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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如果聲音不記得(1-3) 文 / 落落

    如果聲音不記得(第一回)

    [一]

    到了走廊盡頭剛要開門,有人在外搶先一步。應著「吱呀」的聲響,室外的晨光在吉澤腳下旋出一個不斷擴張的角度。

    光線勾著那人的邊,留個薄薄的淺色輪廓。外頭的知了聲從他周圍餘下的空白裡模糊地漏進來。

    像是半透明。

    匆匆對視一眼,吉澤經過他走出旅館。門在身後關上。吉澤想這是集訓第幾天了?

    第18天。

    18天了,還是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

    原本也沒指望新堂聖還認識自己,雖然自己還認識他。只是這認識既輕又薄,他們不過在接二連三的全縣高中理科選拔賽上碰過幾次面,有一回又恰好被安排成鄰座而已。知道彼此的姓名,偶爾對個眼,這點程度的,若說認識,也能算是認識,可嚴格說來,更像是多見了幾次面的陌生人。

    難怪他會忘記。幸好吉澤不在意這些。她在意的是集訓,是集訓後的全國競賽,是被組委會安排與自己住同一棟旅館,吃同一間餐廳,上同樣三十天強化課的對手們——來自全縣十幾所高中的四十多名尖子生啊。鶴立雞群是一種榮譽,鶴立鶴群那就是莫大的壓力了。

    吉澤做慣了傲人的鶴,到這裡也不願意屈一屈修長的脖子。讀得苦,坐在靜謐的教室裡都會憋得心慌。人就是這樣。平日在學校總是抱怨課堂太吵,按說這裡只有老師一人的聲音,再好沒有了,卻又感覺壓抑起來,一呼一吸間都緊張。折磨人。

    弦繃太緊,終於斷了一根。

    中午休息時,吉澤就感覺胃裡一陣翻江倒海,預感不妙,晚上回旅館後立桿見影地裡吐了兩場,水分和食物一起清空,身體像蔫葉子。病了。她不願請假缺課,琢磨著去附近找家藥店買藥。

    旅館走道裡裝的是聲控燈,平日裡就不怎麼靈敏,眼下更顯出麻煩。吉澤腳底軟綿綿,踏出去的步子無聲無息,沿路的壁燈也就早早熄了。她懶得理,乾脆在樓梯上摸黑。好不容易從三樓下到底層,卻猛然想起自己把房間鑰匙忘在了屋裡。這個打擊頗大,最後一點力氣也瞬時瀉走。她苦笑兩聲,慢慢滑坐在地。不想動彈。

    沒轍啊。人像掉進哪個窟窿。看見的儘是黑暗,聽到的只有無聲。可黑暗讓人什麼也看不見,無聲也意味著什麼也聽不著。這些虛無的矛盾像突然有了實質,化成滿滿噹噹的水,蓋住腳,沒了腰,最後朝頭頂覆過去。什麼課程、對手、競賽、壓力,全在外浮著,不痛不癢地望著她。

    有點意思。黑咕隆咚沒有聲息的,反倒安下心。吉澤正覺得好笑,一側的大門被人打開了。

    關門聲不輕,壁燈也終於亮起來。進門的男生正低頭翻背包裡的東西。燈光裡垂著眼,整個人都是含混的。等走兩步後抬起頭,才如同底片上顯出的像,逐一浮現出他深色的頭髮與清淡的五官。

    新堂。

    吉澤想對他打聲招呼,又覺得依自己現在的狀態實在有些無厘頭。就這麼瞧著新堂在看見席地而坐的自己後一愣神,停頓了半秒,走近俯低身,伸手蓋住她的頭髮。

    「吉澤——你怎麼了。」

    集訓第18天末尾,聽見他的第一句話。音節少,聲音彷彿透明。意外的是,原來新堂還記得她的名字,像她記得他一樣。

    [二]

    躺在地塌上側過臉去看在一旁燒水的男生,只能看見他的深灰色褲腿,抬腳時才露出隱約的白襪子。視線朝上,翻不過他的肩,最後停留在頸部露出一小片的皮膚,在頭髮的對襯下顯得挺蒼白。

    瞎看哪兒呢,吉澤罵自己。

    視線轉回天花板,四角型的燈,盯得時間長了,眼睛疼,又轉開。地鋪那頭,是自己的書包、擂成一摞的資料。再過去,多了個陌生的男式背包,掛在靠椅上。繼續朝前,瞄見被移開的桌子,零散地放著藥、碗和茶杯。繞完一圈,重又回到新堂的長褲,他側了側身,那灰色就好似淺了些。

    「謝謝你。」吉澤開口。她謝很多,包括新堂找到旅館的服務員要來備用鑰匙,包括他扶自己上樓,包括他買了藥,包括他現在為自己煮開水。等一下,為什麼要煮開水?自己昨天明明已經燒過一壺了呀。

    「沒水了麼,可我記得……」

    「早涼透了,喝了再得個病。」沒回頭,說話聲撞到牆後再傳過來,聽著像責備。

    吉澤悶哼一聲,有些氣餒。心想這人雖細心,卻不怎麼溫柔啊。只能繼續干躺回去,聽見新堂在草蓆墊子上走動的腳步聲。

    好似漫不經心的落葉掉下來,蓆子泛起極淺極淺的波紋。他多走兩步,地上就沾滿更多安靜的聲音。那聲音越是真切,聽著卻越覺得若有若無的,不知是否真的被自己錯過一聲,掉在蓆子縫隙裡,軟軟地卡住了。

    正出神,感到腳步靠近,男生彎腰遞來個體溫計,又補充了一句,「我已經用棉花消過毒了。」

    吉澤想自己本來都不知道這玩意是要先消毒的,想想而已,沒說。接過放進嘴裡。

    體溫計在嘴裡含著,看什麼都像是多了根指針,指著哪就是哪。新堂在指針那端,聽見後面水響,轉身去拔了電插頭。開水注進杯子裡,他又找來另一個,把水反覆從這個杯子倒進那個。十幾遍後估計差不多不那麼燙了,正要嘗一口試溫,想起這是要給女生喝的,趕緊剎車,又多倒了幾次。

    一看時間也剛好,問吉澤要回體溫計。她挺小心地取出嘴,惟恐上面帶出唾液絲什麼的噁心到人家。新堂卻沒這麼多想法,拿過一看,沒發燒,就把水遞過去,又去桌上找藥。

    「都買了什麼藥?」吉澤想難道他知道病因不成。

    「什麼都買了。」隨口答的。

    「治生理痛的藥也買了?」突然冒出來的促狹念頭。

    「……沒。」

    他的語氣果然拐了個彎,前後對比,引得吉澤想笑,忍了,跟著追加說明:「我就是胃難受,也沒別的。」

    「唔。」他由此決定了目標,拆開一盒。

    原來是這樣的人。怎樣的人,臨走時絞了條濕毛巾放在桌上,出門前還順手關了燈。屋裡漆黑,新堂的腳步聲在走廊裡響起時,門逢下就立刻透過一條窄窄的光線。腳步遠去後,光線消失了。沒有了聲音的空間,恢復黑暗。

    吉澤想,忘記問他住哪間了。明天再問吧。

    第二天起來終於無大礙,雖然力氣還差點,吉澤依然堅持去了課堂。坐在位置上,穿過一排人影看向新堂,左手撐著下巴正往書上記著什麼。昨天晚上看起來曖昧不清的臉到了今天白天就線是線點是點地坦露開。頭髮像是畫筆沒停住,烈烈地延長出了身體。眼睛沉進陰影,好似光線在那裡進不去,只能找到顴骨和鼻尖棲息。於是整張臉就顯出觸目驚心的動人。

    她轉開了眼。

    教室裡響著老師一字一句拆分公式的聲音,前一刻無比安靜,到後一刻颯颯地鬧起來。雲聲、風聲、呼吸聲、葉子落地聲、塵埃遷徙聲、文鳥雲遊聲、陽光變疊聲、許多許多人隱秘的心聲,就在這安靜下面鬧了起來……

    [三]

    終於沒問他住在哪,念頭一擱,就擱過近十天去。也不是刻意的,只是集訓臨近尾聲,安排了一場模擬測驗,測了還不夠,聽說要列出排名。吉澤覺得旅途快到終點,腦袋裡一根神經不分晝夜地跳,什麼聽在耳裡都顯得嘈雜。她有些擔心。

    標準的競賽型試卷,到了後端難得喪心病狂。教室裡細密的書寫聲撓著神志,一道解析題突然讀不懂了。吉澤揉起眼,手肘無意識地捅向一邊,還沒反應過來,桌上的筆盒做了個自由落體。

    尖利刺耳的響,教室裡巨大的沉寂應聲而碎。

    心跳幾乎都漏了一拍,找不回來,她又窘又急,在別人紛紛看來的目光裡彎腰去撿掉了一地的東西。抬頭時接過某個溫度的視線,循過去,對上了新堂的眼睛。深墨色,黑得流光,輕輕停在她臉上,沒有移開。

    完蛋了。她想。

    隨後的成績公佈證實了吉澤的感覺。模擬測試排名第33,接近倒數。而新堂聖,近乎滿分地拿走第1位。不同尋常的男生,像在月亮上的人。吉澤從地上望過去,只瞧見一個淡色的光斑掛在高處。月亮。她盯緊了,投在眼裡的小光點,讓咬了一天的委屈和懊惱找到出口流出來。終於忍不住,趴在旅館窗台上一陣凶過一陣地哭。

    眼淚撒下去,倒映出什麼。什麼在空氣紮了根,籐蔓似地長上來。

    是聲音。

    「快趕上下雨了。」

    新堂的聲音,染著夜色,從樓下浮到耳邊。

    吉澤探身朝下看,他就在正對著自己窗戶的二樓窗邊反身坐著,手臂打開架在窗台上,支著背,仰起臉,正好盛下她的視線。

    不再需要問他住哪間客房了。

    從這個角度望過去,模糊的面孔,卻留著鮮明的輪廓,五官隱約,神情卻持續完整,這些奇異地交織在一塊,在月光下散著、飄著,一點點沾進吉澤的眼裡,投下透明的陰影。

    愣住半天,終於想起應該生氣:「……你這是偷聽啊!」

    「我是乘涼。」無辜的陳述句。

    「是偷聽!」

    「是乘涼。」

    「是偷聽!!」

    「是乘涼。」

    「是偷聽!!!」

    「是偷聽——」

    「是乘涼!!!!……哎?」吉澤說完才意識到自己掉下圈套,聽見樓下輕輕的笑聲,臉瞬時漲得通紅。正想收回身子結束這狀態奇怪的對話,卻又聽見他的下句。

    「還想哭?」他坐直了些,總覺得額角似乎還留有她的眼淚,抬手去擦,卻是沒有的。錯覺吧。

    「想的。」吉澤實話實說,樓下坐著第一名來安慰自己,其實更刺激人。

    「女生啊。」好似很瞭解,「讓我又洗了把臉。」

    「你、你懂什麼?」吉澤挺生氣,「我在這裡熬了一個月,又想家又緊張,這鄉下旅館還這麼破,供應的飯菜又難吃,連純味的烏東面也沒有,今天的測試又——」

    「想吃?」冷不防插進來的問句。

    「啊?」

    「想吃烏東面,到樓下等我。」語氣在句末微微揚起,令她感到有個微笑也同時擺過他的眉毛,盤旋到了末端,才輕輕放下。

    [四]

    走了快半個小時的夜路,看見小巷裡擺出的路邊攤,小小的一間棚子,罩在路燈光裡,垂著「久文屋」的小塊布簾。吉澤有些吃驚,朝新堂看去,他不作聲,帶著她繼續朝前。

    兩人在攤前的板凳上坐下,老闆是個中年男人,笑容抹著油光,一塊一塊地亮著。

    「歡迎——今天還是蕎麥面和牡丹餅?」見到新堂張口就問。看來他是常客了。

    男人見到吉澤又笑得更深些,轉而向新堂:「介紹新朋友來了啊,真是太好了。」

    「嗯。」新堂取過兩副筷子和湯勺給吉澤一副,「給她烏東面。」

    「啊啊,等等等等,鰻魚串、烤烏賊和天婦羅,都有吧?」吉澤對集訓所在的周圍環境一無所知,天天吃餐廳配的飯都快吃瘋了。

    「有,有啊。」男人很高興。

    「全都要!」吉澤咧開著嘴。

    「我沒說請客。」新堂看來一眼。

    「哼,也沒指望過!」能找到這地方,她已經很開心。

    東西上得很快,吉澤今天傷心本就沒吃晚飯,狼吞虎嚥顧不得女生風範。新堂有時瞥眼看她,心裡想想是要笑的,就低頭喝湯,水既酸又甜,很舒服。

    知了不再吵的晚上,遠處能聽見青蛙的叫聲,打著節奏般,近到身旁,讓人察覺入夏的味道。一天一地的光陰,都靜下呼吸,影子指向盡頭,河塘浮起蓮花。該來的,總要來,穿過影子,踏過花苞,散在風裡,一片化做三片,三片化作九片,就這麼九九八十一下去,月色在上,月亮上的人坐在旁邊。

    新堂在旁邊坐著。人高腿長的,在這凳子上得弓起肩。人的輪廓看起來小一圈,印子深一層。身上的線條一截截地連貫著,燈光在某個角度鈍去,又在某個地方銳利地切過身體邊緣。白襯衫泡在暖黃的燈光裡,看得人心裡好似松下一塊。

    她吃得停頓,歪過腦袋靠上他的肩。

    男生是小吃了一驚的,胳膊有瞬間收緊,隨後才又鬆開。

    「你人挺好。」吉澤說。

    「……」

    「幫我好多忙,為什麼呢。」換個視角看過去,路邊攤的木頭頂斜斜地切過天,一半星星在幾百億年前發光。

    「……覺得你面熟。」

    吉澤呵呵地笑。這麼老套的玩笑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也會讓覺得興許是真的。

    真的假的?管不著了。

    若是獨自走夜路,平日裡一定不敢,況且是陌生的地方,難說沒危險。只是這回不同。新堂在吉澤身後,兩人散步似的慢慢走。

    鄉下也有鄉下的好,樹在遠處茂密,簡單的房子稀疏錯落,一個坡道消失在轉彎後,能望見旅館的平頂。有個活塞不知幾時推了下去,吉澤突然有很多話想說。

    「小時候跟媽媽回她老家,從城裡去鄉下,喜歡得不行。姥姥家後是一片山坡,長滿了蒲公英。風吹起來的時候,像下雨,第一次感覺什麼叫仙境。從那時起就認定蒲公英是最美的花,挺傻不是?後來長大了,再沒見過那樣的蒲公英雨,卻開始反感起鄉下來,覺得生活不便信息不通的,會把人憋死。這次來集訓,滿腦子都是競賽競賽競賽,晚上也只做複習,根本不會想到出了旅館去看看。」吉澤停了腳,對著新堂欠個身,「所以今天,很謝謝你。」

    「嗯,不客氣。」認認真真一字一句的回答。

    「那麼,明天請我客吧。」她嘻嘻笑。

    「不行。」斬釘截鐵。

    「切,那,改後天好了。」

    「後天集訓就結束了。」

    「啊,是麼。」吉澤挺失望,踢走腳下一塊石子。骨碌骨碌滾開後,被從岔路上突然竄出來的兩條人影截了下來。她還沒有明白過來,看見其中一人伸手掐向自己的脖子,另一人衝過去對付新堂。

    遇見劫匪,要遭殃了。

    [五]

    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怎麼結束的,它們在腦袋裡亂作一團,吉澤根本想不明白。她所記得的只是兩名男子撲過來時,新堂突然在身後用手堵住了她的耳朵。

    修長冰冷的手指,緊緊地鉗著。她驚慌地要抬頭,只能看到他下巴一起一落,說著什麼。`

    他說了什麼,吉澤聽不見。可眼前兩個犯人卻突然滿臉驚恐大叫逃走,毫無預兆地。她尚在震驚中發呆,就被新堂一把抓過朝旅館拚命跑去。一路奔得跌跌撞撞,之前就已經混亂的思維更加破敗不堪。

    怎麼一回事。

    「你對他們說了什麼?」停在旅館前喘得要斷氣,話急切地跳出喉嚨。

    新堂不回答,越過她去踏進走廊。壁燈一路亮啟。狹長的影子在牆壁與地板交際處打個折。

    吉澤追進去喊住他。

    「你到底說了什麼?」

    他停了腳步:「我說他們被毒蛇纏上了,趕快逃命要緊。」

    「胡說。」吉澤根本不信,「你別亂扯!」

    「我就是這麼說的。」

    「你好好回答我!」

    和他前後地站著,走廊在她的質問後恢復了悄然無聲,吉澤看見自己的影子斜斜地掛向他腳邊。明的、暗的、長的、短的,都流動在這無聲的空間裡,徐徐蒸發,再變成雨水落下來,循環往復,也依然沒有一點聲息。

    安靜延長後,壁燈熄滅了。

    一片漆黑裡,吉澤知道新堂還在離自己幾步之遙,有個答案就臨著邊境,卻跨不出來。他們的世界突然就只有這個走廊那麼小,一米多寬,兩米多高,沒有聲也沒有光。但他出個聲,世界就又變回去,無邊無際地大。

    「我的聲音……能給人暗示。」

    「哎?」走廊的燈亮起來,吉澤心裡卻緩緩地暗下去。

    「我能在說話時,給別人強烈的心理暗示,讓他們相信我所說幻覺。」他轉過身,正視吉澤的眼睛,「像超能力一樣。」

    「……開什麼玩笑。」讀到他臉上一分一毫的壓抑,像在燈光裡化開的筆墨,越淡卻越入骨,吉澤搖了搖頭,「別瞎說了。」

    他不再去辯解,深吸口氣,緩慢地吐出:「吉澤——你腳邊跑過了一隻貓。」

    字和句,音節和語調,捲成布,裹在身上,神經末梢奔跑起沸騰的血液。吉澤順著他的聲音,看見那只黑貓傲慢地經過,尾巴擦到自己的腳踝,跑向了走廊另一端。

    她尖叫一聲。

    哪來的貓。

    「只是幻覺啊。」聲音又響起來。眼前的走廊裡沒有梅花腳印,沒有任何其他東西。她突地腿軟,扶牆才又站穩。新堂在對面神色疲倦,覆著眼的頭發動了動,轉過身上了樓梯。

    知覺裡揚過濃重的呼吸,擠在她所剩無己的清醒裡。

    其實以前就覺得,那樣的人,像是月亮上的人,成績犀利得好,模樣也能讓女生竊竊私語,怎麼就在同一間教室裡坐在一起了呢。

    原來終究和平凡的她不同。一句話,一串聲音,就造出了詭異的真實,假的也能變成真的,說什麼就是什麼,貓從眼前跑過了,比真的還真。真得讓人害怕。

    她很害怕。

    [六]

    早上在旅館裡碰著他,竟然一低頭飛也似的逃跑了。腳步在走廊裡啪啪地響,燈光照著自己倉皇的影子。直到出了大門,知了聲和著樹影片片灑落,吉澤才停下來,氣得直揪頭髮。

    哪裡來的恐懼,竟然按也按不下去。她厭惡自己這樣。可那害怕是本能,是自然而然的反應,是她控制不了的。吉澤根本沒想去避開他。新堂雖然看似冷淡,其實個性很溫和。他心裡應該有著不同的溫度,是手伸進去,會泡開毛孔的那種暖。自己幾時觸到過,現在竟像是忘記了。

    忘記了麼?

    疑惑晃在心裡,胳膊無意義地橫向一邊,課桌上的筆盒再次被捅掉在地。吉澤愣了。

    幾乎如出一轍的鏡頭。

    這下連老師也停了動作,不少人看她的目光帶著「又是你啊」的笑意,吉澤拾回東西時,下意識地看向新堂。

    他卻無動於衷地注視著前方,左手撐著下巴,視線停在教室遠處,漫漫地散著。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般不受干擾。

    如出一轍的鏡頭裡,有什麼是不同了。吉澤心裡扎進小塊碎屑,尖銳的疼。

    集訓最後一天,只開個總結會就算結束。吉澤旅館回得晚,一路上都是絡繹不絕返程的學生。等她提著行李離開時,樓道裡已經安靜了不少。下到二樓,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新堂挎著包剛關了房門,瞧見吉澤,站著沒動。表情漠漠地斂著,遠在光線後的冷。

    但他是個溫柔的好人。其實她一直都知道,其實她從沒忘記過。

    吉澤不出聲,新堂也是。直到壁燈又滅下去。黑暗裡,誰的聲音曾經在這裡蒸發,又被誰呼吸進了身體,再變成誰的語句說出口去。

    吉澤的語句,輕得著不了地,小得飛不上天。在她努力下的細微,壁燈聽不見,地板聽不見,只有她和新堂兩人聽得見。

    「我們順路,能一起走麼。」絲線般的聲音,繞在他耳邊。

    黑暗依然。有些東西卻泛出光去。

    身後響起咚咚的腳步聲,有個學生背著行李走過。燈就著他的步子亮起來,讓吉澤看見新堂的臉。如往常般冷靜的面孔,卻又和往常不同。說不出哪裡多了一毫米,哪裡有削去兩微米,令停在眼角落的表情更不起眼。

    是個欣慰的淺笑。太淺了,甚至算不得是笑。只是心情飄落到眉毛的天平上,微妙地改變了它的平衡,哪裡高一點,哪裡低下去。可即便這樣細微,吉澤還是感覺到了。

    「好的。」他回答。

    等她先出了旅館,新堂在身後關上門,四周沒有人,陽光下兩人的影子一長一短地斜著。他突然微簇起眉,喊了聲:

    「吉澤——」

    「嗯?」女生回過頭,對視著新堂深色的瞳孔,開始緊張起來。他站在鮮綠的樹陰下,染著從頭至腳不真實的光,風微微流過髮際,人就像又透明了些。還好聲音是清晰的。太清晰了。

    新堂朝吉澤的眼睛裡望下去,一字一字地說:「你看,蒲——公——英——的——雨,下得真大——不是麼……」

    聲音傳來的地方,天空裂開透明的縫隙,撒下毛茸茸的水滴。落近了,才發現那不是雨,是飄揚在雙眼裡的蒲公英。比雪花更輕盈,比雨滴更稠密,直到彷彿整個宇宙的種子,都篩下來,填塞了一切空白。

    世界化成無聲的細膩,天地純白如創世之初。吉澤玉緒和新堂聖站在蒲公英的大雨下,柔軟地望著對方——

    我像在你的聲音裡,如同這一切的你。

    我正在你的一切裡,聽見了你的聲音。

    如果聲音不記得(第二回)[一]

    手心裡疊著別人的手心。無關輕重的一小片壓力。暖暖地熨著。

    女生的手指,柔軟溫暖。吉澤把它們用力一握,身邊的朋友醒過來。

    「都到站啦,還睡!」吉澤笑著催她。

    女孩急忙抓過書包衝下電車,又站在車窗外沖吉澤喊著明天見。吉澤擺擺手,陽光就在眼前一息明、一息暗。

    手心裡疊著別人的手心,令她想起新堂聖。

    他同樣在回程的巴士上嚴嚴實實地睡著了,使吉澤最初的緊張有些無處投遞般的可笑。虧她之前還屏息憋氣,為了讓自己挺胸收腹的模樣能顯得更自然些,但他沒過兩站就睡死了,汽車走在鄉間公路上,不時顛簸,眼角餘光裡掃見新堂微微顫動的頭髮。

    有人在身後聊天,說話聲不大,但吉澤還是能聽清。多半是關於旅遊的話題,鄉下空氣好之類。將聽未聽的,連她也開始覺得睏倦,冷不防有個女聲突然喊「那邊有野鵝」。吉澤精神一怔,扭頭要看,正對上新堂的側臉。

    近距離特寫下的睫毛。

    她猛地抽回視線。其實上車時就知道了,新堂臨窗坐,吉澤在靠過道的一排,想看窗外,一定會看見他的臉。所以才一路漫無目的地四下亂點,刻意迴避掉某個區域。只是一不小心就忘了,受了不大不小一個窘。

    然而,有什麼可窘的呢。

    吉澤還在胡思亂想,汽車轉了個急彎,新堂擱在腿上的右手滑落下來,蓋住她的左手。

    手心疊著手心。

    真實的靜謐。車窗外是兩片茫茫的農田。暮色下浮著淺淡的霧。汽車像在無休無止的海面上漂浮。大半乘客都睡去了,呼吸濃郁得發稠,交錯織過人的血管,於是很難感覺到時間的存在。它只剩下一小塊,無聲地躲在兩人手掌間的空隙裡。

    那片薄薄的,溫暖的時間。

    就這麼記了一個多月。吉澤挺無奈的。畢竟集訓結束,她和新堂各歸各位,要碰面,沒有特別的機會就絕無可能。更何況也不需要碰面的理由。他們之間算是什麼呢,同學——談不上,朋友——不挨邊,硬要掰出點什麼,吉澤想到了他的聲音。

    不可思議的聲音,能在聽者的眼前造成幻覺。他說一聲「貓」,她就看見「貓」,他說一聲「蒲公英」,她就站在漫天的種子裡。無意中闖進他的圈子,她就成了「掌握對方秘密的人」。聽著夠玄乎,卻是個可大可小的位置,擺在哪裡都不合適。

    吉澤是很想問問新堂「我被你擺在哪兒呢」。雖然她明知道這種話只能揣摩在心裡殺時間,真要開口問他,想想都覺得荒誕。可就是惦記著,三十多天地惦記著。

    能問麼。

    [二]

    暑假結束後的天卻更熱了些。雲像一層暖被,嚴嚴實實地堵著。吉澤天天盼著下雨,外頭的太陽反而做對似地越發猖狂。去書店的路上沒有遮蔭的樹,感覺魂魄都在氣化,瞄見路邊新開的咖啡屋,眼珠都綠了,撒腿衝了過去。

    冷氣強大。活了過來。腦袋逐漸聽辯出盤旋在空間裡的藍調,吉澤才感覺難堪。自己根本沒有閒錢進這裡。既不想出門,又不好意思呆下去,傻站著。

    侍應生在背後出聲:「這位客人需要什麼嗎?」

    「啊哈?哈,我——」吉澤一邊尋借口一邊緊張地擺手轉身。

    咖啡屋的制服深褐色,穿在身上把人的臉襯出被漂過似的白。

    於是新堂看著比一個月前憔悴了些。吉澤希望那只是制服給人的錯覺。本來憔悴的說法也未必準確,新堂站在昏暗的燈光下,並不能簡單說是瘦弱了或疲倦了。只不過在一身筆直的深褐色裡,他的神情被削成薄薄一片,無色地掛著。

    「——是你。」他挺驚訝,視線放軟,笑著,「真巧。」

    啊啊。真巧。

    吉澤還沒從見到他的震驚裡回神,就被新堂引到一角,自他遞來的菜單裡冒冒失失地點了一杯咖啡,甚至還加上小塊蛋糕,合計5700日圓。用光了去書店的錢。

    後悔也來不及。就當是花錢買教訓。吉澤用小勺一下下杵著咖啡杯底,瓷器互相接觸的聲音,有些發澀,淺淺地旋著。更大的環境裡,藍調卷帶著輕柔的人聲,什麼都是幽幽靜靜的。

    新堂有時鞠躬送客,有時為人領位,剩下的時間不知去了哪裡,吉澤看不見。原來他還打工呢。像又發現了什麼似的。隨即覺得這念頭實在有些無聊,打工又怎麼了。

    不怎麼,只是能見到他,覺得身體裡哪個地方突然安靜下來。清晰的血脈,一截一截地直達心臟。——他是真的。那些陷在過去,變得無從考察的記憶,都是真的。在這次見到他之前,吉澤曾經懷疑自己只是做了個漫畫般的夢:優秀的男生,像在月亮上,他的聲音能創造幻覺,掌心微微發涼。沒法相信,不是麼。用什麼去相信。一首歌許久沒唱,就讓人懷疑它是否流傳過;一段詩許久未讀,就讓人懷疑它是否抒情過;這樣的人一天天地不見,忍不住要以為那些都是幻想。

    不是幻想。全是真的。他說話,走路,彎下腰,站直身。又見到了,就明白全都是真的。

    結帳出門時天已近黃昏,陽光柔和了許多,本想臨走前再和新堂說兩句話,卻左右找不到他,只能懨懨地離開。轉到咖啡屋後的小路上,卻見著新堂正一推門提著大包垃圾要扔。袖子捲起來了,領結卻還沒有松。吉澤停了下來。

    「你還打工啊?」

    「嗯,我讀的私立。」他彎下身把黑色垃圾袋碼齊,兩塊肩胛骨在背後大片的白襯衫裡很清晰,「你知道,學費不便宜。」

    「挺辛苦的。」吉澤的爸爸不讓她幫忙看店,說會耽誤學習。這麼一想,又對新堂忿忿起來:「你又打工,又讀書,能有精力麼?」

    「自己擠啊。」

    「哦哦。」她翻翻眼睛,「沒準你是用聲音暗示老師洩題給你呢。」

    他的視線迅速掃過來,冷冷地:「這個主意不錯。」

    吉澤懊惱自己的嘴快,想要彌補,見新堂四下張望著,趕緊問:「找東西?要我幫忙嗎?」

    他也不答,只從身後魔術般掏出個貓食盆,蹲下,敲著地。當當,當當。吉澤恍然大悟,跟著聽見角落裡傳出「喵」的一聲,兩三個停頓過去後,一隻三花色的大胖貓跳了出來。

    「你養的?」想不通。

    「店裡養的,大家輪流照顧。」新堂撫著貓的腦袋,看它吃得愜意。

    「有名字麼?」吉澤也蹲了下來,貓挺警覺地打量她一眼後又恢復了傲慢,自顧自地吃開。

    「織田。」

    「哇啊,織田大人,你好威風呀。」貓的喉嚨裡一陣呼嚕呼嚕聲,逗得吉澤也伸手去摸。

    「小心,它咬人。」

    說晚了一步,織田君扭頭對著吉澤的手指就是一口。新堂看著女生因為挫折感而發怔,慢慢地笑了。吉澤挺委屈地看他,他反而笑得更深,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

    新堂身後的陽光像是溫柔的小動物,帶著毛茸茸的鼻息,包圍著這裡。

    [三]

    後來也沒去那間咖啡屋。沒有理由。更主要的是沒那麼多錢哪。這種事也急不來,吉澤安慰自己,起碼知道他在那裡。知道了就行。

    見不到新堂的日子果然依舊平靜,好像沒有任何奇跡發生的可能。放學回家。下電車,老習慣左轉,上坡,閉眼都能走下來的路,今天卻因為一隻突然竄出來的大傢伙,兀地把吉澤停在路上。她定睛看清了。貓。名叫「織田」的大肥貓。跑這兒來了。

    那傢伙似乎還認識她,瞅吉澤兩眼,隨後又撒開腿。吉澤想多半是這傢伙是私自脫逃,沒怎麼考慮就追了上去。只要抓住它,就能順理成章地踏進新堂打工的店。

    說起容易,做起難。半路好死不死地下起大雨,頭頂上劈啪落著雷。環境越惡劣,吉澤越像追物理答案般發了狠,不管不顧地和貓較上勁,終於截住它時,一個人,一個貓,都濕透了。

    新堂看見女生狼狽地站在店門前,手上抓著癡呆了的貓,臉上卻帶著獲勝般的燦爛微笑,心裡也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取過店裡的毛巾,開門讓她進來。舊毛巾給貓擦,新的那塊扔到吉澤頭上。

    「你們這就打佯了?」吉澤瞧店裡沒別人。

    「嗯。接到停電通知,就先關了店。」新堂坐下後,織田默契地跳上他的膝蓋。毛巾蓋在身上,新堂把它團在裡面仔細地揉擦。

    「要停電麼?幾點?」吉澤想可別太快呀。

    「還有一個小時吧。」他邊說邊起身,貓就又跳回地面,抖抖身子,部分毛回復了蓬鬆,「你喝什麼咖啡?」

    「啊……我沒帶錢。」吉澤臉紅了,挺侷促。

    「不是,怕你感冒,喝點熱的比較好。我請客。」他的聲音裡像帶著笑,吉澤抬頭去證實,新堂已經低下眼簾。

    「那……那我每種都要一杯!」

    「美得你。」這次看清了,確實是笑著的。

    掌心因為咖啡的熱度泛出淡色的紅,喝一口,細股的暖流在體內漸漸消失。大雨在窗外濃烈。世界的吵鬧像是一種安靜。哪裡都是矛盾。若大的空間裡膨脹著無形無色的情緒,就是擁擠。遠處的燈光徹底化開投在瞳孔裡,就是兩團暗色。吉澤在咖啡的香氣裡看新堂,他站在櫃檯邊翻著報紙,有時被織田撓起腳踝,就停下來輕輕踢它。

    「馬上就是全國競賽的選拔賽了。」吉澤開口。

    「嗯。」

    「我一定會是第一名。」

    「是麼。」

    語氣裡有笑意,讓吉澤感覺惱火,她騰地站起來走向他:「我告訴你呀,你別以為自己永遠是最——」打斷了她的是一聲怪異的慘叫,恐怖片似的駭人。吉澤猛地哆嗦——原來是踩到了織田的前肢。她條件反射般移開腿,卻破壞了自身的平衡,端著咖啡杯就摔下去。

    新堂反應很快,伸手去扶,卻連自己也被殃及。墊著她的腰,兩人一起跌坐在地上。

    「啊啊!」左手一陣刺痛,吉澤趕緊攤開掌心——長長的傷口與生命線平行,小血珠不斷往外冒著。她無限懊惱扭頭想對新堂抱怨,卻發現他狠狠皺起眉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吉澤啞然——新堂的右手掌上扎滿了咖啡杯碎片。

    吉澤無意識地握了握左手。自己的疼痛的嘈雜。

    以及他的嘈雜的疼痛。

    一左一右。

    [四]

    雨聲裡是帶著味道的。

    吉澤覺得可以伸手握住它。

    只是只能用右手了,左邊那個纏著紗布。

    東西是新堂從店裡找來的。他的情況比吉澤的糟糕,血大滴大滴地延長了滑落的軌跡。兩人各自包紮,吉澤本想幫忙他,新堂的動作反而快過自己。等他取出所有碎片繞上紗布後,吉澤還在這邊對著一團粗一團細的成果犯愁。

    「你啊。笨手笨腳。」新堂搖搖頭走過來,握住吉澤的左手。

    「……腦袋好就行了!」吉澤臉上一陣快過一陣的燒。

    太近了。

    他低下頭,頭髮就幾乎擦到自己的劉海,呼吸從上方均勻落下,小小一塊的熱,不偏不倚。而手掌攤在面前,微弱的電流四下竄行。

    即便隔著胡亂的紗布,也能感覺到他的體溫。新堂專注地把它們拆走後,真切的觸覺就迅速復甦。他的掌心還是微微發冷,襯出她突兀的熱度。左右手並用時,紗布或是皮膚依次蹭過吉澤的手背。清晰的癢,清晰的涼。吉澤的視線裡有什麼東西正在抽絲,細微的異變。

    吶,你把我擺在什麼地方?

    吉澤抬頭注視著新堂。他察覺了,疑惑地回看過來。

    什麼地方?

    吉澤動了動嘴唇,聲音就在喉嚨口懸著。看不見前頭的出路,又回不去萌發的起點。進退維谷。

    「吶,你……怎麼會有那種能力的?」還是繞開了話題。

    「不知道。生下來就有了。」他一邊回答一邊為整個繃帶最後繫上結。見大功告成,挺滿意。

    「你這事要是讓壞人知道了可不得了呢。」這句是早就想說的。

    新堂沉默了片刻,收拾了剩餘的紗布走向過道:「有可能吧。」

    「好像你都不太使用這種能力。」

    「……嗯,我不允許自己濫用它。」

    「還有別人知道麼——」

    「吉澤。」他打斷,「快停電了,我們該走了。」

    「哦。」

    應該還有別人知道吧。

    新堂把織田抱回它那安置在櫃檯後的住處,又去更衣室換下了制服,隨後拿過雨傘回到吉澤面前,說要送她一程。吉澤想來沒理由可拒絕。雨太大,沒傘走不了。就點點頭。

    門簾卡啦啦地合在身後,新堂撐開傘,舉過吉澤頭頂。兩人淌著滿街的大水向前走。拐過一丁目,積水越發深,吉澤腳像泡在鞋裡的菜,垮垮垮地出著怪聲。難受死了。雨順著傘的弧度垂落下直線,她的左胳膊迅速濕開。

    「你抓著我。」新堂示意她靠近些。吉澤就側側身,抬手挽住新堂的胳膊,兩人擠得緊了。

    四隻手湊到一塊,兩隻纏著紗布。

    他的右手,和她的左手。幾乎成一對。

    紛擾淪陷在大雨裡,世界只有路面上現出的一片白茫。聲音從四面八方佔領,爬過傘骨,蔓向傘柄,覆住兩人的手,左和右。

    「難兄難弟似的。」吉澤說。

    這場大雨接連下了兩天三夜。像是憋得慌了,把沒下的都一口氣下完。雨天有許多不便,加上自己的左手受傷,要撐傘要提包的總覺得為難。可吉澤還是喜歡,雨,天地統一的快感。只有凝固般的水氣,和一片雨聲。

    她希望手能早點好。又不希望比新堂好得更快。它們是一對兒受傷的。

    這是再女孩子不過的想法了。一主觀就說不清。那就別說了。大雨天,什麼問題都被衝垮怠盡。吉澤繼續考慮學業,新教授的定理把拋物線變得更複雜,兩個起伏的浪。

    當初集訓所針對的全國競賽選拔賽就在兩個星期後,吉澤不想在浪上翻船。只想勝利到彼岸。起碼,不能輸給新堂。吉澤用手指劃過已經癒合的傷口,細膩的癢。

    [五]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新堂只排在全縣預選賽的第十五位,勉強才夠上進入複賽的資格。這讓吉澤非常吃驚,她自己領著第八的好成績在學校大會上被校長反覆表揚了數遍,卻又來不及沾沾自喜。

    放學後找到新堂打工的咖啡屋,被告之他最近都請假,似乎在學校裡忙著複習。

    吉澤知道新堂就讀於「私立櫻丘高中」的種種,算是全縣裡數一數二的名牌學校。吉澤當初也想往那裡考,只不過自從姐姐病逝後家裡的經濟來源全靠著爸爸的小水果店,要進那類私立學校,光學費就會讓家裡背上不小的負擔,所以她才轉讀了公立的富士見高中,學習穩穩地紮在全校前三里,也就忘了當初的遺憾。

    不過看著滿目的綠意,在梧桐樹梢被漸傳漸遠,吉澤還是很羨慕。有這等規模綠化的學校,在全縣也很少見。

    她就這樣找了過來。不管不顧的。

    已是放學後,但自己一身富士見的校服打扮還是引來不少人的注意,吉澤低頭疾走,在校舍底層的鞋箱前想通過名牌找到新堂所在的班級。雖然不肯定他就在教室。

    「二年A班」,「新堂」,這兒。

    這兒。纖細的鉛筆字,點,橫,點點,橫。留下他的名字。喊一聲,有誰答應。空氣中花朵扎根,無數的蒲公英種子飛舞,陽光那樣嫵媚,雨水漫過山谷。輪迴有聲,因緣無聲,有聲與無聲錯綜複雜。吉澤反覆著他的名字,心裡突然爆發出無盡的委屈和傷感的溫柔。

    烏鴉嘴猜準了,他果然不在班上,只有兩個值日生正在打掃衛生,看見吉澤了就問她的來意。

    「哦,新堂君啊……可能在保健室吧。」

    「他病了?」吉澤挺緊張。

    「手受傷了。」

    「……哦。還沒好?」看見對方困惑的目光又趕緊解釋,「嗯,我的意思是,手,受傷應該挺快就好了吧。」

    「不一定啊,他這次似乎傷得挺重,上次參加競賽時都沒法用右手答題呢。」

    所以才拿了第十五位。是自己害的。

    懊惱是開了閘的水,把吉澤毫不客氣地泡開。她的錯,就是她的。自己牽連他受傷,卻又比他更快痊癒。拿了第八位,這算什麼第八位。鼻子沒骨氣,一陣發酸。感到有人拍拍肩。回頭,看見新堂,瞳孔裡映著自己的小人。手上還纏著繃帶。

    「你怎麼來了?」他挑起眉毛,隨後越過她走進教室。

    「抱歉。」等新堂拿著書包走回自己面前時,吉澤低下頭去。

    「抱歉?」他不解。

    「……你的手,我害得你這次大賽……」說不下去了。鼻子酸到了終點。

    「啊……反正也進了複賽,沒什麼。」說罷就朝外走,吉澤跟過去。

    腳下踏著他的影子,灰色的,模模糊糊向前移動。吉澤絞著手指,反反覆覆地不安。直到他人突然停了下來,吉澤沒注意,一頭撞上去。新堂指指邊上的超市說要去買些東西。

    [六]

    他走出移動門時,吉澤正在店前一下下地踢著台階。等新堂走近,見他左手抱著滿滿噹噹的蘋果,一瞬像聞到了香味。

    新堂沒有說話。吉澤以為他還在生氣,心裡既著急又傷心,一遍遍重複著道歉的說詞。新堂聽多了,覺得有些無奈,到一個上坡坡頂時終於停下:「我沒在意。你別想太多了。」

    可是。

    「這點小事而已。」

    可是這點小事。

    「我對這些不會放在心上。」

    可是這點小事你不會放在心上。

    「你別那麼內疚,也不怪你。」

    那它在哪裡呢。它被擺在哪裡呢。就像我一樣。

    「我在哪裡呢?」

    新堂在幾步前愣住。幾步前的一個淺色輪廓。

    「我被你擺在哪裡呢?」

    他的眼睛緩慢地收緊。

    站在坡頂。下坡盡頭是橫截而過的街,車輛穿流不息一派熱鬧。只有這裡維持無聲。吉澤抓著胸前的書包帶,手指抵著心臟。跳動的聲音,不顧一切地傳過皮膚。聽從審判般的不顧一切。

    新堂遲遲地不知說什麼。直到感覺托著蘋果的左手吃不出力,下意識地要換右手。一陣傷口引發的疼,悶悶地打過來。他右手一鬆。

    袋子往地上掉。他趕緊換左手托住,還是不少鮮紅色的水果一路朝坡下滾去。

    三三兩兩的,飛快。撞到吉澤腳邊,改變了方向後,繼續朝下滾。

    女生幾乎立即扭頭追去。吉澤想在它們滾到下坡的路上被汽車碾壞前截住。

    下坡路上會有汽車。吉澤很清楚。

    會撞上她的。新堂方才意識到。

    「吉澤!」他慌忙地喊她。只看見她的身影沿著坡道往下奔跑,他被緊張鉗住了動作,動彈不得。

    一聲刺耳的剎車。新堂的臉有瞬時被雷擊中般的蒼白,才衝了下去。

    看見女生抱著兩個蘋果,腳下還夾著一個,坐在地上如夢初醒。大貨車司機衝她罵了兩句,揚長而去。她嚇得兩眼無神,滿頭是汗,回看向跑過來的男生。

    「你沒大腦麼?怎麼這麼輕重不分呢?蘋果和人命哪個更重要,不明白嗎?!」幾乎是暴跳如雷。

    吉澤的嘴唇咬得沒有血色。想動,手指中了毒似地發麻。腦袋沉沉地,連做什麼表情都反映不了。新堂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伸手想拉她。卻看見她閉合著嘴唇,出不了聲。

    又受驚嚇又被責罵,不能出聲了。

    吉澤抬眼看他,努力地要發出半個音節,但喉嚨裡堵著什麼,腦海盤踞著巨大的黑夜,竟然一點聲音也發不出。新堂扶過她的肩,冷靜不起來,捧著她的臉:

    「沒什麼的,吉澤,我不是怪你。你好好的,就最好了。」

    女生卡著自己的喉嚨,想咳嗽,也還是發不出一絲聲音。周圍人看著她目光好奇,指指點點,令她越加惶恐不安,拚命地想說句話,卻只聽見徒勞無功的啞聲。她的眼淚急速地流過新堂的手指。

    十分清晰的熱度。覆住指尖。

    新堂嚥了咽喉嚨,把吉澤抱在懷裡。

    他的聲音,製造幻覺的聲音,逐字逐字地傳進她的耳朵:

    「吉澤,沒有人的,這裡——誰也沒有——。只有我和你啊——只有我們兩個。」

    沒有人的,連城裡最多的烏鴉也沒有了;沒有人的,連樹上的蟲叫也沒有了;沒有人的,撒水車也消失不見。寂靜空曠的街巷,只有新堂和自己,從擁抱裡,觸摸到那個無限委屈的聲音。

    她終於竭力地哭出聲。

    路上有行人停下看著這對男女生,微笑著經過他們身旁。有些動人的場景,發生在看得見,聽不見的地方——新堂寬慰地親吻著吉澤的額頭。

    我把你擺在哪裡呢。

    「你在我心裡最重要的地方。」

    如果聲音不記得(第三回)

    [一]

    「撲吱……」

    窗邊傳來一陣古怪的蟲鳴。好似橡皮擦過玻璃。吉澤探頭。

    夏天最後一隻金龜子,正用帶倒刺的腿掛住西瓜皮,傳來節律的鳴聲。吉澤伸手把它輕而易舉地夾住。硬質光澤的殼,如同小枚斑斕的磁石。它蹬腿胡亂掙扎一會,依舊被關進了塑料瓶。吉澤又順帶掰了些西瓜皮碎片塞進去。

    天然的、小小的聲源。

    去廚房洗手時想起新堂曾經問自己「你怎麼就確定這就是最後一隻了呢?」自己當時怎麼答的?好像特肯定的說「我就是知道啊」。只記得新堂微笑著搖搖頭。他不信呢。吉澤也不爭辯。本來也是,為什麼會知道?明明在「最後一隻金龜子」後,總會有下一隻的。

    可天還是持續涼下去。入秋了。夏天只餘一截尾巴。

    吉澤不喜歡這個。沒法喜歡吧。對別人來說,西瓜落市,花火大會閉幕,動聽的昆蟲們成批死去……全是無關緊要的細節。但對吉澤而言,三年前的夏末,姐姐去世,爸爸受不了打擊病倒,隨後每到這個時段都可能病發。看,實打實的沉重,沒一樁是動人的。

    也不全對。又或許,還有一樁。

    等新堂收拾妥當,從咖啡屋推門而出。看見吉澤蹲在路燈下和織田大肥貓玩得熱鬧,上前喊她一聲,吉澤抬頭,起身跟過去。兩人並行走。燈光留下間歇的橘黃色域,飛蟲扑打燈罩的聲音浮現在暗天光裡。

    哪天起,吉澤參加了學校的提高班,結束時正趕上新堂打完工,就多走兩步繞去等他,結伴成雙。同行的路不長不短。過五、六條街,總共二十多分鐘而已。

    穿越鬧市區時,隔三差五的,總有迎面而來的路人把他們分開。吉澤就在人和人中間張望著新堂。途中經過一個地鐵站,有時一輛地鐵剛剛放完客,人群河水般湧上地面。吉澤逆人流前行,腳步遲緩下來。直到尋過來的新堂對她攤開手掌。

    好似一張書寫完美的邀請函。吉澤把手指疊放上去。一團觸覺。

    惟一動人的事,又或許,最動人的事。

    她的心情無限輕鬆,拉扯著新堂的胳膊說要唱佐籐亞紀子的老歌給他聽。他轉了轉眼睛,「你還能唱歌?——」被吉澤一個手肘捅過去。他垂眼暗笑著不再言語。吉澤反而突然想不起歌詞,就當是賴掉了。新堂露出一臉「我就知道」的微笑。

    同行的路上。植在人家院子裡的夾竹桃謝成模糊的暗影,樹葉在安靜的小道上沙沙作響。蟲聲已然快要絕跡。安靜如同海水從兩側繞過。聲音們被迅速稀釋。新堂握著吉澤的手。兩人的影子拉得又輕又長。

    所以今年夏天對吉澤來說,與往年是不同的。當然也因為全國競賽的決賽改天就要在外縣舉行了。她天天晚上在屋裡苦鬥習題。金龜子在瓶裡有時裝死,附著西瓜皮蜷成一團。吉澤拿過瓶子搖兩下,看它故作鎮定地持續偽裝,覺得十分好笑。

    沒準這真是夏天裡最後一隻金龜子了。

    [二]

    叮囑完父親吃藥時的注意事項,又去姐姐的牌位前拜了拜。時間已經顯得很緊張。出門時又想起忘帶學生手冊,急急忙忙折返回去。一不留神,裝金龜子的塑料瓶被掀落掉在窗外。沒時間撿回來了,吉澤有些懊惱。

    「很有你的風格。」等在門前的新堂這樣評論。

    吉澤二話不說將手中的旅行袋掄過去:「壞蛋!」

    「只是去兩天兩夜而已。你帶了多少行李啊?」新堂有些好笑地看著吉澤手裡的背包,「我們是去外地競賽,又不是去修學旅行。

    「哼。女生和男生自然是不同的。」

    等到裝滿各校參賽選手的巴士在連打了一連串哀怨的嗝,進而光榮拋錨後,吉澤才意識到自己的行李成了可惡的累贅。帶隊老師在前頭大聲嚷嚷大家忍耐一下,只要再走一小會就到比賽駐地了。太陽底下,人人都沒力氣吭聲,不情不願地步行。新堂本想幫她一把,被吉澤執拗地拒絕了。為表明「這點小菜而已」,她還故作輕鬆地將背包甩了好幾圈。

    陽光烘下來,走上一小會就出了汗。四周紛紛有人掏出飲料來喝。吉澤抬眼看新堂,額角似乎也有光亮。她停下來,打開包蓋摸出兩罐汽水。

    「喏。」遞過去一個。

    新堂想難怪這包裡的負擔還不小,說著謝謝接下來,吉澤也打開了手裡的另一罐。幾乎同一時刻,強烈的氣泡從兩個開口齊齊噴射而出,濺了各自一身。新堂和吉澤都有些愣神。

    「……你剛才把包晃了好多圈吧?」新堂的上衣沾滿了淺色的飲料,無奈地問她。吉澤難堪得漲紅了臉,連忙摸去找餐巾紙。不擦還好,一擦,粘了滿臉的紙屑。新堂歎氣這女孩毛手毛腳起來也夠厲害。扳過她的肩,一條條地替她摘下白色紙片。

    幾乎是受了驚嚇般飛快地閉上眼睛。陽光在吉澤眼皮下流竄著猩紅的暖熱。各種意識不受控制地襲來。

    微微顫抖著的睫毛,如同嬌嫩柔弱的夜蛾。皮膚上覆蓋著一層輕薄的暖光,令她看起來像無害的小生物。取下的白色飛絮落在空中,很快就被吹跑了。好像同時有某些腳不沾地的東西從新堂的心上飄過去,掠過一絲柔軟的風。

    手指上全是甜膩的觸感。

    「弄不乾淨。等到了後,再用水洗洗。」新堂表示無能為力。

    「謝謝……對不起啊。」

    「習慣了。」有些促狹地微笑著。

    走多幾步,半身的甜味,居然引來不少小蟲子。繞住吉澤和新堂,琢磨著駐足的地方。吉澤煩亂地擺著手臂,前面有人回頭打量她,她就窘得停止動作,新堂在旁看了有些失笑,伸手替她輕撣走肩頭背上落下的小飛蟲。

    「女生都很討厭蟲類麼?」

    「也不一定。瓢蟲、天牛、金龜子之類的我就挺喜歡。」

    「唔,金龜子,以前有人對我說——」

    視線裡又落進一隻蟲子,停在吉澤的耳廓上。新堂剛伸出手去。充沛的日光直射而下。女孩的耳廓彷彿白得透明的扇貝,幾乎能看清上面細柔的毛血管,嬌嫩舒展的粉紅。他茫然地頓了片刻。停在空中的手轉而插進口袋裡。

    「新堂君?」吉澤奇怪他凝滯的腳步。

    「沒什麼。」手貼著褲邊,粗糙而樸實的溫暖。和膠著在手指上的,甜膩的,揮之不去的觸覺。

    充盈得不敢再多碰一些。

    [三]

    吉澤心情非常愉悅。昨夜打電話回家,父親身體依然無恙,今天結束的競賽,發揮可謂超常。眼下只等明天宣佈獲獎情況了。她掛著木屐坐在樓前輕輕哼歌,不時身後有人往來,便回頭看去,見不是新堂,總有些失望。

    「唱走調了。」感到有人輕扣自己的頭頂,吉澤趕緊爬起身。

    「你感覺怎樣?」最最關心的。

    「好難聽。」新堂剛從浴室出來,端著臉盆,從頭髮上滴落的水迅速把木製地板染上深色。

    「我問的是競賽呀,競賽!」吉澤急了。

    「哦,那個。不怎麼好。」

    「嚇?你會覺得不怎麼好?」

    新堂看著吉澤有些控制不住的得意,垂下眼不無遺憾地說:「也許我拿不了滿分了。」又抬起視線——一張意料之中變得氣餒而鬱悶的臉。他側過眼睛好似忍著爆笑。吉澤惱怒地想打他。新堂反握住她的手腕。

    「過會兒,有安排麼?」

    「嗯?沒有……」手臂上落雨似地撒下兩滴水珠,涼得吉澤一哆嗦。

    「那麼——」

    那麼,去散步吧。那麼,去逛街吧。那麼,去聊天吧。哪一樁不都是順順當當的。為什麼偏偏是「那麼,去洗衣服吧」。這話,怎麼聽怎麼不合邏輯啊。新堂對此的解釋是兩人昨天弄髒的上衣積到現在,甜得快餿了,得盡早處理。吉澤沒轍,嘟嘟囔囔地跟在他身後。

    比賽駐地原本是一所高中,所以穿過宿舍樓,就有一排供學生使用的水龍頭。等到了那裡,吉澤才發現來這裡洗衣的人還不止他們倆,也就沒話可說了。和新堂一左一右佔了兩個位置。放水,不多會,衣服膨脹漂浮起來,像兩朵迅速開放的花瓣。

    吉澤一眼眼看新堂彎腰打肥皂的樣子,熟練得好似家庭婦女。這比喻想在腦袋裡,惹得她一陣笑。新堂多半猜到她笑什麼,也不接話,手上多出一層乳色的泡沫,碰到水就化開。

    過水。甜膩的漬跡分解消散。新堂直起腰,四周人都走光了,空蕩蕩的地方吹來過堂風,有些涼,轉而看吉澤。女孩子畢竟細心些,正搓著衣領。手背因為施力凸出了玲瓏的骨節。額前的劉海上點綴似地落著幾顆泡沫。一臉的認真。突然吉澤展開手裡的衣服,拉平了,朝新堂展示般地舉起來,笑得特有滿足感。

    好像是洗得比他的更白的。

    新堂的眼睛裡映著吉澤嘻嘻哈哈興致高昂的臉,如同熱烈的呼喊傳播到山谷,反彈出一陣順應的回聲,跟著微笑了一下。伸手點過吉澤的鼻子。隨後沿無形的弧線向下,撫住她的面頰。

    夜色舒展。新堂站在亮啟的壁燈下,大圓領子的白色T恤被風吹得貼住肩背,和滿手的肥皂香。那是個完全出乎吉澤意料的動作,所以她無法控制自己當時的表情有別於受到驚嚇。新堂卻逕自上前一步,靠近了,直到兩人中間飛過一隻黑色的大圓點。

    好大個兒的金龜子。悠悠地停在新堂的手腕上。

    [四]

    「你玩過麼。」新堂一邊說一邊取出回住處後找來的棉線。三兩下,就在蟲子後腿上繫了一個結。隨後又捉過吉澤的食指,將另一端綁在那兒。

    吉澤還沒開口問。金龜子震著翅膀飛上了天。手指傳來清晰而微弱的力量,引得自己不得不跟著跑。夜色是面,金龜子是點,中間一條長棉線連接。世界因此完整無缺。吉澤驚喜地合不住嘴。從空氣裡最後一點氳醞的微光裡辨認著那個起伏的小黑塊。

    好像是哪個心事被放了生。卻偏偏還牽掛著。長長棉線。是神經麼。

    「看來是沒玩過。」新堂測量著吉澤臉上豐富萬端的表情,「以前有人告訴我,這表示把夏天留在身邊。」

    「真的?」吉澤瞇眼看仔細了。半空中一團漂游的黑點。夏天?

    新堂搖頭:「一入秋,它們就沒幾天好活了。這是自然規律。」

    自然規律。聽著特冷酷的詞。吉澤咬住嘴唇沒說話,兩人有些沉默,直到一圈轉完回到宿舍樓前。意外地看見領隊老師,正要問好。對方急急忙忙拉過吉澤。說話聲不大,新堂在一邊卻聽得清清楚楚。她父親病發了,剛剛被送進醫院急救。

    吉澤算不得什麼堅強的人。除了對待學業方面的搏命勁外,其餘都和普通女生沒兩樣。新堂也漸漸知道這點。眼下他站在這個陌生城市的夜班電車站台上,就是為了陪吉澤趕回家。誰讓她既不鎮定也不冷靜,從剛才起就抱著膝蓋一動不動地坐著傻哭。新堂從自動販賣機裡買包紙巾,塞在她手裡,也是過了半天不見下文。他取回來,打開抽出兩張再遞過去,才被接下來。

    大起大落的,受不住吧。

    新堂在一旁坐下,視線動一動,見兩人還穿著各自的木屐。走得匆忙,別提帶上行李了,除了錢包外,幾乎什麼都沒拿。

    鬧心的壞事永遠不缺下一件。

    「吉澤——」

    「什麼也別對我說。別用聲音來暗示我。」吉澤猛地打斷。隨後像是為說了鹵莽的話而自責,又一陣嗚咽,卻還是環過手臂抱住腦袋。堵地緊緊的,耳朵裡只留下頭髮摩擦時唏唆的響聲。

    確實不想聽他說話。他的聲音能創造幻覺,令別人相信他的暗示。但他要用聲音來暗示什麼?暗示父親不會有事麼。那如果真有事,虛無的介質和實際的現實,誰拚得過誰;還是用聲音來暗示自己要打起精神。怎麼才能打起精神,以他的聲音能作為支柱,能抗拒「自然規律」的發生麼。

    新堂能用聲音令吉澤看見不存在的金龜子,卻不可能制止真正的金龜子們在入秋後絕跡。甚至如果新堂願意,他能令吉澤相信金龜子們是永生不死的。但那有什麼意義?

    答案都是絕望的。

    列車進站,吉澤隨著新堂站起身。他朝前踏進門去,冷不丁發現身後沒有人跟過來,急忙轉頭,看吉澤舉著手發呆。關門聲「嘟嘟」響起來,新堂一把跨出去將吉澤拉進車廂內。看向她的手指,才明白。沒說話,攬過她的肩抵門站著。

    手指上是一截長長軟軟的棉線,在空氣裡漫無目的地揚著另一端的線頭。那兒掛著一隻昆蟲斷下的後腿。

    幾時掙脫的。

    還是掙脫了。夏天。

    [五]

    等趕回市裡,找到醫院,已經深夜了。得知父親安然脫離危險時,吉澤覺得自己像是被人脫下的衣服,坐在醫院的長凳上動彈不得。

    用最後一點力氣綣起食指,被繃緊的線在皮膚上繞出飽脹的不適。滿天的星星像是被打翻鹽瓶。投在眼裡都是細碎的光屑。吉澤緩緩轉過頭去,看不見新堂。想起身找他,又懶得動,模模糊糊要睡去時,額頭覆上什麼東西,吉澤睜開眼睛。

    「你去配藥?」看清楚新堂手裡的紙袋後,吉澤很疑惑。

    「好像有點發燒。」

    「……對不起。」吉澤想起新堂在夜班火車上坐在擋風口。因此而感冒,自己卻沒料到。

    「你不回家休息麼。」新堂看表,「護士說明天來探望就行了吧。」

    「嗯。就走。」吉澤站起來,走出兩步才想起什麼,「……沒帶鑰匙呵。」

    「我也沒帶自家的。」新堂聳肩,隨後又垂下眼簾,吉澤知道那是他在想為難的事,「……不過。」

    「什麼?」

    「我有咖啡店的鑰匙。你過來住一晚,總比在醫院過夜好多了。」眼神拘緊而溫柔。

    吉澤說不出話來。

    織田貓被開門聲驚動了一下,等察覺兩位來者都是熟人後又睡了回去。新堂叮囑吉澤站在門邊別亂動。「你手側說不定有十多隻易碎的杯子」。吉澤聽得繃直了身體。等他摸去開了燈。這店堂亮起了幾隻昏黃柔軟的眼睛。原本絮狀空洞的惶然被迅速壓平了,留下一整個結實而溫暖的鋪墊。莫名就安心了。

    新堂引吉澤到後邊,員工區的最後一間給人值班用的小房間。

    「現在也沒有值班制度了。就一直空著。」

    吉澤朝裡張望兩眼。整潔的床,被單,一側的架子上是滿滿的紙箱。倒也乾淨。地方不算小,井井有條的。她的臉突然燒紅,無法遏止。

    「你就睡這兒。」新堂彎腰在床下翻出兩雙紙拖鞋,「給。」

    「那你呢?」

    「我睡外頭,拿凳子拚一拚就好了。」新堂說得輕描淡寫,吉澤也不敢再問,他的視線又看低去,「手上的線……該解開了吧。」

    「啊。嗯,忘了。」吉澤趕緊用左手去解,難度很大。新堂看一會,走近握過她的手指,一番動作。眼前的人,散發著一團模糊而真切的暖熱。

    「我說。」吉澤喊住他。

    「嗯。」應著聲。

    「你睡過來吧。」新堂猛地抬眼盯住吉澤。吉澤反而沉下心,一旦出口,話就收不回頭了,「你還發著燒,睡在外面會加重的。」

    這回輪到新堂說不出話來。

    兩人面對面站著。漸漸察覺到彼此的呼吸。開始他吸氣,她也吸氣,隨後她的節奏更快,他呼氣時,她吸氣。吸著他呼出的氣。空氣遊走在兩個緊張卻無限柔軟的身體裡。

    「你睡相不會很差吧?」

    「……」

    [六]

    新堂是被胸口一個東西硌得疼醒的。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後,看見一雙柔軟微闔的眼睛,盯著打量了半天,醒透了,突地嚇出一身汗。沒來得及控制,臉一直紅到眼皮。昨天不是兩人一個朝東一個朝西睡下去的麼,怎麼又變成了同一個方向?

    等他支坐起身,才明白把自己硌疼的是什麼。吉澤握起的手掌,正半嵌在床單上面。

    新堂趕緊從床側站起來。看自己皺成一團的T恤和長褲,想去找找這裡有沒有自己留下的多餘衣服。胸口又泛過一陣空落落的疼。

    好傢伙。像是心臟被偷走了似的。他回頭看吉澤兩眼,推門出去了。

    等從醫院返回到店裡時,新堂看吉澤明顯精神恢復,知道多半無大礙了,對老闆打聲招呼,和她一同離開——還得趕去外縣聽成績、取行李。一路上吉澤不僅拉著新堂的手東奔西跑,還說自己昨天夢見參加花火大會。頓一會,補充道「是我和你」。新堂看著她泛紅的臉,揣摩著花火大會裡有什麼會使人睡得顛倒呢。吉澤不知道這些,繼續數細節。

    「還真是穿著浴衣呢。沿著一條小路一直走。」吉澤舉起手,「又抓到一隻特別漂亮的金龜子。沒有線,只能先握在手心裡。」

    呵。難怪把我硌得不輕。

    「啊,我還在夢裡想起了佐籐亞紀子那首歌的歌詞。」吉澤停了下來,「厲害吧。」

    哪首?新堂想,她常哼哼的那個麼?

    吉澤挽住新堂的胳膊,沉吟一下,唱起來:「你能不能醒一醒。夏天的花還沒有謝。你能和我跳舞嗎?請你和我跳舞吧。你能不能醒一醒我。夏天的河流帶我來。你能和我跳舞嗎?請你和我跳舞吧……嗯,後面的就想不起來了。」

    等著聽新堂反應,然而隔了很長很長時間,新堂開口:「走調。」

    立馬吃了個胳膊肘攻擊。他扭頭向外,吉澤不知道他的表情是什麼,感覺惱羞成怒:「難道你就會唱?!」新堂還是不出聲。吉澤氣鼓鼓的不想理他。過一會,聽見新堂說:

    「吉澤。你很喜歡夏天麼?」

    「……對。」偏又忍不住回答,「雖然今年為參加集訓連花火大會也沒參加。可是不喜歡也沒用。我不想父親病倒,但我對無能為力。就像我也不喜歡夏天終結,可入秋是遲早的事。」

    新堂停住腳步,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個小塑料瓶。吉澤吃驚地瞪大眼睛。

    「這不是……我家那個。」

    「嗯。」你探病時,我去找來的,「給。」

    被啃得不留半點的西瓜皮,和一隻攀著瓶壁的金龜子,鼓動著背上爍爍的光澤。

    「它還活著。」新堂看著吉澤,停一秒,接著說,「我沒有用聲音去暗示你相信,給你製造幻覺。它確實還活著。」

    手裡的聲源依然微弱渺小,吉澤將視線移回新堂臉上。她的視網膜裡撒滿溫柔的影像,陽光裡漂浮夏天乾燥的芳香。

    「吉澤。如果大部分金龜子都離開的話,就找那只動作慢的金龜子吧。」新堂伸手揉過吉澤的頭髮,「夏天不會那麼容易完結的——」

    [七]

    你能不能醒一醒。

    夏天的花還沒有謝。

    你能和我跳舞嗎?

    請你和我跳舞吧。

    你能不能醒一醒。

    夏天的河流帶我來。

    你能和我跳舞嗎?

    請你和我跳舞吧。

    你的聲音像鮮花一樣美麗。

    你的聲音延長了這個夏天。

    ——佐籐亞紀子《夏ソ朝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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