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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如果聲音不記得(4-6) 文 / 落落

    如果聲音不記得(第四回)

    新堂。新堂聖。

    新堂聖是私立櫻丘高中二年A班的學生。學習成績位列榜首的尖子。全國理科競賽優勝、冠軍、第一名。解題時習慣左手撐住下巴,沒有近視。

    新堂聖是黑頭髮。額頭乾淨,有覆眼的劉海,理過一次後,就短了些。喜歡穿淺色。夏天的T恤秋天的襯衫。人高,肩頭瘦削。從背後看起來十分的好。

    新堂聖是在咖啡店打工,從週一至週四。臨到考試就停止。聽說薪水拿來墊學費。很得店老闆隆景先生的喜愛。有女顧客拿他做話題,卻沒幾個敢和他直接搭訕。

    新堂聖是不愛說話。卻並非因為內向和嘴拙。事實上他只是不動聲色。但前提是你得和他十分熟。不然只能看到一張冷傲的漂亮面孔。

    而不怎麼為人所知的事實是,他的視線其實會異常溫柔。

    新堂聖是和父母住的男生。但父母在外縣工作並置了房子,偶爾回來。所以他多半還算是獨居的。他有兄弟姐妹嗎?

    新堂聖是不同常人的。別說是因為他長得出眾或是成績非凡。那些不過是模糊的界限。他真正不同尋常的地方,是聲音。如果他樂意,可以用聲音使身處冬天的人看見夏天的蓮花。他的聲音,能使人相信那些不存在的真實。

    這樣奇特,這樣可怕。

    然後呢,還有什麼?

    好像自己知道的關於新堂的一切,也只有這麼多了。說一個人,大到模樣,小到瑣碎的細節,也只有這麼多了。吉澤很不滿吶。應該知道得更多些。

    「喜歡的運動?」新堂低頭翻著書包,過半天才反應一句:「壘球吧。」

    「那偏愛的食物呢?」一輛電車在站台上停下,吉澤和新堂避讓著人群後退了幾步。

    「食物?」他眉頭微斂,好像是丟了月票,「……哪裡去了。」

    「你用心回答我呀!」吉澤有些惱怒。

    這才抬頭,視線在吉澤憤怒的臉上掃一圈,新堂停了手,湊近來,擺出一份無限好奇的表情:「拉麵吧。不過,你這是幹什麼?搞調查?」

    「隨便打聽一下……」吉澤剛想迴避他的問題,從新堂的書包裡掉落一張黃色的卡紙,他沒有注意時,吉澤彎腰拾了起來。

    「私立櫻丘高等學園AB年學園祭邀請函」。黃底金字,印得筆挺大氣。吉澤舉在新堂眼前晃晃:「這是什麼?」

    新堂抬眼瞄了一下,「請柬。」

    「我能去麼?」

    「當然可……不對,不能!」新堂突然變了臉色。

    鮮明的轉折引起了吉澤的注意:「為什麼?」

    「不能就是不能。」他快速伸手抽回了那張卡紙。

    「……你!」新堂聖。加一條。喜愛壘球和拉麵。以及,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氣鬼!

    [二]

    僅靠一問一答,知道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零碎顏色,走得很遠也看不出個大概來。吉澤也覺得意興闌珊。明白了那些細節,又有什麼用呢。沒有份量的東西,堆積得再多,也成不了心裡一塊隆重的存在。和新堂共處的時間算不得長,他還懸在心裡一個半空中的位置,身前身後都是未知,吉澤無法像提起某種熟知般提起新堂。總是心有不甘。

    所以這次的「櫻丘高中學園祭」。吉澤說什麼也要去參加的。她不是小孩子,不會因為被新堂勒令一句「你不許來」就放棄了。

    到底是資金雄厚的私立中學,學園祭的排場比自己所在的富士見高中闊氣得多。吉澤握著手裡一堆被派送的宣傳廣告。賣紅茶的,吆喝章魚燒的,宣揚鬼屋的,力推《白雪公主》舞台劇的,也沒什麼大新鮮。她正想去找新堂,走幾步拐到樓梯口,停頓兩秒,猛地反應出什麼,激動地把廣告紙重又翻閱一遍——

    「扮演」、「王子」、「新堂聖」。重現的關鍵詞。

    「王子扮演者二年A班新堂聖」。成句。

    她「哇啊」地大喊出聲。

    已經過了入場時間。吉澤掀開厚重的幕簾走進演出大廳時,只能通過舞台上的燈光來尋找空位。台上忙碌著七個小矮人。《白雪公主》的故事,吉澤自然很清楚。裡面沒有王子什麼事,他無非最後露面,用一個吻來結束全劇。難怪新堂會拒絕她來。鐵定是覺得丟臉了。

    公主睡進了透明棺材。哭泣的小矮人們。劇目循規蹈矩。然後王子登場。

    他穿戲服,束腿的褲子,和挺拔的上裝,佩劍,領口有繁複的刺繡和花邊。是王子。或者,是新堂。有燈光筆直地投射在頭髮上,流動般在腳邊匯起出影子。他的手、腳、肩膀輪廓,和腰背,都在地上拉出誇張的細長。吉澤突然很想笑,卻又扯不動嘴角。臉上每一個細胞都游離在自己的控制之外。四肢沒入黑暗,才感覺到瞳孔裡的刺眼麼。

    刺眼。刺眼的人。

    台詞不過寥寥幾句。新堂的聲音聽起來和平時一樣。不,比平時更沒有感情。純粹乾巴巴地背誦而已。吉澤想這真是他的作風。

    「這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姑娘,我能帶她走嗎?」

    從黑暗中膨脹出的壓抑在身體裡肆虐。吉澤把身子往下滑坐了一點。視線裡檔進前排人群的腦袋。剩餘下的另一半里——舞檯燈光。手繪的佈景。人物走動。王子跪在地上,只能看見他的小半片頭髮。

    「請你做我的妻子。」

    真是傻瓜。這樣硬梆梆的口吻是在索債,還是在求婚啊。吉澤邊笑邊抬頭,天頂在暗處高遠得深不可測。沒有月亮。月亮上的人此刻在前方。

    「我想跟你擁有共同的幸福。」

    舞台上。王子救醒公主,將要吻她。底下的觀眾們突然屏息凝神。偌大的演播廳裡鴉雀無聲。他們是在期待著最終的高潮。親吻麼。誰親吻誰。然後。

    「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下去。」

    最後一句旁白響起時,吉澤聽到了轟動的掌聲和口哨。她低下頭,地上是漆黑一片,隱約能分辨出椅子腿的形狀。她揉了揉眼睛。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下去。多老套啊。裡面那個冷傲木然的扮演者,連最後的接吻也像在應付。……手指被突然的水包圍起來。再揉。更多的黏冷的水。於是連椅腿兒也看不清了。

    新堂聖。再加一條。硬生生的王子殿下。呵呵。都哪跟哪。

    [三]

    新堂見到吉澤出現在後台時表情有些失控。但很快平復下來。只問了句「你怎麼還是來了」。吉澤笑著說「我管老師申請了個參觀名額呀」,一臉得意的樣子,又在新堂開口前趕緊取笑他的裝束。

    「王子殿下!」吉澤學著電視裡女高中生尖叫的口吻,「好有型哦!」

    「別鬧了。」新堂伸手揉揉吉澤的頭髮,「傻氣。」

    「還不卸裝麼?」吉澤看他沒有更衣的打算。

    「等會還得去班裡做接待。他們說就穿這身。」新堂扯扯脖子上漿直的衣領,梗得難受。

    「真沒想到你居然會演舞台劇啊。」

    「答應班裡競賽時要拿滿分的。結果沒完成。」鎖著眉頭。

    「……你都已經是冠軍了,別再刺激我這第三名了成不?」吉澤撥出個青筋按在腦門上。後台忙碌,兩人的對話數次被經過的人打斷。有人向新堂詢問「這女孩是誰」,新堂就簡單答一聲「外校的朋友」。過一會,新堂被喊走了,吉澤認得是扮演公主的那個漂亮女孩。不得不承認,如果新堂不說話,兩人站在一起,確實很像真正的王子和公主。

    吉澤往後退了幾步,找個角落邊的木箱子坐了下來。和新堂分開後,就幾乎沒人注意到她了。坐了半天,見那女孩還在和新堂說個不停,覺得困起來,吉澤抱過邊上一件閒置的戲裝,墊在胳膊下打起了瞌睡。好似做了夢。夢見模糊的人影。

    我想和你擁有共同的幸福。

    外校的朋友。

    喂。醒醒。

    吉澤睜開眼。看見一身華麗裝束的王子,呆住幾秒,才看明白他的樣子——新堂拉起吉澤:「怎麼就在這兒睡著了?」

    跟著他暈呼呼地穿過後台凌亂的空間,腰邊拐到什麼,沒在意,繼續走,嘩啦一聲,吉澤低頭——大罐紅顏料翻在校服裙上。刺眼的色塊迅速滲透。

    「你……」新堂覺得她就是個小霉星,又不忍責備什麼,「這顏料可不像汽水,沒法簡單洗掉。」

    「……這可怎麼辦。」吉澤聞著一身嗆鼻的味道,總算徹底清醒了。新堂的視線左右轉轉,最後停在吉澤還抓在手裡的戲服長裙上。

    「還是第一次見王子與村姑這種配對。」新堂打量著吉澤換上身的戲裝,評價說。

    吉澤紅透了臉,又不知道該反擊些什麼,只能藏在新堂身後。衣服該是用來扮演鄉村女孩的吧。特別簡樸的布料和裁剪。吉澤只能安慰自己說,這身衣服還算正常,若換了花花綠綠的,到時候可怎麼坐電車。這麼想著,就稍微膽大了點,走到與新堂並列。

    王子和村姑。真難聽。但事實如此。在新堂身邊,吉澤永遠覺得自己是不起眼的普通人。這時她才明白,不是自己對新堂無從瞭解,而是他在很遠的地方難以觸及。就像公主和王子得到永恆的幸福後,普通的鄉村少女就在故事邊緣被人遺忘。

    「新堂。這女孩是誰啊?介紹一下?」迎面有人問。

    「是他外校的朋友!」吉澤搶先一步,「朋友!」

    新堂詫異地看向她。吉澤抬臉衝他哈哈傻笑,又迅速扭開。

    [四]

    已經臨到傍晚,學園祭裡的各項活動多半都開始鳴鑼收兵。新堂頂著那身行頭搬運著飲料箱子,吉澤無處可去,跟在他身後。凌亂的腳步聲有時從後方響起,又逐漸消失。吉澤忍不住回頭,只看見匆忙而過的影子拓在牆上。

    「又怎麼了?」新堂問。

    「老覺得有人跟著似的。」吉澤想是自己多心吧。

    新堂不應答,轉身走進儲存室,吉澤剛要進去,見他搖搖頭:「裡面特別擠,你就進來了。」於是作罷,等在外面。沒多會聽見樓梯上有人說話。兩個女聲,雖然輕,卻還能聽明白。

    「找到了沒?」

    「跟丟了。剛才就在樓梯那裡轉開的。一眨眼就不見了。」

    「你認識那女生麼?」

    「不認識。」

    「只說是外校的朋友。誰知道究竟是什麼關係?」

    吉澤猛地繃直了身體。

    「你去那裡,我到樓下去看看。」

    腳步聲嗒嗒地近了。吉澤一下害怕起來,扒著門框就閃進了儲藏室。新堂正在門後收拾箱子,冷不防有個人轉進來,下意識地擋了一把。聽到悶悶的一聲「砰」,看見吉澤揉著腦袋一臉惶恐。

    「出什麼事了?」見她匆忙地關上了門。

    「唔,沒什麼。」磕在門框上了,疼。

    「……你啊,哪來那麼多事故。」新堂探出手指撫進女孩的額頭,朝裡像尋著幼小蘑菇般地輕揉了下去,「很痛麼。」

    「……」吉澤抬起眼睛,整片羞澀的陰影,在眼窩和鼻樑下被夕陽大幅拉開。視線扯不動移不開,釘住似地接在新堂眼裡。這是她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長時間凝視他。以往的強勢和陌生全消失不見了。咫尺的距離,令每一個纖毫都看得那樣清晰。

    「新堂君。」輕聲地喊。

    「嗯?」他的聲音卻更輕。

    「你喜歡公主多點吧?」看見的是一個活生生的王子樣。

    「哎?」險些摸不著頭腦,過一會,男生柔聲笑道,「或許。」

    「是麼……」吉澤低下頭去。

    她總是記得那一幕。天頂高挑,無星無月,四周是黑壓壓的人頭,只有舞台上一片白色的燈光,示意著人們視線的焦點所在。那是童話的最後,王子和公主幸福的象徵。他迎出雙手捧過她的臉。靠近。一個清晰而遙遠的舉動。接觸之間,氣氛驀地凝固下來。心臟在那一刻猶如被松脂包裹的琥珀。靜謐停頓,無限遠。

    「我說吉澤。」

    「怎麼?」

    「也許王子會喜歡公主多些。可我不是。」幾乎能在他的瞳孔裡看見自己的影像。「我之所以不想你來……」新堂頓了一頓,「是不想你看見某些東西。」

    「哪些東西?」吉澤好像只會發問了。

    「……哪些東西麼。」手滑出她的頭髮,停在吉澤的下頜邊,微微施力,「好比說,這些。」

    空間太過狹窄。是因為空間太過狹窄嗎。紙箱堆砌到腳邊,勉力才能站穩。塵埃膨脹,彷彿帶起溫度。夕色被窗框四四方方地切在牆上。艷麗奢侈的紅凝固成一團。太狹窄。狹窄得呼吸混亂,以至於險些捉摸不到這個親吻的溫柔。

    如同羽毛般的輕啄,無限溫柔地覆蓋上來。

    空氣裡的細碎聲響突然整片整片地漾開。被陽光點燃在四周的灰塵撲現在瞳孔裡,猶如帶著翅膀。有什麼東西旋繞身畔,柔和地填充了自己的意識。吉澤想,那是新堂。

    她所不知道的,和已經知道的新堂聖。但都沒有關係了。

    [五]

    吉澤明白有些什麼是不同了的。她的弱小就在於需要什麼確鑿的證據來推動自己前進。心裡確定的那些總是在反覆搖擺,以為沒有說,沒有做,它們就會漸漸煙消雲散。她和新堂也許永遠都不會開口互相告白,於是自己的小心眼就在哪個地方自掘墳墓。

    ——想知道他更多。卻又不知道想知道些什麼。而真相是,她只是想肯定他,想讓他肯定自己。那些眼波流轉、光芒四射、溫柔起航、暴雨來襲的各種原因裡,她都想尋找到兩人一同的影子。

    離校前新堂去換下衣裝。吉澤等在校門前繞著碎步。臉一陣熱一陣涼的,像個小瘋子。直到三個女生近到眼前,她才反應過來,愣愣地以為是擋住了她們的去路,側身想讓開。其中一人卻上前一步開口問她:「這位同學好像不是我校的呢?請問貴姓?」

    「……吉澤,吉澤玉緒……」看清了才發現,中間那個沒有出聲的就是演公主的那個女孩吧。

    「吉澤……」提問的女生詢問性地看了看那女孩,「請問你來這裡是?」

    「啊,我,我等朋友。」

    「朋友。是指新堂聖麼?」另一側的女生又接著開口。

    「……對……」吉澤有被輪番拷問的感覺。

    「你和新堂是什麼關係?」中間的「公主」突然問道。

    「我們是——」吉澤突然語塞起來,「……這些,這些與你們無關吧?」

    「真囂張啊!」右邊幫腔的女生上前一步,「無關?你以為是誰邀請,新堂才答應出演王子的。你以為是誰演出公主,新堂才答應加入吻戲的。你以為全校有多少人不認為新堂和誰最是一對的?!」

    吉澤啞口無言。她打量著中間那張傲然而完美的臉。是對手麼。她對新堂讀書的生活確實一無所知,無法面對這連串問題。但是。但是——

    「我不知道是誰邀請,他才答應的,也不知道他在這裡和誰是一對。」吉澤緊緊抓著戲裝的胸襟花邊,「我也不知道他在唸書時是什麼樣子,不知道他討厭什麼課程喜歡什麼課程,不知道他有那些朋友,不知道他常常在想什麼,有怎樣的過去,對將來有怎樣的設想……但是。」但是——

    「新堂聖是我喜歡的、正在交往的人。」知道這個,就足夠了,「希望你也明白。」

    就這個。足夠了。

    女孩的臉在瞬間漲得通紅。她正要開口,視線向吉澤身後落去,轉而咬起嘴唇。

    吉澤扭頭。看見新堂在一米之遙,看不清表情,站著沒有動。

    他聽見了自己剛才的聲音吧。聽見了的。

    「那我祝你們幸福。只要,你好好保護自己別成為下一個受他牽連而掛掉的人就好。」離開前,女孩按住吉澤的肩膀湊近她的耳朵。吉澤聽得模模糊糊,只覺得語意詭異。想問明白,對方卻已經揚長而去。新堂走進前,開口說:「回去吧。」

    「……好。」吉澤跟在他身後。影子有部分重疊,「新堂……你聽見了哦?」

    「聽見什麼?」沒有回頭。

    「……就是,那個……」吉澤繞不過舌頭,「剛才我說的……」

    「哪個?」

    「……」他一定是故意的!吉澤決心結束這個愚蠢的話題。

    「厚臉皮。」片刻後,兀地傳來他的聲音,吉澤還沒明白,直到新堂又開口,「這就被你叫作『交往』啦?」

    吉澤衝過去用手掐住他的胳膊時,新堂忽然側頭問她:「明天去看電影吧?」

    「啊?明天週五,得上課啊。」

    新堂一臉似笑非笑:「吉澤。」

    「嗯?」

    「我們都是好學生。」

    「啊?」吉澤覺得自己就是單音節的傻瓜。

    「好學生就是……」新堂挑過眉毛,右手在空中比畫了個「√」,「無論以什麼借口請假,老師都不會懷疑。」

    [六]

    新堂有時常常認為吉澤像某種天真的小動物。好比小狗或是小水獺。他發現自己逐漸養成了饒有趣味觀察她的習慣。這個女生是和自己截然相反的。看起來簡單剔透。不服輸。有些一頭熱的鯁直。心裡卻滿是女生瑣碎的念頭。

    那是他知道的吉澤。他還知道的是,個頭偏矮,有柔軟的栗色長髮,成績與自己類似的優秀,卻意外地毛手毛腳。深褐色的瞳孔,睫毛不密卻很長,眼睛和鼻子都有可愛的弧度。極易哭。不管是考試失誤還是家人病倒。太標準的女孩子。

    而他以往不知道的是——她站在幾步之遙,身形矮小卻毫不退縮,言之鑿鑿:「他是我喜歡的、正在交往的人。」聲音裡帶著她的味道,質感,以及一些直接了當的東西。令他感覺自己像有風向雞直指方向似的,逕自往未知的某地飛去。

    喜歡的。正在交往的人。

    自己麼。

    是自己啊。

    從夏天的那場蒲公英大雨起,還是從暴雨覆蓋的城市間。他聽見她的各種聲音。慣常無奇。想笑得文雅時,就捂嘴。偶爾忘了還有文雅這回事,就表情鬆懈。有時誇張地尖叫。也挺讓人受不了。但他第一次知道——她的聲音裡原來也可以具備某種魔力。那令她看起來如同真正的公主般動人。容姿傲麗,氣質坦然,唇齒清晰。

    而她的聲音,乾淨直白,說著「喜歡」。

    「喜歡」。兩字秘語。自下而上。自內而外。尋著他的痕跡,想要溫柔吞噬一切過往。

    溫柔的喜歡的過往的。

    溫柔的喜歡的過往的聲音。

    也許是王子的不是自己。真正是公主的反而是她吧。想到這裡,似乎太過深入了,有些肉麻和愚蠢。新堂就勒令自己停止想下去。停下來後,才發現手指神經質地一直在顫抖。新堂走進廚房去泡了杯茶,握緊。走回房裡,尋思著明天找什麼借口逃課,突然聽見了門鈴聲。晚上十點了,他納悶誰會來拜訪,透過貓眼看出去時,瞬間繃緊了臉部輪廓。

    鈴聲停止後。過去漫長的數秒,才似乎耐心很好地又響起來。新堂這才放下茶杯。握住門把。停滯片刻後。旋開。

    走道裡光線昏暗。寂靜如同籐蔓意欲竄進房間。新堂對著眼前的人微微低頭。

    「父親。」

    如果聲音不記得(第五回)

    [一]

    電影院的台階螺旋狀。好似無限般旋轉上升。於是看起來走了很長一段路,絕對距離卻並未改變多少。吉澤跑快兩步,回頭看向新堂時,他已經隱沒在樓梯下方。扶手是空心銅管。吉澤用力敲兩下。過一會兒感覺到他回復般的信號。「砰砰」。「砰砰」。含混又遙遠。

    早場。看電影的人寥寥無幾。有些冷。吉澤想蹭住新堂。笨拙地變換了幾個姿勢後,還是不自在。新堂由著她不安分。慣例地撐起下巴。電影開場時的光線陡然聚集,令他看起來有些陌生。

    影片沒得選。放哪場就是哪場。結果等來個頗沉悶的文藝片。吉澤看到一半又冷又困,側過臉瞥新堂,他一直盯著螢幕沒有轉開。

    怪人。吉澤看他神情嚴肅的樣子翻翻眼睛。想模仿他的動作。手卻不夠長,要撐住下巴,背脊就得彎出足夠的弧度,吉澤只能悻悻作罷。茫然地回到螢幕上,想把之前斷開的劇情再勉強接起來。

    不知多久,新堂感到右肩一沉。條件反射地扭頭去看,卻是一個毛蓬蓬的腦袋靠過來。

    是那女生無知無覺地睡著了。精心的髮香。花。或是某種水果。絲毫看不見她的臉,可是從肩膀傳來的沉度,知道她睡得毫無防備。

    這電影有這麼無趣麼。新堂無奈地笑。伸手想去扶她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手指蹭到吉澤的鼻息。突如其來的熱氣直衝著有些凍冷的指尖。反差鮮明。……新堂挪了挪肩膀。吉澤才迷迷糊糊醒來:

    「完了?」

    「你再睡一覺,就該完了。」

    「……這電影本來就悶啊。」

    「那我們也走吧。」新堂四下看看,影院確實已經空空蕩蕩,只餘下他們倆人。

    「不不!」吉澤眼睛發亮,「這樣感覺像兩人包場哦!」

    新堂伸手揉揉吉澤的頭髮。接著聽見女生的問號:「吶。」

    「嗯?」

    「剛才,我睡著時,你親了我吧?」

    「……哈?!」

    「有吧?一定有,我感覺到的!」吉澤努力瞪著眼睛想掩蓋臉上的紅暈。

    「你真是不會害臊啊。」新堂看著她在黑暗裡熠熠的瞳孔,真的失笑了。

    「真的沒有?」

    「沒有。」

    「真的真的沒有?」

    「沒有。」

    「真的真的、真的沒有?」

    「沒有——」

    「那,就親一次吧。」

    「……」

    [二]

    你以為約會是什麼。吉澤以前不知道。但照著電視和漫畫中寫的。兩人看電影。唱卡拉OK。逛街。吃甜品。還不忘總結一句「如此幸福」之類的台詞。

    如此幸福。每個故事裡都會說是「如此幸福」。

    出了放映廳,吉澤總算從凍意中脫跑,興奮地沿樓梯一路向下猛衝。回頭。新堂早已消失在螺旋上方。

    「接下來去哪裡好呢。」吉澤衝著旋轉的台階喊過去。

    「無所謂。」牆上鋪的是深紅絲絨,燈光下遠遠的聲音跟著變得柔軟不清,「隨你。」

    看不見的地方,有新堂一步步朝下走。吉澤停在底層台階。想像他漫不經心的樣子。面無表情。肩總在不經意中打開。每經過一盞頂燈,頭髮就變出曖昧的暗色。會搭著扶手麼。手指修長。二十級?十九級?十八級?接近著,接近中……

    「新堂君。」無端地開口。

    「嗯?」聲音近了。

    「新堂。」

    「什麼?」更近了些。腳步也跟著變清晰。

    「新堂——」

    「……」沒有回答。

    「新堂聖。」全名。

    「犯什麼傻。」就要出現了。從這一層旋轉台階的那頭出現。

    「阿聖。」

    應著聲走進眼裡的,是終於到達底層的新堂。以吉澤想像中的樣子。手指點著扶把,頭髮在燈光下顏色晦暗,肩自然打開。惟一不同的是,漫不經心的表情換成了凝滯的複雜。對視著她,幾步外站著,隨後才走到近前。

    「……阿聖!」

    「傻丫頭。」伸出兩根手指夾住吉澤的鼻子。

    「你也會害羞啊。」吉澤衝他樂。其實,早就想這麼喊喊看了。「聖」是個非常好聽的名,「……叫你阿聖,行麼。」

    你不都已經喊上口了麼。新堂對吉澤攤開手掌:「樂意之至。」

    「而且,你也可以喊我『玉緒』啊。」走出影院時,吉澤把憋了良久的話終於說出了口。

    「不要。」新堂盯著她滿是期待的眼睛。

    「為什麼?!」

    「太難聽了。」

    「……」

    [三]

    一比一。被他趕上來了。

    「連鬥嘴你也要比,爭強好勝狂。」新堂搖頭。

    不拿這些比,比什麼。聲音裡的能力?還是成績?人氣?身高?比誰矮的話自己或許能勝一籌。連咖啡店裡的織田貓都喜歡新堂多過自己。那可是只公貓啊。樣樣不如他。吉澤早就忍了一肚子氣。即便成了情侶,也不能鬆懈將他看成對手的神經。

    那麼,接下來和這對手去哪兒。吉澤盤算著。遊樂園麼,會不會坐過山車坐到嘔吐,太丟臉了。書店?開玩笑吧。一邊想著,一邊跟著新堂。在一個叉路,他停了下來:

    「吉澤。去祈福麼。」

    句式是徵詢的,口氣卻像懇求。新堂背光站著。是天氣的關係嗎。那聲音聽起來涼了不少,一片片,被他的神情薄薄地削進空氣裡,輕飄飄地往上飛著。

    神社建在上坡盡頭的林間。特意選了僻靜的地方,但在元旦新年尚未到來時,有些荒涼。並木道兩側的樹筆直高大,已經入秋,葉子卻絲毫不見黃。過了鳥居後風勢猛烈。聲音颯颯地傳向遠方,追潮逐浪般起伏不斷。不真實感於一瞬被放大到強烈,在空曠與擁擠間無限森然。

    怎麼就來到了這裡。

    新堂像是知道自己的疑問,兀地開口:「早了點。」

    「好像有點……」

    「不過。我不習慣人多的時候來。」所以一貫提前。

    「是麼。」可也太提前了罷?

    淨手台的木勺怕是有一陣沒人碰過了,吉澤先洗完手後,把它遞給新堂。以前總覺得「說是淨手台,可一個人洗完,那水不就髒了嗎,下一個人還怎麼『淨』?」,現在看新堂低肩搓起手指的樣子,水面上映著他模糊的輪廓,又恍惚,水總是乾淨的。

    祈福。拍掌兩下。合十許願。想說什麼?吉澤卻突然語塞。

    願望太多了。以往總是「父親身體健康、自己學業進步」。兩句,清晰明瞭,想必神明也記得住。可眼下身邊突然多了個人。關係到他的願望,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保佑他的,平安幸福夠不夠。自己和他呢。長長久久?有些不好意思。要不要順帶求個「競賽中一定把他打敗」?

    真的太多了。

    ——那,請神明一定記住。保佑自己的父親,保佑自己,和阿聖。就是站在身邊的這個男生新堂聖。黑頭髮。長得不錯的。不要認錯人哦。

    結束後,吉澤問新堂要不要去求個簽,新堂搖搖頭,女生琢磨著「上上籤」畢竟罕見,萬一碰到倒霉的大凶可怎麼得了,也就作罷。轉身要走時,新堂喊住自己:

    「吉澤。」

    突然的風,白色的紙燈籠撞成一片。

    「我下周要搬走了。」

    和紙在竹骨架間發出的碰擦聲清晰鮮明。空曠的石道和松枝。陽光在高處徑直穿過。週遭如同逐漸冷卻的糖葫蘆,凝結出固體的殼。吉澤彷彿聽到無數人走動的聲音,他們擊掌兩聲,雙手合十。祈禱著考試順利、職位晉陞、大病得愈、愛情圓滿、面試成功……在這無數聲音裡的,有一個——

    「請保佑吉澤玉緒和新堂聖在一起。務必要記得啊。」

    [四]

    晚上八點,正在咖啡店當班的小野見新堂來了,有些吃驚:「你今天不是不用打工麼?」新堂沒有回答,只問道「織田呢」,小野指指後門,新堂就盛了貓食去找。一路走到屋外,織田就蹲在房頂上,瞅見新堂,三兩步跳了下來。

    先舔了舔他的手指,再開吃。

    也是個黏人的傢伙。

    「你重了多少斤啊。」現在單手抓它,還挺吃力。

    貓蹲成大大一個球狀。

    「找到老婆沒?」記得是只公貓,「別跟小津安二郎似的。」

    被織田翻到食盆外的魚塊,再撿回去。

    「吃這麼急,以後……」察覺自己話多了起來,有些反常,新堂站起身回店裡,織田卻跟著跑過來,還是習慣地蹭著褲腿,一邊衝自己滿足地叫個不停。這麼花癡的貓,等自己離開後會覺得難受吧。

    何況是她呢。

    或許應該老實告訴她,她睡著的那一刻,確實很想親吻她。

    或許應該老實告訴她,「玉緒」聽來真有些土,但喊喊也無妨。

    或許應該老實告訴她,每年都提前去神社,是因為不想緊張。

    熱鬧的人群和他們不盡的願望,只會令自己太過緊張。因為沒有人會像自己那樣,只要出個聲,大半心願都能實現。聲音裡可以捏造的事實,幾乎沒有限制。限制只在說與不說間。個性沉默不過是無奈。

    「願望要默許在心裡,不能說,因為一說就不靈了啊。」這是祈神的規矩,誰都知道。但對自己而言,願望要默許在心裡,什麼都要忍在心裡,不能說,一說出口,萬一動用了聲音的力量,肯定有什麼無法挽回。

    祈的不是神。祈的是自己。

    有詭異力量的無力的自己。

    「女朋友沒一起來?」小野看新堂抱著貓走進店裡後問。不是需要回答的問題。新堂放下織田去找到隆景先生。老闆看見新堂突然出現也有些吃驚,等聽到他開口辭職時嘴張得更大了些。

    「我下周要搬走了。謝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

    「這……搬去哪兒?」

    「外縣。父母在那裡。」

    「不回來了嗎?」

    「應該是。」

    「這麼突然啊。」

    「嗯。」新堂垂下眼簾。

    幾乎是之前和吉澤對話的翻版。雷同的問和雷同的答。只不過隆景先生的表情僅是遺憾,他損失了一個心愛的店員,因此無奈而心痛。這和吉澤是截然不同的。她聽完那些回答後滿臉平靜,下了神社兩人在車站前分開時,什麼也沒說。直到新堂送她踏上車的那一刻,吉澤突然回頭直視自己:

    「你沒事吧。」

    他促不及防怔住時,汽車已經發動,逐漸駛遠。攥在手裡的答案終究沒有說。新堂在原地站了許久。臨到黃昏,入秋的夕陽有些含混,一層灰一層紅地交疊著。看不分明。

    ——你沒事吧。

    ——我沒事。

    只是,昨天父親來過了而已。

    [五]

    都說孩子像父母。幾個月前隨吉澤趕去探望她病倒的父親時,雖然沒見到吉澤先生,但從他女兒的樣子,新堂幾乎能模擬出他溫和的笑臉,繁複的皺紋裡一層層漫著疲倦的熱度。一定也是個老好人。

    那麼。同樣鮮明的五官,冷淡沉默的表情,過分銳利的眼神,以及處在僵持局面中毫不介意的心態。眼前坐著的男人,無論從任何一個角度來說,都再像自己的父親不過了。

    新堂手裡的茶水涼到一個漠然的溫度,倒了,換上又一杯開水,放在桌上。轉身又為父親的茶杯續了點水。兩人之間像稍稍有了些轉機。

    「我這次突然來,是想讓你搬來和我們一起。」

    「……唔。」挺突兀的,等著下文的補充。

    「你弟弟突然跑去組什麼樂隊了。你母親很孤單。」

    「嗯。」理由應該不止這些。

    「確切地說。她的神志很脆弱。」

    「是麼。」

    「我想起碼得有你陪著她。」在新堂毫不避讓的注視下,父親的神情也沒有改變,「你答應麼。」

    沒什麼答應不答應的,關鍵在於:「她能接納我了?」

    問題的彼端靜默了數秒後:「我想還沒有。」

    「我想也是。」多年的抗拒,哪是說改就改得過來的。

    「但是你弟弟的出走讓你母親非常受打擊。所以我希望你能來。」沒等新堂開口,父親又迅速地提出了下文,「希望你用聲音,給你母親暗示,讓她以為你是你弟弟。」

    原來如此。

    身邊不是沒有傳言。學校裡也有人知道「新堂聖很可怕」,哪裡可怕卻找不出確鑿的事例,最後你傳我,我傳你,成了一句籠統的「他殺死過人哦」。聽著有些搞笑。都是電視漫畫看多了的思維方式。新堂並不在乎這樣的細節——不被接納是很早以前就習慣的事了。

    但是看著教務主任聽到轉學申請時滿臉抽搐的樣子,心裡又有些無奈了起來。起碼以班主任為首的任課老師,加上學校領導都非常看重自己。一個個扼腕歎息的樣子。

    傷心的人很多。消息傳得也快,到了下午想拉住最後的機會來告白的女生已經有好幾個。新堂一一說謝謝。和自己演過同一場舞台劇的佐籐更是當著他的面就失聲大哭起來。他不知道該安慰什麼。本以為那是個驕傲如公主的女生,其實也很軟弱。

    那麼不驕傲的軟弱的女生,會怎麼難過呢?

    看場電影就睡著了的,有時候會異常膽大的,嘮嘮叨叨的,純良的。

    那個,自己喜歡的女生。

    新堂不願告訴吉澤,因為他不想鼓動她更加失落。

    事實上他是多麼多麼多麼不樂意遭遇這件麻煩事。然而他想過乾脆瞞著吉澤拒不告之。想過再拖兩天拖到底了才告訴她。想過打電話或是留言,以避免太過直接的方式。想得異常艱難。但他惟獨沒有想過自己可以拒絕父親。

    惟獨。

    放了學後,新堂正在教室收拾東西,無意朝窗外看一眼。熟悉的外校校服。等他跑到校門,果然是那張略顯緊張而又瞬間放鬆的臉。

    「我帶了好多土產給你。」幾天沒見了,卻是出乎意料的微笑。

    「啊?」

    「你不是要去外縣了麼,拿去給你父母,他們一定很高興,分給鄰居也好啊。不過我覺得有些你自己留著也不錯,像這個白草干——」

    「我說吉澤。」新堂真的忍不住笑了出聲,「你的思維就跟歐巴桑一樣啊。」

    「啊咧——」吉澤窘迫地組不出詞。

    有個熟悉的手感按到了發間,比往常更溫暖地揉了揉:「謝謝。」

    [六]

    一周內要做的雜事極多。新堂想幸好自己沒什麼朋友,不然一個個告別的話肯定又是一通忙活。等他把學籍和房子都辦理完後,貨運公司開來車拉走了所有行李。房間一下空空蕩蕩,只有窗簾沒拆走,風來的時候輕輕揚一揚,白得透明。

    傍晚吉澤帶來兩個便當,兩人就坐在地上潦草地吃了。涼了的菜,吃得都有些食不知味。

    「有微波爐就好了。」吉澤有些遺憾「餞行飯」的不夠完滿,「你晚上就睡地板?」

    「你留下麼。」卻是有些跑題的答案。

    「啊?我,爸爸他在家,不行……但是,撒謊……我——」吉澤看著新堂滿臉興致注視著自己,掄起手裡的空飲料瓶就砸了過去,「可惡!」

    他沒有接手,塑料瓶在地面輕輕彈跳了幾下後穿過客廳一路滾進廚房。空間太大,丁點聲音也變得刺耳。吉澤這才剛剛發現:「我還是第一次來你家……只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新堂邊收拾著殘留邊說:「你想像中的家該是什麼樣子?我為你佈置出來。用聲音。」就當是臨別禮物。

    吉澤兩眼發光:「要——櫻花圖案的沙發!櫻花圖案的床單!櫻花圖案的牆紙!」

    「花癡啊。」新堂沒有意識到口氣的寵溺,「沒見過這麼亂來的。」

    新堂做得很仔細。循著手指的方向為房裡添加入虛無的椅子,虛無的桌子,虛無的拖鞋歪歪地放在角落,大大小小。吉澤說要有四雙,新堂就擬出四雙。男士穿白色,女士穿粉色。壁櫃的盡頭是花草。他轉而問吉澤要不要魚,吉澤笑著說不用了,才繼續。

    他口氣淡定,既認真,好像又沒有真的當真。聲音走過牆和地,空曠的房間裡逐漸填得滿滿當當。吉澤想,假的又怎樣。假的又能怎麼樣?

    全世界最美好的屋子。

    瑩光的花瓣。

    循著夜的軌跡溶解在四荒八合間。

    臨到末了,吉澤覺得還差些什麼,想起來後又連忙補充:「還要有父親!姐姐!和母親!」這樣,家人團聚在一起。如同電視廣告上的特寫。好像有些呆兮兮的。管他呢。

    她說一個,新堂重複一個:「父親——姐姐——和母——」

    母親。

    停在空中的聲音,是已經放出去的風箏。想收,線卻斷了,再也收不回。硬生生被卡斷的句子還留著尾音,就這樣單單地漂浮。吉澤有些茫然地看著新堂變冷的面色。

    說不出口。

    只有這個詞,說不出口。

    無法顯現的一家四人的場面。無法想像母親。溫柔著微笑著慈愛著美麗著的母親。聲音裡是一片空白。

    [七]

    十四歲時,開始察覺到每次和母親說話她都會忙亂地撫摩著她自己的臉,姿勢緊張。以往新堂沒有在意,直到那天闖了大禍被母親憤怒地訓斥,他忍不住提高嗓子頂撞時,卻看見母親飛快地堵住了耳朵。原來那不是習慣動作,那是無時無刻的堤防。

    她是害怕自己會用聲音說出什麼不利的話。

    可是,孩子能對母親說出什麼不利的話?

    新堂不願意去弄明白。

    隨後新堂就獨自住了出去。父母要去外縣工作時他也要求留在原處。沒有人阻攔。除了弟弟哭鬧了兩天。直到十七歲。

    這幾年來新堂經常會想起家、和母親。他從不阻止自己去想他們。這個念頭在腦中自顧自地生成,向四體延伸,到了最細小的末梢,反應出一陣真實的疼,但等它迢迢千里返回中樞時,已經弱小得微不足道。

    終於成長為漠然的少年。

    成績的優異,待人的適度,原本全是母親的要求,自己卻依然延續了下來。甚至更小更小的時候,每每獲得嘉許,都會被父母伸手揉擦他頭髮的習慣,也得到了繼承。

    頭髮裡的溫度暖熱得多。髮絲濃密繞住手指。

    每次下意識地如此對待吉澤時,他都會想,這應該是個很祥和的動作。祥和的日子祥和的人祥和的事祥和的父親祥和的母親,飛快地堵住了她的耳朵。

    怎樣的恐懼能使人忘記親情。

    「吉澤,你一點也不怕我?」蹲下身把垃圾分類打包的同時,新堂開口問。

    「啊?」吉澤滾在地板上像條小狗,把頭扭轉回來,看見新堂近處的臉,想了一下,「怕啊。」

    「……怕麼?」

    「怕你用聲音暗示我競賽時睡著什麼的,然後你又拿了第一。呼呼。」

    還「呼呼」呢,新堂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吉澤挺身坐起來,「那只是我想,並不是你會做。」

    她微笑恬然:「阿聖你是絕對不會的。」跟著又飛快地接到下句:「因為我一定能拿第一!超過你!超過你!!」咬牙切齒的樣子。

    以為新堂會如之前般不以為然或者面帶嘲笑,然而他站起身,三步後走近,撂過胳膊。擁抱了她。

    力量的大。兩人倒在地上。

    「怎怎怎怎怎麼了?!」吉澤滿腦子游竄著不相干的爆炸場面,甚至有人類登月的特寫。極端的驚駭。

    「沒什麼。」扣著她的手沒鬆開。

    「……你,你沒事嗎?!」少女漫畫!吉澤想,這簡直就是瘋狂的少女漫畫!

    「嗯。」其實只是想親近。然而舉動卻似乎誇張了。新堂知道做得過火,卻沒有改悔的意思。稍稍動了動手臂,切合出一個舒適的角度。他弓過肩,自下而上看著吉澤咫尺內漲紅的臉,笑了笑。垂上眼簾,「只要一會就好。」

    只要一會,蹭住她的下頜,閉眼的世界是墨黑的外海。起伏著恆一的熱度。猶如回到最初。

    「可,可是,害羞,這樣很害羞啊。」舌頭繞了麻花結。

    「沒事。」埋在她頸窩裡的聲音比往常更曖昧了些,「櫻花——落得多了——,什麼都會——被它——掩蓋。」

    櫻花落得多了。把什麼都掩蓋。

    十月裡虛無的夜櫻,紛紛揚揚地折落在兩人的手、肩、和身邊。流過高點,聚在低處,堆累成柔軟的秋夜。聲音是風,吹皺逐漸成形的花海。而你我如同尚未啼哭的生命,時光切不斷綿長的睡眠。

    其實媽媽,我永遠那麼感謝你把我帶到這個世界。

    生命在全世界的櫻花裡。

    沒有驚擾。沉沉眠眠。

    如果聲音不記得(第六回)

    [一]

    並非每件事都要分得那麼清楚的。

    冬天沒有下雪,可依然是冬天。新開的洋果子店兼售自製的明信片,也沒有人置疑是否應該。名為「獨角獸」的馬戲團開始了廣受歡迎的演出,事實上卻並不曾擁有哪怕一頭獨角獸。可這一切都是存在即合理的,不需要斤斤計較著它們的分界線。

    感覺左耳有些鼓漲,吉澤把話筒換到另一側。於是新堂的聲音就被切換到右邊。

    從右邊聽起來的聲音,和左邊有微妙的不同。

    多心了吧。哪來的文藝腔。

    兩人繼續剛才的話題。最初談他的新學校,新同學,那個城市裡不同的一切,後來談到學業。莫名其妙地就開始在電話裡一句句推算起公式題。現在想來挺逗的。吉澤看著手邊密密麻麻寫下的數字,正樂著,聽見新堂在那頭清清楚楚一個噴嚏。

    「你感冒了?」

    「沒有。就是剛下雪,沒準備。」

    「啊,那兒下雪了?」

    「昨天開始的。」

    「真好啊……」

    「嗯,從沒見過這麼大的。很美。」新堂微笑著。

    很美。是多美。吉澤無法想像。自己的城市幾年也難得下次雪,談不上一點規模。從來只通過電視或書刊上瞭解所謂的雪景該是怎麼回事。親身感受之類的,談不上。

    遠處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新堂對吉澤道別:「那我先掛了。」

    「啊,好。拜拜。」吉澤忙把手指從電話線裡繞出來,感到他把話筒往下擱去時,突然地喊,「那個——」

    「什麼?」新堂聽見了,重又提起手。

    「那個,」吉澤漫漫地看著日曆,距離分別後的第68天,「我挺好的……」

    話筒裡安靜下來,有輕微的雜音。吉澤想,落雪聲。隨後新堂的聲音在這中間響起:「我知道……吉澤……我再電話你。」

    你看,未必每件事都要分得那麼清楚的。新堂搬走的兩個月裡,電話,偶爾劃拉幾張明信片,總是聯絡依舊。頻率也不可謂不高。新堂曾說過他攢下了多少電話卡,遠遠地比劃著那個厚度。吉澤遙想著他食指和拇指間量出的距離。

    距離。幾厘米,幾千里。還是連在一塊兒。聲音銜著,筆跡接著地把他們連在一塊。所以不能說這就算分開。

    分開不分開的,不是「遙遠」就能說了算的事。

    [二]

    第71天時。隔天就是聖誕夜。新堂很仔細地沒有提這個話題,兩人就在電話裡繼續聊些無關緊要的事。其實吉澤想自己並不介意被提及這個日子,以往她不是在家看書就是去父親店裡幫個忙,聖誕節什麼的,沒有所謂。

    不過今年卻出乎吉澤意料地破了個例。朋友和她那黃頭髮的小子吵起了架,哭哭啼啼地扯著吉澤晚上做陪。吉澤拿濕紙巾按著她兩個腫桃子眼,歎口氣,算是答應了。

    兩個女生在街上的組合真的不太多見。放眼望去,全是情侶。牽著手的,擁抱著的,還有大大方方接吻的。以前聽人說聖誕夜的大街絕對是單身者的必殺之地,果然有道理。朋友顯然也受了這刺激,一路抽泣著沒完沒了。吉澤安慰到最後詞彙乾涸,乾脆由得她去。買來兩杯熱飲料一人手裡一個,在街心花園的聖誕樹下歇腳。

    「真是個混蛋!」女孩氣憤難平,「聖誕夜居然不能在一起,還濫找借口!」

    吉澤踢著腳邊的石子。一呵氣,就是一團白霧。

    「前兩天還一起去看馬戲表演的……」綴滿在樹梢的燈,把少女臉上的淚漬照得清晰而惟美,「一個人,居然這麼難受……」

    吉澤不自覺地伸出手揉進她的頭髮:「別哭了,不還有我在麼。」

    「像今天這種夜晚,除了他,就不該和別人一起過。」女孩怨憤地扭過頭避開吉澤的手。

    吉澤心裡忍不住笑罵可不是你拖著我來的麼,現在反成了我裡外不是人。終究也沒說,舉著飲料杯一口口地喝著。皮膚上的寒冷和胃裡的溫暖形成強烈對比,心裡突然湧來一陣不明出處的倦意。

    人群不知怎的騷動起來,齊齊往某個地方湧去。吉澤站起身張望,在鬧哄哄的喧嘩中捕捉著訊息,終於聽明白了,是不遠的廣場要進行倒計時。她抬表看看,還有個五分鐘,回頭問朋友去麼。女孩正鬱悶著,擺擺手說吉澤你去吧,我這裡坐一會,到時候你來找我就好。吉澤想想,就點了頭。

    喧嘩的燈光和街道,吉澤完全是被人推搡著被動前進。到了離廣場不遠的地方,沒法再走了,和著人群站下來。她踮起腳,只能看見聖誕大鐘的鐘面,和下面半截的計數牌。踮累了,歇一會,再來。幾次踩到旁邊的陌生人,吉澤在他們的抱怨中一次次道歉。

    數字走到了15。人群由前往後地,紛紛高舉起雙手,跟著數字一同計時。女孩們興奮地摟住男友,尖聲叫著。

    10。9。8。7。6。5。

    「4」。一雙手從身後圈過吉澤的腰。

    「3」。吉澤回過頭去。

    「2」。男生的笑容突然凍結起來,他驚慌失措地鬆開手:「對不起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1」——

    歡呼聲好似醞釀許久終得以爆發般迅速地散開。「沒什麼,」吉澤在震天動地的聲音中對男孩笑笑,「……謝謝你……」

    等到家時,發現小腿腫得厲害,難受極了,偏又這時聽見了電話鈴聲,吉澤咬咬牙,飛奔去接過話筒:「喂,阿聖,抱歉我剛剛才回來——」

    「是……」對方像是被驚得一愣,隨後才遲疑開口,「是吉澤先生家麼?請問吉澤和久郎先生今天是不是還在店裡?……」

    掛下電話,吉澤扶著一邊的椅子坐了下來。身旁的窗戶冰冷,屋裡的暖氣撲過去,積成了厚厚的白霧。圍繞廣場附近擺開的聖誕樹群,眼下依然點得燈火通明,在窗上變成模糊溫暖的黃色水印。吉澤情不自禁地拿手指去劃。等回神後,看見玻璃上是一行「MerryChristmas,YOSHIZAWA(註:『聖誕快樂,吉澤』)」。

    隨後幾乎是迅速的,字母流下了長長的水漬。如同眼淚。句子糊開了,看不清楚。

    [三]

    算到後來,數字亂了,好像是哪幾天漏記了,隨後就再也對不上。吉澤想想也罷了,進入一月中旬,離新堂搬走三個月有餘,知道這個就夠了,何必拘泥於具體天數。這段時間裡,朋友和她的黃頭髮男友好了又吵吵了又好,忙得不亦樂乎。富士見和櫻丘舉辦過一場交流活動,各自挑了約30名學生去對方學校體驗了一周。吉澤不在其中。人氣歌手的唱片發售,吉澤沒有買,馬戲團最後一場演出,她也沒有去看。而這期間,新堂在做什麼。

    「吉澤,我要去打工,先掛了。」新堂似乎著急時間,沒等吉澤再開口就擱下了電話。一句「打兩份工是不是太累了」的勸告卡在喉嚨,吉澤安慰著自己萬一說了再讓他感覺像個歐巴桑,也就不再失落。

    好像,新堂已經變成了一種聲音,被電話線用金屬和塑料皮重新包裝,浸潤著新鮮的雪水,從聽筒邊湧出摩擦著空氣。沒法觸碰也沒法儲存。聲音不是一枚葉子或一瓢湖水,經過也是無痕。他總是簡短地說著他的零星點滴,更多時間是作為聽眾。吉澤滔滔不絕時,聽筒裡就充滿了落雪般的雜音,帶著寂靜的寒意。

    她從不認為應該傷心。既然他們沒有分開。

    「吉澤。接下來一個多星期我可能沒法給你電話了。」新堂的語氣很是抱歉。

    「啊——怎麼了?」

    「學校裡事很多,我參加的棒球部要合宿,怕出不來。」

    掛了電話,吉澤舔舔發澀的嘴唇,猛地皺起眉頭。冬天空氣乾燥,不知幾時乾裂了小口子。

    恰逢學校準備了一周後進行聯考,像是要讓人全身心轉移目標。吉澤便天天看書眼睛酸脹。朋友打量她臉色逐漸白下去的臉色大喊「你真是要成績不要命」,吉澤撲過去回擊。兩個女生笑著咯吱成一團。

    她決不要的,是傷心。

    週末的早晨。天依然是又冷又冽。吉澤趕去搶圖書館的位置,早早出發坐在電車末排上。這個時段,車廂近乎全空,儘管有暖氣管,吉澤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靠著車窗,卻只覺得玻璃懾人的涼,只能悻悻地挪回身子。

    連著幾站也沒有乘客上來。終於車到一處,吉澤身邊的位置被人大刺刺地坐下了。她正迷迷糊糊打盹,冷不防被那位突如其來的中年婦女嚇了一跳,隨後才攬過被擠近的包,團在角落打起瞌睡。身邊有人,就不那麼冷了,舒服點。

    不知開了幾時,停車後突然湧上了十幾人。車廂被迅速填滿。聲音跟著膨脹。吉澤揉過眼睛醒來,看去,一色的陌生校服,不知屬於哪個學校的,反正是從沒見過。下一秒,她看見了新堂。

    沒有發現她的新堂聖,正挑著前三排的座位坐下身。靠窗的位置,恰好背對自己。三米,或許兩米,的距離。

    [四]

    新堂穿著全新的深色立領制服。與原本櫻丘的西裝不同,特別普通。

    他又長高了。才三個多月沒見而已。拔節似的。

    瘦了沒。好像瘦了,又好像沒有。突然地想不起他原來的樣子。比對不了。

    他戴起了眼鏡。為什麼戴起眼鏡?近視了?

    吉澤不知道自己鯁直了脊背,一直在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的新堂。她只是不住地疑惑著從他耳廓後露出的兩截鏡腿。它們蹭住的黑髮,在頸上乾乾淨淨地告一段落。往下是豎立的衣領,當他低頭時就擦過下頜。寬闊筆直的肩線向兩側傾斜,直到她看不見的地方。

    有時坐在他身邊的人對他說話,他就轉過臉去應著,臉部線條細膩改變。卻是冷淡的禮貌依然。稀薄的晨光透過玻璃染在他的身上。

    看住他。從眼鏡,到頭髮,頸,肩,回到頭髮,頸,眼鏡。再來一次,從眼鏡,到頭髮,頸,肩。完了,再來一次。完了,再來一次。完了,就再來一次。

    吉澤不知道該怎麼看住他。混亂地反覆著次序。可即使只有這些片面,她依然盯著不敢移開。她移不開視線。終於在呼吸聲退潮露出昏暗的意識時,她聽見自己咬著牙齒格格發抖的聲音。劇烈到蒙住了耳膜。

    她決不去傷心。她決不在意究竟是多少天,第幾天。第幾天又能如何。她決不去牽掛每次他率先結束的電話。她不計較聖誕節。雖然她十分清楚回頭的那一刻自己希望看見誰。她決不考慮無法聯絡的時間是多久。她很坦然地拒絕了自己作為富士見代表生去往櫻丘的邀請,儘管那以後每每在學校裡看見穿著櫻丘校服的人都會心驚肉跳。她沒有想像過和新堂一起去看不曾存在的獨角獸。因為它不根本不存在。她不會恍恍然想起半年前的夏天,遙遠得如同前世的蒲公英雨,和他溫柔的臉。

    她認為那些都沒必要,既然他們沒有分開。

    「小妹妹,你沒事吧?你哭得很厲害啊!哎喲,看這眼淚流得多嚇人——」

    身邊歐巴桑的喊聲誇張地響起來。吉澤直直地看著新堂隨同他人一起回頭望向自己。

    那是她記憶裡最長的一個慢鏡。

    車窗外飄下了零星的雪花,沿著風的軌跡從他旁邊悠然而過。

    [五]

    連天氣預報也未曾預料的雪意外地降臨到了這個城市。想像中的美卻因為雪的規模不大而融化成濕冷的水汽,溫度驟然下去一截。

    這個時候,拉麵館是為數不多生意紅火的店子。附近最有名的「清函拉麵」,湯足,料滿,面爽口,一直人氣爆棚。而雪這麼一下一化,彷彿人人都擠到這裡來暖身。吉澤和新堂終於等到座位,從室外走進的室內一瞬,劇烈的暖氣攜著富足的食物香由外至內地侵蝕,變成唐突而顫慄的幸福感。

    新堂替吉澤解下圍巾,兩人在擁擠的店堂裡勉強坐下。總有服務生來往於身後,吉澤不斷縮低脖子避讓。最後一次往邊側靠過去時,新堂順手撩開手臂把她攬近了。

    外套在寒氣裡泡久了,既硬且冷。直到慢慢地,聽見他那在遙遠處的心跳聲。溫和有力,綿密不絕。

    兩人就在麵館的某個角落裡不起眼地靠在一起,兀自地紅著耳朵。

    面終於端了上來。短暫時間裡迷得五臟六肺都不見了方向。果然名不虛傳。吉澤猛喝一口,直燙向心肺,哇哇地皺苦了臉。轉眼看新堂,他剛低頭,眼鏡片蒙上厚厚的水氣。像是被這突來的小事故打亂了陣腳,男生的背微微一挺。隨後他取下了眼鏡。

    鏡片後是吉澤再熟悉不過的深墨色的眼睛。

    注意到女孩的視線,新堂側過臉:

    「怎麼?」

    「眼鏡。」吉澤指指新堂手裡的東西,「你近視了?」

    「這個?……」他沉默地看著鏡片上持久不退的白霧,「是弟弟的,平光鏡。」

    「嚇?你還趕這過時的流行?」吉澤奇怪極了。

    「……嗯。母親讓戴。就戴了。」沒法向她解釋自己在母親眼中是作為弟弟的身份。沒法說明聲音的某些用處就是這樣荒誕無稽。

    「也挺好看。」吉澤低頭吹湯,慢慢地嘗一口。身子像帶著冰層解凍一樣的咯拉聲溫暖起來,她打個哆嗦,「美味啊!!!」

    新堂笑笑,也一口口地喝,過一會,他停下動作,看著吉澤。

    「嗯?」吸著滿口麵條的女孩哼哼著問。

    「我……昨天原想打電話通知你。但是,電話卡用完了。」男生的表情近乎道歉,「本想來了以後就找你的。」

    吉澤打量他字斟句酌的表情,放下筷子:「沒事沒事,我沒在意這個。只是實在嚇了一跳,你們學校怎麼跑這裡來了?」

    「和這裡的光星高中有訓練賽……」新堂抿起嘴唇,過一會又開口,「吉澤你——」

    「快吃吧,面涼了就不好了。」打斷了他的話。

    待新堂回身準備吃麵的時候,左手卻被人從桌子下面握住了。男生的肩膀飛快地僵硬了一下。錯愕過後,是感覺到交錯在掌心的,女孩冰冷細軟的五指。卻又帶著不可名狀的力量,扣得牢牢的。

    沒有絲毫鬆動的跡象。

    新堂微微轉過眼睛,用小塊視線掠著吉澤用左手握筷同麵條較勁般的笨拙動作,和她漲紅的臉。——想起了第一次帶她去路邊攤吃麵的情形。想起了聲音的秘密對她透露。想起了……新堂聖呼吸勻長,緩慢地握起了左手,把她的右手團在中間。

    一頓面,兩人都吃了很長的時間。

    [六]

    織田又胖了哦。——呵,那只笨貓;上次櫻丘與我們學校搞交流時,那個演「公主」的女生也有來啊。——佐籐?哦……;馬戲團會去你們那裡演出麼?——不太清楚;聽說開春又有聯合集訓。——吉澤,我們現在不屬於同一個縣了……

    因為是臨時脫隊,吃完麵新堂就得往光星高中趕,吉澤跟隨他朝車站去。天下雪,兩人沒有傘,不由都一心生出快快趕路的念頭。等吉澤反應過來時,已經彼此沉默了半餉。這才純粹為搭話而搭話般的,有一句沒一句地對新堂開口,聽他寥寥幾語回答,又逐漸地沉寂下來——這些話,電話裡也能說。

    其實無論什麼話,電話裡都能說。

    等車。沒有躲避的地方。新堂有時回身替吉澤擦掉掛在發線上的雪水。被手指碰到的皮膚,會引發一個哆嗦。新堂感覺到了,抱歉著「我手太涼了」就不再動作。畢竟是男生啊,完全想不到女生的心理,作出這個結論的吉澤在心裡苦笑了一下。搓著手,瞥見路那頭電車終於露出了影子。新堂也彎腰摸零錢。低下身去的時候,露出前街大片灰鉛的天空,以及飛揚的雨雪,直向空曠的遠處——

    「阿聖。」

    「嗯?」

    「我很想你。」

    男生肩上的挎包突然地滑了下去,等他反應過來已經砸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吉澤把視線從行李包上移向新堂的表情,在雪後的,又模糊又氤氳。看來這是一個新堂,甚至吉澤自己也始料未及的發展。堵都堵不住。

    「這些話,果然沒法在電話裡說啊。」電車停下在他身後,下客,上客。吉澤聽見自己連續流暢的聲音,「我也奇怪,怎麼在電話裡老是開開心心的。什麼都不在乎似的。」

    什麼都在乎。

    「可就是說不出來,」電車發動,駛遠。新堂的髮梢被氣流鼓動微微揚起,吉澤看得真切,「每次說『挺好』,其實都不怎麼好。」

    為什麼。

    「因為我一直很想念你。」

    後來吉澤曾經想,那些被人類說得已經失去了水分的句子,其實依然是異常溫和和美麗的。好比「我喜歡你」,好比「我很想念你」,好比「我很擔心你」,都是聲音凝固在空中的雪片,疏密而恬靜地覆蓋。

    「吉澤,其實我也很擔心……」新堂的聲音在良久的停頓後響起來。口氣是罕見的猶豫。聽著並不適合他。本來也是吉澤自己太唐突了嚇著別人,安慰他似地呵呵地開起玩笑:

    「補送一件聖誕禮物吧,補償呀!」

    「哎?」新堂很詫異話題轉入這樣的輕鬆,「……想要什麼?」

    「隨你決定。」女孩嘻嘻笑地咧開嘴,「要大——禮——哦!」

    男生思索般的視線四下點觸,隨即落向遠遠的地方。吉澤看著他的神情鉅細無疑地變更成溫柔的淺色,雪是沿著他的輪廓而飄落的小生命,提著無數的線頭,線頭的終點連接著她的纖細的心臟。繞著,引著,浮游不定著,直到他的聲音響了起來,齊刷刷地被切斷開。

    「獨——角——獸……那裡——」非常陌生而突兀的單詞,是新堂看見遠處已經過期了的馬戲團宣傳畫而決定的。吉澤應著他的聲轉過頭去,沿街的海報褪了鮮艷的顏色,捲曲了角。

    「吉澤,你能看見吧——」口吻彷彿輕柔聚合的雲,「那匹獨角獸——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我也想很想你……」

    如同雪花般堆集起的聲音,凝結出另一種純粹的白,微微的浮動著,躍出一個形體來。踏下的蹄子是輕而無痕的煙,長長的鬃毛糅合入天色,雪塵被捲動般流瀉而至。異樣的金色眼睛,和突出在額頭上的白色犄角。從牆上的海報裡奔躍而出,停在自己身邊的,這樣一頭獨角獸。

    澄明的金色瞳孔裡,映射著兩個人的身影。

    淡綠色的春天的蝴蝶,艷金色的夏天的昆蟲,明黃色的秋天的歸雁,和潔白的冬天的獨角獸,它們都能記得,我是這樣的想念你——「遲到的MerryChristmas,吉澤」。

    [七]

    「無需言表」。對新堂來說既是錯的又是對的。個性沉靜少言寡語的人,想法如同埋沒在遙遠的深海極少流露。卻偏偏有一個能起到心理暗示,使人相信語句間創造的假像的聲音。成了絢爛危險的在海中間成片遷徙的銀色游魚。

    所幸的是每次吉澤都能感到它們的尾鰭劃出的溫柔波紋。沒有半點傷人的意思。

    她是逐漸地明白了,這樣的聲音留在喉嚨下,是個需要無時不刻壓制的球體。如果像她往常似的,同朋友開玩笑地語出幾句「你去死呀」,那每一聲每一聲的戲謔,都可能變成不可挽回的不可挽回的嚴重後果。

    真是不輕鬆。對麼。太不輕鬆了。

    「難怪你總是冷冰冰。」

    「啊?」話筒那端的新堂冷不防被這麼一打斷,很是糊塗,「什麼?」

    「呃,沒什麼。」是自己走神了,吉澤把話題重又轉回來,「下次還會和光星高中比賽麼?」

    「不會了……不過吉澤,」新堂頓了頓,「我攢夠了錢,會來看你的。」

    「啊?幾時?」

    「春分吧。正好有假。」

    吉澤歡歡喜喜地答應了,回頭才想起春分是祭祀的節氣,每年的那天都和父親要去為姐姐掃墓。可也談不上有衝突。臉上樂呵呵的神情久久不褪,惹得父親兩三句地不滿她,「早早地交朋友,別把成績搞壞了」。吉澤扮鬼臉過去,又聽見父親接下來的調侃「也沒讓我見過那男孩呢,打算幾時帶來啊」。

    幾時啊?

    春分吧。

    像褪去了沉重的殼,剝落出柔軟而青色的內核那樣。漫長的冬天終於在忍受後變成一小截綠色的尾巴,順著第一隻飄舞在空中的風箏被遠遠放走了。春天。

    吉澤對春天一貫沒什麼感覺的,老覺得土氣又短得不著三六,不過這次自然不同了些。日子有了別的意義,少女情懷嘛。對著鏡子裡的臉呵呵笑了半天後,又發現和自己一身黑長裙有些不合適,硬是忍住了。姐姐應該能理解自己吧,她特別寵自己這個妹妹,不會生氣的。

    父親擺著祭品,吉澤則取出拭布在一邊擦著墓碑。三年過去了,當初巨大的痛苦已經變成粗糙而樸質的繭。父親早已不再酗酒和長吁短歎,而吉澤,已經從那個在葬禮上哭暈過去一次又一次的小丫頭變成了更為理智的少女。想來母親去世時自己還小,對那次生離死別沒有一點印象,而長姐如母,她離家工作生活,來接濟家裡並維持吉澤的學業,也正是當她突然離去時,吉澤像被人生生挖走肺裡的所有空氣那樣,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

    終究表情還是嚴肅了下來。吉澤跟著父親擺整了花束,正要鞠躬,父親卻朝著路的那頭喊起了「五十嵐小姐……」吉澤跟著抬頭轉身,看見穿著一身黑衣的年輕女子欠身說著「吉澤先生」朝這邊走來。

    「是哪位啊?」扯扯父親的衣角。

    「你姐姐生前的好友。」

    春分是拜祭故人的日子,遇見姐姐的故友也是自然。三人鞠完躬後。吉澤站在一邊聽父親向年輕的女子致謝,隨後他們一句句談起了話來。她對此不感興趣,又為表禮貌一直站在幾步外漫漫地看著。遠處的天空浮游著數只風箏,樹梢漸吐櫻花的初芽。光景愜意。

    「雪緒走得太快了。」聽見姐姐的名字,吉澤咬緊了牙齒,聽女聲有些哽咽,「簡直不自然到詭異。」是的,姐姐去得很快,她早早離家,外出謀生,父親和自己是突然接到醫院的病危通知,趕去時高燒已有兩個多禮拜神志徹底模糊,可姐姐還口口聲聲喊著「我不冷,我沒有關係」,極度反常。

    見父親的神色變得黯然,吉澤往前走了幾步。

    「我知道您一定不會相信,可我感覺一定有這樣的人。……他應該已經17歲了。但因為我並沒有見過他,找不到……」女子的聲音斷斷續續。

    「為什麼說這樣的男生——」

    往後的聲音逐段逐段地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帶著飛快的刀鋒切進吉澤的耳朵。一個女聲說「雪緒曾經問我相不相信有人的聲音能具有催眠力,說她遇見的一名男生能用聲音控制人的思維,過幾天要去對那男生做家訪,我那時只當她在開玩笑。」年邁男聲的問「就算有這樣的人,可那和雪緒……有什麼關係」,年輕女聲的答「可就是在她跟我提起後的一個月裡發生的事啊,您不也認為雪緒的死因太離奇了嗎」。父親最後問:「你覺得她會病成那樣是……」

    聲音的暗示。

    從吉澤內心飛快浮出的答案。

    「這,會是真的麼?這樣恐怖的事……」

    「我也不信,覺得是胡扯,可說服不了自己去否定它。」

    「雪緒教授過的,17歲男生……」父親還在半信半疑,「會是誰?」

    回家的途中,吉澤先生像被那段無稽的說明給擊中了,不斷地喃喃自語。他是覺得有吻合而可信的地方,卻又實在無法相信聲音的詭異之力。一直到家門前,還問起吉澤:「你覺得這可能麼?致使你姐姐離開的人,暗示的聲音……那樣的男生會是誰呢?」

    吉澤怔怔地盯著站在樓前的人影。男生,穿著乾淨的白色上衣和深色褲子,一邊翻書一邊倚著巨大的櫻花樹。行李包放在腳邊。春天的陽光透過樹枝在他身上交織光與影的斑點。

    是新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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