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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一章 文 / 畢飛宇

    紅旗蹲在河邊,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的,然而,腮幫子上的手印子卻怎麼也洗不掉。端方的巴掌長滿了厚厚的繭子,又硬又糙,這樣的巴掌抽下去,紅旗臉上的手印就鼓了起來,成了手的浮雕。回到家,紅旗一直都側著臉走路,想瞞住他的母親。這是紅旗打小留下來的習慣了,不敢讓母親看到他在外面打架的痕跡。要是細說起來的話,孔素貞的家教嚴厲了,極其的嚴,不論遇上什麼事,有理,或者無理,孔素貞都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動手。凡事都要「忍一忍,讓一讓」。實在忍不住了,在外面動了手,挨了打,怎麼辦呢,回到家再接著打。紅旗現在到了歲數,挨母親的打是不至於了,可孔素貞還是要生氣。眼底下紅旗怕就怕母親生氣,最關鍵還是怕她的打嗝。自從三丫人士的那一天起,孔素貞多出了一個毛病,只要一生氣,馬上就要打嗝。打嗝誰還沒有打過呢?身子抽一下,喉嚨裡發出一些聲音罷了。孔素貞的嗝不同尋常了,在她將要打嗝的時候,總要把上身先支起來,梗起脖子,半張開嘴,做好了正式的預備,然後,喉嚨裡就發出了很響的聲音,空空的,長長的,乾嘔一樣,又嘔不出東西,全是氣味。餿,偏一點點的酸。紅旗害怕的不是這些氣味,而是聲音。尤其在深夜,突然就是長長的一下,響得很,嚇人了。你會以為孔素貞的體內根本就沒有五臟六腑,全是膨脹著的氣體。這一來紅旗就知道了,不能再惹她生氣的。她要是氣起來,什麼話都不說,深更半夜地就在那裡乾嘔,一夜嘔下來,能把她嘔空了的。

    可浮雕畢竟是在臉上,究竟瞞不住。孔素貞歪過腦袋,叫住紅旗。只看了一眼,知道了,這個窩囊廢在外頭又被人家欺負了。孔素貞不說話了。俗話說得好,打人不打臉。打也就打了,怎麼出手這樣的毒,這樣的重?這樣的一巴掌,究竟是怎樣的仇哇?孔素貞按捺住自己,坐下來,小聲說:「是誰?」

    沒想到紅旗的氣焰卻上來了,他梗起了脖子,豪氣沖沖地說:「不用你管!」

    孔素貞張開了嘴,想打嗝,沒有打得出來。這一來心窩子就堵住了。個少一竅的東西,你也只能在自己的母親面前抖抖威風了。孔素貞清了清嗓子,意外地說:「你還手了沒有?」

    紅旗愣了一下,剛剛囂張起來的氣焰頓時就下去了。想說什麼,終於又沒有說。

    孔素貞不心疼自己的兒子。他都這樣了,不心疼他了。孔素貞也不想再教訓自己的兒子,一個人都被人家打成這樣了,再「忍一忍、讓一讓」還有什麼意思?孔素貞的手抖了。她現在只關心一件事,紅旗,你還手了沒有?你都這一把年紀了,你要是還被人家欺負,你要忍到哪一天?苦海無邊,苦海無邊哪!再也不能夠了。你紅旗只要有那個血性,還手了,打不過人家,你的腦袋就是被人家砸出一個洞來,拉倒。就是被人家打死了,紅旗,我給你立一個亡人牌,我就像供你妹妹二樣把你供起來!孔素貞現在什麼都不求,就是希望自己的兒子能還手。還了,那就清賬了。孔素貞追上來一句:「你還手了沒有?!」

    紅旗不說話。他堅貞不屈,就是不說。

    孔素貞望著自己的兒子,面無表情。紅旗呢,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無所謂了。他的表情怪了,腦袋斜斜的,下巴也斜斜的,還傲慢了。就好像他是一個寧死不屈的革命烈士。嘴裡頭還發出一些不服氣的聲音,「嘖」的一聲,又「嘖」的一聲。孔素貞就那麼望著自己的兒子,絕望透了。個扶不起來的阿斗。一團爛肉。在外面你是一條哈巴狗,到了家你倒學會了。孔素貞突然就被兒子的這副死樣子激怒了。徹底激怒了。孔素貞憤怒已極。滿腔的怒火在剎那之間就熊熊燃燒。她「咚」的一聲,捶起了桌面,幾乎是跳著站了起來。她舉起自己的巴掌,沒頭沒腦地刷向了自己的兒子的臉。一邊抽,一邊叫:「我打,我打,我打!打、打、打,打、打、打!你還手!你還手!你不還手我今天就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你還手啊我的祖宗哎——!」

    紅旗哪裡敢和自己的母親動手,一路讓,一路退。孔素貞起初只是用了一隻手,後來,兩隻手一起用上了。她的兩條蘆柴棒一樣的胳膊在空中狂亂地飛舞,像失控的風車,像失措的螳螂。孔素貞一下子就散開了,炸開來一樣。她咬牙切齒的,目光卻炯炯有神,像一個激情澎湃的吊死鬼。樣子嚇人了。可是,也只是一會兒,孔素貞的體力就跟不上來了,開始喘,大口大口地換氣。打不動她就掐。孔素貞吼道:「你還不還手?你還不還手?」吼到後來孔素貞都失聲了,她只是吼出了一些可憐的氣流,連乾嘔都說不上了。

    紅旗還是不還手。孔素貞終於筋疲力盡了。整個人都軟軟的,就要倒的樣子。她已經瘋狂了。她已經忍夠了。夠了。飽了。盛不下了。撐不住了。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她要還手。這個家要還手。就是菩薩來了她也要還手。退一步海闊天空,屁!屁!海闊天空在哪裡?在哪裡?她早就沒有地方再退了。她再退就退到她娘的×裡去了。孔素貞狂叫了一聲,一把抓住了紅旗的手腕,低下頭,把嘴巴就上去,咬住了。像一個甲魚,死死地粘在了兒子的胳膊上。任憑紅旗怎麼甩都甩不開。你不還手是不是?你不還手是不是?兒,我就不鬆口了!孔素貞跪在了地上,她的眼睛在紛亂的頭髮當中發出了熱烈的火焰,斜斜的,盯著紅旗。牙齒在紅旗的肉裡頭卻越咬越深。這一次她是下了死心了,他不還手就咬死他這個沒有尿性的窩囊廢!紅旗的傷口流出了血,不管他怎麼甩,怎麼退,母親就是不鬆口。紅旗忍著,再忍著,然而,畢竟是鑽心的痛。疼痛到底把他激怒了,惹火了。他的眼睛瞪了起來,怒火中燒,「你放開!你放不放開!」孔素貞不放開。紅旗舉起了他的巴掌,「啪」的一下,抽在了母親的臉上。孔素貞怔了一下,鬆開了,滿嘴都是血。她紅艷艷地笑了。猩紅猩紅的,笑了。孔素貞指著門外,艱難而又吃力地氣喘。她用微弱的聲音對自己的兒子說:「兒,你出去,你要草菅人命!你去告訴他們,人不犯我,阿彌陀佛,人若犯我,叫他失火。」

    作為一條公狗,黃四才十一個月,塊頭卻已經脫落出來了,高大,矯健。因為還不夠敦實,看上去反而更加俊朗了,是英氣勃勃的模樣。黃四的舊主人反覆交代過吳蔓玲,狗最忠心了,狗的一生只有一個主人。趁著它還不滿兩週歲,還不熟悉自己的舊主人,你必須在黃四的身上「花功夫」,要不然,它就不認你了。吳蔓玲記住了,用心了。黃四的舊主人說得沒錯,剛來的那些日子,黃四對吳蔓玲可是不服的,而吳蔓玲對黃四也有所忌憚,是防範和警惕的局面。那些日子裡黃四動不動就要把背脊上的鬃毛豎起來,用低沉的聲音對著吳蔓玲悶吼。雙方是對峙的,敵意的。但是,吳蔓玲有信心。她知道一條真理,狗之所以是狗,是因為它的忠誠是天生的,某種意義上說,它先有了死心塌地的忠心,然後,才有它的主人。那吳蔓玲就先做主人吧。吳蔓玲對黃四的改造沿用的是最簡單、最傳統的辦法:恩威並施。當然了,次序不能錯,首先是威。吳蔓玲用鐵鏈子把它拴起來,一分鐘的自由都沒有。不理它。不給它吃,不給它喝。在它餓得快暈頭、渴得要失火的緊要關頭,吳蔓玲過來了,帶著骨頭,還有水,過來了。給它吃飽,喝足。這裡頭就有了恩典。恩典其實也就是次序,一顛倒就成了仇恨。等黃四安穩了,吳蔓玲蹲了下來,用自己的手做梳子,慢慢地撫摸,慢慢地捋它身上的毛。這一下黃四委屈了。委屈向來都具有最動人的力量。黃四感動得不行。當委屈和感動疊加在一起的時候,最容易產生報答的衝動。黃四晃動起它的尾巴,緊緊地咬住了吳蔓玲的衣角,往下拽。其實是親暱。只是不知道怎樣表達才算最好。沒想到吳蔓玲並沒有把這個遊戲繼續下去,給了它一個大嘴巴。是用鞋底抽的。吳蔓玲可不想太慣了它。這個大嘴巴太突然了,黃四一個哆嗦,蜷起了身子,貼在了地上。整個下巴都貼在地上了,眉頭緊鎖,眼睛卻朝上,鬼鬼祟祟地打量吳蔓玲。太可憐了。吳蔓玲沒有可憐它,再一次不理它了。繼續餓它,渴它。當然了,在它忍無可忍的關頭,又給它送去了恩典。如此反覆,過幾天就來一次。黃四被吳蔓玲折騰得狂暴不已,可是,狂暴有什麼用,誰理你。鐵鏈子鎖在脖子上呢,你再狂暴也是白搭。除了鐵鏈子清脆的響聲,黃四一無所得。可吳蔓玲越是折騰它黃四就越是認她,骨子裡怕了。怎麼說它是條狗呢?一些日子過去了,黃四記住了吳蔓玲的折騰,反而把過去的舊主人一點一點地忘卻了。這是有標誌的,主要體現在黃四的耳朵上。只要吳蔓玲那裡一有什麼動靜,黃四的耳朵立馬就要豎起來。它坐好了,兩條前腿支在地上,全神貫注地望著吳蔓玲。伸出舌頭,左邊舔一下,右邊舔一下,這其實就是摩拳擦掌了,是等候命令的樣子。然後,閉上嘴,看著吳蔓玲,臉上的表情肅穆而又莊嚴。仔細地看一看,其實也就是巴結和待命,是時刻聽從召喚、時刻聽從派遣的靜態。這就表明了一個問題,黃四的心中裝滿了吳蔓玲,再也沒有它自己了。吳蔓玲最喜歡黃四的正是這一點,吳蔓玲就喜歡它忠心不二的樣子。吳蔓玲一下子就喜歡上它了。它的忠誠是奉承的,巴結的,撒嬌的。它半瞇著的眼睛,它潮濕的鼻子,它嬌媚的舌頭,它楚楚動人的尾巴,都是奉承的和巴結的。招人憐愛了。

    伴隨著對黃四的改造,吳蔓玲悄悄地把它的名字也改了。「黃四」不好,這個名字太糟糕了,是電影裡常見的小配角,那種上不了檯面的絕對反派。不是打手,就是小財主,不是單線聯繫的小特務,就是欺男霸女的小潑皮。吳蔓玲不喜歡。吳蔓玲要叫它「無量」。也就是洪大炮所說的「前途無量」的「無量」。剛開始的那幾天任憑吳蔓玲怎麼叫,「無量」就是不理會。「無量」和它有什麼關係呢。而一喊「黃四」,它的精氣神立刻就提上來了,是那種一觸即發的樣子。吳蔓玲想,好,你不理。你不理就要餓肚子了。光餓肚子還不夠,還得打。等餓完了,打完了,吳蔓玲溫存了。吳蔓玲拍著它的腦袋,捏著它的耳後,一口一個「無量」:「無量」長哪,「無量」短:「無量」好呀,「無量」乖。無量於是就知道了,它不再是黃四,而是「無量」了。無量感動得差一點熱淚盈眶。它的嗓子裡發出了嬌弱的和柔弱的聲音,那是自責了。是一份自我的檢討。它怎麼可以對主人的意思領會得這麼慢,領會得這麼不徹底呢?都是它的錯。一定要改正的。它把腦袋依偎在了吳蔓玲的懷裡,還把自己的腮幫子貼到吳蔓玲的臉上,腦袋一伸一伸的,每伸一下,眼睛就要半閉一次。是迷途知返的幸福。是請求處分的愧疚。

    吳蔓玲怎麼可能處分無量呢,不會的。一旦認識了錯誤,那一定是好的。該獎勵呢。吳蔓玲把無量摟在懷裡,慣了半天,把鐵鏈子從無量的脖子上取下來了。無量像一匹馬,一蹦多高。它撒開了它的四條蹄子,撒腿狂奔。它高興極了,開心極了。在這場改變主人和改變姓名的過程中,它失去的只是鎖鏈,得到的卻是整個世界。

    吳蔓玲愛上了它。愛有癮。吳蔓玲一刻也不能離開無量了。

    最迷人的愛當然還是在床上。這和所有的愛是一樣的。起初,吳蔓玲是不允許無量上床的,說到底無量還是有點髒。然而,蘇北平原的冬天畢竟是太冷了,無量在夜深人靜的時分爬到了吳蔓玲的床上。作為一個女性,吳蔓玲的睡眠有一個特點,她的被窩是冰冷的,一點熱氣也沒有。尤其是腳底下。到了下半夜,無量上來了。它趴在吳蔓玲的腳底下,有時候,乾脆就壓在吳蔓玲的身上,這一來暖和了。是暖洋洋的那種暖和。在無量的體溫的誘導下,同時,在無量的體重的暗示下,吳蔓玲的睡眠有了新的內容,她進入了花朵一樣的夢鄉。花朵一樣的夢鄉往往只涉及兩個內容,一,體溫,二,體重。都是令人嚮往的好東西。令人心潮湧動,叫人難於啟齒。但體溫和體重向來都不是抽像的,它標誌著一個男人的身體。而這個男人反而又是抽像的,是誰呢?不知道了。他年輕,結實,一身的肌肉,赤條條的,「暖洋洋」的,壓著她。吳蔓玲的腿慢慢地就叉開了,有了困厄的,同時又是誘人的扭動。這扭動起初還是左右搖晃的,漸漸地,變成了上與下。成了波浪,兀自起伏起來了。吳蔓玲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胯部頂上去,一次又一次地把胯部放下來,重複的次數多了,那種說不出的快感就在身體的內部四處流淌,最終,高潮來臨了,她的屁股下面是一大攤的濕。她的身體僵硬了,格外地努力,兩條腿緊緊地頂在了床上,一動不動。而在她驚醒過來的時候,她發現了無量。心口頓時就是一個空洞的窟窿。不過,話要看怎麼說了,由於有了無量,吳蔓玲好歹有了一個「對像」,不寂寞了。她把無量拽過來,把無量的脖子摟緊了,閉著眼睛親它。臉上是那種疲憊而又滿足的笑容。吳蔓玲呢喃著,叫它乖乖。叫它心肝寶貝。無量是有足夠的能力去體會吳蔓玲的親暱的。它呼應了她。給了她熱烈的響應。它就舔她。像為新娘洗臉那樣,一遍又一遍地用自己的舌頭打掃吳蔓玲的面龐。吳蔓玲用自己的舌頭把無量的舌尖接住了,她的舌尖被觸動了,一樣古怪的東西一直鑽到了她的心裡。直顫。

    過度的親暱使得無量的膽子越來越大,它終於對吳蔓玲的小腿無限地癡迷了。無量總是圍著吳蔓玲的小腿,一次又一次地打圈圈。先是嗅,後是聞,再是舔。到後來,它愈發侷促不安起來。無量對著吳蔓玲的小腿折騰了一些日子,終於有一天,它一躍而起。它把它的身子趴在了吳蔓玲的膝蓋上了。吳蔓玲就親它。可是,不對頭,慢慢地,吳蔓玲就發現不對頭了,無量的注意力不在嘴唇上,它的注意力在它的下面。它在下面全力以赴。它彎著它的兩條後腿,已經用它的胯部頂著吳蔓玲的腳踝了。吳蔓玲感到了一樣東西,很燙,很不講理,塞進了吳蔓玲的褲管。尖尖的,硬硬的,毫無目標,十分慌亂地亂鑽。感覺上急迫了,焦慮得很。吳蔓玲就把無量的腦袋撥開去,低下頭,認真地看。這一看不要緊,一股粘稠的液體已經在吳蔓玲的腳背上汪了一大攤。是什麼東西呢?腥了。吳蔓玲就開始推究。弄不明白。不是小便哪。但突然,只是一下子,吳蔓玲依靠出色的本能無師自通,明白了。吳蔓玲尖叫了一聲,滿臉都漲得緋紅,又羞又惱又怒,氣極了,一把就把無量推開了。無量萬分地慚愧,卻又很無辜,它望著她,目光像一個孩子,清澈而又淒惶。可憐了。太可憐了。吳蔓玲的心頓時就軟了下來,一把把無量摟緊了。打它。一股磅礡的母性洶湧了上來。她是媽媽。吳蔓玲認定了懷抱裡抱著的正是自己的孩子,還不只是孩子,比孩子更寬泛,不好說了。吳蔓玲一邊打,一邊罵:「個狗東西,個狗東西!你知不知道,媽媽說你呢,個狗東西!」吳蔓玲摟著它,不知道怎樣去疼愛它才好,表達不出來。就覺得這一輩子都離不開它。她是被需要的。它需要她。「我的小可憐。小可憐。」吳蔓玲傷心了,卻又無比的甜蜜。「小可憐,我的小可憐。」他們終於有了秘密。不可告人的。無量是親人了。

    一閒下來的時候吳蔓玲便開始在村子裡轉悠,其實不是為了自己,說到底還是為了無量。她就是想帶著無量,在村子裡撒一次野。那是它的狂歡了。每一次出門無量都興奮無比,它在吳蔓玲的前面打衝鋒,衝出去一段,無量就要停下來,嗅一嗅,聞一聞,就好像前面總有一些危險,有人在吳蔓玲的道路上布設了地雷,它要為她報警,並最終為她排除。排除完了,它又要衝回來,看看吳蔓玲的這一邊有沒有什麼特殊的情況,它可是要對吳蔓玲負全責的。它的表情是盡心盡力的,孝順極了。因為有了無量的陪伴,吳蔓玲的心情就格外的開朗,輕鬆了,並不害怕遇上混世魔王,很隨意地和鄉親們說一些閒話,有意識地把她的話題從無量的身上繞開去。她不再孤獨了。有了依偎。有了寄托。有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正英勇、矯健地守護著她,環繞著她。這樣的日子多好呢。吳蔓玲踏實了。安全,其實是幸福。整個王家莊的人都在爭先恐後地誇讚吳支書的狗,「真帥呀」,「跑起來太像一匹馬了」,吳蔓玲客客氣氣的,十分含蓄地微笑,心領丁,很驚奇自己有了「婦女」的心態,不再是一個姑娘家了。

    吳蔓玲帶著無量在王家莊逛了那麼多趟,有一個人卻從來沒有遇見過,那就是混世魔王,想來他還是迴避了。無量的速度和塊頭在這兒,看起來對混世魔王還是起到了震懾的作用。混世魔王說過,「我會再來的」。可他再也不敢來了。你「來來」看?你還想去當兵?休想!吳蔓玲就是要把他留在王家莊,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消化他。混世魔王,你就耐心地呆著吧。你等著,你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混世魔王卻還是來了,衣冠齊整的,直接來到了大隊部,吳蔓玲的房間。這些日子吳蔓玲再也沒有見過混世魔王,猛地一見面,吳蔓玲發現,自己還是怕他的。心口立即收緊了,又恐懼,又害羞,還噁心。臉上頓時就失去了顏色。吳蔓玲的第一反應就是讓無量即刻撲上去,把眼前的這個畜生給撕了,撕得一塊一塊的。吳蔓玲神經質地高叫了一聲:「無量!」無量回過頭,看了吳蔓玲一眼,十分乖巧地依偎在了吳蔓玲的身邊,蹭她,撒嬌了。混世魔王當然知道吳蔓玲的那一聲「無量」是什麼意思,卻做出渾然不覺的樣子,說:「叫『無量』是吧,挺好的名字。挺漂亮的一條狗。」

    吳蔓玲失算了。她對混世魔王恨之入骨,咬死他的心思都有。她的腦海裡一次又一次地閃現過這樣的畫面,一旦混世魔王出現在她的面前,無量會像風一樣,會像閃電一樣,英勇無比地撲到混世魔王的身上去,對準他的脖子就咬。慘烈了。可是,沒有。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吳蔓玲終於控制不住了,她伸出了胳膊,對著混世魔王的鼻尖挺出了她的手指頭,大聲地對無量頒布了她的命令:「上去,咬他,咬死他!」而混世魔王已經蹲下來了,一隻手搭在了無量的腦袋上,輕輕地撫摸。混世魔王慢聲慢語地,自言自語了:「幹什麼呀,這是幹什麼呀?咱們是好朋友,咬我幹什麼?你說呢無量?不咬人。啊?咱們不咬人。咱們不聽這個瘋婆子的。」無量得到了混世魔王的撫摸,含情脈脈了。它居然把它的腦袋抬高了,呼應他的巴掌,眼睛也半閉了一下。

    吳蔓玲被無量無恥的出賣激怒了,她飛起一腳,踢在了無量的腹部。無量受到了意外的一擊,嗷叫一聲,箭也似的竄出了門外。遠遠地立住了,驚恐地回望著它的主人。它百思不得其解。混世魔王拖著長腔,抱怨說:「這是幹什麼呀?好好的,踢人家幹什麼呀。」吳蔓玲指著大門,小聲地說:「出去!」混世魔王從地上站起來,說:「蔓玲,咱們的事情還沒有談完呢。」

    「出去!」

    混世魔王壓根兒就不理她,自己說自己的。「蔓玲,」混世魔王說,「我可是聽說了,今年的名額就只有一個,正好,王家莊的混世魔王也就那麼一個。讓他去了吧。你聽我一句勸,讓他去。他一去,你省心,我也省心。」混世魔王的口氣是輕鬆的,親和的,就好像他所談論的不是自己的事,而是在替別人操心了。

    吳蔓玲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抖動了,卻加倍嚴厲地說:「你休想!」

    「幹嗎呀?」混世魔王笑了,坐在了凳子上,說,「讓他去吧。你把他放在這裡,也是個麻煩。你不怕麻煩,我還怕呢。」

    這麼說著話,無量已經邁著它的步伐,猶猶豫豫的,進屋了。因為吳蔓玲剛才的一腳,無量沒有走到吳蔓玲的那邊去,相反,蹲在了混世魔王的旁邊。混世魔王又把手伸出去,和無量親熱上了。混世魔王說:「照說呢,你養了一條狗,多多少少能夠幫你一點忙,可也不一定的。我什麼時候想來,一樣能來。你想啊,一條狗,不就是一塊肉麼。只要我高興,我紅燒可以,水煮也可以。我正饞著呢。我呢,先把它處理了,然後,扒了皮,開了膛,破了肚,該扔的扔了,洗吧洗吧,肋骨這一快,當然是紅燒好了。頭呢,煨湯。」混世魔王把無量的後腿拎起來,給吳蔓玲看著,認認真真地說,「後腿我還是要送給你。後腿最好了,放在風口臘幾天,香得很。」混世魔王想了想,說:「狗皮我也要送給你,讓你鋪在床上,夜裡頭暖和。」

    吳蔓玲已經聽不下去了,剛要發作,金龍家的卻過來了,笑嘻嘻地和吳支書與混世魔王打完了招呼,歪在了門框上,嗑起了葵花籽。吳蔓玲立即換上笑臉,說:「坐塞,坐。」金龍家的不坐,她就是喜歡歪在門框上,這樣舒坦。金龍家的望著混世魔王,說:「混世魔王,還和我們支書是老鄉呢,平時也不過來看看,有你這樣的嗎?」混世魔王十分迷人地笑了,說:「這不來了嘛。」金龍家的嗑葵花籽嗑得麻利極了,手快,嘴快,一刻兒工夫,葵花籽的殼就飛得到處都是。天女在散花了。天女矮矮的,胖胖的,少一竅的樣子。混世魔王站了起來,把屁股底下的凳子讓給了天女,自己卻跑到了吳蔓玲的床邊,一屁股坐下了。對金龍家的說:「你坐。」

    吳蔓玲看了混世魔王一眼,嚴厲地說:「你起來!」

    混世魔王嬉皮笑臉的,說:「幹嗎呀,弄髒了洗一洗不就乾淨了?看不出來的。金龍家的,你說是不是?」這句話瘋狂了,卻又不著痕跡。

    因為有金龍家的在場,吳蔓玲既是有恃無恐的,又是有所顧忌的。吳蔓玲拉下了臉,說:「你起不起來?」金龍家的饒有興致地望著他們。她哪裡能知道這兩個人之間的水有多深,是驚濤與駭浪。金龍家的只當他們是調笑了。

    混世魔王卻四兩撥千斤。他笑著對金龍家的說:「嫂子,我和蔓玲說話呢,你能不能讓我們兩個人說會兒話?」

    這句話在吳蔓玲的耳朵裡幾乎是五雷轟頂,金龍家的瞥了吳蔓玲一眼,眼神詭秘了,似乎是看出了什麼美妙的門道,滿臉是替吳支書高興的樣子。金龍家的臉上突然佈滿了少根筋的笑容,離開了。走了三四步,又回了一次頭。吳蔓玲全看在眼裡了。吳蔓玲掉過腦袋,一張臉已經脫色了,變形了。吳蔓玲她揮起了胳膊。混世魔王一把擋住了,架在了那裡。混世魔王說:「蔓玲,動手的事,只能是我來。」

    吳蔓玲崩潰了,軟了。吳蔓玲說:「你究竟要怎樣?」

    混世魔王十分正式地站起來,拍了拍屁股,認認真真地說:「讓他走。」

    「你要是不讓他走,你就麻煩大了。」混世魔王把他的嘴巴一直送到吳蔓玲的耳邊,小聲說:「我會讓你在王家莊生出一個小支書來,你信不信?——我知道你想把唯一的名額給誰,我不管。我要走。必須走。我要是不走,魚得死,網也得破。我豁出去了。」

    吳蔓玲在撇嘴,在喘息。剛要說什麼,混世魔王把她擋住了,兀自點了點頭,說,「什麼也別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還是我替你說吧。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像個流氓了。是你逼我逼得太狠了。我都這樣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爛在這裡,是吧,你就讓我做一回流氓吧,啊?」

    混世魔王丟下這句話,慢悠悠地走了。剛走了一步,似乎想起了什麼,又折回來了。混世魔王望著吳蔓玲,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混世魔王對著自己的腳尖,悄悄說:「蔓玲,你的皮膚好,真的。」口氣是動了情的,倒不像是說謊的樣子。

    吳蔓玲難眠了。已經哭了三四回了。最主要的還是怕。無量臥在她的身邊,一直在寬慰她,舔她的臉。她已經原諒它了,撫摸著它的皮毛。不該踢人家的。不該。人家只是一條狗,哪裡能知道吳蔓玲的心思,哪裡能知道混世魔王的用心是多麼的險惡。混世魔王不是人。他是披著羊皮的狼。這麼多年了,怎麼就沒有看出來呢。

    怎麼辦呢?吳蔓玲在慢慢地哭,慢慢地想。前些日子吳蔓玲還是蠻有信心的,雖然被強姦了,修理他的機會畢竟還有。好歹手上掌握著印把子呢。那幾天她都想好了,先讓混世魔王的小隊長整治整治他。把他的口糧扣了。沒有了糧食,你就得來求我這個支部書記了吧。到時候再一點一點地扒你的皮。你到公社去告,好哇,告一次,給一點。再告一次,再給一點,你就兩頭跑吧,看你能跑到哪一天。你要是骨頭硬,不求人,也行。那你就只有去偷。這一來就更好辦了。派上兩個民兵,日夜跟蹤,抓你一個現行,那你混世魔王可就大發了。你混世魔王就進城了。到縣城的大牢裡頭慢慢地享福去吧。總之,你混世魔王是在我的手裡,什麼時候想捏,就捏一把,什麼時候想松,就鬆一鬆。貓捉老鼠了。看姑奶奶我怎麼調戲你美好的人生。吳蔓玲把一切可能性都想了,勝券在握的。但是,就是沒想到混世魔王會有這一手。他成了滾刀肉了。他怎麼就成了滾刀肉的呢?他要是真的什麼都做得出,就算是把他整死,她吳蔓玲也就把自己賠進去了。聲譽可保不住了。不能的。她的聲譽不能出一丁點的問題。她的聲譽比混世魔王的性命還重要。洪大炮早就說了,她可是一個「前途無量」的人哪,不能有一點點的閃失。

    吳蔓玲只有哭。這樣的事也是不好找人商量的。吳蔓玲有了極其不好的預感,這一次自己可能會輸。從小到大,吳蔓玲十分熱衷於一件事情,那就是「與人斗」。正像毛主席所深刻揭示的那樣,「與人斗」它「其樂無窮」。為什麼有這樣大的樂趣呢?因為她總是贏。她是勝利者。如果不是被混世魔王強姦了,被他抓住了把柄,吳蔓玲堅信,二十五個混世魔王也不是她吳蔓玲的對手。所以說,吳蔓玲越想越委屈。她自憐了,兩隻手都一起用上了,捂緊了自己的乳房。吳蔓玲突然就想起來了,混世魔王說過的,「你的皮膚好」。真是這樣的麼?吳蔓玲不放心了。這麼多年了,還沒有一個男人這樣誇過自己呢。混世魔王再不是東西,想必他的這句話還是正確的。吳蔓玲坐起了身子,點上燈,拿過鏡子,撩開襯衣,一看,可不是的麼。臉是黑了點,胳膊是黑了點,胸脯卻還是一大片的雪白,一摸,粉嫩粉嫩的。奶頭還顫動了一下。無量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在幹什麼,它伸過腦袋,冷不丁的,對著吳蔓玲的奶頭就舔了一口。這一口要了吳蔓玲的命。她再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奶頭裡面隱藏了這樣巨大的秘密。身體是多麼的鮮活,保存了多少動人的感受,就差輕輕的一擊。身體太神奇了,它其實一直都在等待,處在無休無止的企盼之中,只不過你太麻木罷了。吳蔓玲滅掉燈,不知道身體的內部究竟鬧出了怎樣的動靜。是什麼東西?到底是什麼東西在身體的深處四面出擊?吳蔓玲軟綿綿地摟過了無量,「乖,」她閉上眼睛說,「乖呀。乖。」

    得讓混世魔王走。必須讓他走。吳蔓玲在黑夜當中睜開了眼睛,下定了決心。名聲是不能壞的。一個女人的名聲壞了,政治生命毀掉了不說,哪個男人還會要自己?不會要的。即使是端方都不會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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