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碰頭會議 文 / 汪宛夫
下午四點的碰頭會,虞錦屏三點四十就到了。作為省紀委書記,虞錦屏和其他大多數女領導一樣,個性有些風風火火,是男人堆裡的女人,女人堆裡的男人。但是,洪息烽一來嶺西,像是專門來「息」其他人的「烽」似的,至少,虞錦屏的風火勁就息了不少。在她看來,洪息烽口才好,能力強,批起人來更不含糊。可虞錦屏出道以來,從沒挨過批,當她看到洪息烽批人的那股狠勁,心裡平添三分恐懼。儘管,她也貴為省委常委,和洪息烽同樣是副省級的高官。
今天的會議放在政法大樓開。政法大樓又叫司法大樓,原因是政法委和司法廳同在一幢樓辦公,且東鄰省委省政府大院。在政法大樓的西側,公安大樓、法院大樓和檢察大樓一字兒排開。在四幢大樓之間,有些小牆垣斷斷續續銜咬著,故而人們習慣地將四幢大樓所在的府西區塊喊作政法大院。
作為省委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洪息烽在省委大樓和政法大樓各享一間辦公室。按照以前歷任領導的作派,辦公室從大不從小,哪邊官大就靠哪邊坐。省委副書記當然應該和其他省委領導一起辦公,另一個兼任職位的辦公室通常都空著,有事才來轉轉。可洪息烽就是洪息烽,他正好和以前的領導倒了個個兒。省委副書記辦公室常常閒置不用,政法委書記辦公室裡卻是天天燈火通明,人氣很旺。這不,今天的碰頭會就放在洪息烽辦公室旁邊的小會議室召開。因為他聯繫紀檢工作,在省委大樓辦公的紀委書記也得常往政法大樓跑,這可是史無前例的。
處世經驗豐富的常務副廳長車鳳岡,帶著公安廳紀委書記老厲趕到政法大樓時,特地看了看腕上的表。離四點還差七分,步伐就放緩了一些。走到小會議室門口,抬頭見洪息烽已然端坐主席位置上,車鳳岡心裡一辣,忙快步趨前。後面的老厲年紀大,過於想跟上車鳳岡,腳步邁得大而急了,一腳刮到門角上,疼得他歪嘴咬牙,喊又不敢喊,額頭上虛汗直冒。
洪息烽也並非次次都嚴肅。碰到不太重要但又必須開的會,他會在開場前當場炮製個笑話出來放鬆大家的肌肉。比如,眼睛盯著某個嶺西口音較重的領導,說:「不慌不慌,啊,現在還有嗯(五)分鐘,不,還有塞(三)分鐘。」因為個別字的土腔土調拉得特別長,學得又特別像,大家就在笑聲中突然放鬆了身體各個部分的肌肉。但今天的他,似乎沒有要炮製任何笑話的話語態勢,看來他確實對某人不滿,或者會議的內容非同一般。這樣稍一揣摩,與會幾位領導的肌肉,就都死死地撐緊,硬是松不下來。
「人齊了就開會,反正就咱幾個。」洪息烽很隨意地開了場,像是自己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在說話,「今天的這個會,算是紀委和公安的碰頭會。兩家單位的主要領導都來了,我牽個頭,讓大家坐下來商量一下公安廳的事。下面怎麼樣?公安的同志先說說。」
「就讓老厲說吧。」車鳳岡說話時,眼睛始終盯著洪息烽的臉。
「好吧,那我就先、先匯報一下。」老厲嶺西口音一向很重,「根據洪書記的指示,我們公安廳紀委對師畢節跳樓自殺的問題進行了初步的調查,重點對師畢節家屬、禁毒總隊廣大幹警做了廣泛的瞭解。開始我們顧慮也很多,我和鳳岡私下也議過,說活人不能跟死人計較,即便師畢節有什麼問題,人都已經化成了灰,算他已經贖罪了吧。可是洪書記決心很大……」
「你是在批評我,就我心狠,硬要跟一個死人計較?」洪息烽突然打斷老厲,果斷插話,「跟死人當然沒必要去計較,我們是在以死人為靶子,歸根到底,活人要跟活人計較。師畢節跳樓不久,我就收到了舉報,說這個人問題不少,可能還會扯上別人,決不僅僅是抑鬱症那麼簡單。所以,我讓你們初查一下,這件事很有必要。」
見老厲還在傻傻地仰視著,洪息烽把下巴一揚,道:「你接著說!」
「是、是、是,確實很有必要。」老厲平時在公安廳講話並不口吃,但今天老把一個字拆解成兩三個音節來發聲,「據師畢節家屬反映,自從洪書記第一次在公安廳大會上講話後,他就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每天晚上都失眠,再也沒有睡著過。家屬陪他去了好多醫院看過,也配了安定片吃,可吃了也沒用,他的失眠一直延續不斷,直到跳樓自殺。至於禁毒總隊的同事,大家普遍反映師畢節工作能力強,也很敬業。只是有幾個知情者反映,說他和一個綽號叫白蛇的女人關係不正常。白蛇曾因涉嫌販毒被抓,但師畢節很快就親自插手這個案子,並馬上釋放了她。他們說,最近兩年嶺西省毒品犯罪猖獗,肯定和師畢節徇私枉法有關。」
「他們的反映可信嗎?」虞錦屏覺得,這件事應該會有別的證據。
「可信度比較高。」老厲這句話一點都沒口吃,因為問話的是虞錦屏。特別是在洪息烽這個鋼鐵般的男子面前,她身上的女性因子變得純粹而飽滿,「我們調出了禁毒總隊的緝毒檔案,發現確實有查處這個女人的記錄。但這個記錄只剩下很少的幾個字了,估計詳細的原件已經讓師畢節毀掉,這更增添了我們的懷疑。」
「為什麼沒有把白蛇再找來問問呢?」身為省紀委書記的虞錦屏,並沒有直接查辦過任何案件。但她經常聽下屬的辦案匯報,時間一長,也漸漸成了辦案專家。
「已經找到白蛇了,現在就在看守所裡。」車鳳岡出口快,把老厲的話堵在了腸眼裡,「但她不太願意開口,好像有些猶豫。所以……」
「所以我們今天的碰頭會,就是想讓省紀委把案子接過來。」洪息烽出口更快,這回輪到車鳳岡把話堵腸眼裡了,「加強公安機關自身的隊伍建設,還需要省紀委幫忙啊!」
「可是,我們手頭的案子不少,需要查的省管幹部有好幾個。」虞錦屏有些猶豫,擔心人力不足,「何況,這個案子目前並沒有明確的線索。即便牽扯到師畢節,也只是個處級幹部。」
「不瞞你們說,要是我遲個一年半載來嶺西,師畢節可能已經是副廳,也就是屬於你們查處的省管幹部了。」洪息烽笑了起來,像個頑皮的小男生,有意在這個場合洩密,「師畢節一直是個省管後備幹部,在我接手公安廳的工作時,前任廳長和我交了底。本來,這可是個需要重點培養的對象。」
「這麼說,洪書記一來就有所發覺?」虞錦屏以恭維的口吻向領導提問。
「這倒不是因為我有多少高明,我並沒有什麼非凡的洞察力。」洪息烽謙虛道,「關鍵在於公安廳內部有師畢節的競爭對手,他們掌握了師畢節的把柄。我一到嶺西,就收到不少舉報信。聽說省委組織部那邊更多,而且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最後還是組織部建議暫緩對他的提拔。至於公安廳推薦幹部的票數多少,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我們公安廳班子的其他同志,還是有些不同看法。」車鳳岡憋了一泡尿似的躲躲閃閃,忍不住還是開了口,「一個已經去世的同志,即便有些問題,是不是一定要讓省紀委來插手調查?難道他的事真會牽扯到更高層次的領導?現在還沒有這方面的線索……」
「霍,原來你和老厲的態度一樣!我剛才已經說過了,師畢節的事不僅僅是師畢節的事,我也沒有和死人計較的愛好,關鍵是活人要和活人計較,你們就是聽不明白?」洪息烽瞪大眼睛,半笑半怒地看了看車鳳岡,又看了看老厲,「那我倒想問問你們看,你們是不是擔心,師畢節的事最終會扯上你們?莫非你們的屁股也不太乾淨?」
車鳳岡和老厲驚恐地把腦袋往脖子裡一矬,桌面上的半截身子同時矮下去不少。
虞錦屏的臉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似笑非笑。看到洪息烽訓別人,總比自己被訓的感覺要好。何況聽洪息烽的口風,是想借助紀委的力量整治公安隊伍。今天的她,或許能夠始終撐住臉面。
「那我可先打聲招呼。」洪息烽繼續拿車、厲二人開涮,「如果你們真扯進去了,我照查不誤,錦屏同志你也別手下留情。除非,除非你們主動自首,看在老公安的份上,我保證網開一面,讓錦屏從寬處理。」
老公安不敢作聲。虞錦屏臉上的花蕾就適時而放,笑盈盈地把氣氛調了起來,暗示洪書記剛才的話都是玩笑,相信你們兩位都不會被扯進去。
洪息烽立即讀懂了虞錦屏的笑容,便也笑著對老公安們道:「這麼說,你們都沒事,和師畢節的案子沒有關聯?那好啊,下一步就積極配合省紀委的調查,怎麼樣?大家都表個態。」
「我們的認識確實不到位,應該檢討。」車鳳岡首先發言,態度嚴肅而誠懇,「在公安機關幹了這麼多年,護犢子的思想還是有,暫時看來是愛護,長遠來看對隊伍建設不利。所以,我堅決同意洪書記的意見,配合省紀委對師畢節問題進行深入調查。」
「我也完、完全同意。」老厲緊跟著車鳳岡發言,口吃更厲害了,「我們公安廳紀委將全力支持省紀委辦案,爭取盡快把師畢節的問題調查清楚。」
「既然洪書記有要求,大家也同意,那我也表個態。」虞錦屏說,「儘管我們省紀委目前手上的案子多,人手有些緊,但公安廳的問題也非常重要,拖不得。我回去就和分管案件的副書記商量一下,立即抽調人手,和公安廳紀委的同志一起組成一個專案組,到時候,如果有什麼問題,我們再及時溝通。」
「中!」洪息烽撐開一頁厚厚的手掌,往右上角抖了抖,聲若洪鐘地道,「案子不破,決不收兵,我等著你們的好消息!」
省紀委的辦公樓在省委省政府大院內,但也有部分下屬單位或相關部門在大院外面辦公。比如,編製掛在省紀委的省委巡視機構,電教中心、信息中心、雜誌社等事業單位,還有經常需要接待群眾上訪的省紀委信訪室(舉報中心)。因為大院內的辦公樓不夠用,再加上這些單位事情比較雜,特別是信訪室,整天要接待來自全省各地的上訪群眾,特別讓人鬧心,省機關事務管理局便在大院外邊給省紀委另外安排了一幢附樓。這幢附樓與機關幼兒園、機關醫務室、省委省政府信訪局等其他附樓縱向連接,橫向上位於政法大院和省委省政府大院之間,只是被一條窄窄的親民巷隔開。遠遠看去,親民巷如同一條護城河,幾幢附樓便形同城門外的吊橋,似乎隨時可以用來調整省委省政府大院與外界的距離。
除了吊橋,幾幢附樓另有一個共同的外號,叫弔喪。
這處機關幼兒園只設小小班和托幼班(大、中、小班設在其他幼兒園),機關幹部的嬰幼兒普遍嬌嫩,沒有膽量卻有肺活量,裡面不時會傳來一片鬼哭狼嚎的啼哭聲;機關醫務室原本為了方便機關幹部上班時看病而設,因為太方便了,倒成了老幹部的聚集地,有的老傢伙沒事也來,一待就是一整天,躺在床上讓護士按摩,反正都能公費報銷。有幾位的血壓和心臟不十分爭氣,還沒瞧見按摩師的倩影就倒斃在門外。漸漸地,在職幹部不敢來了,以為這是個養老送終的地方。省委省政府信訪局和省紀委信訪室的性質相仿,前者包羅萬象,後者重在告官,但都涉及上訪上告,從早到晚,百姓結伙成隊,或哭或鬧,或滾或爬,或真或假,更與弔喪無異。
小尹就坐在這樣的吊橋上,每天接受人們的弔喪。在這個被認為最有意義又最沒意義的單位工作,他的心每天要死幾回、被人哭幾回。時間一長,他就成了公安機關的法醫,或者殯儀館的化妝師,聽到哭喪和吵鬧,早已麻木不仁。
早上踏進親民巷,腦子裡偶爾也會想起黨中央親民愛民、執政為民的號召,可是一坐進辦公室,他就一點都親不起民來。不是不願意,實在是無從可親。現在前來上訪的,三分之一是呆子,三分之一是傻子,三分之一是瘋子。呆子反映的問題大多屬實,有理有據,可是現在許多地方仍是官官相護,信件層層批轉,最後往往不了了之,明知無結果而為之,是謂呆子;傻子反映的問題半真半假,虛虛實實,喜歡添油加醋,為了一時之氣而來,上級機關豈能被你牽著鼻子走?明知理不足而硬上告,是謂傻子;瘋子把上訪告狀當作一種職業生活,你根本就分不清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哪句話是現場創作,他會把對生活的所有不滿都指向信訪部門,把信訪部門當作公共廁所,天天按時前來傾瀉,一天幾回不厭,瀉得肚子空了餓了才醉意而歸,偏執亂訪,尋人便罵,是謂瘋子。當然,也並非個個呆的傻的瘋的都討不到結果。個別呆子偶然遇上好領導,一個批示便把多年的難事給解決了;個別傻子為了某個目標堅持不懈地努力,有領導怕他再告,就讓他些便宜,滿足他部分要求;個別瘋子天天來鬧事,讓單位裡大煞風景,心軟的領導覺得他太煩,就派人買個盒飯給他堵堵嘴,甚至會補他十塊錢路費。這些僥倖得了便宜的上訪者,如同打探消息的通信兵螞蟻,回去一渲染,便引領了更多的螞蟻前來。於是,信訪部門的門口,出現了更多的呆子、傻子、瘋子,永遠沒完沒了。
馬主任臨走的時候交代小尹,關於監獄局領導幹部違紀問題的信訪調查報告,待分管領導審出來後,即讓內勤分送給虞錦屏和洪息烽。馬主任下鄉搞信訪調查已經好幾天了,小尹肚子裡一直牽掛著這事。雖說馬主任和小尹是信訪室的正副搭檔,可級別相差好多。馬主任干主任已五年,屬於副廳長級。而小尹的副主任才兩三年,還屬副處級。中央對縣級紀委的中層幹部職級有明確規定,對省市紀委的中層不夠明確,由各地組織部門自行把握。通常來說,北方各省紀委的室主任,一任命即為副廳級,副主任為正處級;而南方各省紀委的室主任,剛任命為正處,三四年後為副廳,副主任剛任命時為副處,三四年後為正處。地市紀委依此類推。都說中國官職複雜,這話不假。僅論全國各地紀委幹部的級別,非本系統的,根本就搞不清楚。同時,南北方紀委的職務劃分並不清晰。有些南方省的副省級城市紀委按北方省份的作派套職級,市紀委室主任一任命即為副局(比正處高比副廳低),副主任一任命便為正處。於是,便出現了副省級城市紀委的室主任、副主任,級別居然比省紀委室主任、副主任還高的情況,被紀委幹部們看作是中國官場的黑色幽默。
嶺西省的經濟不算發達,但省會金陽也被列為副省級城市。省紀委各室的副主任,資歷老的和金陽市紀委各室副主任平級,嫩的則比他們還低一級。小尹這個省紀委信訪室副主任屬副處級,離正處的年限還差一點,這兩三年一直被人拿出來當標本,用於和市紀委的副主任比官大官小。笑話說多了就不好笑,小尹的心裡盛了不少苦水。
表面上看,小尹不像妻子小韋那樣官癮重;可在內心裡,也時常滾湧著不小的野心。剛上副處時他還有些高興,可這一兩年來,每當人們提起他的副處,心裡就窩火——為什麼還沒正處呢?年限上也不遠了,可他的野心是,最好盡快頂上老馬的主任職位,在正處三四年後直接上副廳,省得你們再拿我和市紀委的主任比。市紀委的主任再大也只是個副局,工資比正處高一檔,究竟還不到副廳,看你們到時候還敢不敢跟我比!
馬主任把室裡的工作臨時交給他主持,他就更來勁了,決心在主持期間幹出名堂,洗洗領導的眼睛。內勤把分管領導的審定稿拿來後,小尹便親自動手,一個字一個字改去校去,決不讓文稿出現任何錯漏。打印出來後,要分別給虞錦屏和洪息烽送去。送由內勤送,可信封上的字得領導寫。馬主任不在,這活便讓小尹接上。小尹很興奮,因為老馬的字寫得歪歪扭扭,他希望自己的這手漂亮字,能夠把領導的目光吸引住,進而帶來好運。
他從一堆大信封裡挑出一個最乾淨的,拿起書法筆,寫上「洪息烽副書記收」7個字。因為一氣呵成,看上去優美,飄逸,灑脫,很有藝術性。小尹仔細看了看,沒有看出任何破綻,便把調查報告塞到信封裡封好,讓內勤馬上送到政法大樓。
坐在辦公室裡,小尹喝了一口龍井,覺得龍井味道真好,和他的字一樣,值得細品。
馬主任回辦公室不久,便打電話喚小尹過去。兩人辦公室面對面,但大多通過電話聯絡,這是機關裡的通行作法,主要是屁股懶。
小尹興沖沖地進去,端坐在馬主任對面。馬主任把下鄉調查的情況簡單地向小尹作了個通報,遲疑了半天,說:「監獄局的那件調查報告,洪書記已經看過了。」
「他沒說什麼嗎?」小尹睜大眼睛問。
「沒有。」馬主任從旁邊拿過一個大信封,從裡面抽出一份打印稿,隨便翻了翻,說,「他沒有任何意見。」
小尹接過文稿翻閱,上面果然未批一字。又拿起信封,看自己寫的那7個書法字,終於看到了些花頭。「洪息烽」三個字被畫了個圈圈,下面一條線引向空白處,寫道:「退省紀委信訪室。洪息烽。」
「退?」小尹覺得腦袋有些沉,「退是什麼意思?」
「我也在想這事。」馬主任的表情更凝重了。然後找出前幾次的批件,說,「以前洪書記都是寫『請交省紀委信訪室』,這次卻改成了『退』。值得反省啊。」
「會不會是我們做錯了什麼?」小尹想到了對自己不利的方面。
「你看看你寫的,再看看以前我寫的。」馬主任話裡有話。「我寫的是『洪息烽書記』,你寫的是『洪息烽副書記』。可能,問題就出在這裡。」
「當時我腦子裡也閃過一念,是不是要寫這個副字。」小尹辯解道,「口頭一般都稱書記,可寫在字面上,覺得還是加個副字妥貼。」
「寫在信封上,又不是寫在文件上,報刊的報道上。」馬主任開導道,「如果在文件和報道上副的寫成正了,不但你錯了,他本人也會不高興。但現在只是一個信封而已,何必一定要加個副字呢?部隊裡正就是正副就是副,連稱呼都得喊清楚,可地方上不同,副字非常忌諱,可以不加的盡量不要加,除非一定要加,那是沒辦法。」
「那他也太計較啦。」小尹輕聲道,似乎怕隔壁政法大樓裡的洪息烽會聽到,「我們不過是多寫了個副字,他就用『退』字來對付我們?我可從來沒見哪個領導用『退』字的,這太生硬啦。好像是嫌我們寫的東西不好,他退還給我們似的。」
「那倒不是。」馬主任道,「領導批示是有『退』字批法的,但通常不用,這次用了,說明領導可能還是有些想法。已經退了,有什麼辦法,下次注意吧。」
第二天,馬主任又下鄉了。小尹呆呆地坐在辦公室裡,不時想起洪息烽的批字。那個冷冰冰的「退」字,讓他聯想到了洪息烽對師畢節的態度、師畢節的仕途變化、師畢節的絕情一跳。原本指望洪息烽給他的仕途帶來光明,沒想到自己一時馬虎,竟鑄成如此大錯。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小尹從此也開始失眠,茶飯不思,面容消瘦。不論小韋如何問,他就是不答,主要是不想讓她知道自己的粗心,還有仕途上的無望。
幾天下來,胃開始疼了,心臟和大腦消極怠工,不願意配合他繼續逍遙人間。
當省紀委辦公廳的機要秘書送來一份重要文件時,小尹正捂著肚子,臉色鐵青。
機要秘書說:「尹主任,虞書記讓你馬上去大樓小會議室開會。」
「什麼內容?」
「具體我也不知道,虞書記剛才從政法大樓開碰頭會回來,好像是洪書記有什麼新的指示。虞書記回來後就風風火火地對我說,趕快把信訪室的小尹叫來開會。」
小尹一聽這架勢,心裡一抽搐,當場栽倒在地。
「尹主任,你怎麼啦?要不要我送你去醫務室看看?」
「不用不用,把我包裡的藥拿出來,吃下去就好。」
機要秘書幫小尹拿出一瓶藥,又去辦公桌上取開水。
這時,小尹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你是機要秘書,有件事肯定比我們清楚。領導在批示裡面,為什麼要用『退』字?『退』的意思究竟是什麼?」
「這是領導批文的一種批法,也是有內部規定的。但是,以前領導都不太使用,怕人家不高興。最近省委辦公廳出了個文,特別強調了領導批示的規範性。所以,領導用『退』字批文就越來越多。今天我就收到三封,都是領導『退』給各室廳的。」
小尹慢慢爬起來,靠在沙發上喝了幾口水。機要秘書把藥遞過來,小尹像是剛從陰間還魂,長長吐了口氣,說:「不想吃了,突然覺得好受了一些。走,趕緊去大樓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