(1868-1927),日本作家。
2拉波克(1834-1913),英國考古學家、人類學家。
實際上,在認識自然方面給與他最大影響的,仍然是本所非常寒磣的街道。他在後來常常到本州各地去作短期旅行。然而粗獷的木曾3的自然常常使他心神不寧。優美的瀨戶內海4的自然也常常使他倦怠發悶。比起這些自然來,他更愛寒磣的自然。特別是愛那些在人工文明裡殘喘倖存下來的自然。三十年前的本所到處還殘存著這種美——排水渠的柳樹,回向院的廣場,御竹倉的雜木林。他沒有像他的朋友那樣去日光5和鐮倉6,而是每天早晨,和父親一起在他家附近散步。這對當時的信輔來說,真是莫大的幸福,但是他卻不好意思洋洋得意地把這種幸福講給朋友聽。
3木曾,也作木曾谷,位於日本本州長野縣西南部木曾川上游的溪谷地區。
4瀨戶內海是由日本本州、四國和九州環繞的內海,散在著大小島嶼三千餘。
5日光是日本櫔木縣的城市,有日光國立公園。
6鐮倉是日本神奈川縣東南部的城市,鐮倉幕府遺址及寺廟等所在地,風景區。
朝暉將要消逝的一個早晨,父親和他像往常一樣到百木杭去散步。大川1河岸的百木杭是釣魚人最喜歡的地方。然而這一天舉目四望,看不到一個釣魚人。廣闊河岸的石垣間,只有小船在微微蕩動著。他想問父親,今天早晨為什麼看不見釣魚人。但是,還沒等開口,就忽然發現了答案。在搖動著朝暉的波浪裡,有一具禿頭的屍體,漂浮在河邊惡臭的水草和積著垃圾的參差不齊的木頭樁子中間——那天早晨的百木杭,至今他仍然歷歷在目。三十年前的本所在多情善感的信輔的內心裡殘留著無數值得懷念的畫面。而這天早晨的百木杭的這個畫面,就成為投向本所街道精神陰影的全部!
1大川是隅四川下游的別稱,流過東京。
二牛奶
信輔是個一點也沒有吃過母親奶汁的少年。原來身體很弱的母親,就連生育了獨生子的他之後,也沒有給他一滴奶汁吃。不僅這樣,由於家境貧寒,請乳母也是徒費商量的一個問題。因此從他生下時開始,就是靠吃牛奶養育起來的。這對當時的信輔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值得憎恨的命運。他很看不起每天早晨送到廚房裡來的牛奶。他羨慕那些就算是什麼也不懂,至少懂得吃媽媽奶汁的朋友們。當他進了小學的時候,年輕的叔母也許是為了拜年還是幹什麼來了,乳房脹得難受。把奶汁往黃銅漱口杯裡擠,卻怎麼擠也擠不出來。叔母皺著眉頭,半開玩笑地對他說:「奶給信娃吃吧?」然而,靠吃牛奶長大起來的他,當然不知道這奶怎麼個吃法。叔母最後找來鄰居的孩子——一個專做地窖保險櫃的木匠的女孩兒,吮她發硬的乳房。叔母的乳房,在豐滿的半個圓球上,佈滿了青色的靜脈脈絡。非常靦腆的信輔,就算是能吸奶吧,他也決不肯去吸叔母的奶的。但是,不管怎麼樣,他仍然憎恨鄰居家的女孩子。同時也憎恨給鄰居家女孩子吸奶的叔母。這件小事在他的記憶裡留下了極為難堪的嫉妒。但是,除了這個之外,他的Vitasexualis1在當時也許已經開始了……
1拉丁文:性慾生活。
信輔除了瓶裝牛奶之外不知道什麼是母親的奶,這一點他深以為恥。這是他的秘密。是絕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的他的一生的秘密。這個秘密還和他當時的某種迷信結合在一起。他是個大腦袋的、瘦得可怕的少年。不但靦腆,他還是個連看到肉鋪子雪亮的砍刀都發抖的少年。這一點,——特別是這一點,和穿越伏見鳥羽戰役2的槍彈、平時以驍勇自負的父親,毫無相似之處。總之不記得是從幾歲開始,也不知道是根據什麼理論,他確信他不像父親是由於牛奶的緣故。晤,他還確信身體弱,也是由於牛奶的緣故。假如是由於牛奶的緣故,在關鍵時刻稍一示弱,他的秘密必然會被他的朋友們看破。為了這件事,他時時刻刻準備接受他的朋友們的挑戰。不用說這種挑戰一次也沒有發生。有時候他不用竿子也跳過了御竹倉的大水溝。有時候不用梯子,他也爬上了回向院高大的銀杏樹。有時候他也會和他的朋友中的某個人,相互出手打起架來。當信輔走到水溝跟前的時候,不由地就覺得膝頭髮抖。可是一橫心全當看不見,使盡全身力氣一跳,就跳過飄浮著綠藻的水面。當他往回向院高大的銀杏樹上爬的時候,當他和他的朋友中的某個人要打起來的時候,這種恐怖和躊躇也會向他襲來。但是他在這時候勇敢地把這些征服了。這也許是產生於迷信吧,不過肯定是由於斯巴達式的訓練。這個斯巴達式的訓練,在他的右膝蓋留下了一生也不會消失的傷痕。他的性格也許是——信輔至今記得盛氣凌人的父親責備他的話:「你這個人就是不爭氣,不管幹什麼都沒有毅力。」
2伙見鳥羽戰役,也作鳥羽伏見戰役,1868年初德川幕府保守派同薩摩、長州藩倒幕派在京都郊外鳥羽、伙見地方發生衝突,以薩長藩為主力的新政府軍擊敗了三倍於己的敵人,結束了幕府的統治。
但可慶幸的是他的迷信逐漸地消逝了。不單是這樣,他還在歐洲史裡發現了對他的迷信近似反證的東西。書裡的一節說,給羅馬國家創始人羅慕路斯1餵奶的是一隻狼。打那以後他對不知道母親的奶是什麼這件事,進一步淡薄了。而且他還為吃牛奶這件事驕傲起來了。信輔仍然記得他進中學那年春天,他和上了年紀的叔父一起,到當時叔父經營的牧場去的事。他清楚地記得他好不容易爬上牛欄,把穿著學生制服的胸脯靠在欄杆上,給走到跟前的白牛喂乾草。牛往上看著他的臉,安靜溫和地向乾草伸出了鼻子。他看著牛的面孔,突然發現那牛的瞳孔裡有什麼接近人的東西。這是胡思亂想嗎?——也許是胡思亂想。但是,在他的記憶裡總是有一頭大白牛,在仰頭看著花兒盛開的杏樹枝下倚著欄杆的他。親切地、依戀地看著……
1羅慕路斯,也譯作羅慕洛,傳說中羅馬城的建立者。據說他和他的孿生兄弟勒莫斯都是戰神馬爾斯之子。被其篡奪了王位的叔叔扔到河裡,後被一隻母狼所救,並把他們餵養成人。
三貧困
信輔的家庭是貧困的。可是他們的貧困並不是住在連簷房裡的下層階級的那種貧困,而是為了保持體面不得不忍受更多的痛苦的中下層的貧困。他的退休官吏的父親,除了一點點存款利息之外,一年有五百圓的養老金,加上女僕在內的全家五口人只能靠這個餬口。因此,必須節儉而又節儉。他們住在包括門廳在內共五間房的住宅裡——是個有著小小庭院並有街門的家。然而很少有誰做上一件新衣服。父親常以晚酌自娛,但那只是不足以待客的劣酒。母親也在和服外褂下邊遮掩著滿是補釘的腰帶。至於信輔——他仍然記得經常散佈著假漆味兒的他的桌子。桌子雖是買的舊貨,但上面鋪著綠色的呢絨,閃著銀光的抽斗的金屬拉手,乍一看還顯得蠻漂亮。但是,事實上呢絨已經很薄了,抽斗從來也沒有順利地開合過。這與其說是他的桌子,還不如說是他家的象徵!是不得不經常修飾體面的他家生活的象徵!
信輔憎惡這種貧困。哦,時至今日當時的憎惡在他內心的深處,仍然殘留著難以消失的反響。他買不起書,也上不了暑期進修學校,也穿不上新大衣。可是,他的朋友們卻總是享用著這些。他羨慕他們,有時候也嫉妒他們。可是他不肯承認他的這種嫉妒和羨慕。這是因為他瞧不起他們的才能。然而對於貧困的憎惡,並沒有因此而有多少改變。他對舊鋪席、對暗淡的洋燈、對常春籐畫快剝落了的紙隔扇、對家裡的一切寒磣相,都憎惡。但是,這還算好的。因為寒磣,他甚至對生了他的雙親也憎惡。特別是憎惡比他身材矮、禿了頭的父親。父親經常參加學校保證人會議。信輔恥於在他朋友面前看到這樣的父親。同時對看不起生身之父的他本人內心的卑鄙也感到憎惡。他模仿國木田獨步寫作的《勿自欺記》,在發黃的一張格紙上留下這樣一段話:「我不能愛我之父母。否,並非不能愛之。我雖愛父母本人,卻不愛父母之外表。常雲以貌取人,君子所恥,況父母之貌乎!然無論如何,我終不能愛父母之外表……」
然而比這種寒磣更引起他憎惡的,是由於貧困而產生的虛偽。母親在「風月」1點心盒裡裝進蛋糕,當禮品送親戚。可是,那裡邊裝的東西哪是什麼「風月」的,那是附近點心鋪的蛋糕啊!父親——也儼乎其然地教育他要「勤儉尚武」。根據父親的教導,除了一本陳舊的《玉篇》2之外,就是買《漢和辭典》也仍然是一種「奢侈文弱」!不單單是這樣,信輔本人之善於謊言,也不亞於他的父母。每月有五角零用錢,他總想額外弄到一些,哪怕是多一分錢也好,以便買比什麼都渴求的書和雜誌。他時而說找回來的錢丟了,時而說要去買筆記本,時而說要交學友會的會費——在一切行之有效的口實之下,騙父母的錢。即便是這樣,錢還是不夠用的時候,就巧妙地騙取雙親的歡心,好把下個月的零用錢弄到手。他尤其諂媚溺愛他的老母親。當然,他對自己的謊話和對雙親的謊話一樣,是很不喜歡的。但是他說了謊。大膽地、狡猾地說謊。這對他來說,比什麼都特別需要,但同時又使他得了病態的愉快——好像殺了什麼天神似的愉快。在這一點上他確實和品行不端的少年差不多了。他的《勿自欺記》的最後一頁,記載著這樣幾行字:
獨步謂彼戀眷戀愛,吾則厭惡憎惡。對於貧困,對於虛偽,對於一切之憎惡均厭惡之……
1「風月」是日本明治時期東京的一家名糕點鋪,現仍營業。
2《玉篇》是一部文字學著述,中國南朝梁陳之間顧野王撰,共三十卷。
這道出了信輔的衷曲,不知什麼時候他產生了厭惡那種憎惡貧困的心情。這種雙重的憎惡,使他在滿二十四歲之前一直苦惱。當然他也不是全然沒有一點幸福的。每次考試他都取得第三名或第四名的成績。還有一個低年級的美少年,主動地向他表示了情愛。可是這些對信輔來說,只是陰沉的天空露出的一絲陽光。憎惡比什麼感情都沉重地壓在他的心上。不僅如此,憎惡不知什麼時候在他的心上留下了難以消除的痕跡。他在擺脫了貧困之後,仍然不能不憎惡貧困。同時,也和對待貧困一樣,也不能不憎惡奢侈。——對這種奢侈的憎惡是中流下層階級的貧困給打下的烙印。或者說僅僅是中流下層階級給打下的烙印。他直到今天仍然感覺到他內心的這種憎惡,感到必須同這種貧困作鬥爭的小資產階級的道德的恐懼……
正好在大學畢業的秋天,信輔去看望法律系的一位同學。他們在牆壁和紙隔扇都陳舊了的八鋪席的客室裡談話。從身後進來一位六十來歲的老人,信輔從這位老人的面孔——酒精中毒的老人的面孔,直感到是個退休的官吏。
「我的父親。」
他的同學向他作了簡單的介紹。老人以置若罔聞的傲岸態度對待信輔的問候,便向裡屋走去,並說:「請慢慢談吧。那邊還有椅子。」誠然有兩把帶扶手的椅子,放在黑暗的廊下。但是,這是坐背很高的、紅椅墊已經褪色的半個世紀前的舊椅子。信輔從這兩把椅子看到了整個中流下層階級。同時他也感覺到,他的朋友也和他一樣,以父親為羞恥。這件小事刻骨銘心般地保留在他的記憶之中。這種思想在今後的他的內心之中說不定還會留下許多雜亂的陰影。但是,總而言之,他首先是一個退休官吏的兒子啊!是比起下層階級的貧困,而更情願追逐虛偽的中流下層階級的貧困生活中生下來的一個人啊!
四學校
學校給信輔留下的也只是暗淡的記憶。他在大學學習期間,除去不要作筆記的兩三門課程之外,對學校的任何課程從來也沒有產生興趣。但是,從中學到高等學校,從高等學校到大學,通過這樣幾級學校,是擺脫貧困的唯一出路。不過信輔在中學時代是不承認這種事實的,至少是沒有明確地承認過。可是從中學畢業的時候開始,貧困像烏雲似地壓在信輔的心上。他在大學和高等學校的時候,有好幾次想要輟學。然而,貧困的威脅正預示著暗淡的將來,輕率之舉便作罷了。當然他憎惡學校。特別是憎惡約束很多的中學。門衛的喇叭傳來的聲響是多麼苛刻呀!體育場上的白楊,憂鬱的顏色是多麼濃重呀!信輔在那兒學到的是:歐洲歷史的年代,沒搞過試驗的化學公式,歐美某城市的居民數——都是些沒用的小知識。這些只要稍微努力的話,當然算不得是苦事。但是,將這是無用的小知識這一事實忘掉,卻是困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記》裡說過,要是迫使囚犯從事無謂的勞動;諸如把第一個桶裡的水往第二個桶裡倒,再把第二個桶裡的水往第一個桶裡倒,他就會自殺。信輔在灰色的校舍裡——在樹幹很高的白楊樹的婆娑中,體驗了這些囚徒體驗過的精神痛苦。不僅此也……
不僅此也,他最憎恨的是中學時的老師。老師作為個人當然並不是壞人。但是「教育上的責任」——特別是對學生的處罰的權利,使他們自然而然成了暴君。他們為了把他們的偏見移植到學生的心靈裡,而不擇一切手段。另外他們之中,有一個老師——一個諢名叫不倒翁的英語老師,經常以「傲慢」為由對信輔課以體罰。可是「傲慢」的原由,歸根結蒂只因為信輔讀了獨步和花袋1。他們之中還有一個人——是左眼裝著義眼的國語漢文老師。這個老師對他不喜歡武術和運動競賽很不滿意。因此多次嘲笑信輔說:「你是女人嗎?」信輔有時也用咄咄逼人的調子說:「先生是男人嗎?」老師對他的傲慢不遜不加懲罰當然不會了事的。重讀他那本紙色變黃的《勿自欺記》,這種使他蒙受屈辱的事情是不勝枚舉的。自尊心很強的信輔,為了倔強地保護他自己,總是抗拒這種屈辱。否則他也就會像品行不端的少年那樣輕侮他自己了。他的自強之術,當然求之於《勿自欺記》……
子蒙惡名雖多,可分為三:其一文弱也。所謂文弱者,重視精神力量甚於肉體力量也。
其二輕佻浮薄也。所謂輕佻浮薄者,不愛功利,但求善美之謂也。
其三傲慢也。所謂傲慢者是在他人面前堅持自己之所信。
1花袋即田山花袋(1871-193),日本作家。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老師都迫害他。他們之中有的人,曾招待他和全家人一起喝過茶。他們之中還有人借給他英文小說看過。他還記得他在四年級畢業的時候,從借來的這些小說裡看到了《獵人筆記》1的英譯本,很高興地讀完了。但是,「教育上的責任」常常妨礙他們和一般人的親切交往。這是因為在得到他們的好意的同時,還潛藏著某種對他們的權力的謙卑諂媚。不然的話就是由於潛藏著對他們的同性戀的醜惡謅媚。每當他來到他們面前,總是舉止拘謹。不僅這樣,有時或者笨拙地向紙煙盒伸出手去,或者信口吹噓買站票看戲的事。他們當然把這種粗魯行為解釋為不遜的結果。這樣解釋也誠然合情合理啊!事實上他從來就不是招人喜歡的學生。他在箱子底藏著的舊照片,照的是一個身體和大腦袋不相稱的、只是眼睛炯炯有神的、病弱的少年。而這個氣色不好的少年卻不斷提出刁鑽的質問,以折磨為人很好的老師作為無上的愉快!
1《獵人筆記》是俄國作家屠格涅夫(1818-1883)的著名作品,內容描寫沙皇俄國農奴制度下農民的悲慘生活。
信輔每次考試成績都是最高分數。然而在操行分數上,他沒有一次超過六分2。他想像得到,六這個數字在教員辦公室裡引起的冷笑。實際上以教師給的操行分數作擋箭牌,對他加以嘲笑那也是事實。由於這個六分,他的成績從來也沒有使他能超過第三名。他憎恨這種報復。憎恨進行這種報復的老師。現在——不,現在他不知不覺地已經忘記了當時的憎恨。中學對他來說是一場噩夢。然而噩夢未必就是不幸的。至少他由於這個原因養成了忍受孤獨的性情。不然的話他前半生的道路會比今天更苦啊!他像做夢似地也成了幾本書的作者。但是帶給他的東西,畢竟還是落寞的孤獨。已經安於這種孤獨的今天——或者自知除了安於這種孤獨之外別無他法的今天,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往昔,使他遭受痛苦折磨的中學的校舍,毋寧是展現在美麗的薔薇色的曙光中。誠然,運動場上的白楊樹,那鬱鬱蒼蒼的樹梢上的寂寞的風聲,依舊響在他的耳邊……
2日本戰前學校實行操行分數制,分為十級(一至十分),六分剛剛及格。
五書
信輔對書的熱情,是從小學時代開始的。引起他的這種熱情的東西,是藏在父親的書箱箱底的帝國文庫1本《水滸傳》。這個大腦袋的小學生在暗淡的燈光下,把《水滸傳》反覆讀過好多遍。不僅這樣,當他合上書本時,他就想像替天行道的旗幟啦,景陽崗上的老虎啦,還有菜園子張青房樑上掛著的人腿啦。這是想像嗎?——然而這個想像比現實還要真實。他不知多少次手持木劍,對著院子裡掛著的曬乾菜,和《水滸傳》裡的人物——一支青扈三娘、花和尚魯智深格鬥。三十年來,這種激情一直在支配著他。他清楚記得他曾經多次把書放在面前而徹夜不眠。哎,豈止這樣,在桌上,車上,廁所裡——有時候在路上,他也熱心地耽讀著。當然,打《水滸傳》以後,他沒有再操過木劍,但他不止一次,為書上的事時而笑,時而哭,進入了「移人」忘我的境界,也就是說變成書裡的人物了。他就像天竺的佛那樣超脫了無數的人生前世,變成了伊凡·卡拉馬佐夫2,變成了哈姆萊特,變成了公爵安德烈3,變成了唐璜4,變成了靡非斯特5,變成了列那狐6,——並且這之中有的人物也並不是興至一時的忘我。在一個秋天的午後,他為了要零花錢,去訪問過叔父。叔父是長州萩7這地方的人。他就特意在叔父面前,滔滔不絕地論起維新的偉業,對上至村田清風8,下至山縣有朋9的長州人材都加以讚揚。然而這個充滿了虛偽的感激、臉色蒼白的高等學校的學生,與其說是當時的大導寺信輔,還不如說是比他小的於連·索黑爾——《紅與黑》的主人公。
1帝國文庫是日本明治時期由博文館出版的日本中世、近世的文學作品叢書,共五十卷。coc22伊凡·卡拉馬佐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著長篇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主人公。
3安德烈是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所著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的主人公之一。
4唐璜是西班牙傳說裡的放蕩人物,為西歐文學創作的重要題材,莫裡哀的喜劇、莫扎特的歌劇、拜倫的長詩都曾以唐璜作主人公。
5靡非斯特是德國作家歌德(1749-1832)的詩劇《浮士德》中的魔鬼。
6列那狐是中世紀德國傳說中的狡猾的狐狸。
7長州藩領有周防、長門二國,在今山口縣。萩在山口縣中部,曾是長州藩的政治中心,明治維新的很多志士出身於此地。
8村田清風(1783-1855),日本德川幕府末期的長州藩士,主張日本維新。
9山縣有朋(1838-1922),長州藩出身的日本軍人、政治家。
這樣的信輔,當然一切都是從書本裡學來的。至少可以說不依賴書本的事,他一件也不曾做過。實際上他為了理解人生,並沒有去觀察街頭的行人。倒可以說,為了觀察行人,他才去瞭解書本裡的人生。或者說不定這也是通曉人生的迂迴之策。但是街頭的行人,對他來說也只是行人而已。他為了瞭解他們——為了瞭解他們的愛,他們的憎,他們的虛榮心,就是讀書。讀書——特別是讀世紀末歐洲產生的小說和戲劇1。他在這冰冷的光輝中總算發現了在他面前展開的人間喜劇。或者說吧,發現了善惡不分的他自身的靈魂。這也不只限於人生。他發現了本所許多街道上的自然美,可是,靠了幾本愛讀的書——特別是元祿的徘諧,他觀察自然的眼光才變得尖銳了一些。由於讀了這些,他發現了「京都附近的山勢」2,「鬱金香地裡的秋風」3,「海上陣雨裡的主帆和偏帆」4,「黑夜裡飛過的蒼鷺的叫聲」5——發現了本所的街道未曾使他懂得的自然美。這種「從書本到現實」,常常是信輔的真理。他在自己的半生中也曾對幾個女性產生過愛情。然而她們卻沒有一個使他懂得女性的美。至少沒有使他懂得書本以外的女性美。「透過陽光的耳朵」和「落在面頰上的睫毛的影子」,他都是從戈蒂耶6、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那裡學來的。正是由於這些,信輔今天才懂得女性的美,不然的話,他也許只能懂得女性的性……
1指十九世紀末葉歐洲資本主義國家的文學所產生的頹廢、沒落的傾向。
2見《續猿蓑》,全句是:「松蕈喲,京都附近的山勢!」俳人廣瀨惟然(?-1710)作。
3見《猿蓑》,全句是:「早晨的露水喲,和鬱金香地裡的秋風。」徘人凡兆(?-1714)作。
4見《猿蓑》,全句是:「忙匆匆呀,海上陣雨裡的主帆和偏帆!」徘人向井去來(1561-1704)作。
5見《續猿蓑》,全句是:「閃電伴著黑夜裡飛過的蒼鷺的叫聲。」俳人松尾芭蕉(1644-1694)作。
6戈蒂耶(1811-1872),法國詩人、小說家。
可是貧窮的信輔卻沒有辦法隨心所欲地買他要讀的書。他想方設法來擺脫這種困難,第一是依靠圖書館,第二是依靠借書鋪,第三是依靠招來吝嗇之譏的他的節儉。他清楚地記得面對大水溝的借書鋪,為人很好的借書鋪的老婆婆,以及老婆婆所從事的做花簪的家庭副業。老婆婆很信任好容易上了小學的「哥兒」的誠實。但是,這個「哥兒」卻神不知鬼不覺地發明了裝扮成找書的樣子,偷偷地讀書。他也還清楚地記得舊書店一家挨一家的二十年前的神保町大街,舊書店的屋頂後面,可以看到陽光照射著的九段阪1的斜坡。當然那時的神保町大街既不通電車,也不通馬車。他——十二歲的小學生,胳肢窩下夾著飯盒和筆記本,為了上大橋圖書館2,多次在這條大街上往復。往復路程一里半。從大橋圖書館又上帝國圖書館3。他仍然記得帝國圖書館給他的第一個印象。——對高高的圖書館大廳頂棚的恐懼,對高大的窗子的恐懼,對坐滿無數椅子的無數的人們的恐懼。但是,恐懼幸而在去過兩三次之後就消失了。他很快地就對閱覽室、對鐵的階梯、對目錄箱、對地下食堂有了親密的感情。這之後他又到了大學圖書館和高等學校圖書館。他在這些圖書館裡不知道借過幾百冊書。而在這些書裡,也不知道愛上了幾十本書。然而——
1九段阪是從市谷經靖國神社至神田的長坡,在東京千代田區。
2大橋圖書館是博文館負責人大橋新太郎創建的私立圖書館,在東京千代田區。
3帝國圖書館是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的分館,上野圖書館的舊稱。
然而他愛的——幾乎不管內容如何都愛的,還是他自己買的書。信輔為了買書,連咖啡館也不去。可是,他的零用錢總是不夠用。他為了解決零用錢,每週三次給一個親戚家的中學生教數學(!)。即便是這樣錢仍不夠用的時候,就不得不去賣書了。然而賣書的價錢,還不到買新書的一半價。不僅如此,把長年保存的書賣給舊書店,常常是他的悲劇。他曾在一個細雪飄落的夜晚,瀏覽神保町大街的一家又一家的舊書店。他在一家舊書店裡發現了《扎拉圖斯拉》1。這不是一本普通的《扎拉圖斯拉》。這是兩個多月之前,他賣掉的沾滿手垢的《扎拉圖斯拉》。他仁立在店頭,東一段西一段地讀這本舊的《扎拉圖斯拉》。重讀起來愛不釋手,漸漸產生了懷念之情。
1扎拉圖斯拉生於公元前七世紀,七十七歲時死去,據說是古代波斯拜火教的始祖。此處指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唯意志論者尼采(1844-1900)的哲學著作《扎拉圖斯拉如是說》(1883-1891)。此書採用散文敘事詩的體裁,假托扎拉圖斯拉作為預言家,下山向大眾宣揚「超人」思想。
「這本書多少錢?」
站立了十幾分鐘之後,他把《扎拉圖斯拉》拿到舊書店的女老闆那兒問。
「一圓六角錢,您如果喜歡,那就給一圓五角錢吧!」
信輔記得這本書只賣了七角錢。然而,討價還價的結果,好容易以賣價的兩倍——一圓四角錢,終於又一次把它買了下來。雪夜的路上,房屋和電車都籠罩在一種說不上來的微妙的寂靜中。他在這條大路上回到很遠的本所的途中,不時感覺出他衣袋裡鐵青色封面的《扎拉圖斯拉》。而同時他喃喃自語,幾次嘲笑著自己……
六朋友們
信輔從來不能不問才能怎樣就去交朋友。譬如說哪怕是什麼樣的君子也好,除品行之外簡直毫無長處的青年,對他來說就是沒有用的路人——不,還不如說是每次見面他都少不了要予以挪揄的丑角。這對操行是六分的他來說,是理所當然的態度。他從中學到高等學校,從高等學校到大學,在經歷幾個學校的過程中,不斷地對他們加以嘲笑。當然他們之中有人對他的嘲笑很氣憤。但其中也有人是十足的模範君子,對他的嘲笑渾然不覺。他在被斥之為「討厭的傢伙」時,常常略感到愉快。然而,不論怎麼嘲笑也沒有任何反響,就只能使他憤恨。另外還有這樣一個君子——某高等學校文科的學生,利文斯通1的崇拜者。住在同一個宿舍裡的信輔,有一次對他信口開河地說,連拜倫讀利文古斯頓的傳記時都感動得哭泣不止。爾來已歷二十年的今天,這位利文斯通的崇拜者在某基督教會的機關雜誌上,照舊歌頌利文斯通。而他的文章是用這樣一行文字開始的:「連惡魔詩人拜倫讀了利文斯通的傳記都竟然流淚,這教給了我們什麼呢?」
1利文斯通(1813-1873),英國傳教士,橫越非洲的探險家,著有《南非傳教旅行考察記》等書。
信輔從來不能不問才能怎樣就去交朋友。即使不是君子,如果他是沒有強烈求知慾的青年,對他來說仍是陌生的路人。他並不希求他的朋友們都那麼溫文爾雅,他的朋友們是沒有青年人的熱情的青年人也未始不可。唔,他對親密的朋友倒是畏懼的,然而他的朋友們應該具有頭腦。應該有頭腦——有極其聰明的頭腦。不管是多麼漂亮的年輕人,都不如擁有這種頭腦的人更為他所喜愛。同時也不管是什麼樣的君子,都不如擁有這種頭腦的人更為他所憎惡。實際上他的友情總是在某些愛中孕育著憎惡的情感。信輔至今還堅信,在這種情感之外沒有友情。至少他相信在這種情感之外,沒有不帶HerrundKnecht1氣味的友情。況且當時的朋友們,在另一方面正是互不相容的死敵。他以自己的頭腦為武器不斷不息地同他們格鬥。惠特曼2,自由詩,創造的進化3——幾乎到處都是戰場。他在這些戰場上,或者打倒他的朋友們,或者被他的朋友們打倒。這種精神上的格鬥,簡直是由於他最嗜好屠殺而挑起來的。然而在這個過程中自然而然表現出新的觀念和新的美的格調,那也是事實。午夜三點的蠟燭的火焰怎樣照耀著他們的爭論,武者小路實篤的作品又是怎樣支配了他們的爭論。……信輔非常清楚地記得九月的一個夜晚,有幾隻很大的燈蛾向蠟燭飛來。燈蛾是在深夜裡突然燦爛華麗地誕生出來的。可是,一觸到火焰上,就過早地、令人難以置信地撲拉拉死去了。就是到了現在這也許是並沒有什麼稀奇價值的事。然而信輔直到現在每當想起這件小事——每當想起這個不可思議的美麗的燈蛾的生死,不知為什麼他的內心深處就多少感到淒涼……
1德語:主人與侍從。
2惠特曼(1819-1892),美國詩人,著有《草葉集》等。
3法國哲學家帕格森(1859-1941),著有《創造進化論》一書。
信輔從來不能不問才能怎樣就去交朋友。標準不過如此而已。但是這個標準也並不是完全沒有例外。這就是把他的朋友們和他之間的關係截斷的社會的階級的差別。對和他出身差不多的中產階級的青年,信輔沒有什麼牴觸。但是,對他所熟悉的少數上流階級的青年——有時甚至對中流上層階級的青年,卻多少感到格格不人,像陌生人般的憎惡。他們當中有的怠惰,有的懦怯,有的是肉慾的奴隸。然而他並不只是由於這些原因才憎惡他們。不,和這些相比,毋寧說是由於某種說不清的原因。其實他們當中的某些人連自己也意識不到地憎惡著這種說不清的「什麼」。由於這個原因,對下層階級——對他們的社會的對立面感到病態的失望。他對他們是同情的。然而他的同情畢竟是沒有用的。每當這個某種說不清的「什麼」和他在一起時,總是像針似地刺傷了他的手。記得是一個有風的寒冷的四月的午後,當時是高等學校的學生的他和他們之中的一個人——某男爵的長子,站立在江之島1的懸崖上。眼下就是波濤洶湧的海岸。他們為「潛水」的少年們扔出去不少銅幣。每當銅幣落下去,少年們就撲通撲通跳到海裡去。但是有一個潛水采貝的漁家女,在懸崖下燃燒著海草的火堆旁只是看著笑。
1江之島,也叫繪之島,日本神奈川縣籐澤市片瀕海岸附近的小島,名勝地。
「這次也讓這個傢伙跳進去!」
他的朋友把一枚銅幣,用煙卷盒裡的錫紙包起來。於是猛向後轉身,用盡全身力氣把銅幣扔了出去。銅幣閃閃發光,向風大浪高的海裡飛去。在那一剎那,漁家女也搶先跳進海裡。信輔至今還歷歷在目地記得他的朋友嘴邊浮現出的殘酷的微笑。他的朋友具有超眾過人的外語才能,可是也確實具有超眾過人的鋒利的犬齒……
附記:此篇小說另擬續寫這個的三四倍長。此次發表者僅《大導寺信輔的前半生》,其題並不吻合,然亦無他題可代,是為不得已而用之。《大導寺信輔的前半生》以之為第一篇幸甚也。大正十三年十二月九日,作者記。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作
呂元明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