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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文 / 畢飛宇

    每年的徵兵工作大約要經歷這樣的一個程序:一,動員,動員大會之後當然就是報名。二,目測,淘汰一批。三,初步政審,淘汰一批。經過兩輪淘汰之後,四,送公社體檢。這裡就要淘汰一大批。主要的問題有沙眼、中耳炎和肝腫大。鄉下的孩子除了病得起不了床,一般來說是不去醫院的,眼睛上有點小毛病,耳朵上有點小毛病,忍一忍就過去了,這就留下了後患。還有一個比較集中的問題就是肝。鄉下長大的孩子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營養嚴重不良,最關鍵的是,營養嚴重不良的身體從小還要承擔超負荷的體力勞動,時間一長,肝就腫大起來。體檢的時候醫生的手指沿著你的肋緣摁下去,肝臟超出肋緣零點五公分就不合格了。就是這個「零點五」,撂倒了多少熱血青年。體檢合格者,五,政治審查,並遞交嚴格的、正式的政審材料,再淘汰一批。最後能夠留下來的,那真是天之驕子了。想想也是,當兵是多大的事?祖國和人民要交給你,靠你保衛呢,一點點也不能馬虎。

    每一年的徵兵都是一次群眾運動。既然是群眾運動,村子裡照例都要貼出彩色標語,寫上「一顆紅心,兩種準備」,「響應祖國號召,服從祖國挑選」,「祖國的需要就是我的需要」,「提高警惕,保衛祖國」,「兵民是勝利之本」以及「備戰、備荒、為人民」這樣的口號。口號一旦到了牆上,它就再也不同於口號了,它不是振臂一呼,不是脫口而出。它是書面的,肅穆的,深思熟慮的,帶有放之四海的效力,還帶有真理和法律的功能。

    動員大會一開完,端方就來到混世魔王的大倉庫,兩個人面面相覷了。是報名呢,還是不報名呢?拿不定主意了。其實,報不報都是一樣的。對王家莊來說,任何與組織相關的事情,「結果」往往都在事前,不可能在後頭。這是組織辦事的一個特點。換句話說,端方和混世魔王當兵的事,結果其實已經出來了。即使體檢合了格,也只能說明你的身體還不錯」U的你就不要指望了。然而,兩個人無聲地商量了一遍,還是要報。完全是意氣用事了。年輕人就是愛意氣用事。可是話也要反過來說,不意氣用事那還叫年輕人麼。

    端方和混世魔王在這裡熱熱鬧鬧地報名,體檢,有一件事情他們其實是不知道的。今年的徵兵不同於以往,情況特殊了。往年的人數一直比較多,一般說來,全公社都有七十到八十個不等,每個村都能攤派到兩三個。今年不同了,征的是特種兵,全公社統共也只有五十二個名額,最終分配到王家莊的也才一個。還是吳蔓玲爭取過來的,只是沒有對外宣佈罷了。早在接到通知的時候吳蔓玲在心裡頭就「內定」了,給端方。她一直想找一個機會和端方單獨地談一次,把支部的決定告訴他。這樣正規一些。只不過還沒有來得及。

    初步政審的時候吳蔓玲就想把混世魔王掐死。轉一想,不能。剛剛被他強姦過,風聲有沒有漏出去,現在還不好說。萬一村子裡有什麼風聲,她一捏,等於從反面證實了這個事情。不能夠。她翹上了她的腿,若無其事,附帶還開了幾句玩笑,幫著混世魔王說了幾句好話。吳蔓玲有吳蔓玲的算盤,指不定他的體檢還過不了關呢。就算是過關了,還有最後的政審這一道門檻。到那時就用不著她這個支書來說話了。誰想到混世魔王的體檢就是過了。他怎麼就不瞎、不聾、嘴裡不長瘡、背上不淌膿、身上不生癌的呢?吳蔓玲對混世魔王有徹骨的恨,但恨歸恨,最主要的還是怕。作為一個村支書,作為一個姑娘家,她是有顧忌的。相反,混世魔王肆無忌憚。吳蔓玲真正懼怕的其實正是這一點,怕他的肆無忌憚。這個人已經瘋了,他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就算是把他送過去坐牢,進一步說,就算是把他槍斃了,吳蔓玲的臉面還要不要了?她這個村支書還當不當了?不能玉石俱焚哪。

    吳蔓玲想把唯一的名額留給端方,其實也是有私心的。她想在端方臨走之前和端方「好」上那麼一些日子。是的,她想和端方「好」。這個「好」是什麼意思,很難說得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好」特別地迷人,想起來就叫人纏綿,一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它就懸在那兒,繚繞在那兒。當然,這個「好」肯定不是戀愛,不是談婚論嫁。要是真的讓吳蔓玲和端方談戀愛,最終嫁給他,吳蔓玲不情願。說到底端方還是配不上的。可是,配得上自己的小伙子又在哪裡呢?沒有。比較下來,還是端方了。端方有文化,模樣也好,牙齒白,主要是身子骨硬朗,有一種可以靠上去、可以讓人放心的身架子。這些都是吳蔓玲所喜歡的。還有一點是最為重要的,端方是畢竟要走的人,就是「好」也「好」不長久。他一走,其實什麼也就沒有了,從此就天各一方,再怎麼「好」,也扯不到談婚論嫁上去。吳蔓玲在這件事情上用心深了,都有些癡迷了。就想著能和端方早一點「好」起來。「好」起來是怎樣的呢?實在也沒有想好。吳蔓玲為這件事情都專門哭過三四回了,心裡頭也知道,她這樣做其實是不好的。可是,想「好」的心思就是這樣,一旦動了頭,再收就難了。拉不回來的。吳蔓玲對自己說,即使是錯,她也要錯一回。就錯這一回。不錯這一回她終究是不能夠甘心的。

    要是細說起來的話,吳蔓玲最大的願望還是在端方的懷抱裡睡上一覺。這個念頭不著邊際了。想起來一次吳蔓玲就要慌亂一次。說到底吳蔓玲還是太累了。這麼多年了,其實一直在累,一直在逞能罷了,身體其實是吃不消的。要是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踏踏實實的,安安穩穩的,瞎頭閉眼的,睡上一個又深又長的覺,那就好了。端方要是能夠抱著自己,守護著自己,想必也是好的。誰也不會打攪她了。有端方摟著,安全了,誰有膽量去得罪端方呢。她就可以把腦袋依偎在端方的胸脯上,把端方的扣子解開來,一頭鑽進去,埋進去,他的胸膛是那樣的結實,那樣的寬廣,溫暖是一定的了。就是不睡,無緣無故地哭上一回也是好的。她要把什麼都告訴他,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說,把心窩子裡頭想說的話一股腦兒說給他。混世魔王的事情就不說了,不能的,要是說了,端方會殺了他。要出人命的。那還是不說了吧。就當被狗咬了一口。這麼一想吳蔓玲的眼淚下來了,她端坐在床沿上,兩隻眼睛對著罩子燈,愣神。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必須讓端方當兵去,讓他走。他不走,他們是「好」不成的。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她和端方的事一旦傳出去,總歸是不好的。

    吳蔓玲在那裡愣神,流淚,端方卻也沒有閒著。吃過飯,端方把筷子架在了碗的邊沿,推開了,一張臉繃得鐵青。沈翠珍看了端方一眼,一聲不響地把筷子拿了下來,放在了桌面上。端方的這個習慣壞了,只有叫化子才會把筷子架到碗上去,會越吃越窮的。沈翠珍為這件事不知道說過端方多少次,他就是改不了。自從去了養豬場,除了三頓飯,端方就再也不著家了,一天到晚也不知道他在忙活什麼。吃飯的時候也沒有話,就好像他的舌頭被人借走了,有人借,還沒人還呢。你要是問他話,比方說,床上要不要添一床被褥,床單要不要帶回來洗一洗,他也不開口,喉嚨裡「嗯」一聲,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就知道「嗯」一下,急死個人了。問多了他的臉色就不好看了。都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的,他就成了這個家裡的太上皇了。人人都要看他的臉色。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回來了,一到家裡就沒有了動靜。簡直就是吃豆腐飯了。王存糧呢,也不說話。自從紅粉出嫁的那一天起,王存糧和端方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當著那麼多的人,端方可是沒有給他這個做繼父的一點臉面。這還罷了,你端方在王家莊交往的都是些什麼人哪?啊?都是些什麼人?小混混、小痞子,小流氓。趕上亂世,絕對是一群亡命徒。這些人王存糧不想招惹,也招惹不起。早知道是今天的這副模樣,當初還讓他讀高中幹什麼?做一個小流氓是不用讀高中的。現在倒好,端方還當上亡命之徒的總司令了。人家都陞官了,恭喜你了。王存糧點上旱煙鍋,總結了一下自己的經驗和教訓,當初死活不該再婚的。後媽不好當,後爸也不好當。尤其是男孩子,含辛茹苦地把他喂大了,到頭來你不知道喂出來的會是怎樣的一個祖宗。

    推開晚飯的飯碗,端方出門了。剛剛來到天井的門口,卻發現四五個小兄弟已經黑黢黢的站在他們家的外頭了。在等他。端方走過去,腆起肚子,打了三四個飽嗝,這會兒他哪裡有心思和他們一起鬼混。想了想,說:「這樣吧,今天晚上你們自由活動吧。」紅旗說:「你今晚幹什麼?」端方把他的話題撇開了,說:「自由活動吧。」把四五個黑影子打發走了,端方想到吳蔓玲的那邊再走一遭。無論如何要再走一遭的。體檢都通過了,端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死在半路上。

    走了一半,端方改主意了,突然想起了大隊會計王有高。作為王家莊的大隊會計,王有高怎麼說也是王家莊的二號人物。請他出個面,再幫著撮合撮合,也許是管用的。王有高和吳蔓玲的關係一直都不錯,他要是說什麼,吳蔓玲一般都要給他一點面子。這裡頭是有歷史淵源的。水很深。要是認真地推敲起來,吳蔓玲能夠做支書,還有王有高的一份特別的功勞。撇開王有高是吳蔓玲的人黨介紹人不說,老支書王連方倒台的時候,王有高也曾動過頂上去的念頭,等他真的「活動」的時候,王有高發現,想當村支書的並不只有他一個。這就要較量了。較量來,較量去,一個半斤,一個八兩;而在公社書記的眼裡呢,一個手心,一個手背,「可都是肉哇!」王有高眨巴眼睛了。他的兩隻眼睛可以說是兩把上好的算盤,可以左右開弓。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三下五除二,四去六進一,五去五進一,六去四進一,七上三去五進一。王有高的眼珠子經過一番激烈的撥弄,結果有了。王有高退出來了。他想到了另外的一個人,吳蔓玲。「吳蔓玲有條件把這副擔子挑。」他用《智取威虎山》裡少劍波同志的唱詞向上級組織舉薦廠吳蔓玲。吳蔓玲,女,初中畢業,有文化,不怕苦,覺悟高,黨性強,作風正派,謙虛好學,做人踏實,群眾基礎好。王有高的舌頭剎那之間就變成了一把大刷子,它用鮮紅鮮紅的油漆一眨眼就把吳蔓玲刷成了一朵大紅花,而他自己呢,變了,成了一張小小的綠葉,客觀地、謹慎地,心安理得地,襯托在了吳蔓玲的身邊。這個姿態高了。很好。大度,公允,負責任,是一心為公,一切為了事業的姿態。王有高自己也被自己的談話打動了,眼圈紅了。他的談話帶上了抒情的色彩。「上級組織」洪大炮的眼眶也紅了。在感情上,他們共鳴了。王有高的姿態給了洪大炮極好的印象。印象就是結論。洪大炮雷厲風行,伸出了兩隻胳膊,緊緊握住了王有高的手,大聲說:「我們尊重你的意見!他奶奶的,就這麼的了!」吳蔓玲就這樣當上了王家莊的村支書。吳蔓玲當然是知情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吳支書在王家莊黨內的、黨外的大小會議上都格外地給「王會計」臉面,「我完全贊同王會計的講話,」吳支書說。「王會計,你的意見呢?」吳支書說。「王會計的講話精神就是我的精神,我就不重複了。」吳支書說。「王會計,你還想補充一點什麼?」吳支書說。王會計在黨內和黨外的威望就在吳支書一次又一次的詢問當中建立起來了。很厚。很霸實。威望不是別的,其實就是發言權。就是說話管用。就是你剛剛說完了話,別人總要把兩隻手舉起來鼓掌。不僅掌聲脆亮,還要讓你看見——我在為你鼓掌呢。而沒有威望則是怎樣的一種情形呢?好玩了。你說完了,別人就咳嗽,就吐痰,就調整坐的姿勢,就抖動他的小腿。本來不用咳嗽的,嗓子裡也要弄出一些聲音,聽上去極度地不安。然後,有人站出來了,說話了,他想「談一談個人的意見」。七扯八扯,最後就把你的意見撂倒了。你的意見就如同放屁,臭味未了,而音訊已無。

    王有高不在家。端方笑瞇瞇的,弄出一副不在家也不要緊的樣子,客客氣氣地和大辮子扯上淡了。這還是端方第一次來到大辮子的家,大辮子格外地熱情了。大辮子再也沒有料到端方這麼晚了還會來串門,心裡頭正在納悶,可還是高高興興地說:「是端方伙啊!」端方到底是求情來的,有點難為情。虛應了幾句,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一雙眼睛就在四下裡張望。大辮子說:「找有高哇?」端方笑笑,說:「沒有。不找王會計。」大辮子有些不踏實了,「那你想找誰呀?」端方穩當過來了,定神了,嘴巴上抹上了蜜,說:「我就不能來看看大辮子阿姨?」大辮子的臉在油燈底下頓時就笑成了一朵花,咯咯咯的。心裡頭看見底了。個小雜種,個小油瓶,個遭槍子兒的!你媽都沒敢動我女兒的心思,你倒敢了。還跑上門來了。三丫都死在你的手上了,你還想讓我的女兒也死在你的手上不成?你做你的鎯頭夢吧——你餵豬還沒把自己餵飽呢!大辮子和和氣氣地望著端方,說:「端方孝順了,還知道來看看大辮子阿姨。坐塞。」端方說:「不坐了。最近還忙吧?」大辮子說:「忙什麼?還不就是一天三頓飯。」端方說:「那也辛苦。我以前不知道,現在餵了豬,才知道一天三頓也不容易。」這話說的,不著調了。大辮子笑了,說:「喂豬不容易,餵人容易。」話說到這兒味道似乎有點不對了。端方賠上笑,不知道說什麼了,有點收不起來的意思。人也越來越緊張了。可是,也不好拔腳就走。端方只好讓開了大辮子的目光,東張張,西望望。端方的舉動在大辮子的這一頭越發鬼祟了,是心術不正的樣子。大辮子也不和端方扯皮了,說:「端方,你媽一直讓我給你說一個對象,這種事可不能著急。」端方「嗨」了一聲,說:「你別理她。」這麼說著話,端方的眼睛已經釘在了牆上,那裡有一個大鏡框,裡頭有一張大辮子的女兒放大了的照片。大辮子瞅了端方一眼,更加相信了自己的斷定,這小子不安好心了。他的花花腸子已經花到自己的家裡來了。大辮子伸出手,拍了一拍端方的肩,說:「端方哪,性急吃不得熱豆腐,聽阿姨的,性急了要燙著的。」其實是威脅了。端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裡,哪裡能聽得懂大辮子話裡的話。端方說:「我什麼時候急過,我不急。」你聽他的口氣,你聽聽端方說話的口氣!都篤篤定定的了,她大辮子的女兒都已經是他端方的人了。大辮子動了氣,不想再和他噦嗦,說:「端方哪,我還要去看看兔子,阿姨就不陪你說話了。」等於是逐客了。端方求之不得,說:「那我就以後再來看阿姨。」匆匆告退了。大辮子靜了一會兒,氣不打一處來,她來到天井的外面,對著黑乎乎的巷子厲聲喊道:「文方——,文方——,文——方——咪——」端方正在向遠處去,就聽見大辮子在聲嘶力竭地喊女兒的名字。文方終於在很遠的地方回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端方在很遠的地方就聽見大辮子的呵斥聲了:「死哪裡去了?啊?死哪裡去了?」文方似乎頂了一句嘴,中間隔了一段小小的間隔,大辮子的罵聲到底從遠方傳過來了:「你的爹娘老子死光啦?啊?有娘生、沒爹教的東西!天一黑就亂串,不要臉的東西!下作的東西!再跑!再跑我打斷你的豬腿!」端方在遠處聽得清清楚楚的,沒想到大辮子是這樣一個厲害的角色。平日裡看不出來的。女兒出去串串門,何至於用這樣惡毒的話去罵自己的女兒呢。

    端方一個人在黑夜裡往回走。雖說是晚飯後不久,但王家莊到底安靜下來了,有了深夜的跡象。天冷了,不少的人家已經熄燈上床,只有極少的人家還有一些零星的光。那些光從門縫裡劈了出來,扁扁的,是用了吃奶的力氣才擠出來的,隨後也熄滅了。到處都是死一般的寂靜。人像是在井底了。偶爾有一兩聲嬰兒的啼哭聲,一兩聲狗叫。都很遠,別的就再也沒有什麼了。滿世界都黑洞洞的,端方卻還要為自己的前程奔波,其實也是垂死的掙扎了。這麼一想端方突然就感受到一絲淒涼,私底下有了酸楚和悲愴的氣息。被它們包圍子。無力回天的。王家莊就是他的世界了。世界就是這樣的。如此這般了。一點亮沒有,一點熱沒有,一點動靜沒有,一點生氣沒有。有的只是看不見的天,看不見的地,看不見的風,看不見的寒冷。還有,看不見的遠方與明天。端方就行走在黑暗中,一霎那都有點恍惚了。由於看不見自己,端方都有點懷疑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自己了,或者,自己被放大了,被黑夜消融了進去。端方立住腳,咬了咬自己的舌頭,疼的。端方確信了,自己並沒有被黑夜消融,還是存在的。這就是說,淒涼是真的,酸楚是真的,悲愴也是真的。?昆不過去。端方反過來希望這是一個夢。可惜,不是的。

    沒有找到王有高,找誰呢?端方在黑暗中猶豫了。直接去找吳蔓玲肯定不是辦法,事實上,希望也不大。還是請一個人在中間迂迴一下比較好。請誰呢?實在也想不出什麼人來了。端方就覺得自己是一隻在黑夜裡飛翔的鳥,說不準在什麼時候就被什麼東西撞上了。不飛還不行,不飛就只能掉下來,最終撞在了大地上。一樣的。端方只好抬起頭,在漆黑的夜裡四下裡看。他看見了興隆家的大瓦房了。雖然大瓦房和夜色一樣,都是黑色的,但大瓦房到底黑得不一樣,它黑得更結實,更實在,更死。矚目了。為什麼不去請興隆呢?再怎麼說,吳支書也是人哪,是人就會生病。興隆是赤腳醫生,他們的關係怎麼說也要比一般的人牢靠些。

    端方黑乎乎的,站在興隆家的門口,突然了。雙方都從黑暗當中認出了對方,都愣了一下,不期而然的。端方也實在是走投無路了,莽撞了,怎麼想起來來找興隆呢。想得起來的。自從三丫斷氣的那一天起,兩個人其實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一次都沒有。雙方都迴避著。都怕看對方的眼睛。尤其是興隆,刻意地躲著。端方突然出現在家門口,興隆失措了,也有點百感交集。興隆沒有把端方請到正屋裡去,而是把端方叫進了廚房。興隆多多少少還是要防著一手的。興隆不知道端方究竟要說什麼,萬一說起了三丫的事,廚房裡沒有外人,到底方便一些。興隆的心裡畢竟有鬼,關上門,掏出紙煙,放了一支在灶台上,又拿出來一支,自己點上了。兩個人都在抽煙,光吸,不說話。眼睛也不看對方。端方的眼睛只是盯著興隆家的鍋灶,上上下下地看。卻意外地在灶台上發現了一隻酒瓶,還有一大半的樣子。端方的嘴巴歪了,笑起來,拎過酒瓶,扒開塞子,放到了鼻子的下面。是酒。端方仰起脖子就是一大口。這一口酒看起來是恰到了好處,具有激活的力量,燃燒起來了,端方滿臉的皮都歸攏了,集中在鼻樑的上頭。眼睛也緊緊地閉上了,是痛苦不堪的模樣。但突然,端方的表情一下子鬆開了,像爆竹那樣,「啪」地一下,開了,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端方把酒瓶放下了,說:「來一口吧?」兩個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在酒瓶上了。興隆沒有說話,他認準了端方還在為三丫痛心。這麼長的時間都過去了,他還是不能釋懷。看起來他這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了。興隆的鼻子一酸,眼睛就紅了。興隆低下了腦袋,傷心和自責湧上了心頭。興隆說:「端方,我們是好兄弟了,你也不要不好意思。要打,要剮,你隨便。只要你能痛快,怎麼樣都行。我這一輩子對不起你。」

    端方沒有料到興隆說出這樣的話來,沒有聽明白。好在端方是個聰明的人,立即就懂了興隆的意思。端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仰起頭,閉上了眼睛,一邊歎息,一邊用巴掌在空中摁了幾摁,隨後拍在興隆的肩膀上,拍了三四下。「不說這個,」端方說,「她沒那個命。你救不了她,我也救不了她。早都過去了。我們不說這個。永遠都不要說這個。」端方把玩著酒瓶,臉上的表情有些遲疑,對著酒瓶說:「興隆,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吧,你一次又一次地勸導我,讓我當兵去。」興隆的眼睛抬起來了,望著端方,緊緊地盯著端方。端方也看了一眼興隆,隨即又挪開了。他依然盯著酒瓶,說話的口氣一下子急切起來,說:「——興隆,你幫我一把。你幫幫我。你幫我求個情,請吳支書放我一碼。」興隆側過腦袋,也就是眨眼睛的工夫,弄懂端方的意思了,同時也就徹底地鬆了一口氣。興隆說:「走!」端方說:「到哪裡去?」興隆說:「找吳支書去哇。」端方忸怩了,主要還是心裡頭虛。他重新抓起酒瓶,含含糊糊地說:「我還是在這邊等你吧。」興隆沒有再說什麼,一個人出去了。

    二十分鐘,也許是二十五分鐘過後,興隆回來了,直接走進了廚房。對於興隆這樣一個懶散慣了的人來說,他的動作可以說雷厲風行了,難得的。端方心領了。興隆回來的時候端方的兩隻手正緊緊地捂著酒瓶,仰著頭,望著興隆,有些緊張,說:「怎麼樣?」興隆瞄了一眼酒瓶的瓶底,空了。興隆說:「談過了。」端方笑笑,有些不自然,說:「怎麼樣?她怎麼說?」興隆說:「人家說,讓你自己去一趟。」端方說:「你說,有希望麼?」興隆說:「當然有,沒有叫你過去做什麼。」端方只是坐在那裡,不動。對著酒瓶發愣。興隆說:「還坐在這裡做什麼?人家在等你呢。」端方想了想,也是,自己還是得去一趟。端方用雙手摁住桌面,一用力,撐著站起來了。興隆想送送,端方說:「不用了。」

    端方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喝多了。不只是多,實在也太快了。剛出了門,還沒有走出去十幾步,冷風把他的骨頭一收,酒其實就頂上來了,很凶,直往頭頂上衝。端方就覺著自己的腦袋出了一點問題,老是要往上飄。好在端方的身體好,有足夠的份量,可以拽得住。為了證明自己並沒有喝多,端方開始數自己的腳步,從一一直數到十,一個都沒有錯。端方很滿意,看起來自己並沒有醉。但是,體重變了,又重又輕,有時候重,有時候輕,一會兒重,一會兒輕。這完全取決於地面的高低了。端方一路踉蹌,一路搖晃。搖來晃去把端方的豪邁給搖晃出來了,端方突然樂觀了,無比地自信,認準了自己可以闖過這一關。端方都想好了,預備好了腹稿,等到了大隊部,一見了面,端方就大大方方地對吳支書說:「蔓玲,祖國需要建設,但更需要保衛!」

    端方的腹稿其實並沒有派上用場。端方推開門,還沒有站穩,就打了一個酒嗝。利用打嗝的工夫,端方瞥了一眼桌邊的狗,狗被拴得很妥帖,看起來吳蔓玲已經把它打理好了,不會對端方有什麼威脅了。吳蔓玲並沒有坐在凳子上,而是坐在了床沿,她的左側放著一盞罩子燈,燈光照亮了吳蔓玲的半張臉。雖說只有半張臉,端方還是注意到吳蔓玲在這個晚上的異常之處。吳蔓玲一下子整潔了,看得出,精心地拾掇過了。頭髮是一絲不苟的,整整齊齊地梳向了腦後。前額則是一片疏朗的劉海,可以清晰地看得見梳齒的痕跡,當然,還有水的痕跡。而領口也用心了,是中山裝的領口,風紀扣扣得嚴絲合縫,對稱地貼在脖子上,裡頭還壓了一圈雪白的襯衣領,若隱若現。吳蔓玲的兩隻手放在大腿上,在床沿坐得很正,安安靜靜的,有一股子說不上來的嫵媚,但更有一股子逼人的英氣,逼人了。端方只看了一眼,肚子裡的腹稿在剎那之間就忘得乾乾淨淨,傻傻地望著吳蔓玲。看了半天,端方終於看仔細了,吳蔓玲一點點都沒有咄咄逼人,相反,是難過的樣子,哀怨得很。吳蔓玲終於說話了,她說:「端方,你怎麼做得出來?」

    這句話沒頭沒腦了。端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嚥了一口,酒已經醒了一大半。吳蔓玲說:「端方,我一直在等你。你的事情,你怎麼能叫別人來替你說。——就好像我們的關係不好,我和別人反倒好了,就好像我們不親,我和別人反倒親了。」

    這幾句話吳蔓玲說得相當的慢,聲音也不高,但是,說到最後,她的聲音都打顫了。她的話一下子就帶上了傷心的色彩。顯然,她不高興了。很傷心。端方的酒就是在這樣的時刻再一次上來了。端方怕了。想都沒想,他的膝蓋一軟,對著吳蔓玲的床沿就跪了下來。這樣的舉動太過突然,太過意外了,連吳蔓玲的狗都嚇了一大跳,身子一下子縮了回去,十分警惕地盯著端方。端方的心思不在那條狗上,他的腦袋在地面上不停地磕,一邊磕一邊說:「吳支書,求求你!吳支書,我求求你了,你放我一條生路,來世我給你做狗,我給你看門!我替你咬人!我求求你!」這樣的場景反過來把吳蔓玲嚇了一大跳,吳蔓玲望著地上的端方,她的心一下子涼了,碎了。吳蔓玲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她轉過了頭,最終閉上了眼睛。眼淚卻奪眶而出。

    「端方,你起來。」吳蔓玲說,「端方,你回去吧。」

    「吳支書,我求求你了——」酒叫人意猶未盡,端方還在說,口水都已經流淌出來了。

    第二天上午九點,端方醒過來了。一醒過來就頭疼,像是要裂。端方只好用他的雙手抱住了腦袋,不管用的,而嘴巴也渴得厲害,就是有一糞桶的水也能灌得下去。怎麼會這樣的呢?端方就開始想,一點一點地回顧。想起來,他喝酒了,是在興隆家喝的,喝多了。可端方能夠回憶起來的也只有這麼一點點了,喝完了酒幹什麼了呢?又是怎麼回來的呢?腦子裡一片空白,再也想不起來了。端方翻了一個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老駱駝不在,屋子裡是空的,正如他的追憶,一切都是那樣地空空蕩蕩。

    紅旗突然進來了,很高興的樣子。紅旗說:「醒啦?」端方瞇起眼睛,腦袋瓜一時還跟不上趟,只是用他的下巴指了指桌面上的一隻碗,說:「給我倒碗水。」紅旗拿起碗,扭轉著身子找水壺。找不到。紅旗說:「水在哪裡呀?」端方說:「水在哪裡你都不知道?到河裡舀去啊!」紅旗高高興興地到河邊舀了一碗水,遞到端方的面前。端方接過來,一口氣就灌下了。他把空碗還給了紅旗,說:「再來一碗。」

    一碗涼水下了肚,端方好多了,連著打了兩個嗝,一股酒氣衝了出來,難聞極了。端方自己都覺著難聞。一眨眼的工夫紅旗已經把第二碗水端到了端方的跟前,端方沒有接,說:「真他媽的燒心。」紅旗說:「怎麼喝那麼多?」端方想了想,側過臉,不解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喝酒了?」紅旗的臉上浮上了巴結的笑容,說:「我怎麼不知道?告訴你吧,昨天晚上是我把你背回來的!」端方笑了,說:「是嗎?」紅旗說:「你太重了,我的腳都崴了。」端方把他的下嘴唇含在嘴裡,「嘶」了一聲,說:「興隆怎麼沒背我?」紅旗說:「哪裡有興隆,我是從大隊部把你背回來的。」端方倒吸了一口,說:「我怎麼會在大隊部?」紅旗傻乎乎地搖晃起腦袋,說:「不知道。」端方自言自語說:「我在那兒做什麼?」紅旗說:「不知道。我就看見你跪在地上,在給吳支書磕頭。」

    「你說什麼?」

    紅旗重複說:「你跪在地上,在給吳支書磕頭。」

    紅旗的話是一聲驚雷,在端方的耳邊炸開了。紅旗的話同時還是一道縫隙,透過這條縫隙,端方想起來了,隱隱約約地想起來了,自己好像是找過吳蔓玲的。為什麼要跪在地上呢?為什麼要磕頭呢?端方在想,可實在是想不起來了。端方望著紅旗,緊緊地盯著紅旗,紅旗不像是撒謊的樣子。端方笑起來,下床了,站在紅旗的跟前,說:「昨晚上你們是幾個人?」紅旗後退了一步,說:「就我一個。」端方走上去一步,說:「你都看見了?」紅旗又後退了一步,說:「看見了。」端方再走上去一步,和顏悅色了,說:「紅旗,你到門後頭,把那根麻繩給我拿過來。」紅旗替他拿了。端方說:「打一個結。」紅旗就在麻繩的一頭打了一個結。端方說:「給我。」紅旗老老實實地把麻繩送到端方的手上去。端方接過麻繩,順手給了紅旗結結實實的一個大嘴巴,迅速地把活扣套在了紅旗脖子上,而另一端「呼」地一下,扔到了屋樑上。端方的兩隻手一拉,紅旗的雙腳頓時就離地了。紅旗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的身子就懸在了空中。僅僅是一會兒,紅旗的臉就紫了。

    「你告訴別人了沒有?」

    紅旗兩條腿和兩隻胳膊在空中亂舞。想說話,說不出來。還好,他的腦子在這個時候反而沒有亂。他的腦袋十分艱難地搖動了兩下。

    「你到底有沒有告訴別人?」

    紅旗還想搖頭,但這一次卻沒有成功。他的嘴巴張開了,而眼珠子瞪得極其地圓,都快飛出來了,有了掉下來的危險性。但紅旗的眼珠子沒有掉下來,相反,在往上插。他的眼珠子上面看不見一點黑,清一色的白。

    端方的手一鬆,放開了。紅旗「咕咚」一聲掉在了地上。癱了。吐出了舌頭。他在地上像狗一樣喘息。紅旗剛剛緩過氣來就跪在了端方的腳底下,說:「端方,我沒說。沒說。」端方蹲下來,說:「我知道你沒說,可我不知道你以後說不說。」紅旗說:「我不說。我不傻。」紅旗望著端方,立即補充了一句:「我發誓。」端方說:「你發誓頂個屁用。」端方拉起紅旗就往外面跑,一直跑到豬圈的旁邊。端方從豬圈裡抓起一根豬屎橛,一把拍在牆頭上,說:「你吃下去。吃下去我才能信你。」紅旗望著屎橛,又看了端方一眼,下定了決心。開始吃。滿嘴都黑糊糊的,一伸脖子,嚥下去了。端方轉過頭去,一陣噁心,聽見紅旗說:「端方,我對你是忠心耿耿的。」端方回過頭,伸出巴掌在紅旗的腮幫子上拍了兩下,說:「紅旗,我們是兄弟,對不對?」紅旗望著端方的眼睛,害怕了。直到這個時候才真正地害怕了。開始抖。身不由己了。紅旗說:「端方,你要是還不相信我的組織性,我再吃一個。」端方笑笑,說:「到河邊把嘴巴洗一洗。我怎麼能信不過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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