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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小孔 文 / 畢飛宇

    情慾是一條四通八達的路,表面上是一條線,骨子裡卻鏈接著無限紛雜和無限曲折的枝杈。從恢復打工的那一天起,小孔就被情慾所纏繞著。王大夫也一直被情慾所纏繞著。當情慾纏繞到一定火候的時候,新的枝杈就出現了,新的葉子也就長出來了。小孔,王大夫,他們吵嘴了。戀愛中的人就這樣,他們的嘴唇總是熱烈的,最適合接吻。如果不能夠接吻,那麼好,吵。戀愛就是這樣的一個基本形態。

    王大夫和小孔吵嘴了麼?沒有吵。卻比吵還要壞。是冷戰,腹誹了。不過,兩個當事人還是心知肚明的,他們吵嘴了。

    小孔每天深夜都要到王大夫這邊來,王大夫當然是高興的。次數一多,時間一久,王大夫看出苗頭來了。小孔哪裡是來看他?分明是來看望小馬。看就看吧,王大夫的這點肚量還是有的。可是,慢慢地,王大夫扛不住了,她哪裡是來看望小馬,簡直就是打情罵俏。小馬還好,一直都是挺被動的,坐在那裡不動。可你看看小孔現在是什麼一副一樣,是硬往上湊。王大夫一點也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他的表情已經非常嚴峻了。嘴不停地動。他的兩片嘴唇和自己的門牙算是幹上了,一會兒張,一會兒閉。還用舌頭舔。心裡頭彆扭了。是無法言說的酸楚。

    小孔哪裡是打情罵俏,只是鬱悶。是那種飽含著能量、靜中有動的鬱悶,也就是常人所說的「悶騷」。上班的時候尤其是這樣。下了班,來到王大夫的宿舍,她的鬱悶換了一副面孔,她的人來瘋上來了。精力特別地充沛。她的人來瘋當然是衝著王大夫去的,可是,不合適,卻拐了一個神奇的彎,撲到小馬的頭上去了。這正是戀愛中的小女人最常見的情態了,做什麼事都喜歡指西打東。王大夫哪裡知道這一層,王大夫就覺得他的女朋友不怎麼得體,對著毫不相干的男人春心蕩漾。他的臉往哪裡放?

    好好的,小孔和小馬終於打了起來。說打起來就冤枉小馬了,是小孔在打小馬。為了什麼呢?還是為了「嫂子」這個稱呼,是歷史上遺留下來的老問題了。小孔在這個晚上格外地倔強,一把揪起小馬的枕頭,舉了起來。她威脅說,再這麼喊她就要「動手」了。她哪裡知道小馬,軟弱無用的人強起來其實格外強。小孔真的就打了。她用雙手掄起了枕頭,一股腦兒砸在了小馬的頭上。她知道的,枕頭罷了,打不死,也打不疼。

    這一打打出事情來了,小馬不僅沒有生氣,私低下突然就是一陣心花怒放。小馬平日裡從來不回嘴,今天偏偏就回了一句嘴:

    「你就是嫂子!」

    小馬的話無異於火上澆油。枕頭不再是枕頭,是暴風驟雨。掄著掄著,小孔掄出了癮,似乎把所有的鬱悶都排遣出來了。一邊掄,她就一邊笑。越笑聲音越大,呈現出痛快和恣意的跡象來了。

    小孔是痛快了,一旁的王大夫卻沒法痛快。他的臉陰沉下去,嘴巴動了幾下,想說點什麼,最終卻什麼都沒說。悄悄地,爬到自己的上鋪上去了。小孔正在興頭上,心裡頭哪裡還有王大夫。她高舉著枕頭,拼了命地砸。一口氣就砸了好幾十下。幾十下之後,小孔喘著粗氣,疲乏了。回過頭再找王大夫,王大夫卻沒了。小孔「咦」了一聲,說:「人呢?」王大夫已經在上鋪躺下了。小孔又說了一句,「人呢?」

    上鋪說:「睡了。」

    聲音含含糊糊的。他顯然是側著身子的,半個嘴巴都讓枕頭堵死了。

    戀人之間的語言不是語言,是語氣。語氣不是別的,是弦外之音。小孔一聽到王大夫的口氣心裡頭就是一沉,立即意識到了,他不高興了。宿舍裡頓時安靜了下來。這安靜讓小孔的臉上很不好看,是那種下不了台的很不好看。小孔對王大夫的不高興很不高興。你還不高興了!你知道我的心裡的感受麼?你憑什麼不高興?小孔的雙肩一沉,丟下了手裡的枕頭。臉上已經很不好看了。小孔客客氣氣地對小馬說:「小馬,不早了,我也睡覺去了。明天見。」

    這是王大夫的第一個失眠之夜。小孔走後,他哪裡「睡了」,不停地在床上翻。因為不停地翻,下床的小馬也無法入睡,也只能不停地翻。彼此都能夠感覺得到。翻過來翻過去,王大夫犯過想來了,小孔只是他的女朋友,還不是他的妻子。不能因為他們有了半個月的「蜜月」小孔就一定是他的人了。這麼一想問題就有些嚴重。王大夫坐了起來,想給小孔打一個電話。剛剛撥出去,手機剛出現傳呼,王大夫卻聽見了隔壁的鈴聲。手機的鈴聲嚇了王大夫一跳,這電話怎麼能打?這不是現場直播麼?王大夫想都沒有來得及想,匆忙把手機合上了。為了擔心小孔把電話撥回來,王大夫乾脆關了機。沒想到距離還真的是戀愛的一個大問題,太遠了是一個麻煩,太近則是另外一個麻煩。

    王大夫其實是用不著關機的,小孔根本就沒有搭理他。不只是當時沒有搭理,第二天的一整天都沒有。王大夫昨晚上的舉動太過分了,讓小孔太難堪了,當著一屋子的人,就好像她小孔是個朝三暮四的浪蕩女了。不能再慣著他了。只要王大夫的腳步聲一靠近,小孔立馬就離開。推拿中心的床多著呢,你「睡」去吧!

    王大夫當然感覺出來了,卻不敢上去。畢竟第一次吵嘴,王大夫要是硬著頭皮湊上去,小孔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態度,王大夫還吃不準。再怎麼說也不能在推拿中心丟臉。這個臉王大夫丟不起。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王大夫不知所措了。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回到家,小孔卻沒有來。王大夫其實是難受的,又不敢到小孔的宿舍去。睡不著了,不停地在床上翻。小馬也睡不著,卻不敢翻。他不敢把自己失眠的消息傳到上鋪上去。這一夜小馬難受了,他只能採用一個睡姿,做出一副睡得很香的假象來。硬挺著了。

    到了第三天,王大夫明白過來了,事情好像不像他想像的那樣簡單,真的麻煩了。小孔不會喜歡上小馬了吧?很難說的。王大夫已經深切地感受到小孔的痛苦了。戀愛的前夕小孔就是這樣的,痛苦得很,做什麼事都有氣無力。小孔又一次有氣無力了,她說話的氣息在那裡呢。小孔的痛苦加重了王大夫的痛苦,開始理不出頭緒了。這一天的生意偏偏又特別地好,王大夫接二連三地上鐘,越來越疲憊。這裡頭有自責,也有擔憂。他那裡能夠知道,這其實就是戀愛了。到了下午,王大夫幾乎都支撐不住了。有了失魂落魄的跡象。無論如何,得給小孔打個電話了。這電話又怎麼打呢?好不容易熬到下鐘,王大夫一個人走進了衛生間,反鎖上門,撥通了小孔的手機。小孔接得倒是挺快,口氣卻是冷冷的。小孔說:「喂,誰呀?」王大夫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不知道該從哪一頭開始說起。小孔又問了一聲,「誰呀?」王大夫脫口說:「想你。」

    小孔正在上鐘,也是魂不守舍,也已經失魂落魄。王大夫的那一聲「想你」是很突然的,小孔聽在耳朵裡,百感交集了。這裡頭既有欣慰的成分,也有「得救」的成分。小孔好好地鬆了一口氣。她是不可能主動向王大夫認輸的,可私下裡也有點怕,——他們的戀愛不會就這麼到頭了吧?畢竟是冷戰的第三天了。太漫長、太漫長了。小孔實在是太疲憊了,就想趴到王大夫的懷裡去,好好地哭一回。還有什麼比戀人認輸了更幸福的呢?

    可小孔畢竟在上班,兩隻手都在客人的身上,手機是壓在耳朵邊上的。再說了,上鍾就是上鐘,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身邊還有客人和同事呢。小孔不能太放肆的,她選擇了客客氣氣的語氣,彷彿在打發遠方的朋友。小孔說:「知道了。我在上鐘,回頭再說吧。」掛了。心裡頭甜蜜蜜。

    王大夫捏著自己的手機。他聽到了關機的聲音。心口早已經涼了半截。他聽出來了,小孔的口氣是在打發他了。這樣的口氣要是還聽不出來,他王大夫就真的就是個二百五了。王大夫傻了好大的一會兒,記起來了,自己還在廁所呢。該出去了。是該出去了。就拉門。該死的門卻怎麼也拉不開。王大夫的懊惱已到了極頂,用蠻了,只能使勁地拉。拉了半天,想起來了,門已經被自己插上了。

    小孔一下鍾就來到了休息區,火急火燎。王大夫卻又上鍾了。小孔多聰明的一個人,她剛才聽到衛生間的動靜了,是水滴的聲音。既然王大夫能躲在衛生間裡打電話,她為什麼不能?小孔來到衛生間,微笑著掏出手機,把玩了半天,然後,用兩個大拇指一五一十地往鍵盤上撳號碼。手機通了。小孔原封不動地把王大夫獻給她的兩個字回獻給了她心愛的男人。還多出了兩個字。是「我也」。小孔說:「我也想你。」這個「我也」是多麼地好,它暗含了起承轉合的關係,暗含了戀人之間的全部隱秘。時間隔得再久也不要緊,一下子就全部銜接起來了。戀愛是多麼地好啊。

    王大夫說「想你」已經是半個小時以前的事了,中間夾雜了太多的內心活動。很劇烈的,說到底是很悲情的。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了。但是,突然,小孔說話了,是「我也想你」。王大夫就要哭。但王大夫怎麼能哭?他的身邊有客人、有同事呢。王大夫客客氣氣地說:「知道了。一樣的。回頭再說吧。」王大夫恨死了這樣的口吻。但恨歸恨,王大夫到底還是知道了,生活的根本是由誤解構成的,許多事情不是自己親身經歷那麼一下,也許就沒法理解。這是一個教訓,下一次要懂得設身處地。

    小孔和王大夫終於在休息室裡見面了。休息室裡都是人,他們當然不會做出出格的舉動。王大夫來到小孔的身邊,小孔這一回沒有躲,他們就坐在一張廢棄的推拿床上,肩並著肩。也沒有說話。但是,這種不說話和先前的不說話不一樣了。是起死回生的柔軟。值得兩個人好好地珍藏一輩子。王大夫終於把他的手放到小孔的大腿上去了。小孔接過來,抓住了。這一下真的是好了。王大夫的每一個手指都在對小孔的指縫說「我愛你」,小孔的每一個手指也在對王大夫的指縫說「我也愛你」。小孔側過臉,好像這一次才算是真的戀愛了一樣。

    王大夫和小孔靜悄悄的,十個指頭越摳越緊,還摩挲。他們到底做過愛,這一撫摸就撫摸出內容來了,都是動人的細節種種。他們多麼想好好地做一次愛啊,只有做了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是多麼地愛對方。可是,到哪裡做去呢?不可能的。只能忍。不只是忍,也在用手指頭勸對方,忍忍吧。忍忍。這是怎樣的勸說?它無聲,卻加倍地激動人心。勸過來勸過去,兩個人都已經激情四溢了。可激情四溢又怎麼樣,只能接著忍。「忍」不是一種心底的活動,而是個力氣活。它太耗人了。忍到後來,小孔徹底沒了力氣了,身子一軟,靠在了王大夫的肩膀上。嘴巴也張開了。王大夫聞到了小孔嘴巴裡的氣息,燙得叫人心碎。王大夫微微地喘著氣,一心盼望著自己能夠早一點做老闆。要做老闆哪,趕緊的。打工仔的日子實在不是人過的日子。

    小孔沒有想到吵架能吵出這樣得效果來,知足了。但吵架終究是吵架,太傷人了。還是不要吵架的好。小孔仔細地回顧了一下,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說到底還是自己舉止不妥當,說到底,自己也有值得檢點的地方。無論如何,當著自己男朋友的面,和別人那樣調笑總是有失分寸的。小孔暗自告訴自己,「男生宿舍」她是不會再去了。事到如今,小孔都是無心的,但真的讓王大夫誤解了,畢竟不是一件好事情。

    小孔不再到男生宿舍去,剩下來的選擇就只有一種,王大夫只能到小孔的「女生宿舍」來。但是,王大夫很快就察覺出來了,串門和串門是不一樣的。王大夫是那種偏於穩重的人,女生們一般是不會和他開玩笑。當著眾人的面,小孔和王大夫也不便說悄悄話,這一來王大夫的串門就有些寡味,和小孔的串門不可同日而語了。也就是坐坐罷。像一個儀式。是枯坐。擺設一樣的。

    王大夫這才認真地留意起小孔來了。小孔一直憂心忡忡的。王大夫看不見小孔的臉,但小孔說話的腔調在這兒,她再也不是以往的那副樣子了。其實,不只是現在,從第二次打工開始,小孔就悶悶不樂了,王大夫沒有往心裡去罷了。小孔在深圳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嗓門亮,說話快,一開口就顧前不顧後,偶爾還有粗口。這一來小孔就快樂了。小孔一直給人以快樂和通透的印象。小孔現在的不開心王大夫是可以理解的,說一千,道一萬,還是王大夫沒有讓人家當上老闆娘。往根子上說,小孔是被王大夫「騙」到南京來的。他沒有騙她。可在事實上,他騙了。王大夫的心情就這麼沉重起來了。

    心情沉重的王大夫就回到自己的宿舍,躺在上鋪上聽收音機。盲人都喜歡收音機,聽聽綜藝,聽聽體育,好歹也是個樂子。王大夫喜歡綜藝,也喜歡體育。可王大夫現在哪裡還有那樣的心思,他所關注的只有股市。因為心裡頭有一本特別的賬,王大夫又不想讓人家知道,他就特地配了一副耳機。耳機塞在耳朵眼裡,聽過來聽過去,股市還是一具屍體,冰冷的,一點呼吸的跡象都沒有。

    收音機裡不只有股市,還有南京的房地產行情。說起南京的房地產行情,王大夫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四個字:禍不單行。股市瘋過了,把王大夫套進去了,還沒有來得及悲傷,南京的房地產卻又瘋了。他王大夫怎麼盡遇上瘋子的呢。南京的房地產還不是一般的瘋子,是個武瘋子,是一條瘋狗,狗鏈子都栓不住,值往人的鼻尖和腦門子上撲。現在看起來,他王大夫回到南京實在是自投羅網了。房地產的價格決定了門面房的價格,在現有的條件下,即使王大夫在股市上解了套,再想開店,難了。當初要不是入市,退一萬步,就算王大夫不開店,兩室一廳的房子肯定買好了。現在倒好,股市先瘋,房地產再瘋,他的那點錢越來越不是錢了。有一點王大夫是相信了,「自食其力」的人注定了要窮一輩子。無論你辛辛苦苦掙回來多少,即使你累得吐血,一覺醒來,你時刻都有一貧如洗的危險。對未來,王大夫有了「死無葬身之地」的憂慮。

    小孔哪一天才能當上老闆娘啊。

    其實王大夫錯了。小孔憂心忡忡是真的,卻不是為了當老闆娘,而是別的。到現在為止,小孔潛入到南京其實還是一個秘密,她一直還瞞著她的父母親。她不敢把她戀愛的消息告訴他們。他們不可能答應的。尤其是她的父親。

    關於男朋友,小孔的父母對小孔一直有一個簡單的希望,其實是命令——別的都可以將就,在視力上必須有明確的要求。無論如何,一定要有視力。全盲絕對不可以。遠走深圳的前夜,父母把一切都對小孔挑明了,概括起來說,你的戀愛和婚姻我們都不干涉,但你要記住了,生活是「過」出來的,不是「摸」出來的,你已經是全盲了,我們不可能答應你嫁給一個「摸」著「過」日子的男人!

    事實上,為了找個人可以和自己一起「過」,小孔努力過。很遺憾,除了眼淚,她什麼也沒有得到。什麼也沒有得到的小孔反而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無論他(或她)多麼聰敏,多麼明理,一旦做了盲人的父母,他(或她)自己首先就瞎了,一輩子都生活在自己的一廂情願裡頭。小孔又何嘗不想找一個一起「過」日子的人呢?難哪。然而,盲人的父母就是盲人的父母,他們的固執是不講道理的,原因很簡單,在孩子的面前,他們的付出非比尋常;他們的擔憂非比尋常;他們的希望非比尋常;他們的愛非比尋常。一句話,他們對孩子的基本要求就必然非比尋常。他們的本意絕不是干涉孩子們的婚姻,可他們必需要干涉,不放心哪。

    王大夫恰恰就是全盲。從戀愛的一開始,小孔就打定主意了,先瞞著家裡,處處看。哪裡能那麼巧,一輩子正好就趕上這一錘子買賣。處了一些日子,愛上了。小孔對自己的感情想來是警惕的,可是,當一個女孩子第一次感受到愛情的時候,警惕又有什麼用?愛情是小螞蟻,千里之堤就等著毀於蟻穴。小孔只是在自己千里之堤上頭開了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口子,後來想堵的,來不及了。小孔就哭。哭完了,小孔決定愛。小孔有自己小算盤,等事態到了一定的火候,也就是常人所說的「生米煮成了熟飯」,回過頭來總是有辦法的。當然,得有非比尋常的耐心。話又說回來了,做盲人的就必須有耐心。耐心是盲人的命根子,只有耐心才能配得上他們看不見的眼睛。說到底,盲人要學會等。無論遇上什麼事,盲人都不能急吼吼地撲上去,一撲,到倒了。也許還要賠進去一嘴的牙。

    小孔可以等,戀愛卻不等人。小孔怎麼也沒有想到,她的戀愛居然會以這樣一種令人眩暈的速度奔湧起來,她這麼快她就來到了南京。說起南京,小孔的心潮澎湃了,那是怎樣的波瀾壯闊。是王大夫向小孔提起來的,他想帶著小孔「一起到南京去」過春節。「一起到南京去」隱藏了怎樣的潛台詞,小孔不是小姑娘,知道的。小孔沒有答腔。不是不想答,是不敢答。她知道她的聲音是怎樣的,一定會顫抖得失去了體面。王大夫沒有得到答案,嚇得宿回去了。小孔不敢答腔還不只是緊張,這裡頭有她人生最為重大的那一個步驟。一旦跨出去,她就再也不回頭了。「不回頭」就必然帶來這樣的一個問題:背叛自己的父母。這「背叛」的具有怎樣的含義,健全人通常是理解不了的。小孔又哭。還是哭。然而,「一起到南京去」這六個字擁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它蠱惑人心,散發出妖冶的召喚。它們像絲,把小孔捆起來了,把小孔繞起來了,把小孔纏起來了,它還把小孔縫起來了。小孔自己都知道了,是她自己在吐絲。她在作繭自縛。一遍又一遍的,到最後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在沉迷。

    小孔可沒有沉迷。她行動了。小孔的行動驚天動地,說出口能嚇死人。她去了一趟美發店,把頭髮重新做過了。做好了頭髮,她開始買。她買了一雙高跟鞋。高跟鞋是盲人的忌諱,其實用不上的,但是,哪怕就穿一次,就用一天,就兩個小時,她捨得。她還買了一套戴安芬內衣,很薄,摸上去有歎為觀止的針織縷空。最後,她拿出了吃奶的力氣,其實是勇氣,買了一瓶香奈爾5號。為什麼要買這個?這就牽扯到兩個年輕的女客人了,其中的一個是小孔的貴賓。她們一邊享受著推拿,一邊在聊天,海闊天空的。其實是做夢。夢想著自己奢靡的、不著邊際的生活。她們一下子就聊起了高闊而又豪華的海景房,聊起了窗簾,床,還有一個迷人的、在床上像一台永動機的男人。小孔的貴賓馬上就引用了瑪麗蓮夢露的名言,她說,如果有這樣的日子的話,她「睡覺的時候只穿香奈爾5號」。另一個就笑,說她騷。這句話小孔其實並沒有聽懂,然而,究竟是女人,幾乎就在同時,小孔又懂了。小孔的心突然就是一陣慌,她對「只穿香奈爾5號」充滿了令人窒息的狂想。

    等把這一切都置辦好了,小孔甚至把自己都嚇住了,這不是把自己嫁出去麼?是的,小孔是要把自己悄悄地嫁出去。一切都預備好了,年底也逼近了,王大夫的那一頭卻沉默了,再也不提南京的事。王大夫到底碰過一次釘子了,哪裡還有勇氣。沒有了。最終還是小孔把電話打過去的。小孔說,日子一天天靠近啦,你到底回不回南京哪?王大夫支吾了半天,說,是啊,是啊。小孔壓住性子,問,是啊是啊是什麼意思?王大夫這個木頭,居然還是「是啊是啊」。小孔上火了,主要是委屈,對著手機喊道,你可想好了!想好了再給我打電話!掛線了。話都到了這一步了,王大夫只能抓耳撓腮。抓完了,撓完了,腹稿也打好了,還是沒有勇氣說出口。兩分鐘之後,他把電話回過去了,說,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這句話是虛的,不涉及實質性的內容。王大夫就覺得自己聰明,話說得漂亮極了,甚至還有點得意自己的油滑,不停地吊動他的眉梢。這個呆子,憨厚得真是叫人心疼。小孔所迷戀的又何嘗不是這一點呢。小孔輕聲說:「那你對我好不好?」口風鬆動了,口吻完全是一個新娘子。王大夫哪裡能知道女人這座山有多高,女人這汪水有多深,卻聽出了希望。希望給了王大夫莊嚴,他不敢再油滑了,突然開口了,一開口就無比的肅穆,他在手機的那一端高聲地說:「我要對你不好一出門就讓汽車撞死!」

    小孔的這一頭完全是新婚的心態。新婚需要誓言,卻忌諱毒誓。小孔說:

    「烏鴉嘴!操你媽的,再也不理你了!」

    小孔就這樣來到了南京。對父母,她撒了一個謊,說自己要到香港去。這還是小孔第一次對自己的父母親撒慌,內心裡其實愧疚得厲害。但是,「這種事」不撒謊又能怎麼樣?小孔不相信自己能有這樣的膽量,色膽包天哪。想起來都害怕。可是話又得反過來說,要是有人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父母,小孔的父母一定是不信的。他們的女兒在「這上頭」是多麼地本分、多麼地安穩。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又本分又安穩的姑娘,一錘子,硬是把所有的買賣全做了。

    小孔膽大了。小孔願意。小孔愛。如果能回過頭來,小孔還是願意做出這樣的選擇。在戀愛這個問題上,說到底,父母親都是用來被欺騙的。小孔的「眼裡」只有新郎了。小孔喜歡他的脖子,喜歡他的胸膛,還有,喜歡他蠻不講理的胳膊。他是火爐。他多暖和啊。他的溫度取之不盡。她要他的身體,她要他的體重,他的懷抱是多麼地安全。只要他把她箍進來,她就進了保險箱了。這些都還不是全部。最要緊的是,他愛她。她知道他愛她。她有完全的、十足的把握。他不會讓她有一點點的危險。即使面對的是刀,是火,是釘子,是玻璃,是電線桿子,是建築物的拐角,是飛行的摩托,是莽撞的滑輪,是滾燙的三鮮肉絲湯,他都會用他的身軀替她擋住這一切。其實她不需要。她能對付。但是,他願意去做。愛真好。比渾身長滿了眼睛都要好。

    小孔真正喜歡的還是他的脾性。他穩當,勤勉,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受到人們的尊敬。當然,他的「小弟弟」調皮得很,沒日沒夜地「要」。小孔也「要」。可是,和「要」比較起來,小孔更熱愛的是事後。她已經把「香奈爾5號」穿在身上了,她「只穿」香奈爾5號。兩個人風平浪靜的,她就躺在他的懷裡,他撫摸著她,她也撫摸著他。即使外面都是風,都是雨,都是雪,都是冰,都是狼,都是虎,和他們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安安穩穩的,暖暖和和的。這樣的時分小孔捨不得睡,在許多時候,她在裝睡。他以為她睡著了,還在親她,小聲地喊她「寶貝」。她怎麼捨得把這種蓬鬆的時光用來睡覺呢。她就熬。實在熬不住了,那麼好吧,鼻孔裡出一口粗氣,兩個肩頭一鬆,就在他的懷裡睡著了。

    即使兩個人都睡著了,她的手也要堅持放在他的胸脯上。她不放心。不願意撒手。四處摸。不小心的時候也有,一摸,摸到他的「小弟弟」上了。他的「小弟弟」機警的很,小孔的指頭一過來,立即就醒了,一陣一陣地擴張,一陣緊似一陣。它一醒小孔就醒了。他也醒了。醒過來了他就「要」。夜深人靜的,小孔真的不「要」了,她累得都不行了。但是,小孔認準了一個死理,她是他的,只要他要,她就給。「小弟弟」壞。才壞。這個小小的冤家,他可不像他的「哥哥」那樣本分。

    小孔幸福。不過,即使在最幸福的時候,她都沒有放鬆對手機的戒備。這裡所說的手機是「深圳的手機」。她已經在南京配備了新手機了,可是,她必須依靠「深圳的手機」來撒謊,號碼不一樣的。謊言使她的幸福打了折扣,有了不潔的痕跡。一想起父母漫長而又過分的付出,她每一次都覺得被欺騙的不是父母,而是她自己。然而,謊言是一種強迫性的行走,只要你邁出左腿,你就必然會邁出右腿,然後,又是左腿,又是右腿。可謊言終究是不可靠的,它經不起重複。重複到一定的時候,謊言的力量不僅沒有得到加強,而是削弱,直至暴露出它本來的面目。

    就在小孔和王大夫冷戰的關頭,母親到底起了疑心。她不相信了:「你到底在哪裡?」

    「在深圳哪。」

    母親的語氣斬釘截鐵了:「你不在深圳。」

    小孔的語氣更加地斬釘截鐵:「我不在深圳還能在哪裡?」

    是深圳,還是南京,這是一個問題。小孔不能把「南京」暴露出去。一旦暴露,接下來必然是下一個更大的問題:好好的你為什麼要去南京?

    說謊話的人都是盲目的,他們永遠低估了聽謊話的人。其實母親已經聽出來了,她的女兒不在深圳。女兒手機的背景音突然沒有以往那樣嘈雜了,最關鍵的是,沒有了拖聲拖氣的廣東腔。他們的寶貝女兒肯定不在深圳。

    母親急了,父親也急了。女兒的生活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到底在哪裡?

    小孔把深圳的手機設定了成震動。每一次震動,小孔的心都一拎——又要撒謊了。小孔只能走到推拿房的外面,做賊一樣,和父親與母親打一番關於「人在何處」的狗頭官司。當著其他人的面,當著王大夫的面,她說不出「我在深圳」這樣的話。撒謊本來就已經很難了,當眾撒謊則難上加難。

    還有一件事情是小孔必須小心的,她不能讓王大夫知道「父母不同意」。這會傷害他的。所以,她在撒謊的時候必須瞞著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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