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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3) 煙消雲散 七、查封典鋪(2) 文 / 高陽

    周少棠不作聲,他倒是想推辭,但找不出理由,最後只好這樣說:「我要同我老婆去商量看。」

    第二天一大早,周少棠還在床上,楊書辦便來敲門了。起床迎接,周少棠先為前一日晚上失迎致歉,接著動問來意。

    「唐子韶!」楊書辦說:「昨天早晚就來看我,要我陪了他來看你。看起來此人倒蠻聽話,我昨天叫他晚上來看你,他真的來了。」

    「此刻呢?人在哪裡?」

    「我說我約好了你,再招呼他來見面,叫他先回去。你看,在哪裡碰頭?」

    「要稍為隱蔽一點的地方。」

    「那麼,在我家裡好了。」楊書辦說:「我去約他,你洗了臉、吃了點心就來。」

    周少棠點點頭,送楊書辦出門以後,一面漱洗,一面盤算,想到胡雪巖昨天的話,不免怦然心動,想看看月如倒是怎麼樣的一匹「瘦馬」?

    到得楊家,唐子韶早就到了,一見周少棠,忙不迭地站了起來,反客為主,代替楊書辦招待後到之客,十分慇勤。

    「少棠兄,」楊書辦站起來說:「你們談談,我料理了一樁小事,馬上過來。中午在我這裡便飯。」

    這是讓他們得以密談,聲明備飯,更是暗示不妨詳談、長談。

    但實際上無須花多少辰光,因為唐子韶成竹在胸,不必抵賴,當周少棠出示由楊書辦抄來的清單,算出他一共侵吞了八萬三千多銀子時,他雙膝一跪,口中說道:「周先生,請你救救我。」

    「言重,言重!」周少棠趕緊將他拉了起來,「唐朝奉,你說要我救你,不管我辦得到、辦不到,你總要拿出一個辦法來,我才好斟酌。」

    「周先生,我先說實話,陸陸續續挪用了胡大先生的架本,也是叫沒奈何!這幾年運氣不好,做生意虧本,我那個小妾又好賭,輸掉不少。胡大先生現在落難,我如果有辦法,早就應該把這筆款子補上了。」

    「照此說來,你是『鐵公雞,一毛不拔,?」

    「不是,不是。」唐子韶說,一我手裡還有點古董、玉器。我知道周先生你是大行家,什麼時候到我那裡看看,能值多少?」唐子韶略停一下又說:「現款是沒有多少,我再盡量湊。」

    「你能湊多少?」

    「一時還算不出。總要先看了那些東西,估個價,看缺多少,再想辦法。」原來這是唐子韶投其所好,編出來的一套話。周少棠玩玉器,在「茶會」上頗有名聲,聽了唐子韶的話信以為真,欣然答說:「好!你看什麼時候,我去看看。」

    「就是今天晚上好不好,」唐子韶說:「小妾做的菜,很不壞。我叫她顯顯手段,請周先生來賞鑒賞鑒。」

    一聽這話,周少棠色心與食指皆動,不過不能不顧到楊書辦與馬逢時,因而說道:「你不該請我一個。」

    「我知道,我知道。馬大老爺我不便請他,我再請楊書辦。」

    楊書辦是故意躲開的,根本沒有什麼事要料理,所以發覺唐子韶與周少棠的談話已告一段落,隨即趕了出來留客。

    「便飯已經快預備好了,吃了再走。」

    「謝謝!謝謝!」唐子韶連連拱手,「我還有事,改日再來打攪。順便提一聲:今天晚上我請周少棠到舍下便飯,請你老兄作陪。」

    說成「順便提一聲」,可知根本沒有邀客的誠意,而且楊書辦也知道他們晚上還有未完的話要談,亦根本不想夾在中間。當即亦以晚上有事作推托,回絕了邀約。

    送走唐子韶,留下周少棠,把杯密談,周少棠將前一天去看胡雪巖的情形,說了給楊書辦聽。不過,他沒有提到胡雪巖勸他去騎月如那匹瘦馬的話。這倒並非是他故障隱瞞,而是他根本還沒有作任何決定,即使見了動心,躍躍欲試,也要看看情形再說。

    「胡大先生倒真是夠氣概!」楊書辦說:「今日之下,他還顧念著老交情!照他這樣厚道來看,將來只怕還有翻身的日子。」

    「難!他的靠山已經不中用,他本人呢,銳氣也倒了,哪裡還有翻身的日子?」周少棠略停一下說:「閒話少說,言歸正傳,你看要唐子韶吐多少出來?」

    「請你作主。」

    周少棠由於對月如存著企圖,便留了個可以伸縮的餘地,「多則一半,少則兩三萬。」他說,「我們三一三十一。」

    唐子韶家很容易找,只要到公濟典後面一條巷子問一聲「唐朝奉住哪裡?」自會有人指點給他看。

    是唐子韶親自應的門,一見面便說:「今天很冷,請樓上坐。」

    樓上升了火盆,板壁縫隙上新糊了白紙條,外面雖然風大,裡頭卻是溫暖如春,周少棠的狐皮袍子穿不住了,依主人的建議脫了下來,只穿一件直貢呢裌襖就很舒服了。

    「周先生,要不要『香一筒,?」唐子韶指著煙盤說。

    「你自己來。」周少棠說:「我沒有癮,不過喜歡躺煙盤。」

    「那就來靠一靠。」

    唐子韶令丫頭點了煙燈,然後去捧出一隻大錦盒來,放在煙盤下方說道:「周先生,你先看幾樣玉器。」

    兩人相對躺了下來,唐子韶抽大煙,周少棠便打開錦盒,鑒賞玉器,那錦盒是做了隔板的,每一層上面三塊漢玉,每一塊的尺寸大致相仿,一寸多長,六七分寬,上面刻的篆字,周少棠只認得最後四個字。

    「這是『剛卯』。」周少棠指著最後四個字說:「一定有這四個字:『莫我敢當』。」

    「喔,」唐子韶故意問說:「剛卯作啥用場?」

    「辟邪的。」

    「剛卯的剛好懂,既然辟邪,當然要剛強。」唐子韶說:「卯就不懂了。」

    「卯是『卯金刀』,漢朝是姓劉的天下。還有一個說法,要在正月裡選一個,所以叫剛卯。」

    「周先生真正內行。」

    「玩兒漢玉,這些門道總要懂的。」說著周少棠又取第二方,就著煙燈細看。」

    「你看這三塊剛卯,怎麼樣?」

    「都還不錯。不過」

    唐於韶見他縮口不語,便抬眼問道:「不過不值錢?」

    「也不好說不值錢。」周少棠沒有再說下去。

    唐子韶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幾萬銀子的虧欠,拿這些東西來作抵,還差得遠,因而也就不必再問了,只伸手揭開隔板說道:「這樣東西,恐怕周先生以前沒有見過。」

    周少棠拿起來一看,確是初見,是很大的一塊古色斑斕的漢玉,大約八寸見方,刻成一個圓環,再由圓環中心向外刻線,每條線的末端有個數目字,從一到九十,一共是九十條線,刻得極細極深極均勻。

    「這是啥?像個羅盤。」

    「不錯,同羅盤差不多,是日規。」

    「日規?」周少棠反覆細看,「玉倒確是漢玉,好像出土不久。」

    「法眼、法眼!」唐子韶豎起大拇指說:「出土不過三四年,是歸化城出土的。」

    「喔,」周少棠對此物頗感興趣,「這塊玉啥價錢?」

    「剛剛出土,以前也沒有過同樣的東西,所以行情不明。」唐子韶又說:「原只要當一千銀子,我還了他五百,最後當了七百銀子。這樣東西,要遇見識貨的,可以賣好價錢。」

    「嗯。」周少棠不置可否,去揭第二塊隔板,下面是大大小小七八方玉印。正取起一塊把玩時,只聽得樓梯上有響聲,便即側身靜聽。

    「你去問問老爺,飯開在哪裡?」

    語聲發自外面那間屋子,清脆而沉著,從語聲的韻味中,想像得到月如過了風信年華,正將步入徐娘階段的年齡。這樣在咫尺之外,發號施令,指揮丫頭,是不是意味著她不會露面?轉念到此,周少棠心頭,不免浮起一絲悵惘之感。

    此時丫頭進來請示,唐子韶已經交代,飯就開在樓上,理由仍舊是樓上比較暖和。接著,門簾啟處,周少棠眼前一亮,進來的少婦,約可三十上下年紀,長身玉立,鵝蛋形的臉上,長了一雙極明亮的杏眼,眼風閃處,像有股什麼力量,將周少棠從煙榻上彈了起來,望著盈盈含笑的月如,不由得也在臉上堆滿了笑容。

    「這是小妾月如。」在燒煙的唐子韶,拿煙簽子指點著說:「月如,這是周老爺,你見一見。」

    「喔,是姨大大!」周少棠先就抱拳作揖。

    「不敢當,不敢當!」月如襝作禮,「周老爺我好像哪裡見過。」

    「你自然見過。」唐子韶說:「那天阜康門口搭了高台,幾句話說得擠兌的人鴉雀無聲,就是周老爺。」

    「啊!我想起來了。」月如那雙眼睛,閃閃發亮,驚喜交集,「那天我同鄰居去看熱鬧回來,談周老爺談了兩三夭。周老爺的口才,真正沒話說。這倒還在其次,大家都說周老爺的義氣,真正少見。胡大先生是胡財神,平常捧財神的不曉得多少,到了財神落難,好比變了瘟神,哪個不是見了他就躲,只有周老爺看不過,出來說公道話。如今一看周老爺的相貌,就曉得是行善積德,得饒人處且饒人,有大福氣的厚道君子。」

    這番話說得周少棠心上象熨過一樣服帖,當然,他也有數,「得饒人處且饒人」,話中已經遞過點子來了。

    「好說,好說!」周少棠說:「我亦久聞唐姨太太賢惠能幹,是我們老唐的賢內助。

    唐子韶一聽稱呼都改過了,知道周少棠必中圈套,「隨你奸似鬼,要吃老娘洗腳水」,心中暗暗得意,一丟煙槍,翻身而起,口中說道:「好吃酒了。」

    其時方桌已經搭開,自然是請周少棠上座,但只唐子韶側面相陪。菜並非如何講究,但頗為人味,周少棠喜愛糟臃之物,所以對糟蒸白魚、家鄉肉、醉蟹這三樣餚饌,格外欣賞,聽說家鄉肉、醉蟹並非市售,而是月如手制,便更讚不絕口了。

    周少棠的談鋒很鍵,興致又好,加以唐子韶是刻意奉承,所以快飲劇談,相當投機。當然,話題都是輕鬆有趣的。「老唐,」周少棠間到唐子韶的本行,「天下的朝奉,都是你們徽州人,好比票號都是山西人,而且聽說只有太谷、平遙這兩三府的人。這是啥道理?」

    「這話,周先生,別人問我,我就裝糊塗,隨便敷衍幾句,你老哥問到,我不能不跟你談來歷,不過,說起來不是啥體面的事?」

    「喔,怎麼呢?」

    「明朝嘉靖年間,我們徽州有個人,叫汪直,你曉得不曉得。」

    「我只曉得嘉靖年間有個『打嚴嵩』的鄒應龍,不曉得啥汪直。」

    「你不曉得我告訴你,汪直是個漢奸。」

    「漢奸?莫非像秦檜一樣私通外國。」

    「一點不錯。」唐子韶答說,「不過汪直私通的不是金兵,是日本人,那時候叫做倭寇。倭寇到我們中國,在江浙沿海地方一登了陸,兩眼漆黑,都是汪直同他的部下做嚮導,帶他們一路姦淫擄掠。倭寇很下作,放槍的時候,什麼東西都要,不過有的帶不走,帶走了,到他們日本也未見得有用,所以汪直動了個腦筋,開爿典當,什麼東西都好當,老百姓來當東西,不過是個幌子,說穿了,不過替日本人銷贓而已。」

    「怪不得了,你們那筆字像鬼畫符,說話用『切口』,原來都有講究的。」周少棠說:「這是犯法的事情,當然要用同鄉人。」

    「不過,話要說回來,徽州地方苦得很,本地出產養不活本地人,只好出外謀生,呼朋招友,同鄉照顧同鄉,也是迫不得已。」

    「你們微州人做生意,實在厲害,像揚州的大鹽商,問起來祖籍一大半是徽州。」周少棠說:「像汪直這樣子,做了漢奸,還替日本人銷贓,倒不

    怕公家抓他法辦?」

    「這也有個原因的,當時的巡按御史,後來做了巡撫的胡宗憲,也是徽州人,雖不說包庇,念在同鄉份上,略為高一高手,事情就過去了。官司不怕大,只要有交情,總好商量。」唐子韶舉杯相邀:「來,來,周先生乾一杯。」

    最後那兩句話,加上敬酒的動作,意在言外,的然可見,但周少棠裝作不覺,千了酒,將話題扯了開去,「那個胡宗憲,你說他是巡按御史,恐怕並沒有庇護汪直的權柄。」他又問一句:「真的權柄這麼大。」

    「那只要看三堂會審的王金龍好了。」

    「王金龍是小生扮的,好像剛剛出道,哪有這樣子的威風?戲總是戲。」談到這方面,唐子韶比周少棠內行得多了,「明朝的進士,同現在不一樣。現在的進士,如果不是點翰林或者到六部去當司官,放出來不過是個『老虎班』的知縣,明朝的進士,一點『巡按御史』賞上方寶劍,等於皇上親自來巡查,威風得不得了。我講個故事,周先生你就曉得巡按御史的權柄了。」

    據說明朝有個富人,生兩個女兒,長女嫁武官,次女嫁了個寒士,富人不免有勢利之見,所以次婿受了許多委屈。及至次婿兩榜及第,點了河南的巡按御史,而長婿恰好在河南南陽當總兵。御史七品,總兵二品,但巡按御史「代天巡狩」,地位不同,所以次婿巡按到南陽,第二天五更時分,尚未起身,長婿已來稟請開操閱兵,那次婿想到當年岳家待他們連襟二人,炎涼各異,一時感慨,在枕上口占一絕:「黃草坡前萬甲兵,碧紗帳裡一書主;於今應識詩文貴,臥聽元戎報五更。」

    既「有詩為證」,周少棠不能不信,而且觸類旁通,有所領悟,「這樣說起來,『三堂會審』左右的紅袍、藍袍,應該是藩司同臬司?」他問:「我猜得對不對?」

    「一點不錯。」

    「藩司、桌司旁坐陪審,那麼居中坐的,身份應該是巡撫?」

    「胡宗憲就是由巡按浙江的御史,改為浙江巡撫的。」

    「那就是了。」周少棠惋惜他說「胡大先生如果遇到他的本家就好了。」這就是說,胡雪巖如果遇見一個能像胡宗憲照顧同鄉汪直那樣的巡撫,他的典當就不至於會查封。唐子韶明白他的意思,但不願意接口。

    「周先生,」唐子韶忽然說道:「公濟有好些滿當的東西,你要不要來看著?」

    周少棠不想貪這個小便宜,但亦不願一口謝絕,便即問說:「有沒有啥比較特別、外面少見的東西?」

    「有,有,多得很。」唐子韶想了一會說:「快要過年了,有一堂燈,我勸周先生買了回去。到正月十五掛起來,包管出色。」

    一聽這話,周少棠不免詫異,上元的花燈、竹篾彩紙所紮,以新奇為貴,他想不明白,憑什麼可以上當鋪?

    因此,他愣了一下問道:「這種燈大概不是紙紮貨?」

    「當然。不然怎麼好來當?」唐子韶說:「燈是絹燈,樣子不多,大致照宮燈的式樣,以六角形為主。絹上畫人物仕女,各種故事,架子是活動的,用過了收拾乾淨,折起包好,明年再用。海寧一帶,通行這種燈。周先生沒有看過?」

    「沒有。」

    「周先生看過了就曉得了。這種燈不是哄小訝兒的紙紮走馬燈,要有身份的人家,請有身份的客人吃春酒,廳上、廊上掛起來,手裡端杯酒,慢慢賞鑒絹上的各家畫畫。當然,也可以做它多少條燈謎,掛在燈上,請客人來打。這是文文靜靜的玩法:象周先生現在也夠身份了,應該置辦這麼一堂燈。」

    周少棠近年收入不壞,常想在身份上力爭上流,尤其是最近為阜康的事,跟官府打過交道,已儼然在緒紳先生之列,所以對唐子韶的話,頗為動心,想了一下間道:「辦這麼一堂燈,不曉得要花多少?」

    「多少都花得下去!」唐子韶說:「這種燈,高下相差很大,好壞就在畫上,要看是不是名家?就算是名家,未見得肯來畫花燈,值錢就在這些地方。譬如說,當今畫仕女的,第一把手的費曉樓,你請他畫花燈,他就不肯。」

    「那麼,你那裡滿當的那一堂燈呢?是哪個畫的呢?」

    「提起此人大大的有名,康熙年間的大人先生,請他畫過『行樂圖』的,不曉得多少。他是揚州人,姓大禹的禹,名叫禹之鼎,他也做過官,官名叫鴻臚寺序班。這個官、照規矩是要旗人來做的,不曉得他怎麼會做這個官」

    「老唐,」周少棠打斷他的話說:「我們不要去管他的官,談他的畫好了。」

    於是唐子韶言歸正傳,說禹之鼎所畫的那堂絹制花燈,一共二十四盞,六種樣式,畫的六個故事,西施沼吳、文君當壚、昭君出塞、文姬歸漢、宓妃留枕、梅楊爭寵,梅是梅妃,楊是楊玉環,所以六個故事,卻有七大美人。

    「禹之鼎的畫,假的很多,不過這堂燈絕不假,因為來歷不同。」唐子韶又說:』康熙年間,有個皇帝面前的大紅人,名叫高江村,他原來是杭州人,後來住在嘉興的平湖縣,到了嘉慶年間,子孫敗落下來,這堂燈就是高江村請禹之鼎畫的,所以不假,周先生,這堂燈,明天我叫人送到府上。」

    「不,不!」周少棠搖著手說:「看看東西,再作道理。」

    唐子韶還要往下說時,只見一個丫頭進來說道:「公濟派人來通知,說『首櫃,得了急病,請老爺馬上去。」

    典當司事,分為「內缺」、「外缺」兩種,外缺的頭腦,稱為「首櫃」,照例坐在迎門櫃檯的最左方,珍貴之物送上櫃檯,必經首櫃鏡定估價,是個極重要的職司,所以唐子韶得此消息,頓時憂形於色,周少棠也就坐不住了。

    「老唐,你有急事儘管請。我也要告辭了。」

    「不!不!我去看一看就回來。我們的事也要緊的。」接著便喊:「月如,月如!」

    等丫頭將月如去喚了來,唐子韶吩咐她代為陪客,隨即向周少棠拱拱手,道聲失陪,下樓而去。

    面臨這樣的局面,周少棠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胡雪巖中美人汁的傳說,起了幾分戒心。但月如卻落落大方地一面布菜斟酒,一面問起周少棠的家庭情形,由周太太問到子女,因話搭話,談鋒很健,卻很自然,完全是熟不拘札的閒話家常。在周少棠的感覺中,月如是個能幹賢惠的主婦,因而對於她與胡雪巖之間的傳說,竟起了不可思議之感。

    當然也少不得談到胡雪巖的失敗,月如更是表現了故主情殷,休戚相關的忠捆。周少棠倒很想趁機談一談公濟的事,但終於還是不曾開口。「姨太,」丫頭又來報了,「老爺叫人回來說,首櫃的病很重,他還要等在那裡看一看,請周老爺不要走,還有要緊事談。」

    「曉得了。你再去燙一壺酒來。」

    「酒夠了,酒夠了。」周少棠說,不必再燙,有粥我想吃一碗。」

    「預備了香粳米粥在那裡,酒還可以來一點。」

    「那就以一壺為度。」

    喝完了酒喝粥,接著又喝茶,而唐子韶卻無回來的消息,周少棠有些躊躇了。

    「周老爺,」月如從裡間走了出來,是重施過脂粉了,她大大方方地說:「我來打口煙你吃。」

    「我沒有癮。」

    「香一簡玩玩。」

    說著,她親自動手點起了煙燈,自己便躺了下去,拿煙簽子挑起煙來燒。丫頭端來一小壺滾燙的茶,一盤松子糖,放在煙盤上,然後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

    「煙打好了。」月如招呼:「請過來吧!」

    周少棠不由自主地躺在月如對面,兩人共用一個長枕頭,一躺下去便聞到桂花油的香味。

    魔障一起,對周少棠來說,便成了苦難,由她頭上的桂花油開始,鼻端眼底,觸處無不是極大的挑逗。「周少棠啊周少棠!」他在心中自語:「你混了幾十年,又不是二三十歲的小伙子了,莫非還是這樣子的『嫩』?」這樣自我警告著,心裡好像定了些,但很快地又意亂神迷了,需要第二次再提警告,就這樣一筒煙,還沒有到口,倒已經在內心中掙扎了三四回了。

    月如終於打好了一個「黃、長、松」的煙泡,安在煙槍「斗門」上,拿煙簽子輕輕地捻通,然後將煙槍倒過來,煙嘴伸到周少棠唇邊,說一聲:「嘗一口看。」

    這對周少棠來說,無異為抵禦「心中賊」的一種助力,他雖沒有癮,卻頗能領略鴉片煙的妙處,將注意力集中在煙味的香醇上,暫時拋開了月如的一切。

    分幾口抽完了那筒煙,口中又乾又苦,但如「嘴對嘴」喝一口熱茶,把煙壓了下去,便很容易上癮,所以他不敢喝茶,只取了塊松子糖送人口中。

    「周老爺,」月如開口了,「你同我們老爺,原來就熟悉的吧?」

    「原來並不熟,不過,他是場面上的人,我當然久聞其名。」

    「我們老爺同我說,現在有悠揚事,要請周老爺照應,不曉得是什麼事?」

    一聽這話,周少棠不由得詫異,不知道她是明知故問呢,還是真個不知?想一想,反問一句:「老唐沒有跟你談過?」

    「他沒有。他只說買的一百多畝西湖田,要趕緊脫手,不然周老爺面上不好交代。」

    「怎麼不好交代。」

    「他說,要托周老爺幫忙,空口說白話不中用。」月如忽然歎口氣說:

    「唉,我們老爺也是,我常勸他,你有虧空,老實同胡大先生說,胡大先生的脾氣,天大的事,只要你老實說,沒有不讓你過門的。他總覺得扯了窟窿對不起胡大先生,『八個壇兒七個蓋』,蓋來蓋去蓋不周矣,到頭兒還是落個沒面子,何苦?」

    「喔,」周少棠很注意地問:「老唐扯了什麼窟窿?」

    接下來,月如便歎了一大堆苦經,不外乎唐子韶為人外精明、內糊塗,與合夥做生意,吃了暗虧,迫不得已在公濟典動了手腳。說到傷心處,該然欲涕,連周少棠都心酸酸地為她難過。

    「你說老唐吃暗虧,又說有苦說不出,到底是啥個虧,啥個苦?」

    「周周老爺說說不要緊。」月如間道:「胡大先生有個朋友,這個姓很少見的,姓古,周老爺曉不曉得?」

    「聽說過,是替胡大先生辦洋務的。」

    「不錯,就是他這位古老爺做地皮,邀我們老爺合股。當初計算得蠻好,哪曉得洋人一打仗,市面不對了。從前『逃長毛』,都逃到上海,因為長毛再狠,也不敢去攻租界。一到洋人要開仗了,輪到上海人逃難了,造好的房子賣不掉,虧了好幾十萬。擊老爺你想想,怎麼得了?」月如又說:「苦是苦在這件事還不能同胡大先生去講。」

    因為第一,唐子韶當年曾有承諾,須以全副精力為胡雪巖經營典當,自己不可私營貿易。這項承諾後來雖漸漸變質,但亦只屬於與胡雪巖有關的生意為限,譬如收繭賣絲之類,等於附搭股份,而經營房地產是一項新的生意。

    「再有一個緣故是,古老爺是胡大先生的好朋友,如果說跟古老爺一起做房地產虧了本,告訴胡大先生,他一定會不高興。為啥呢?」月如自問自答:「胡大先生心裡會想,你當初同他一起合夥,不來告訴我,虧本了來同我說,是不是要我貼補呢?再說,同古老爺合夥,生意為啥虧本,有些話根本不便說,說了不但沒有好處,胡大先生還以為有意說古老爺的壞話,反而會起誤會。」

    「為啥?」周少棠問道:「是不是有不盡不實的地方?」

    月如不作聲,因為一口煙正燒到要緊地方,只見她靈巧的手指,忙忙碌碌地一面烘一面卷,全神貫注,無暇答話,直待裝好了煙,等周少棠抽完,說一聲:「真的夠了,我是沒有癮的。」月如方如擱下煙簽子,回答周少棠的話。

    「周老爺你想,人在杭州,上海的行情不熟,市面不靈,怕胡大先生曉得,還不敢去打聽,這種生意,如果說會賺錢,只怕太陽要從西面出來了。」

    這話很明顯地表示,古應春有侵吞的情事在。周少棠對這話將信將疑,無從究潔,心裡在轉的念頭是:唐子韶何以至今未回,是不是也有設美人局的意思?」

    這又是一大疑團,因而便問:「老唐呢?應該回來了吧?」

    「是啊!」月如便喊來她的丫頭失照:「你走快點,到公濟看老爺為啥現在還不回來?你說,周老爺要回府了。」

    丫頭答應著走了。月如亦即離開煙榻,在大冰盤中取了個天津鴨梨,用一把象牙柄的鋒利洋刀慢慢削皮,周少棠卻仍躺在煙榻上,盤算等唐子韶回來了,如何談判?

    正想得出神時,突然聽得「啊唷」一聲,只見月如右手捏著左手拇指,桌上一把洋刀,一個快削好了的梨,不用說,是不小心刀傷了手指。

    「重不重,重不重?」周少棠奔了過去問說。

    「不要緊。」月如站起身來,直趨妝台,指揮著說:「抽斗裡有乾淨帕兒,請你撕一條來。」

    杭州話的「帕兒」就是手絹。周少棠拉開抽斗一看,內有幾方折得方方

    正正的各色紡綢手絹,白色的一方在下面,隨手一翻,發現了薄薄的一本書。

    「這裡還有本書。」

    周少棠順口說了這一句,正要翻一翻時,只聽得月如大聲極叫:「不要看,不要看,」

    周少棠嚇一大跳,急忙縮手,看到月如臉上,雙頰泛紅,微顯窘色,想一想恍然大悟,那本不能看的書是什麼。

    於是他微笑著抽出一條白紡綢手絹,拿剪刀剪一個口子,撕下寸許寬的一長條,持在手上,另一隻手揭開粉缸,伸兩指拈了一撮粉說道:「手放開。」

    等月如將手鬆開,他將那一撮粉敷在創口上,然後很快地包紮好了,找根線來縛緊,「痛不痛?」周少棠問,但仍舊握著她的手。

    「還好。」月如答說:「虧得你在這裡,不然血一定流得滿地。」說著,她在手上用了點勁想抽回去,但周少棠不放,她也就不掙扎了。

    「阿嫂,你這雙手好白。」

    「真的?」月如問道:「比你太太怎麼樣?」

    「那不能比了。」

    「你的太太很年輕嗎?」

    「她屬羊的。」周少棠問:「你呢?」

    「我屬牛。」

    「她比你大多了。」周少棠牽著她的手,回到中間方桌邊,放開了手,各自落座。

    「梨削了一半」

    「我來削。」周少棠說:「這個梨格外大,我們分開來吃。」

    「梨不好分的。」月如說道:「你一個人慢慢吃好了。梨,化痰清火,吃煙的人,冬天吃了最好。」

    「其實,我同你分不分梨無所謂。」周少棠說:「只要你同老唐不分梨就好了。」

    「梨」字諧音為「離」,彼此默喻,用以試探,月如抓住機會說了一句切中要害的話。

    「我同老唐分不分離,完全要看你周老爺,是不是陰功積德了。」

    「言重,言重。我哪裡有這麼大的力量。」

    「不必客氣。我也聽說了,老唐會不會吃官司,完全要看周老爺你肯不肯幫忙,你肯幫忙,我同老唐還在一起,你不肯幫忙,我看分離分定了。」

    周少棠這時才發現,她對唐子韶的所作所為,即使全未曾參預,定必完全瞭解,而且是唐子韶安排好來眼他談判的人。然則自己就必須考慮了,要不要跟她談,如果不談,現在該是走的時候了。

    但一想到走,頓有不捨之意。這樣就自然而然在思索,應該如何談法?決定先瞭解瞭解情況再作道理。

    於是他問:「阿嫂,你曉得不曉得老唐虧空了多少?」

    「我想,總有三四萬銀子吧?」

    「不止,」

    「喔,是多少呢?」

    「起碼加個倍。」

    一聽這話,月如發愣,怔怔地看著周少棠——不知她心裡在想什麼主平最淒涼的事,居然擠出來一副「急淚」。

    周少棠大為不忍,「阿嫂,你也不必急,慢慢商量。我能幫忙,一定幫忙。」他問:「老唐眼前湊得出多少現銀?」

    「現銀?」月如想了一下說:「現銀大概只有兩三千,另外只有我的首飾。」

    「你的首飾值多少?」

    「頂多也不過兩三千。

    「兩個兩三千,就有五六千銀子了。」周少棠又問:「你們的西湖田呢?」

    「田倒值一萬多銀子,不過一時也尋不著買主。」

    「西湖田俏得很,不過十天半個月,就有買主。」

    「十天半個月來得及,來不及?」

    這句話使得周少棠大為驚異,因為問到這活,就顯得她很懂公事。所謂「來得及,來不及」,是指「馬大老爺」覆命而言,。即受藩憲之委,當然要克服覆命,如果事情擺不平,據實呈復,唐子韶立郎便有縲紲之災。

    照此看來,必是唐子韶已徹底研究過案情,想到過各種後果,預先教好了她如何進言,如何應付。自己千萬要小心,莫中圈套。

    於是他想了一下問說:「來得及怎麼樣,來不及又怎麼樣?」

    「如果來得及最好,來不及的話,要請周老爺同馬大老爺打個商量,好不好把公事壓一壓,先不要報上去。」

    「這恐怕難。」

    就在這時,周少棠已經打定主意,由於發現唐子韶與月如,是打算用施之於胡雪巖的手法來對付他,因而激發了報復的念頭,決定先佔個便宜再說。

    「阿嫂,」他突然說道:「船到橋頭自會直,你不必想太多。天塌下來有長人頂,等老唐來了,商量一個辦法,我一定幫你們的忙。不過,阿嫂,我幫了忙,有啥好處?」

    「周老爺,你這話說得太小氣了。」月如瞟了他一眼:「好朋友嘛,一定要有好處才肯幫忙?」

    「話不是這麼說,一個人幫朋友的忙,總要由心裡發出來的念頭,時時刻刻想到,幫忙才幫得切實。不然,看到想起,過後就忘記了,這是人之常情,不是小氣。」

    「那麼,你說,你想要啥好處。」

    「只要阿嫂待我好就好了。想起阿嫂的好處,自然而然就會想起阿嫂交代給我的事。」說著,周少棠伸出手去,指著她的拇指問:「還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

    「我看看。」周少棠拉住她的手,慢慢地又伸手探入她的袖筒,她只是微笑著。

    「好不好?」她忽然問說。

    「什麼好不好?」

    「我的膀子啊!摸起來舒服不舒服?」

    「舒服,真舒服,」

    「這就是我的好處。」月如說道:「想起我的好處,不要忘記我托你的事。」

    「不會,不會!不過,可惜。」

    「可惜點啥?」

    「好處太少了。」

    「你要多少好處?」說著,月如站起身來,雙足一轉,索性坐在周少棠的大腳上。

    這一下,周少棠自然上下其手,恣意輕薄。不過他腦筋仍舊很清楚,雙眼注視著房門,兩耳細聽樓梯上的動靜,心裡在說:只要不脫衣服不上床,就讓唐子韶撞見了也不要緊。

    話雖如此,要把握得住卻不大容易,他的心裡像火燒那樣,一次又一次,想作進一步的行動的意念越來越強,到快要真的忍不住時,突然想到了一個法子,推開月如,將靠穿一張半桌上放著的一杯冷茶,拿起來往口中就倒,「咕嘟、咕嘟」一氣喝完,心裡比較舒服了。

    但他不肯就此罷手,喘著氣說:「阿嫂,怪不得胡大先生見了你會著迷。」

    「瞎說八道。」月如瞪起眼說:「你聽人家嚼舌頭!」

    「無風不起浪,總有點因頭吧?」

    「因頭,就像你現在一樣,你喜歡我,我就讓你摸一摸,親一親,還會有啥花樣?莫非你就看得我那麼賤?」

    「我哪裡敢?」周少棠坐回原處,一把拉住她,恢復原樣,但這回自覺更有把握了,「好,既然你說喜歡你就讓我摸一摸、親一親,我就照你的話做。」說著,一手摟過她來親她的嘴。

    月如很馴順地,毫無掙扎之意,讓他親了一會,將頭往後一仰問道:「我給你的好處,夠不夠多?」

    「夠多。」

    「那麼,你呢?」

    「我怎麼?」

    「你答應我的事。」

    「一定不會忘記。」

    「如果忘記掉呢?」月如說道:「你對著燈光菩薩罰個咒。」

    賭神罰咒,在周少棠也很重視的,略作盤算以後說道:「阿嫂,我答應幫你的忙,暫時讓馬大老爺把你們的事情壓一壓,不過壓一壓不是不了了之。你不要弄錯,這是公事,就算馬大老爺是我的兒子,我也不能叫他怎麼辦,他也不會聽我的。」

    「這一層我明白,不過,我倒要問你,你打算叫他怎麼辦?」

    「我叫他打個折扣。」

    「幾折?」

    「你說呢?」

    「要我說,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如果你肯這樣做,我再給你好處!」周少棠心中一動,笑嘻嘻地問道:「什麼好處?」

    月如不作聲,靈活的眼珠不斷地在轉。周少棠知道又有新花樣了,很冷靜地戒備著。

    突然間,樓梯上的響動打破了沉默,而且聽得出是男人的腳步聲,當然是唐子韶回來了。

    「周老爺,」月如一本正經地說:「等下當著我們老爺,你不要說什麼風話。」接著,起身迎了過去。

    這一番叮囑,使周少棠頗有異樣的感覺,明明是他們夫婦商量好的一檔把戲,何以月如又要在她丈夫面前假作正經,而且她又何以會顧慮到他在她丈夫面前可能會說「風話」?這都是很值得玩味的疑問,但一時卻無暇細想,因為唐子韶已經回來了,他少不得也要顧慮到禮貌,起身含笑目迎。

    「對不起,對不起!」唐子韶搶步上前,抱拳致歉,「累你久等,真正不好意思。」

    「沒有啥,沒有啥!」周少棠故意說風話:「我同阿嫂談得蠻投機的,削梨給我吃,還害得她手都割破了。」

    「是啊!」唐子韶轉臉看著月如:「我剛剛一進門就看見了,你的手怎麼割破的,要緊不要緊。」

    「不要緊。」月如關切地問:「趙先生怎麼樣了。」

    趙先生便是公濟典得急病的「頭櫃」。唐子韶答說:「暫時不要緊了。虧得大先生給我的那支好參,一味『獨參湯』總算扳回來了。」接下來他又說:「你趕快燒兩筒煙,我先過癮要緊。來,來,周先生,我們躺下來談。」

    於是賓主二人在煙盤兩旁躺了下來,月如端張小凳子坐在兩人之間,開燈燒煙,唐子韶便談趙先生的病情,周少棠無心細聽,支支吾吾地應著,很注意月如的神情,卻看不出什麼來。

    等兩筒鴉片抽過,月如開口了,「剛剛我同周老爺歎了你的苦經,虧空也是沒辦法。」她說:「周老爺很幫忙,先請馬大老爺把公事壓一壓,我們趕緊湊一筆錢出來,了這件事。」

    「是啊!事情出來了,總要了的。周先生肯幫我們的忙,就算遇到救星了。」

    「周老爺說,虧空很多,只好打個折扣來了。我們那筆西湖田,周老爺說,有十天半個月就可以脫手。你如今不便出面,只好請周老爺代為覓個頭主。」月如又說:「當然,中人錢,我們還是要照送周老爺的。

    談來談去,唐子韶方面變出來一個結果,他承諾在十天之內,湊出兩萬四千銀子,以出售他的西湖田為主要財源,其次是月如的首飾,唐子韶的古董,如果再不夠,有什麼賣什麼,湊夠了為止。

    現在要輪到周少棠說話了,他一直在考慮的是,馬逢時呈報順利接收的公事一報上去,唐子韶的責任便已卸得乾乾淨淨,到時候他不認帳又將如何?當然,他可以要唐子韶寫張借據,但「殺人償命」,有官府來作主,「欠債還錢」兩造是可以和解的,俗語說:「不怕討債的凶,只怕欠債的窮。」唐子韶有心賴債,催討無著,反倒鬧得沸沸揚揚,問起來「唐子韶怎麼會欠你兩萬四千銀子,你跟庸子韶不過點頭之交,倒捨得把大筆銀子借給他?」那時無言以對,勢必拆穿真相。變成「羊肉沒有吃,先惹一身騷」,太犯不著了。

    由於沉吟不語的時間太久,唐子韶與月如都慢慢猜到了他的心事。唐子韶決定自己先表示態度。

    「周先生,你一定是在想,空口講白話,對馬大老爺不好開口,是不是?」既然他猜到了,周少棠不必否認,「不錯,」他說:「我是中間人,兩面都要交代。」

    「這樣子,我叫月如先把首飾檢出來,剛才看過的漢玉,也請你帶了去,請你變價。至於西湖田,也請你代覓買主,我把紅契交了給你。」

    凡是繳過契稅,由官府鈴了印的,稱為「紅契」。但這不過是上手的原始憑證,收到了不致另生糾葛,根本上買賣還是要訂立契約,沒有賣契,光有紅契,不能憑以營業,而況唐子韶可用失竊的理由掛失,原有的紅契等於廢紙。

    唐子韶很機警,看周少棠是騙不倒的內行,立即又補上一句:「當然,要抵押給你,請老楊做中。」

    周少棠心中一動,想了一下說道:「這樣吧,明天上午,我同老楊一起到公濟來看你,商量一個辦法出來。」

    「好,好!我等候兩位大駕。」

    「辰光不早,再談下去要天亮了。」周少棠起身說道:「多謝,多謝!明朝會。」

    「這一盒玉器,你帶了去。」

    「不,不!」周少棠雙手亂搖,堅決不受。然後向月如說道:「阿嫂,真正多謝,今天這頓飯,比吃魚翅席還要落胃。」

    「哪裡,哪裡。周老爺有空儘管請過來,我還有幾樣拿手菜,燒出來請你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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