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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四、我是否痊癒? 文 / 北村

    在接下來的一周內,陳步森在鐘擺的兩極搖蕩:有時他沉浸在幸福的喜悅中,不停地向上帝禱告,忘卻了所有的煩惱;有時他又活在恐懼中,急切地想知道冷薇獲知他是兇手之後的反應。雖然他明白結果不可能是好的,但仍然心存希望,陳步森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和冷薇一家和諧相處的時光,不過他也知道,這種感覺可能一去不復返了。

    但並沒有針對他本人的危險出現,一切似乎是平靜的。劉春紅到精神病院和冷薇的住處附近打聽過,沒有得到指向陳步森已被發現的任何證據和消息。這是否意味著冷薇真的沒有報警?或者是她對突然發生的變化心存疑慮?這種轉變是巨大的,對於冷薇來說,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兇手出現在自己面前並和她成為朋友的事實是萬萬不可能的,直到現在,她仍無法相信,她寧願相信這只是一次特殊的治療行為。但冷薇認出了他。她的確認出了那個人,那個摁住李寂使他淪於暴擊致死的兇手。房間裡的兇手和醫院裡的朋友,那一個更真實?如果親眼所見的都是真實,那麼作為殺手和作為朋友的陳步森都是她親眼所見。

    相信這是一個奇怪的空窗期,一切消息都停滯了。陳步森心中想瞭解真相的願望卻越來越強烈。不是要瞭解案情的願望,而是要瞭解冷薇對他的態度是否改變。陳步森終於耐不住了,偷偷地跑了出去,他想到醫院去看看。

    陳步森潛到鳳凰嶺,接近精神病院的大門時,發現了一個讓他吃驚的畫面:冷薇正在離開醫院,她出院了,淘淘和外婆也來了,還有幾個他不認識的人,他們正在上兩部出租車。陳步森看到冷薇時,心跳得快要窒息了:她穿著藍色套裝,頭髮修飾得整整齊齊,彷彿出殯的遺孀。她雖然痊癒了,但是在陳步森看來,她的眼神仍是飄散的。在離開之前,她往醫院的大樓看了好一會兒,看的時間太長了,以至於眾人催促,她才上了車。

    車子向城裡疾馳而去。

    陳步森跟上了。他慢慢地跟蹤到冷薇的家樓下。他膽大包天了。從看見淘淘的那一天起,這個人就變了,變得無所畏懼,或者說變得魯莽和愚蠢。陳步森躲在大樹的後面,注視著冷薇一家上了樓,完全從他的視野消失。他的心中瀰漫上來一股憂傷:他覺得他永遠失去了上樓進到那個房子的優待。

    陳步森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第二天上午,他來到了他第一次遇到淘淘的地方:幼兒園。他覺得從孩子身上瞭解信息既方便又安全,即使遇到危險也能迅速脫離。陳步森來到幼兒園時,孩子們還在上課,他只好一直等待。陳步森在附近不停地溜躂,看上去他真的是瘋了,一門心思就在冷薇一家身上,忘記了危險,也忘記了自己犯的罪。

    淘淘終於出來了。他剛到草地上就發現了陳步森,大聲叫劉叔叔。陳步森立刻明白淘淘到目前為止並不知情,心中竟有狂喜之感,跟他第一次在這裡試驗出淘淘沒有認出他時一個樣。陳步森對淘淘召手,淘淘跑過來,問,劉叔叔,你為什麼不來看我,帶我出去玩兒?陳步森不知道說什麼好,他說,叔叔忙呢。淘淘說,你帶我去玩。陳步森問,你媽媽在家嗎?淘淘說我媽媽病好了,在家做飯給我吃。陳步森問,她說到劉叔叔了嗎?淘淘歪了腦袋想,說,沒有,因為你不到我們家來了。陳步森低下頭,他在想為什麼冷薇在家不說這件事?難道一切真的過去了嗎?或是冷薇還沒有完全醒來?她只是隨著自己的願望,什麼東西應該醒來什麼東西應該沉睡,分得很清楚?還是她知道了真相,只是不願意承認?陳步森腦中瞎想,混亂一片。這時,淘淘鬧著說,劉叔叔,你要帶我去玩。

    陳步森想賭一把了,他的第二個瘋狂的舉動,就是在中午的時候提前接走了淘淘,他跟老師說淘淘需要去治牙,老師認得他,就讓他接了孩子。陳步森帶淘淘結結實實地玩了一把,打發了一整個下午的時光。然後在放學時准點把淘淘送回幼兒園。然後他躲在遠處等待。

    在接孩子的人潮中,陳步森赫然看到了冷薇。她仍像孀婦一樣,面無表情,接了淘淘就騎單車走了。可是她突然停了下來,腳跨在單車上,頭四下轉動,當她的臉朝著這裡看過來時,陳步森覺得魂飛魄散。冷薇的表情是震驚的,眼神恐怖地四下搜尋,陳步森知道她要搜尋什麼。他的呼吸越來越緊,身體有一種極度的疲倦感,慢慢地蹲下去,想,過來吧,把我抓走,這樣就好。

    但冷薇又慢慢地轉過頭,騎上車子走了,越騎越快。陳步森不知道她會騎到哪裡?去報警嗎?他悄悄地跟在後面,看見冷薇把孩子送回了家,又從樓上下來,她穿了一件風衣,一個人慢慢朝郊外的方向走。陳步森跟在後面,看她的樣子似乎不是去報警。陳步森就悄悄地跟著她走。

    冷薇家的後面是一片楊樹林,樹林後面是一條河,河邊長著一排水柳。這裡沒有開發,所以顯得荒僻。空中飄浮著楊絮,一切是安靜的。陳步森跟著她,一直走到河邊。他看見冷薇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河邊,看著河裡的一截枯木發楞。

    當她回過臉來的時候,就呆住了,她看見他了。冷薇的臉出現震驚和疑惑的風暴。陳步森也不離開,他慢慢地走了上去,他覺得自己要是不走上去,回去就會馬上死掉。所以,他現在什麼也不怕,自己在上帝面前已經認了自己的罪,接下來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反正我要見她一面,把一些事再說清楚,否則我憋也要憋死了。

    他走到她面前時,兩個人誰也沒說話……後來陳步森說,你好吧?冷薇看著他,說,你把孩子帶走的嗎?陳步森說是。冷薇問,為什麼要這樣?陳步森說,他想出去玩。冷薇問,你是誰?陳步森說,陳步森。冷薇不說話了。陳步森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他的喉嚨好像有一個開關,掌握在冷薇手裡。冷薇說,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跑到我家裡?陳步森不吱聲。冷薇看著他,你是騙子,你騙我說你是陳步森,是不是?陳步森說我就是陳步森。冷薇說,你為了治我的病,是嗎?你只是一個工人,為了治我的病,才配合的醫生,是不是?陳步森說不是,我就是那天晚上到你家的人,我們殺了你丈夫。

    冷薇的下巴開始哆嗦。冷薇說,你胡說的吧?你殺了人怎麼還敢來見我?有這樣的人嗎?她的聲調都變了。陳步森就當場流出眼淚來,說,所以我錯了。冷薇奇怪地注視他,說,你真的跟我開玩笑是不是?別這樣。陳步森就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說,我向你認罪!

    冷薇的全身突然狂抖起來,如同發瘧疾的人一樣在瞬間發作,她說,你別騙我了好不好?你是小劉,你怎麼可能殺人?你不是陪我散步嗎?你不是給我送吃的嗎?你不是帶淘淘去玩嗎?你怎麼可能是殺人犯?你幹嘛要折磨我?

    陳步森淚流滿面,說,我是帶淘淘去玩,我是給你送吃的,所以我是殺人犯,我真的是,你不相信你看見的嗎?我就是那天晚上站在你面前的那個人,我叫陳步森。

    冷薇說,有你這樣的人嗎?我不相信,你真的是嗎?你殺了人還來見我?你真無恥!滾——!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陳步森站起來了。他心中掠過恐懼:她明白了,現在看來,這些日子她仍然不明白,或者不願意明白,或者不願意相信。可是現在,就是此刻,她真的明白了。陳步森好像完成了一個任務:把真相完全作了一個交託和了斷。陳步森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想,我要走了。因為她隨時可能會真的確定那個事實,在她確定之前離開是安全的。

    我聽你的話,滾。陳步森說完,就快步離開了。

    冷薇並沒有跟上來,也沒有看他。她蹲在了地上。

    現在讓我們開始另一種審視,我們從來沒有仔細地注目這個女人。因為自從她丈夫死去,她的心就緊緊地關上了。也許這不是一種病,恰恰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式。如果說忘卻是一種無法克服的困難,病就是一個好辦法,因為它是另一種更大的困難,它令人軟弱,讓你的無法忘卻成為一次小恙,根本不足稱道。眼下這個女人就是這樣,否則就不會陷在夢中不願意醒來。冷薇不願意承認李寂的死,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有病;她不願意相信曾有一個叫小劉的人和她發生過那麼多的事,也不相信他突然變成了陳步森,在那天晚上參與了殺人事件。說白了,她願意重新回到忘卻中,就是病中。

    在那天的治療中,冷薇認出陳步森後,巨大的疑惑降臨。她無法斷定這是怎麼一回事兒,所以她沒有把真相告訴母親,淘淘更是一無所知。冷薇把醫院的最後幾天時光仍存留在了最後的幻夢中……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那個秘密。它成了兩個人的較量:陳步森和冷薇的心理較量。因為不願意確定陳步森的身份,所以連帶不願意承認李寂的死。所以,冷薇回到家後的幾天,沒有為李寂流一滴淚。好像那個事情並沒有發生,李寂只是出長差了。母親覺得很奇怪,她幾次提到女婿的死,女兒都沒有反應,她只是不停地為兒子做飯,好像要補回病中對兒子的虧欠。

    冷薇的再度忘卻遇到阻礙。母親老是不停地提起陳步森,她歷數了這個叫小劉的人的種種好處,詳細地回憶陳步森第一次跟她認識後做的每一件事情,當冷薇傾向於相信自己的眼睛,確定陳步森是那天晚上的兇手時,母親歷數的陳步森的功績就會把她的假設打得粉碎:一個兇手是不可能做這些事的,除非這人瘋了,要麼像她一樣患了失憶症,根本就忘了殺人的事,才有可能抵抗住那麼大的心理壓力,接近被害人一家。所以,母親的嘮叨更加證實了冷薇對陳步森是兇手的想像是一種無稽之談,她更願意相信那只是一次治療。兒子淘淘天天鬧著要見劉叔叔,更讓這個男人不但脫離了所有危險的結論,反而成了一個英雄。至少兒子是崇拜他的,那是一個會讓他高興的會做地瓜車的英雄。有一天,冷薇問兒子,你那麼想見小劉叔叔,難道你不想爸爸嗎?淘淘說,爸爸從不跟我玩,小劉叔叔會帶我玩,給我做地瓜車。

    所有上述的陰差陽錯讓陳步森有了喘息之機。但陳步森顯然沒有好好利用這個機會。他再次把自己送到冷薇面前,當著她的面證實了自己是誰,徹底地擊碎了她最後的夢。冷薇從河邊回到家裡,當她從抽屜裡拿出丈夫的遺像(她一直把它放在抽屜裡不想看它)時,第一次撲倒在上面,大聲哭泣起來。自從那件事情發生後,冷薇從來沒有這樣哭過,今天,她終於哭了,哭得那麼傷心,好像要把一輩子的淚水全流光。

    母親也傷心地哭了。她輕輕地撫著女兒的背。不過,她是欣慰的。女兒出院後奇怪的冷靜讓她懷疑冷薇是否真的痊癒?一個經歷過那種大災難的人會對親愛丈夫的死無動於衷,讓老太太心中疑惑。現在女兒終於哭出來了。她說,孩子,你終於哭了,你終於知道哭了,孩子,你真的好了。

    媽。我是好了……冷薇對母親說,可你知道我是怎麼好的嗎?因為他,我認出了一個人,他,他是殺李寂的兇手!

    誰?母親問道,他讓你好了?

    陳步森。冷薇說,就是我們家的「恩人」,小劉。

    河邊見面之後,陳步森完成了自己的全部任務,卻沒有得到喜樂和平安,反而崩潰了。當冷薇向他說出「無恥」和「滾」兩個詞之後,他就完蛋了。二十年來陳步森沒少聽到這兩個詞,但從來沒有今天這麼大的殺傷力。那個女人等於向他宣佈了一個結論:你陳步森無論做什麼,做了多少,你仍然改變不了無恥的命運,你的出路就是滾。半年來發生的所有喜悅之事都是不真實和虛空的。信主也沒有改變這個事實。那也是一種想像。

    他對劉春紅說,你說得對,我就是我,信主改變不了我,做好事也改變不了我,我就是陳步森,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劉春紅說,我可以改變你。陳步森注視她,說,你也改變不了我,你算老幾。

    現在的陳步森才知道:自己沒有變,那個巨大無比的夢破滅了。一切還和原來一樣。他的身份不但是兇手,還是流氓。兇手還想得被害人的稱讚,不就是無恥嗎?

    從河邊回來的當天晚上,陳步森完全忘記了上帝,也忘記了冷薇。他竟然去做了一件事,這件事就是在他遇見冷薇之前也不會做的事:嫖妓。以前大馬蹬和土炮他們找小姐到宿舍胡混,他都是望風的。可是今天晚上,陳步森卻自己一個人來到了大馬蹬經常去的地方。那是一個骯髒的地方。陳步森上了樓,對媽咪說,把你們最好的小姐找來。他一連找了四個小姐,一共操了四回。操一回就去桑那池泡一回,然後再干。到第四個的時候,陳步森幹得非常持久,竟然做了一個多小時。那個小姐大聲喊痛,說,第二次的都很久,可你也太久了。陳步森說,我操死你!你算老幾。

    陳步森精疲力竭地躺在休息大廳的躺椅上,他好像是睡著了,又似乎是昏迷著。他做著夢,夢中有幾千條蛇在坑裡纏繞,而自己就在那坑裡。到處是粘液。陳步森覺得快活和恐怖一起被攪入池裡,他在不停地射精,蛇也在不停地吐粘液,兩種東西混在一起。他想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陳步森醒來的時候,腦袋是空的。他離開了桑拿,來到了街上。此時是半夜,陳步森蹲在馬路當中,抱著頭。他想起了冷薇,也想起了上帝。陳步森覺得非常難過:自己努力過,幫過冷薇,也信了上帝,但現在怎麼會一下子都沒有了?一切又回到了原來的模樣。

    陳步森坐在江邊,捱到了天亮。他打了一個電話給蘇雲起,蘇雲起很奇怪他會這時候突然打電話給他,這時才只有五點鐘。陳步森問他,人會不會信了上帝,後來又不信了。蘇雲起說,我第一次認識了你陳步森,即使我後來幾十年沒再見你,我能說沒有你這個人嗎?不能,如果我說世界上沒有陳步森這人,我是說謊的。信主不是加入宗教,而是相信一個事實。你在哪裡?你能到我這裡來嗎?

    陳步森來到教堂時,蘇雲起領著一堆人進行的早禱剛好結束。陳步森意外地看到了表姐周玲。她急切地問他最近的狀況,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老是關手機。陳步森不置可否。表姐說,你信主了就不能老在外面遊蕩,要到教堂聚會,你還要受浸呢。陳步森說,我不信了。

    蘇雲起問他為什麼這麼想。陳步森說,我配不上。蘇雲起說,我們不是說過嗎?信主是生命關糸的恢復,跟行為沒有關糸。陳步森說,可是我信了沒用,我又做壞事了。周玲說,你得來這裡聽啊。蘇雲起讓周玲別著急,他問陳步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陳步森不說。周玲說,你得說出來,我們才能幫你。陳步森說,我本來不想做的事,後來又去做了,我沒信主時,做壞事心裡還沒那麼難受,現在信了,倒更麻煩,我現在心裡難受得要死。蘇雲起說,有一個比喻說,信主後又回到過去的人,好像豬洗乾淨又回到舊的豬圈裡打滾。這句話讓陳步森非常難為情。蘇雲起說,你為什麼比以前更難受?因為你以前沒有神的同在,信主了你有了神的同在,是神的同在讓你幸福,可是你又做了不好的事,因為神是公義的,神聖的,潔淨的,你沾染了惡和罪,他就必須暫時離開你,好維持他的屬性,你失去了神的同在,你就比不知道神的時候更痛苦。陳步森說,是,我是更難受,所以我不想信了。蘇雲起說,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你已經有了那種聖潔的感覺,說明你的靈已經甦醒並發揮功效,你的靈敏感了,是誰也擋不住的。陳步森問,那我怎麼辦?蘇雲起說,悔改。周玲說,神祇是暫時離開你,是為了維持他的公義,你如果向他悔改,他就赦免你的罪,神的同在就馬上恢復。

    陳步森這才知道了為什麼現在自己會如喪考妣。嫖了一個晚上,真的有一種東西離開了他,喜樂和平安也像小鳥一樣飛走了。蘇雲起說,我們作一個禱告好不好?你不想讓我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你就在心裡向神悔改。

    他們三人一起向神作了悔改的禱告。陳步森在心裡對神說,我昨天晚上破罐破摔,可是現在發現,罐子並沒有破。

    禱告結束,陳步森心中輕鬆了許多,他開始相信蘇雲起說的話。但他仍然無法把冷薇忘記,她最後說的那兩個詞磨礪著他的心。陳步森想,上帝是不能離開的,但也許真正的平安,除了信上帝,還要加上冷薇,不然為什麼我信了上帝還會犯罪呢?為什麼我禱告了還是有些不平安呢?可能我在上帝面前的罪被赦免了,但在冷薇面前的罪沒有被赦免。所以要有上帝,再加上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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