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節 文 / 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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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槍回去以後就開始埋頭寫東西。這人寫東西的時候極其認真,鍵盤啪啪作響數小時,不作休息。老槍用的是五筆,五筆的毛病就是如果碰上一個字給擱住了,那就完了,慢慢拆這字去吧。老槍剛來那會兒,聽說給「凹凸」兩個字給堵上了,堵了一天,又不願切成拼音,可以想像其萬分痛苦。之後他給「段」堵住過,給「尷尬」堵住過,堵得很尷尬。無藥可救的是,在每次堵住以後,老槍總是堅持不換拼音。我剛搬來的時候,就讚揚老槍這種不見黃河不死心的大無畏精神,覺得這才是個性,覺得老槍是個人才。
可是,遺憾的是,不是老槍真的一條道走到黑,只是他不知道還可以用拼音打東西。這廝用電腦,除了開機和存盤之外,其他一概不會。當我教會他怎麼用拼音的時候,每逢有字打不出,老槍總是立馬切到全拼,用得無比順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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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這樣的環境裡為自己的未來努力。老槍為了有個車,可以遊蕩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裡,每天看衡山路、巨鹿路、淮海路、南京路、金陵路、復興路,可以在任何時間去外灘,所付出的代價是不能下車,只能在車上看,因為沒有地方給老槍停車。能達到這一步的前提是老槍有車。估計到老槍有車的時候,就沒有外灘了。因為科學家說,上海在以每年幾厘米的速度沉向大海。我們相信科學家叔叔說的話,因為我的夢想,一年級的時候是科學家。老槍的夢想,一年級的時候是做個工人,因為咱們工人有力量。到了老槍有力量的時候,知道工人的力量其實只是肌肉的力量,然後老槍也想去做個科學家,因為科學家的力量好像更加大一點,科學家可以造原子彈。悲哀的是,老槍研究得出,科學家造的原子彈,往往是往工業區扔的,於是,有力量的工人就消失成塵埃。當後來的理想消滅前面的理想,然後後來的理想也隨著消失的時候,老槍感到這個世界完了,既然這樣,不如讓它完蛋得更加徹底,於是,老槍選擇了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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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站在外灘的時候,我安慰老槍說,其實科學家不一定非要造原子彈,他可以做些其他的有意義的事情,比如說,推測我們腳下的這塊地方什麼時候沉入大海。然後坐在實驗室裡,和我們一起沉入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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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冬天的時候,我和老槍在街上吃麵,熱氣騰空升起。我們看見路兩邊光禿禿的梧桐,還有冰冷的西方建築,覺得應該去找個暖一點兒的地方住下,因為什麼的青春不應該這麼受凍。在十一月份的時候,有人給我們住的地方搬來了兩個取暖器,使我們無限感激,但問題在於,當用任何一個取暖器的時候,這裡的電線就無法承擔,然後我們去看看保險絲,其實是去看看頭髮絲,老槍感歎說,上海人啊。
我們突然決定不能這樣委屈自己,因為老槍的感歎除了一個上海人之外,最常用的就是,我還不到三十啊。從四年前感歎到現在,還是沒有滿三十,估計還能感歎幾年。我們湊著身邊的錢,決定去建國賓館住一個晚上。因為那地方有二十四小時的暖氣,有柔軟的床。為了這個晚上,我們需要白寫一萬多字,是能用的一萬多字。老槍對我的算法提出質疑,說,我們的錢就應該用在這個地方,這樣才對得起我們的青春。老槍的看法是,一個男同志,到了三十,就沒有青春了。什麼青春在每個人的心中,什麼只要心態好,永遠是青春這樣的屁話,都是一幫子過了青春的傻×說的,說得出這些酸得噁心的話的人,年紀一定和我們偉大的共和國差不多大。
我們交齊了一個晚上的錢,差點兒連押金也交不起。拿到鑰匙的時候我們充滿成就感。之後我住過無數的賓館,都把賓館當做一個睡覺的地方,再也沒有傻到用它去紀念些什麼。賓館,是一個你走過算過的地方,你睡的床無數人睡過,在上面抽煙的、喝酒的、做愛的,不計其數,然後鋪好,等待下一個的光臨。
我和老槍進入房間,洗個澡,看著下面的上海,感覺我們從沒有站這麼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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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我們珍惜時光,因為我們要在第二天十二點以前從這裡消失。老槍說要睡個好覺,甚至忘記喝酒。冰櫃裡倒是有酒給我們喝,可惜喝不起。黃昏老槍起床以後深情地看著裡面的啤酒,仔細端詳,說,媽的你怎麼在這地方就這麼貴呢!然後對我一揮手,說,去超市買酒去。
我們開了門,看見對面的門也同時打開,出來的人我似乎熟悉,像有些歷史了。然後我看著她的背影向電梯走去,挽著一個男人,這男人的體型使我慶幸幸虧這裡用的是三菱的電梯而不是國產的。這個女人我懷疑是陳小露,從走路的姿勢和低頭的瞬間。我們在小的時候分開,就在學校的走道上擦身過去的時候希望彼此永遠不要見面。然後是從我的初中、高中、大學,真的沒有再見到過。最後是在這種地方碰見。我在想陳小露當時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怎麼就沒有這麼漂亮,頭髮就沒有這麼長,臉蛋就沒這麼會裝飾,表情就沒這麼豐富。
思考的結果是,因為過了很多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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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一年我們開過一個同學會,小學的同學聚集一堂,一個個容光煥發,都換家裡最好的衣服出來了,手機估計十有八九是借的,借不到手機的,沒有好衣服的,一概以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理由缺席。我們到場的有二十幾個,紛紛感歎這幾年混得多麼不容易,但是最後還是混出來了。我在這些千奇百怪的人裡面尋找鐵牛,找了半天才想起鐵牛死了有一段歷史了,下一個任務就是找陳小露。找了半天不見蹤影,於是到教室外面去抽個煙,途中有三個人向我敬煙,其中一個叫錯我的名字。
等人走後,我手裡有三支中華煙,想想自己抽三五好像寒酸了一點,於是走到學校外面那個煙攤上,向那個比我唸書的時候看上去更老的老太買了一包中華。老太無比驚喜,說一趕上同學會就這中華煙好賣。我仔細看著這老太,奇怪地想,這麼多年了,她居然還沒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