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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段 六○年隨姥姥進城(1) 文 / 劉震雲

    孬舅自當了村的支部書記,一掃多少年的憤懣之氣,在村裡耀武揚威。本來不識幾個字,但穿著一身列寧服,挎一桿塑料大頭帽鋼筆。當然,剛當支書時,平易近人,不恥下問。常說:

    「其實我在這位置上也不一定合適,還不是時代使之然?」

    但當著當著,就有些支書的樣子了。他說:「天轉地轉,沒想到還有今天。」

    或說:

    「媽拉個×,不行挖個坑埋了你!」

    曹成、袁哨等封建地主分子,見了他腿就打飄。娘們小孩見了他也不敢仰臉說話。孬舅說:

    「你可別真惹急了我,現在不比往常,現在我說挖個坑埋了你,真埋了你!「

    孬舅當支書三年,額頭正中央起了個大皰。一開始不是大皰,是個紅點,孬舅沒有在意;後來紅點發展成紅豆,小皰,大皰,大若核桃;紅腫之處,艷若桃花。據說,裡邊藏的全是飛蛾,何時紅腫處一破,小白蛾就從裡邊飛了出來。聽到這種謠傳,孬舅十分生氣。一次村裡放電影,放電影之前,孬舅講話:

    「媽拉個×,說我腦門上這個疙瘩裡有飛蛾,有什麼飛蛾?你覺得是飛蛾,它就是飛蛾?疙瘩長在我身上,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凡是大人物,身上總有些異處。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我明確告訴你們,裡邊藏的不是飛蛾,是智能,是馬列,是搞好延津和咱們村的一整套辦法!」

    會後孬舅與我走到一起,還氣恨恨的。我問他:

    「頭上這大皰,到底疼不疼?」

    孬舅說:

    「疼倒不疼,就是時常有些癢。」

    孬舅知道我在歷史上曾給人捏過腳,觸類旁通,便時常叫我去給他捏大皰。一開始捏不到癢處,孬舅有些發急,後來總結出規律,才使孬舅安心。捏腳氣主要是捏、搓、擠;捏大皰主要是摸、搔,或用手指頭彈。我給孬舅摸大皰,孬舅頭沖外在大炕上躺下,倒栽蔥,將頭搭拉在炕沿上,將大皰亮在明處,讓我摸。摸一陣,孬舅舒服地哼哼,這時孬舅說:

    「再往下一點,再往下一點,對,對,就是它。」

    有時怕我不耐煩,還說:

    「放心捏,別以為吃虧,不是什麼人,我都讓他捏的。」

    我說:

    「孬舅,我沒有嫌吃虧。」

    後來到了六○年,因為鬧饑荒,全村餓死許多人,因我以前給孬舅摸過大皰,孬舅給了我一團生面吃,我因此沒有餓死。所以我當時捏得很用功,很起勁。與領導在一起,只要用勁賣力,最後總吃不了虧。當時與我競爭想給孬舅捏皰的,有好幾位:剃頭匠六指,他說他多生的一根指頭,就是專為領導搔癢的,捏皰的,毛遂自薦,想給孬舅試試。封建地主曹成有一個女兒曹小娥,也躍躍欲試,仗著是個女的,有幾分姿色,有事無事,常往孬舅身邊蹭。另外還有沈姓小寡婦,白螞蟻之子白石頭(他說他也曾給將相們捏過腳,什麼東西!)等等。我聽到這些消息,有些緊張;孬舅見許多人爭著幹這差事,態度也不像以前了,我再給他摸皰時,不再與我聊天,說寬心話了,只是放心地、理所當然地閉目享受。一次還是我沉不住氣,問:

    「孬舅,聽說有好多人,也想來給你摸皰呢!」

    孬舅半睜開一隻眼,漫不經心地說:

    「唔。」

    不再說話,然後用一隻眼睛瞄我,瞄得我心裡很不踏實。後來大鳴大放時候,圍著他要摸皰的人一哄而散,都轉臉去揭露他;摸皰的只剩下我自己。孬舅這才有些感動,拍著我的肩膀說:

    「老弟,我算認識你了!」

    所以才有六○年那團生面。

    大鳴大放時,孬舅村支書已經當了七年。大家總結他七年,給他提了不少意見:一、七年長大皰,皰裡到底是什麼,直到現在不清楚。說裡面是智能,誰個清楚?焉知裡面不是陰謀?(袁哨在會場角落黑影裡說:三國時魏延頭上就長了一個大皰,就是反骨。)開會從來板著臉,與老婆同桌吃飯,都無笑臉,心裡到底想的什麼?老婆對你都有意見。二、當支書養成習慣,與人遠,與雞貓狗近;見人不說話,見了它們倒眉笑眼開,是什麼陰暗心理?雞貓狗不懂人性,知道什麼?你剛給它們笑完,轉臉就殺了它們煮煮吃;它們地下有靈,也不會饒你。哪天夜裡你不折騰到兩三點?將雞鴨放到鍋裡游水,然後把人家煮了吃。三、村裡不能放電影,一放電影你就講話。一講話就情緒激動。平時不講話,一到放電影就講,一講就很長,就激動。心裡到底想著誰,非在這場面講?四、過去愛放屁,當支書以後本性不改,也愛放屁。當然,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沒什麼不可以;過去是被窩裡放屁,獨吞;現在呢?不同以前,覺得自己身價高了,屁也重要了,一放屁,就到褲襠裡抓一把,把屁抓出來讓別人聞;別人在你身邊,不聞不好,聞也不好,使多少人為難;最後弄得你一到哪裡去,人家都擔心你放屁,弄得你身邊不敢站人!五、在倉庫裡站著拉屎。六、在辦事的地方當眾撒尿。七、作風問題,村裡到底搞過多少婦女?不清楚;為什麼婦女見你就抹香脂?誰家女人漂亮?地主家女人漂亮,你階級立場難保多穩……

    大鳴大放下來,把孬舅批得瘦了一圈。站在人前,天天流汗,最後患了尿頻毛病。孬舅在大會上做檢查,說一不會自殺,二承認事實。過去調皮一些,沒想到積怨甚深。大皰問題,曾給縣裡韓書記匯報過。當時沒講反骨,只講是不是飛蛾。韓說,延津這地方,鹽鹼沙灘,窮山惡水,歷來不好呆,別說你,我身上也到處起大皰小皰;又問:我是外來的,水土不習慣,長皰不奇怪,你是本地人,土生土長,喝延津水長大的,怎麼也長起大皰?我說:我哪裡是本地人,也是當年瘟疫之中從大槐樹下遷徙過來的,當年你站在延津街頭迎接,怎麼給忘了?韓恍然大悟,摸了摸我的大皰,笑了。當時韓無責備,我也無在意,沒想到裡邊除了飛蛾,還積了些民憤。下邊有人喊:不要拿韓做擋箭牌,韓在縣城,也正在被轟。孬舅答:這就對了,韓渾身長皰,正在被轟,我頭上一個皰,轟一轟也沒什麼;說不定一被轟民憤洩盡,皰就下去了呢。大家笑了。放屁問題,承認做得過分。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放屁沒錯,場合不同,沒有注意自己的身份。要飯的放屁,別人無非是嗤笑,總統在出訪答謝宴會上放屁,就造成不良的國際政治影響。身份不同,屁也不同,忘記了自己是一級領導幹部,把自己混同於一般老百姓。與雞貓狗親近,與人疏遠,是舊習難改。過去在歷史上,並無當過支書,只是一個屠宰手。屠宰當然不能宰人,主要是宰動物。過去的習慣,宰動物之前,總要給動物說一些好話,一是使它溫順,冷不防給它刀子,在雙方和睦的情況下,在使它心情愉快的情況下,在使它痛苦小一些的情況下,將它送到極樂世界;二是請它原諒,死後到陰間不怪屠夫,只怪脫胎換骨不對。長年積習,一時難改,現在當了支書,還無改掉過去屠夫習性,所以一見動物,就上去溫順;承認這裡溫順是不溫順,溫順裡邊有冷風,有冷氣,有陰森森的東西。以此類推,也可以反證中我見了人橫眉冷目,其實就是與人親近,心裡不包藏禍心。這是好心一片,天地可鑒,請大家不要誤會。我見人不笑,說明心裡是陽光,對大家滿意,沒有使壞,沒想到招來大家的誤會。怪我以前與人群相互通氣不多,相互不瞭解,才造成這種情況,責任在我。放電影講話,心中無鬼。要說心中沒想到其它娘們,這不現實。不想別的女人的男人,除非他有病。想都想,到具體干,就有個膽略、時間和責任心的問題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干的比不幹的好,干的比不幹的光明,不干只是琢磨人家,心理更陰暗。我是屬於後一種,如果說有什麼陰暗的話,我在這點倒有點陰暗。孬舅母在下邊聽到孬舅時常想別的女人,哭了。孬舅說:小孩他娘你不要哭,你仔細回憶回憶,你就沒想過別的男人嗎?包括你摸不著的電影男明星?孬舅母啐了一口唾沫,不再哭。至於女人為什麼見我就抹香脂,原因不太清楚。也許是心裡也琢磨過我吧?這個問題不該問我,該去問那些抹香脂的女同志。在倉庫站著拉屎,在辦公的地方當眾撒尿,確有其事,承認,但是偶然,不是每天都在倉庫辦事地點拉屎撒尿。今後也保不準不拉不撒,盡量注意就是了。請大家原諒。

    大家接著又一陣轟,孬舅又解釋。這種會天天開到深夜。這天深夜,我又去給孬舅摸大皰。孬舅會上總出汗,身體越發見瘦,已瘦得像一把乾柴;臉也顯得瘦,把皰襯得更大。孬舅唉聲歎氣倒栽蔥躺著,我給他摸皰。

    我說:

    「孬舅,你在檢討會上的表現,還是不錯的,通過這種會,大家對你有重新認識,以前不知道你還有這麼好的口才!」

    孬舅高興了,爬起身說:

    「哎,哎,你說我談這幾點,夠不夠上記者招待會的?你以前在曹丞相身邊呆過,見過這場面。」

    我說:

    「夠,夠!世界上有些大人物,也就這樣子了。」

    孬舅自得地朝地上啐一口唾沫:

    「這一幫雞巴頭腦,還不好對付?不能對付他們,我這十來年的支書是怎麼當的!等著吧他們,有初一就有十五,初一不會老初一,十五不會老十五。啥時不鳴放了,不轟了,我再收拾你們這幫鬼東西。什麼豬蛋,什麼白螞蟻,什麼瞎鹿,什麼白石頭,包括地主分子曹成、袁哨之類,也蠢蠢欲動了,曹小娥街裡見著我,也不抹香脂,也不掉屁股了。等著吧,有你們後悔那一天!」

    我吃了一驚:

    「孬舅,半天你在會上說的不是真心話?」

    「你呀你呀,你真是個好孩子。如果我整天盡說真話,還搞什麼政治?」

    我點點頭,覺得過去一個殺豬的孬舅,搞了幾年政治,真是一切成熟粗通。看來搞政治也不在年齡,不在文化,不在以前從事的職業,曹丞相、劉邦、朱和尚、樊噲、張良,都不是什麼高貴出身。在我對孬舅讚歎時,孬舅這時又突然幼稚了,草雞了,重新躺在炕上唉聲歎氣。歎一陣氣,問:

    「唉,我來問你,這麼鬧騰一陣,不會把我的支書鬧騰掉吧?」

    我:

    「你怕鬧掉?」

    孬舅:

    「怎麼不怕,崗位一掉,任你萬能,也是白搭,從此名不正言不順。大臣怕皇上,不就這個道理?心裡不見得服他。」

    我:

    「你的支書是誰任命的?」

    孬舅:

    「姓韓的!」

    我拍了一下巴掌:

    「是呀,既然你做支書是縣裡姓韓的任命的,不是村裡幾個毛人讓你當的,現在幾個毛人鬧會能鬧掉?」

    孬舅恍然大悟,猛地從炕上爬起來,拍著我腦瓜說: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那麼多大事能考慮,這一點小彎彎怎麼沒想通呢?聽你這麼一說,我就徹底明白放心了!看你小子只會摸個大皰,誰知心裡也有些小毛賊!」

    從些對我另眼相看。孬舅又逐漸精神起來,吃得下飯,睡得著覺。身體又有些見胖。鳴放的間隙,他抽空到縣城找了一趟韓書記。韓書記也正在縣城被人鳴放,身體瘦得像只剝皮雞。據他說,大家鳴放他浪費的口水,攢在一起,可供全國人民喝一天了。他以為現在大家都不理他了,見孬舅仍來找他,心裡有些感動。一感動,雞又還原成沒剝皮的樣子,又在孬舅面前拿出了過去縣領導人的架式。他害怕群眾,不害怕自己的部屬。他問:

    「你來幹什麼?」

    孬舅:

    「我來看看你。」

    韓心裡一陣溫暖。他掏出兩支煙,遞給孬舅一支,自己一支,兩人燃著煙。孬舅:

    「老韓,我來問你,他們轟我們到底有個完沒有了?這樣一來,誰高興了,地主反動派,曹成、袁哨、小蛤蟆,這些人,蠢蠢欲動。」

    韓用指頭點著孬舅的頭:

    「腳下還是這片土地,頭上還是這片藍天,事情會起變化。從古到今,從中到西,事情沒有不變化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聽明白了嗎?老孬?」

    孬舅沒聽得大明白,聽得懵懵懂懂,但他點點頭,吸著煙屁回了村。回去後雖然仍然挨轟,但知道事情肯定會起變化。

    三個月後,事情果真起變化。以前鳴放放下不說,追查以前鳴放中的反革命語言、反革命分子、右派、右傾、反攻倒算分子。孬舅拍了一下大腿:真是捨不得孩子打不著狼,捨得孩子找到狼。你們轟吧?有什麼屁都放出來,回頭再跟你們算總帳。過去你們都圍著我,頭上一有大皰,什麼六指,什麼曹小娥,什麼沈姓小寡婦,白螞蟻之子白石頭,都要給我摸。如果我不挨轟,真以為你們是一片好心;一轟才知道,原來你們是一幫子毒蛇,肚子時憋著一肚子壞水,不給你們一個倒肚子壞水的機會,不知道你們活得這麼憋屈,現在全倒出來了,咱們一條一條理一理吧。原來你們×了我十幾天娘,現在輪到我來×你們,要×足,×夠,×個鮮亮和顏色給你們看看,還有地主分子曹成、袁哨,過去總以為你們老實了,改造了,原來你們賊心不死,沒有一天不想翻天。你們翻天要翻到哪裡去?要翻到三國嗎?還當丞相做主公嗎?縣裡韓書記這時也精神抖擻,曾坐小吉普車來了一次,見到孬舅就用手刮他鼻子:

    「怎麼樣老孬,情況起變化了嗎?」

    孬舅不好意思笑:

    「變化了,變化了!」

    韓:

    「我當初說的明白了?」

    孬舅:

    「明白了,明白了,再不變化,我就要上吊了!」

    韓:

    「不要上吊,上吊是白上吊。你上了吊,現在誰來給他們劃右派?」

    這時開始劃右派,劃右派有指針。本來韓書記給了孬舅兩個指針,說:

    「屁大一個村莊,給兩個吧!」

    孬舅專門上縣糾纏韓:

    「別看屁大一個村莊,壞人挺多,給六個吧!」

    韓:

    「這不是賣醬油,可以討價還價。省裡給我的指針也不多,也很緊張!」

    孬舅:

    「那就五個!」

    韓:

    「四個!」

    孬舅:

    「四個半!」

    韓「嘿嘿」笑了:

    「你呀你,四個半就四個半吧,半個為右傾分子,其實和右派一樣,名稱不一樣罷了,誰還能把他當成人民內部,其實還是五個!」

    孬舅領了四個半指針,興高采烈回村。回來就開大會,發動群眾,像以前鳴放一樣,繼續鳴放;無非以前是鳴放孬舅,這次是鳴放曹成、袁哨、六指、瞎鹿、曹小娥、沈姓小寡婦、白石頭等。最後又加上一個豬蛋。本來沒有豬蛋。豬蛋在上次鳴放時也沒大的動作,只是隨潮流提過幾條意見。但孬舅說:

    「把他加上,很難保證他在鳴放時沒在背後煽陰風點鬼火。就是沒煽風點火,肚子裡也對黨不滿。肚子裡有,和說出來,其實是一樣的,甚至比說出來的還壞,還陰暗。明槍好躲,暗箭難防。豬蛋比曹成、袁哨壞。當年我當支書,他拿著殺牛刀與我在街上追,搶這個位子。現在我坐了七年,雖說打發他到山上涼快,難保他肚子裡不生蛆!」

    於是,把豬蛋加上。動員會開過,開始白天黑夜開批判會。歷數幾個人的條條罪惡,要把我們重新推到水深火熱之中,他們好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幾個人加起來的罪惡,肯定比一個孬舅的罪惡大。群眾倒了向,開始真心誠意地批判幾個壞人。批判之後,開始落實四個半指針。曹成一個,袁哨一個,孬舅首先這麼定。他們本來就是地主分子,現在再戴上一頂反攻倒算帽子,合情合理。何況作為地主分子,鳴放中也有言行,也猖狂反攻,你們不戴誰戴?但曹成、袁哨大叫委屈,說孬舅是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他們在鳴放中說話最少,現在說話多的還沒戴帽,怎麼說話少的倒戴上了?孬舅說,誰讓你們是地主分子呢?地主分子就不同於普通老百姓,地主只能老老實實,不能亂說亂動。鳴放是讓群眾鳴放,是讓你們鳴放嗎?你們夾在中間鳴放什麼?你們鳴放一句,就頂群眾鳴放十句、一百句,將你們的話放大一百倍,會上數你們說話最多,就該先戴帽子。曹成說:

    「老孬,不能這樣,歷史發展到今天,不能你一得勢,就把人往死裡整。想當年我在縣城當「選美辦公室」主任時,是如何對待大家的?品肉,住賓館,剃頭,搔癢,捏腳,吹喇叭抬轎子,都想著大家。現在你一得勢,如何對我這樣?我當年是如何對待你的?」

    孬舅不吃這一套:

    「當年,當年你也不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把我們當成勞工出賣,你裡邊就沒有私心?背後就沒吃回扣?我才不相信。你這個人,我認識得很清楚,表面忠厚老實相,其實心中藏奸;表面為了群眾,心中打自己的小九九。你的女兒曹小娥,也不是什麼東西,當初掉著屁股要給我摸大皰,鳴放一開始,見面連人也不理,不是右派是什麼?這次你不當也行,讓你女兒曹小娥當吧!」

    曹成忙說:

    「我當我當。她一個閨女家,如果一當這個,今後如何嫁人?」

    曹成問題就這樣解決了,這時袁哨又提出:

    「老孬,咱們具體情況還得具體分析,我的情況跟曹成不一樣,不能和曹成一個待遇。」

    孬舅:

    「怎麼不一樣,鳴放時你不也很積極?」

    袁哨:

    「鳴放時我是說過幾句錯話,但我的階級和曹成不一樣。當年土改劃成分時,就把我給劃錯了!」

    孬舅:

    「怎麼劃錯,你還不是地主?走遍天下都知道你袁哨,現在還想逃脫?」

    袁哨:

    「在大清王朝時,我是一個劊子手;一個劊子手,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靠殺人吃碗飯,應該算無產階級,如何把我劃成地主?這是一個歷史誤會!」

    孬舅想了想,覺得袁哨說得有道理。但又說:

    「你是當過劊子手,但也當過主公呀!現在咱們按主公那一段說,不說劊子手那一段。」

    又拍拍袁哨肩膀:

    「老袁,既然已經是地主分子了,再加一頂反攻倒算帽子,也沒什麼,虱多身不癢,還不就是那麼回事。放心,我心裡的重點不在你!」

    連哄帶勸,將這頂帽子給袁哨戴上。接下去兩頂半帽子,白石頭一頂,六指一頂,豬蛋半頂。本來孬舅想給豬蛋一頂,六指半頂,但豬蛋犯了混,拿著牛刀在街上追人,好說歹說,只好給他換成半頂。白石頭、六指是右派,豬是右傾。這時孬舅感歎,主要是指針不夠,不然瞎鹿、白螞蟻、曹小娥、沈姓小寡婦,也都該戴一頂。既然該戴而沒有戴,這些人自然對孬舅感恩戴德。曹小娥當天晚上抹了一臉香脂,就往孬舅身上蹭,想看一看能否再讓她捏大皰,正好被孬舅母撞上,兜頭吐了她一臉口水。對四個半戴了帽子的,孬舅開始實行管制,叫木匠做了一個五斗櫥,讓五個人每天下午往五斗櫥裡鑽,一個屜格一個。屜格的面積與一個人大小相等,像當年孬舅埋人挖的坑一樣,坐不能坐,蹲不能蹲,只能像狗一樣蜷縮著。人不是狗,腰肢沒那麼柔軟,一個小時蜷縮下來,出一身淋漓的臭汗。豬蛋鑽了兩次,開始拿牛刀不鑽。其它四個就有意見。孬舅看著豬蛋手裡的牛刀,勸其它四人:他是右傾,你們是右派、反功倒算分子,不能同等對待;他可以不鑽,你們必須鑽。又說,你們鑽不鑽?你們不鑽,我就讓木匠再做四個猴箱讓你們鑽。猴箱更小。蓋上蓋子伸手不見五指。幾個人忙說,我鑽,我鑽。從此四個人鑽,一個月下來鑽得骨散筋軟。一見櫥子就毛骨悚然。不但見到特製的五斗櫥怕,從此見到所有有格子的東西都怕。孬舅何時不順心,一指五斗櫥,幾個人像猴子見了耍猴人的皮鞭一樣害怕。對鳴放中一般提意見的群眾,孬舅與對待四個半人不同,一律採取寬懷大諒、既往不咎的方針。人民內部矛盾,畢竟與敵我矛盾不同嘛。凡是提過意見的,每人踢一下屁股,就可以過關。大家在打穀場上排隊,撅著屁股爭搶讓孬舅踢。孬舅踢不過來,就讓我幫著踢。我專揀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的屁股踢。也許踢得有趣,逗得大姑娘小媳婦掩面「咕咕」亂笑。說:

    「這小雞巴玩意!」

    踢完屁股,大家解散。這時孬舅突發奇想,讓大家又重新排隊。他從踢屁股中得到啟發,要給大家量嘴。剛才踢屁股像軍隊一樣站成方隊,現在量嘴變成一排,全村男女老少,一共站了五六里路。量嘴時嘴要抿著,不能打哈欠。量嘴用木匠的墨線和軟尺。量了三天,量完。加在一起,換算成米、公里、市裡,共有一點五公里,三里。孬舅拿著市裡數,知道全村一千多口子嘴的長度總和。於是召開群眾大會,講話:

    「媽拉個×,不量不知道,一量嚇一跳。原來全村人光嘴接起來,有三里地長。三里地的嘴,每天扒開眵目糊就要要吃的,我這個支書是好當的嗎?」

    大家想了想,三里地長的一片嘴,整天張開嘴就讓孬舅做主管飯吃,是不容易。這時大家才明白自己的無理,慚愧,對不住孬舅,才明白孬舅每日為大家奔波的辛苦和不容易。於是心裡感動,齊聲大喊:

    「不好當!」

    孬舅:

    「容易嗎?」

    大家:

    「不容易!」

    孬舅:

    「既然知道不容易,鳴放時還上敵人的當,要把我鳴放死。三里地長的大嘴巴,你們就是各吐一口唾沫,也能把我淹死;我沒被你們淹死,真是萬幸。如把我淹死,看你們找誰去!曹成、袁哨能管你們吃喝嗎?」

    大家明白,曹、袁不能管大家吃喝,倉庫鑰匙在孬舅屁股上掛著。大家忙慚愧地說:

    「老孬,不要生氣了,怪我們上敵人的當,今後不再這樣了!」

    孬舅指著自己頭上大皰問:

    「還懷疑我的大皰嗎?」

    大家:

    「不懷疑了!」

    孬舅:

    「我跟豬狗親近,不嫉妒嗎?」

    大家:

    「不嫉妒了!」

    孬舅:

    「還怪我抓屁嗎?」

    大家:

    「不怪了!」

    孬舅:

    「還說我撒尿拉屎嗎?」

    大家:

    「不說了!」

    孬舅:

    「還怪婦女抹香脂嗎?」

    大家:

    「不怪了!」

    孬舅這才舒暢地笑了:

    「這就對了。大家今後要這麼心齊,世界上沒有克服不了的事情。我早就說過,群眾都是好群眾,看我們怎麼引導。」

    摘下屁股後褲腰帶上的鑰匙,扔給我:

    「今天是我的生日,去把倉庫的大門打開,每人發給一把黃豆,讓大家磨磨做豆腐吃。」

    問了半天話,最後落腳到領黃豆上,是大家始料不及的。眾人反應過來,開始歡呼。孬舅揮了揮手,眾人便興高采烈、前呼後擁地隨我去領黃豆。當天晚上,黃豆都變成了豆腐。大家吃著白嫩的豆腐,共慶孬舅的生日。大家說:

    「老孬這人還是不錯的,心裡有大家。我們批評他半天,他還給我們發黃豆,讓大家吃豆腐。」

    接著便有人給孬舅的生日寫讚美詩。對這些讚美詩,孬舅倒是一笑了之。看了兩篇,就不再看了,繼續倒栽蔥,讓我給他摸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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