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像少年啦飛馳

正文 第五節 文 / 韓寒

    鐵牛住院期間我和書君多次探望,並向鐵牛表示最真摯的慰問。鐵牛表示,自己要好好養病,爭取早日康復,早日為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做貢獻。

    鐵牛出院以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建設50去兜風。我們三人再次將車覆蓋,但是這次書君的速度很少超過五十。當車開過我們出事的地方,鐵牛說他的右腳隱隱作痛。我們開到很陌生的地方,車子快要沒有油了。但是書君堅信,加油站就在那希望的田野上,鐵牛的看法是加油站在那遙遠的地方,我覺得前面不會有加油站了。後來我們推車步行三十分鐘,只看見一個維修摩托車的地方,我們向店主高價買了兩升油,重新啟動輕騎。不料開了兩分鐘,前面就赫然一個加油站。

    以後這建設輕騎就屬於了書君。此車原先的車主與人鬥毆,被人砍中脖子,當場死亡。這是一場群架,抱著人人參與全民健身的想法,使這混戰的人數超過了五十。最後這一刀是誰砍的沒有查明白。於是全民拘留十五天。

    書君面對這天賜的車顯得很激動。上次路過那個死去的車主的墳前,書君下車去默哀,鐵牛說你還是說幾句吧死人可以聽見的。於是書君憋了良久,最後說,謝謝你的車。當時我對此話極其反感,人家都死了你不能說點兒好聽的真誠點的嗎?其實這話是最真誠的,因為人家死了。

    我們說點兒光明的東西。我小時候光明的東西。比如一次我考試得了一個一百分,當時我覺得這是多麼美好的世界。可是這個世界只美好了兩個小時,兩個小時以後,我們姓楊的英語老師把我叫到了辦公室,給我一份一樣的卷子說,你再做一遍。於是我兢兢業業做完了,可惜的是,這次的成績只有九十五分。有一個叫FUTURE的單詞,我忘記了它的拼法。我記得我考試的時候就是蒙出來的,結果在一張一樣的試卷上,只不過是興奮了兩個小時,我就忘記了它。楊老師看著我,旁邊姓劉的班主任果然是個跨領域的人才,她對楊老師說:憑借我幾十年的教學育人的經驗,這肯定是抄的。她把育人說得特別響,後果是我這次考試不及格。這是在什麼年級的事我已經忘記了。我就記得這麼一個和光明有關係的事,因為我的英語老師的名字叫楊光明。

    總會有光明的東西的,在未來。

    在三年級結束的時候鐵牛的各科考試成績呈現鮮艷的趨勢。當時他除了體育和美術之外,好像沒有什麼是及格的。這個暑假鐵牛爹整天操練鐵牛,用各種凶器實驗。而我在父母的威逼之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暑假有六十天,我無比無聊。在快到七月份的時候我總會莫名其妙地心神蕩漾,因為暑假的到來。在六月份想的時候,暑假可以打彈子,游泳,看動畫,聊天,打遊戲,多麼快樂。可是到了暑假過去一半的時候我便懷疑起以前的想法直到下一個六月份的來臨。為此我做過研究,結論是,去年的暑假我只是玩過兩次彈子,游了一回泳,每天有半個小時的看電視時間,和父母聊天,到朋友家打遊戲一次。我開始很納悶為什麼就是這些東西支撐著我暑假的快樂,原因是,在每個人的記憶裡,都會深記兩種東西,快樂的和痛苦的。忘記得最快的是無聊的。我的暑假一直是在無聊裡度過的,但是覺得比在學校心胸開闊,因為我可以有六十天不見到我的班主任和其他人。

    我趴在窗台上,只看見遠處一個煙囪,還有無數的樹木。無數的知了在上面叫。於是我想起我們的作文還沒有完成。因為每年的暑假,佈置的《暑假見聞》我的第一句話總是:暑假到了,知了在樹上叫。這個開頭用到我六年級的時候。到了我初一的時候我覺得膩了,覺得總得有些豐富多彩的開頭吧,於是我構思許久,結果,那年暑假我的見聞開頭是:知了在樹上叫,暑假到了。我覺得我都膩了,可是知了卻不膩,每年夏天,歡歌不已,樂此不疲。

    鐵牛的夏天安排是: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去釣浮在水面上的蝦,七點回家,繼續睡覺,九點起床,看《葫蘆兄弟》,十一點吃飯,十二點午睡,下午三點起來,看一個叫《希曼》的動畫片,看了以後熱血澎湃,去找一根木桿子,裝一個手柄,跑到弄堂裡,把劍舉向天空,說:賜予我力量吧,我是希曼……然後他的夢想就是找一切看不順眼的人報復。晚上七點吃西瓜,八點睡覺。

    在一個暑假的時候,我和鐵牛出去撿廢鐵賣錢,到了那個大煙囪的所在,看見許多廢鐵。但是,當時勤勞致富的途徑比較狹窄,我看見已經有隔壁班級的小子在撿,於是我們差點兒為了這些被人廢棄的東西打起來。然後我們的餘下的日子就圍繞著如果打起來會怎麼樣怎麼樣作討論,生活在幻想之中。

    到了一定的時候我身邊的人紛紛離去,當一個個人熟悉和離去得越來越快的時候我發現已經很久沒有遇見以前朝夕相伴的人。我的哥們之一,鐵牛,不知去向,無法尋找。鐵牛的第一個女朋友,陳露,在高中的時候懷孕,私自服用墮胎藥,導致出血嚴重,被拖去學校醫務室,一周以後開除。一個月以後她去墨爾本留學念高中,在悉尼轉機的時候遇見以前的同學,大家看見居然沒有打招呼。如果在上海這是可以理解的。然後陳露隻身在墨爾本生活,和上海不再有關聯。

    2

    若干時間以後我很不幸地進入了另外一個流氓圈子。我的同事,一個叫老槍的,成為我的朋友。此公畢業於一個師範學校,此師範的名字偏僻罕見,至今沒有背出。老槍的夢想從小就是成為一個文學家,這點和書君他爹有異曲同工之妙。真是沒有想到這個時候還有要當文學家的,我們的熱情,居然還有沒在學校裡就給滅了的。

    3

    老槍幹這一行當已經有四年多,這是他痛苦的四年,因為我們的工作是寫東西,一天六千字,給你兩百元的稿費,然後交給老闆。一個月以後,就可以看見自己的東西變成了書,在各大地攤流行,內容是你寫的,可惜作者是賈平凹池莉了。老槍寫了兩本賈平凹的長篇,一個劉墉的散文集子。最為神奇的是,他居然還在加入這個行業以後的第二年寫了一個瓊瑤的東西,差點兒給拍成電視。後來那幫傻×去找瓊瑤談版權的時候,瓊瑤看著標著她的名字的書半天不認識。這事曾經成為一個新聞,使老槍頗為得意。當然,得意是暫時的,接下去的是空虛和妒忌。空虛的是,自己混了四年,寫了好幾百萬字,都幫別人揚名或者臭名去了,自己留下些什麼自己都不知道。至於妒忌的是什麼,一樣不知道。

    剛來這陣子我負責寫校園純情美文之類的東西,老槍在做一個余秋雨的。因此老槍痛苦得無以復加,改寫瓊瑤的東西時,都成這樣:

    我趴在細雨的窗口,看見我夢中的男孩,心跳得厲害,看見他穿過雨簾,我馬上跑出教室,沒有帶任何遮雨的工具。在我踏出教室門口的一剎那,突然,一種沉重的歷史使命感壓抑在我心頭,多少年的文化在我心中吐納,當我趕上去對那個男孩進行人文關懷的時候,發現他也在凝視著我,雨水從我們的臉上滑落,他看著我的眼睛,我醉了,看見他的臉上寫滿了上下五千年留下的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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