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讓我快快看到你 文 / 虹影
他重新走上珞珈山,已是下午五點多鐘。山上山下,初秋花種沒離開時那麼繁多,但樹葉在變化,綠中帶了點淺黃、深黃。望著遠遠近近的武漢三鎮,朱利安一下感覺自己成熟了。他與林,現在應該說年齡相當。站在山上的一條岔道,不知是先去自己家,或是林的家?
他是突然走掉,也就是突然失蹤的,這麼久,整整一個半月,她會怎麼想?對她的想念這刻轉成了害怕。
他希望林一直在等待,沒有拋棄他。好吧,這次冒險,就算是一個考驗,考驗林是否真正愛他,是否像他愛她那麼深刻而熱烈?
彷彿是回答他,天空出現一道虹。
好兆頭。
再偏一些,從珞珈山看東湖,都在霞光的七彩之中。
見到朱利安,僕人們驚異地說,應該拍個電報,讓他們去漢口接他。他們忙著準備飯菜。而朱利安回家頭一件事就是洗澡,從船上下來,又從江對岸擠過來。他從衣服到鞋子都髒髒的。頭髮很久未剪,亂蓬蓬地蜷在頭上,滿腮的胡茬,他的樣子肯定像中國古畫中的胡人。
匆匆洗了個澡,刮了臉,換了乾淨衣褲。下樓來,僕人說飯菜馬上就做好了,他肚子真餓,還是往門口走,在山間小道上,連跑帶滑,落葉沾在他的鞋底,他有些喘氣地到了林的房子前。
朱利安說要見程院長。僕人去通報回來,說程院長在樓上書房等他。進去一看,有幾位客人,在花園和客廳。朱利安徑直朝樓上走,這是他第二次上樓,程坐在書桌邊,林站在他一旁。程站起來和他握手,林沒有動。朱利安真誠地道歉,為不辭而離職,請求原諒。
程客氣地說,問題不大,一點小困難而已。上學期末,學生要分數畢業,學潮就自動結束。三十五天暑假已過,新學期開始,學校已開始上課。找不到朱利安,剛請了一個代課教師。現在朱利安回來了,必須先安排辭退代課教師的事,然後朱利安馬上就可以上課。「我們都以為你失蹤了。」程說這話時,僕人端著茶碗茶壺上來。
程幾乎沒有任何埋怨,而且,希望朱利安繼續他富有成效的教學,直到他兩年合同結束。
朱利安明白,程在暗示,不會與他這樣的教師續簽合同,不過他此時不在乎這種事。他的眼光早就移到林身上,她穿著家常衣服,很樸素,一點也沒有以前的華麗。但這正是他想見到的樣子,一個妻子的模樣。林站到程的椅子背後,他竭力克制住自己不要一直看著林,他繼續與程說話。
背對著窗子,但他依然看得出來,她臉整個瘦了一圈。當朱利安的眼光再次觸及她時,他心裡非常不好受。她一直沒有說話,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窗外的光使朱利安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這次他的眼光掃過她時,她稍稍一側臉,很不情願地讓他看似的。但是,他看清楚了,她的眼裡有淚。不是錯覺,的確有淚光,她不得不取下眼鏡。朱利安心猛跳起來,她是愛我的,她依然是愛我的。林用手帕輕擦鏡片,把眼鏡拿在手裡,她的右手腕繫了根紅絲帶。
他沒有應酬話可說了,就站了起來告別。程也站了起來,跟朱利安走了幾步,林跟著程,因為位置變了,光線不一樣,他看清了林的臉,他惶惑,因為林的神色中有一種無以名狀的絕望。
程問朱利安,這兒正好有幾個客人,要不要留下一起吃晚飯?
林對程說,她去樓下廚房看看。沒有給他任何解釋機會,事實上也沒有單獨說話的可能。他想到留下會更難堪,對程說,他用過飯了,謝謝他,改日吧。
在門廳裡,程又建議喝一杯白蘭地再走,說是為歡迎他回來。朱利安對程的過分客氣有點心神不寧,只能再謝他一次,說下次再領情。
這是一個雨夜,朱利安聽著雨水拍打玻璃窗的聲音,心是寧靜的,他已經明白自己要做什麼,透過雨水,他看見英國,母親的花園正是下午。他想像著返英的旅程,想像母親會如何高興,看到他回家,還有她。下雨的空氣非常新鮮,他再仔細洗了個澡,把一個半月的塵垢洗乾淨,讓窗小敞著。一上床就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他被弄醒了,一個赤裸而柔軟的身體壓在他身上,還有一種熟悉的香味。他不睜開眼睛就知道是誰。真好,這感覺,林又在他的懷裡了,跟想像的一樣,跟夢見的一樣,她的舌頭,她的長髮,她的皮膚,她的氣息。他不願意睜開眼睛,怕這不是真實的。
她的手伸到他下面,就像他一直在想的那樣,將他從殘酷的戰場拉到天堂的邊緣。
這天早晨,他們做愛輕柔,沒有劇烈的動作,也不像分開那麼長的情侶,只會是做了幾十年恩愛夫妻才如此。他們相連在一起,悠慢地搖擺著,享受著擁抱在對方身體裡的快樂,手撫摸著對方的臉,頭髮,脖頸,肩和胸,每一個令他們思念的地方。
他們實際上早就不僅僅是情人,不管他或她承認否,他們的身體那種熟悉和渴望,做愛時那種甜蜜自然的節奏,就是證據。多少次在一起,惟有這次不像情人。一對情深意重的夫妻,他第一次感到,深愛的妻子,已經不挑不選的妻子,才使他真正感到幸福安寧。
林一句也沒問他為什麼出走,為什麼不告別,一句也沒問他到哪裡去了,她沒責怪他,只是不停地親吻他,一刻也未離開過他的身體。偶爾帶有一兩聲輕微的歎息,好像是享受時的感慨。
分開的時間不是一個絕對時間概念,那不算數,他們似乎分開了整整十年,險些兒,差一點就永久分離了。
哦,謝謝上帝,為我們在一起,他睜開眼睛,好好看他愛的女人。
她的右手腕繫了一根紅絲帶,昨天他也注意到,於是他問一句。
她說是本命年手腕系紅絲帶可以避邪,也可使她愛的人這一年平安。她的聲音,好久沒有聽到,聽到了,他才感到不是在真空裡。
這次他才發現一個簡單的規律:當他們相互注視,高潮就湧上來,當他們閉上眼睛接吻,高潮便漸漸退開。朱利安一直沒有射精,儘管他已經「很久沒有碰過女人」,高潮來時,也沒有失去控制,沒有渾身要爆裂開的掙扎。如此美妙不洩的反覆高潮,他從未體驗過。
或許,房中術的秘密,需要一種修養,一種超越世俗的情感?房中術就是愛情!當他愛到一定的深度,就自然會努力使所愛的人快感持久,而不是圖自己痛快,有了這個動機,就能不洩,反過來自己也能持久。
他晃了一眼她脫落到床邊的旗袍,青藍中有紅得帶紫的龍舌蘭花。
這張床在擴大,鋪展在半空中,圍繞一個軸點轉動,那花就是那種會變化的紅,底色就是那種推不動的藍,而他們的愛情,就是那種有聲音和香味的鮮艷。時間離開他們遠遠的,不再來追他們。
一串沉悶的聲音傳來。是樓下房門,像有拳頭在上面很重的打擊發出的響聲。朱利安沒有動,他還是抱著林,她也一點沒有動彈。他突然認為這聲音特別像一人在浩渺的東湖裡划船,槳不小心掉入水裡,而夜已降臨,什麼也看不見,小船在湖上打著旋,手怨怒地敲著船舷。
僕人跑去開門的聲音。
他想起來,他今天根本就忘了把僕人們打發出去,九點前不准回來。可能早就過了九點?朱利安和林都沒有驚慌,也不想撤出對方身體。
巫師跑步上樓來輕輕敲了一下臥室的門,隔著門說:「是程院長,想見貝爾教授。」
林的身體在他的懷裡抖了一下。這一直讓他們擔驚受怕的事,不早不晚,此刻不就來了,朱利安心想。他立即從床上跳起來,雖然動作飛快地套衣服,但一點不亂。沒過一會,就在他繫上襯衣紐扣時,臥室門被推開。他們竟然忘了閂門——這是他或林每次必做的事。程徑直走進來。
程臉都氣白了,他穿著長衫,好像沒印象中那麼瘦削。他氣得發抖,手指著朱利安的臉,說不出話來。
「你不是一個紳士。」程的聲音非常憤怒。
朱利安一直在等程說話,他心裡慌亂,沒有思想準備,在這個時候與林的丈夫對質。當程說完這句指責話後,他反而訕笑一下:「我從來就沒想做紳士,我們家,我們的朋友也沒一個紳士。」
程沒有聽懂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又說:「你的行為哪像一個紳士?」
看來程不知道這種場合應當說什麼,可能氣極了,找不到合適的詞。這反而使朱利安對他有點同情,他跟這位英國培養出來的程教授,在這種極端的場合,實際上完全無法交流,他們的詞彙含義根本對不上。程是書上學的英國文化,哪怕他說的是英語,也是另一種語言。
於是,朱利安乾脆坐在船形桌子前,看程怎麼說下去,或怎麼進行下去,拿他們怎麼辦。程不說話,兩人用沉默來較勁,這使朱利安有些惱火。朱利安想他們之間無理可講,他並不欠這個男人,林不屬於任何人。但是,他發現程盡量不看床。
朱利安轉過身,林坐在床上,明顯地並沒有趕緊穿上衣服,只能裹著床單。床邊就有一件她的漂亮旗袍,還有一雙高跟皮鞋,她還是像以前那樣,光著身子,套一件衣服跑來的。因為天熱,他才沒覺察出她以前身上的涼氣。
由此,他也想起來,她留在他這兒的時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長,她沒有帶懷表,也根本沒有看時間。她有房門鑰匙,可能早在八點就來了,可能更早。但是僕人們起得更早,她開門進來,很可能被看見,而且,以前她每次小心閂上臥室門,這次沒有閂。
難道她是有心讓丈夫來抓住他們?而且抓個無法抵賴的真憑實據——她在床上?那又為了什麼呢?
或許她是孤注一擲,想造成危機,使他們兩人的事,來個解決,想迫使他娶她,開始離婚結婚?她一直認為朱利安猶豫不定,是他們痛苦的根本原因。不管她表現得多麼有耐心,也不管她用了多少心機,朱利安還是不願鬆口。
恩恩怨怨,牽連糾纏,林對他到底是愛多於恨,還是恨多於愛?天哪,林,朱利安心裡叫道,他本想等做愛結束告訴她,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他已經下了決心,她要的,他都會給她,只要兩人能在一起。
可是偏巧,他們今天做愛時間也太長了一點,沒有給他一個機會。而她已經做好一個絕望的方案。在他下決心的這段時期,她也下了決心,來個破釜沉舟,一次解決,決不再拖泥帶水。她一旦狠下心來,就什麼事都敢做。
就多一天,哪怕多半個小時,都不行嗎?連一點暗示都不給他,用這種缺乏理智的行為強迫他,用這種無可挽回的形式,將三個人全部推到一個總危機之中。而他,卻是最害怕失去選擇自由,不得不接受強加給他的愚蠢的決定。
「中國女人真危險!」他不由得心裡打了個顫。
另一種情況更有可能:程早就知道一切,程和林已經有好幾次激烈爭吵,只是不願公開吵。程情願相信林到一定程度會回頭,不會危及婚姻。這樣他可以保留臉面,不僅是在校園,而且在中國知識界,所以他從沒來找他們麻煩——中國人一向比西方人有耐心。程見到他時,每次都很客氣。
但是,在朱利安失蹤的這段時間,一定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使程不再忍耐下去。比如,林絕望中做過很不理智的事——從她慘白絕望的臉色看,甚至有可能她把自殺的威脅付諸行動。事後只能向丈夫悔過,並許諾再不繼續這種私情。
他想起林在與他做愛時,有好幾次歎息,好像輕聲說過一句:「你走了,為什麼又要回來?」如此輕,彷彿不是對他說,而是對自己。
他的僕人,兩個,都可以隨時出賣他這個洋鬼子,去向院長討好。從第一天跨入這幢房子,他就憑直覺不喜歡有僕人同住。他的一舉一動,都可能早就報告了。程太容易知道。他早就應當明白,程不知道,才真是奇怪的事。而今天,僕人可能報告說,兩人就在床上。難堪之中,程可能被迫採取行動。他承認,他對林的耐心,遠不如程。
朱利安記得小說家福斯特,另一個在他生命裡像父親一樣的人,曾對母親說過:「朱利安狂野行為後面,骨子裡還是一個真正的英國紳士。」現在,在這個下了一夜的雨停止的初秋的上午,朱利安有些明白了,他的確是個十足的英國人,中國——中國女人,中國革命,中國的一切,對他來說,永遠難以理解。他既不能承受中國式的激烈的革命,也不能承受中國式的狂熱的愛情。
他看到林坐在床上,臉上有一種陌生的神色,兩眼茫然,不知在看什麼,或許在等什麼?而程從喉嚨裡清嗓音,要打破沉默,好像又要再說一遍,說他不是個紳士。
這時,朱利安卻安靜地站起來,對程說:「我向你表示最深的道歉,我承擔全部責任,並且,我現在就提出辭職,離開中國。」
他走出臥室。在下樓梯時,身後那寬敞的臥室,沉寂已久的林,發出一聲沙啞的嚎叫,是一句中文,好像是在罵他,但他聽不懂。朱利安覺得度過非常漫長的時間了,才聽到她的聲音,她也能發出聲音,只是一聲被射倒的野獸般的嚎叫。
他在樓梯上略略停了一會兒,他有點失望,他沒有等到她的哭聲。
朱利安一直為等不到林的哭聲心裡不是滋味。在他回英國的途中,路經香港,在旅館時,他的鄉愁病犯了,用此來對抗他一直想折回中國去的念頭,這念頭有時是如此強烈,一天會出現好多次。以致他寫信給母親,建議母親在花園裡挖一個游泳池。
有點水,即使不是江或湖,也是安慰。
武漢不僅在地圖上和空間都遠了。好像許多年已經逝去,母親那裡累積他的信,怕有上百封了吧,環視一下整個生命,不過一小段。他覺得他這一生不會再有愛情,可能就將消除掉心裡那種滋味,不完全是難受,準確地說,是慊慊的感覺。
在街上,遇見有些像林的中國女人,他都不去看。他不想再見到她。
夜裡,他突然大汗淋淋醒來,他夢見了她,穿著一身黑衣。好像她從來都沒穿過這種顏色。
林是決不會再當著他的面哭的,哪怕是他不在房間,也不願意讓他聽見的。她把最後一點自尊留給了她自己。
對於他們的無奈結局,她也不是沒有責任的:她就是不肯僅僅做他的情婦,因為她愛過他,仍然愛他,甚至一天比一天都更真實地愛著他。這是她做人的權利,愛的權利,她就是不肯被他那麼不公正地對待:偷偷摸摸,不敢理直氣壯地愛她。她不能讓他不把她當做平等的人對待。
在那個致命的上午,她的眼光就把他看穿:他實際上擺脫不了種族主義,不過比其他西方人更不瞭解自己而已。他的靈魂深處藏著對中國人的輕視,哪怕對方是他最心愛的女人。在林和程面前,他的決斷絕情,說到底,還是西方人的傲慢。
不能回想,他對自己警告。他自認為是個世界主義者,結果只是在東方獵奇。他只能回到西方文化中鬧戀愛,鬧革命。此時,他突然想起,K,是「神州古國」,中國古稱Cathay的詞源Kitai,他命中注定無法跨越的一個字母。
船駛出海灣,慢慢地進入大洋,掉頭向西行駛。每向前一段,他就少了一點感覺,當那片廣袤的大陸變成一條線時,他的痛苦也減輕了幾分。船浮漂在大洋上,四周全是海水,和天空一樣藍,沒邊沒際的,一隻海鷗也沒有。那慊慊的感覺,卻依然帶著一種辛酸的疼痛,在吸他腦汁和血似的。他看見波浪散開,天和海漸漸透明,透明得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