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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2.妹妹被糟蹋了 文 / 畢飛宇

    公社的放映隊又來了。這些天施桂芳老是喊心窩子疼,玉米不打算看電影去了。玉米其實是愛看電影的,母親倒是從來不看。那時候玉米還在心裡頭嘀咕,怎麼人到了歲數連電影都不想看了呢。現在玉米算是明白了,母親不願意往人多的地方去,再說了,電影也實在是假得很,那麼多的人擠在一塊白布裡頭過日子,就一塊白布,它知道什麼是暖,什麼是冷?這麼一想玉米也覺得自己到了歲數了,只是覺得自己的心也冷了。心冷一次歲數自然要長一次。人就是以這種方式一次又一次地長大的,心同樣也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死掉的。這和年月反而沒有什麼關係了。

    剛吃過晚飯,玉秀偷了一把葵花子想早點出去,玉米把她攔住了。玉米不讓玉秀這麼早出去有玉米的道理,以往放電影,玉秀都要去搶位置。大白布還沒有扯上去,玉秀扛著板凳已經把放映機前最好的位置搶下來了。玉秀每次能搶到地盤,當然不是玉秀的能耐,說到底還是人家讓著她。現在玉秀再指望有人讓她顯然就太不知趣了,弄不好又是一番口舌。玉米不怕口舌,可是以現在的光景,多一事當然不如少一事。玉米得攔著,不要找不自在。玉秀沒有聽玉米的,卻撂過來一句話,說:「你煩不煩,你看看我有沒有帶板凳?」玉秀是個聰明人,這丫頭還是知道深淺的。玉米說:「那你也得把玉葉帶上。」玉秀說:「我不帶,她自己又不是沒長腿。」玉米說:「你帶不帶?要不哪裡也別想去。」玉米現在絕對是家長了,聲音一大肯定是說一不二。玉秀這一回沒有頂嘴,順手又多抓了兩把葵花子。老三玉秀帶著老五玉葉,老二玉穗帶著老六玉苗,老四玉英自顧自,老七玉秧留在家裡睡覺。

    這樣安頓完了,玉米點上煤油燈,抱著王紅兵來到了母親的床前。母親瘦了,然而,這種瘦倒沒有體現在臉盤的大小上,而是反映在面部的皺紋上。施桂芳臉上的皺紋一條一條地都掛了下來,呈現出水往低處流的格局。一句話,一副哭喪相。玉米把新炒的葵花子端到母親的面前,施桂芳說:「玉米,往後別炒了。」玉米說:「為什麼?」施桂芳說:「別丟那個人了。」玉米看著自己的母親,厲聲說:「媽,你不能不吃。」母親說:「這是怎麼說的?」玉米說:「吃給別人看。」施桂芳笑笑,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開口,只是把手放在了玉米的手背上,拍了兩下。玉米感覺出來了,母親的拍打有勸解的意思,更多的卻還是認命的意思。玉米站起來了,說:「媽,為了我們,你就當藥吃。」施桂芳拍了拍床沿,示意玉米坐下來。雖說天天在一個屋子裡頭,但是這樣安心地和玉米說說話,還真是少有的光景。再怎麼說,有這樣一個女兒和自己說說話,打通打通心裡的關節,多少能夠去痰化淤。

    夜很靜了,是那種清心寡慾的靜,施桂芳聽了一會兒,卻聽出了孤兒寡母的那種靜。王紅兵已經睡著了,在玉米的懷裡乖巧得很。施桂芳接過來,端詳了好大的工夫,他倒是睡得安穩,沒心沒肺的憨樣。施桂芳抬起頭來再看玉米。燈芯照亮了玉米的半張臉,玉米的半個面側被油燈出落得格外標緻,只不過另外的半張臉卻陷入了暗處,使玉米的神情失去了完整性,有了見首不見尾的深不可測。這時候外面吹過了一陣風,把電影裡槍炮的聲音吹到這邊來了。玉米伸長了脖子,側著耳朵,十分仔細地從槍炮聲中分辨飛機俯衝的聲音。施桂芳猜得出玉米這一刻的心思,說:「去看看吧。」玉米沒有動,只是望著燈芯,目光專注而又恍惚。施桂芳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燈芯順著施桂芳的歎息扭了一下腰肢,好像也躲著她了,心思早已經坐飛機了。房間裡黯淡了一下,玉米半張明亮的臉即刻也暗淡下去了。施桂芳突然直起了上身,打了一連串的餿嗝,同時用力拍打著床面,說:「還是這樣好,還是這樣好哇。」母親的突發性舉動沒有一點由頭,沒有一點過渡,嚇了玉米一跳。玉米看了看母親,「呼」地一下吹滅了煤油燈,說:「早點睡吧。」

    玉穗帶著玉苗回家的時候玉米已經偎在枕邊睡了一小覺了。接下來回家的是玉英。玉米坐在床沿,關照她們幾個用水。玉米要等的其實是玉葉,玉葉這丫頭真是個假小子,懶得很,你要是不逼著她她就是不肯用水,鑽進被窩一焐,一雙腳臭得要了命,身上還臊烘烘的。玉葉由玉米帶著睡,除了玉米,誰還肯和玉葉的那雙臭腳裹一個被窩?電影已經散了,玉葉還不回來,一定是玉秀拉著玉葉在外頭瘋。玉米知道玉秀的心思,有玉葉陪著,回家之後她才好把屎盆子往別人的頭上扣。等了一會兒,外面已經沒什麼動靜了,玉秀和玉葉還沒有回來。玉米生氣了。玉米披上棉襖,拔上兩隻鞋後跟,怒沖沖地出門去了。

    玉米最後在打穀場的大草垛旁邊找到玉秀和玉葉,電影早就散場了,大草垛的旁邊圍了一些人,還亮著一盞馬燈。玉米大聲喊:「玉秀!玉葉!」沒有聲音回應。草垛旁邊的腦袋卻一起轉了過來。四周黑漆漆的,只有轉過來的臉被馬燈的光芒自下而上照亮了,懸浮在半空,呈現出古怪的明暗關係。他們不說話,幾張臉就那麼毫無表情地嵌在夜色之中,鬼氣森森的。玉米怔了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在胸口迅速地飛竄。玉米走上去,人們讓開了,玉秀和玉葉的下身一絲不掛,傻乎乎地坐在稻草上。玉秀玉葉的身上到處都是草屑,草屑綴滿了亂髮、牙縫和嘴角。玉秀一動不動,眼睛在眨巴,但目光卻已經死了。玉米已經明白發生什麼了,張大了嘴巴,望著她的兩個妹妹。圍在旁邊的人看了看玉米,丟下馬燈,一個又一個離開了。他們的背影融入了夜色。夜色裡空無一人,但更像站滿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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