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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4、你的石頭砸向誰 文 / 王躍文

    《聖經》裡有個故事經常被人引用:有婦人犯通姦罪,依照摩西的法律當亂石砸死。法利賽人把這樁公案交給耶酥裁決。耶酥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砸她。人們聽了這話,從老到少一個一個都離去了。結果,沒有一個人敢把手中的石頭砸向這位婦人。

    但是,假如那人群之中摻雜著一個中國人呢?這婦人肯定就遭殃了,準有一塊石頭擊中她的命門,叫她一命嗚呼。中國武功本來就利害,飛葉傷人,何況石頭!那位中國人為了證明自己是無罪的,下手必是既穩又准且狠。好在耶酥時代交通不太便利,中國人還沒法遠遊西域。不然,《聖經》裡關於罪惡的這條教義將是另外一番模樣:個別人是沒有罪的。

    教義變了,整個教化就不同了。因為「個別人是沒有罪的」,那麼誰都想充當無罪的「個別人」。要證明自己沒罪,最直接的辦法是誣陷別人有罪,攻訐便成平常之事。人既分有罪無罪兩種,仇恨就是天然的了,爭鬥亦是無可厚非。如此如此,天下便愈發罪孽深重。最終有一個人會讓天下人知道他是最清白、最高尚的,此人就是皇帝。所以自古皇帝加尊號,可以用上十幾個最好的詞藻,不嫌累贅和拗口。此等教化之下,普通百姓無自我檢討之心,九五至尊以自我神化為樂。

    我毫無詆毀同胞的意思,只是歷史為我們提供了太多難堪的例證。在中國,大凡全民族的靈魂面臨嚴峻考驗的時候,人性的醜陋、兇惡和殘忍便洪水猛獸般集體爆發。往遠了不說,單是文革十年,我們腳下這塊土地上演出過多少告密、陷害、殘殺的醜劇!只要有人政治上倒霉了,旁人最人道的做法是同他劃清界限,很多人還會添油加醋揭發出新的罪證。有的人僅僅為了表現自己的清白、進步和革命,就不惜無中生有置人於死地。同樣一塊石頭,在《聖經》裡是檢驗人皆有罪的試金石,在中國卻進入了一個很不光彩的成語:落井下石。

    一塊石頭,為何被基督徒丟在了地上,中國人卻拿它砸向落井受難的人?其中必有宗教、文化和傳統諸多原因,難盡尺牘之間。但從中國人本能的生存智慧上看,劣根似乎是先天的。譬如放屁一事,落作白紙黑字雖是不雅,卻可見中國人的天性。中國小孩子在一起玩,忽聞屁臭,都會掩鼻而環顧左右。他們掩鼻與其說是怕臭,勿庸說是顯示這屁不是自己放的。而放屁者往往最先作掩鼻皺眉狀。可見,中國人從小便知道證明自己是清白的,哪怕他就是放屁的人。這些從小放屁不認賬人,長大就成了有罪無悔意的人。

    有罪者非但不自覺有罪,而且在諄諄勸誡別人不要犯罪,在義正辭嚴斥責別人犯罪,在鐵面無私懲治別人犯罪。只不過諄諄勸誡是言不由衷,義正辭嚴是裝腔作勢,鐵面無私恰恰因為鐵面有私。所謂賊喊捉賊,西方有無很貼切的對譯詞?擬或是我邦獨有之國粹?

    法利賽人想陷害耶酥,故意把犯了通姦罪的婦人交給他來處理,企圖抓住可以控告他的把柄。因為上帝是不寬恕淫亂的,耶酥面臨的就是兩難選擇:他既不能縱容通姦婦人的不貞,又不能違背上帝的仁慈而殺人。所謂最大的人道,就是不要把人性推向必須接受考驗的懸崖。法利賽人的行為就是最不人道的,他的陰謀讓耶酥在內的所有人的人性都面臨考驗。推而論之,凡是容易為人性之惡從魔瓶裡爬出來提供機會的社會,無論暴政庸政,都是不人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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