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4節 文 / 龍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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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天,杜念基仍然處在焦急的等待之中。他知道,檢察院和反貪局不會就這樣讓自己「放任自流」的。如果自己再這樣「拒不交代問題」,他們很快就會給自己「上手段」的,嚴刑拷打倒不至於,但他以前也多次聽說過檢察機關辦案人員的手段,那不僅僅是對肉體和精神的折磨,更是對一個人的尊嚴的摧毀,恐懼感慢慢地襲上了他的心頭。
這時,杜念基只好自己鼓勵著自己,他努力地讓自己相信,黃可凡、李小強、車鍾信,甚至包括車副省長已經在為他的事情開始工作了,那麼各種情況將會慢慢地清晰起來,自己的罪名將逐漸地被清洗。昨天半夜黃可凡行長在電話裡提出的方案是可行的,如果在幾家公司的貸款合同上存在問題,那麼經過技術鑒定,就可以發現線索,從而把自己排除到案子之外。但是,黃可凡如果還要求檢察機關加大對張亞明的審查力度,就有可能導致檢察機關逼迫張亞明交代問題,這就不可避免地加快了檢察院審訊張亞明的進度,如果張亞明案件真的與自己有什麼瓜葛,那再做任何工作就晚了一步。從根本上來說,杜念基並不願意張亞明出什麼事,也真的很想想辦法把張亞明從檢察院裡撈出來。畢竟自己和張亞明聯手做過一些貸款項目,這些項目有的是方方面面的重要人物請他發放的貸款,有的是打政策擦邊球發放的貸款,這些性質的貸款,雖然說不上觸犯什麼法律,但是畢竟是十分敏感的事情。這類事情,只要在銀行,只要管貸款,誰也無法避免發生——為了某些方面的利益,必須做出某些方面的讓步。現在處在這樣的情況下,杜念基擔心的不是張亞明的本次案件,而是擔心以前的事情萬一讓張亞明撂給檢察院,檢察院萬一抓住什麼把柄,那將是相當麻煩的事情,雖然不至於違法違紀,但是在自己即將扶正的關鍵時刻,起碼會起到很不好的負面影響。所以,如果張亞明的問題不是很嚴重的話,杜念基仍然計劃想盡辦法挽救他,挽救了他,就等於挽救了自己。但是,這也要取決於張亞明是否能夠挺得住,不要把850萬元像竹桶倒豆子一樣全都說出來,那樣的話,誰也救不了他的命了,連杜念基自己也不敢沾他的邊了——自己還犯不著為一個正廳局級的職位,冒那麼大的風險。所以他要求車鍾信在不違反大原則的情況下營救張亞明,就是這個意思。杜念基相信,車鍾信是能夠遵照自己的指示盡量去做工作的。現在,大家只有靜觀事態的發展了。
想來想去,只有自己安慰自己,還是不要滿腹狐疑,首鼠兩端了,只要這幾個人的幾套方案中有一套起到作用,自己也不必被圈在這個房間裡了。現在想什麼都沒有用,只有靜靜地等待外界的工作有所進展吧,著急也沒有用。白天那只秘密手機必須關掉,以防露出馬腳。要想知道事情的進展情況,也只好等到晚上。
今天早上,鄧成功在周海、武士峰的陪同下來看他了。鄧成功雖然盡量裝出表情嚴肅的樣子,但是杜念基一眼就看出了他那掩飾不住的滿面春風的神情。
「念基呀,我是經過省檢察院的批准才來看望你的呀。」鄧成功笑著說。
杜念基也笑著說:「我這個階下囚哪能對得起您老人家的關懷呢?」
「可不要這麼說!」鄧成功裝做生氣的樣子說,「在事情還沒有搞清楚之前,你還是商貿銀行最年輕有為的副行長嘛!」杜念基聽了這句話,不禁皺了一下眉頭。
「我今天來,身上肩負了好幾項任務,當然啦,主要的任務還是來看望你。」鄧成功坐在沙發裡,翻開筆記本說,「第一,向你傳達省行黨組對這個案件的態度。省行黨組一致認為,在省商貿銀行發生這樣違法亂紀的案件,是不能容忍的,黨組全體成員一致要求檢察機關必須加大審案力度,早日偵破此案。對確定有違法犯罪行為的人,一定嚴懲不貸,開除黨籍,開除公職,追究法律和經濟責任。第二,省行黨組指派我給你做做思想工作,要求你放下思想包袱,積極協助檢察機關辦案,把自己知道的情況原原本本地說出來,這樣能夠盡快查清事實,解決問題。第三,鑒於你現在的情況,看看你個人還有什麼工作上、生活上、家庭上的困難,組織上會盡力幫助你解決的。念基呀,不知我的話說明白沒有?」
杜念基沒有說話,他點燃一支煙,強壓著心裡的氣憤。
從表面上聽來,鄧成功說的話是在傳達省行黨組對張亞明案件的意見,省行黨組也確實只能形成這樣的意見。但是,話從鄧成功的嘴裡說出來,就變了腔調。他明明是在借傳達黨組意見的機會,試圖向自己暗示,自己已經完全陷入在這個案件中沒藥可救了,省行黨組似乎已經給自己定了案,確實認為杜念基在這個案子中存在問題。鄧成功之所以這樣說話,就是為了向自己敲山震虎,試圖攻破自己的心理防線,以便迫使自己向檢察院交代出自己在以往工作中的全部問題,從而達到他的目的。杜念基對鄧成功這樣落井下石的卑鄙心理和行為感到無比氣憤,他強壓著怒火不讓自己發作。在檢察院、反貪局面前挑明鄧成功的陰謀,和他鬧翻,這麼做是不明智的,也是沒有必要的,那樣將使自己陷入更為被動的局面。周海是鄧成功的大舅哥,或許知道在省商貿銀行內部,鄧成功同自己的矛盾,但是武士峰或許根本不瞭解這樣的情況。在外人面前,和眼前的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同志發脾氣,顯然不是杜念基一貫的風格。也許鄧成功就等著自己喪失耐心,做出什麼越格的事呢!
過了半天,杜念基才鎮靜地說了一句:「知道了。」於是就不再說什麼了,兀自坐在那裡抽煙,眼睛看著天棚。這樣一來,倒好像是鄧成功在向杜念基匯報工作似的。
這時鄧成功問周海:「周副檢察長,我能不能向念基同志通報一下案情的進展情況啊?」
周海點了點頭,杜念基豎起了耳朵。
鄧成功接著說:「是這樣,昨天夜裡,張亞明已經向檢察院交代了他的問題。他供述:自己受到社會不良風氣的影響,一味追求奢侈享樂的生活,藉著自己有100萬元以下貸款審批權限的權力和方便條件,四個月前,他與省行信貸處信貸員馬力互相勾結,向省躍海商貿公司發放了一筆89萬元的貸款。現在我們已經查明,這筆錢在幾家公司的賬戶上轉來轉去,然後就不知了去向。現在看來,這筆錢一定是被張亞明侵吞了。隨著我們的深入調查,一定能夠查清楚這89萬元到底去了哪裡。鑒於這樣的情況,我們今天早上已經把馬力和躍海公司總經理程實找到檢察院去了。現在看來,張亞明交代的問題與我們掌握的情況完全一致,他違規放款的事實已經成立,這筆貸款已經形成壞賬。但問題的關鍵是,張亞明拿了89萬元後,到底做什麼用了?他花到哪裡去了?或者是給了什麼人了?這些情況我們還需要進一步查清楚,相信這件事背後有更大的問題!」
杜念基馬上問:「那麼張亞明在交代的問題裡面,有沒有涉及到我呢?」
「這個,這個。」鄧成功猶豫了,他用目光向周海求援。
「這個情況嘛,我們現在還需要內部掌握。」周海很策略地說,「所以請你到這裡來,就是要弄清楚問題。」周海用眼睛盯著杜念基說。
武士峰說:「念基,你不要有什麼顧慮。知道的事情就說出來,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組織上是信任你的。」武士峰顯然對鄧成功和周海兩個人搞誘供感到不滿了——張亞明作為杜念基的下屬,又是杜念基一手提拔上來的,肯定跟杜念基或多或少地有某種經濟上的來往,如果把這件事也往案件上扯,就沒有意思了。現在鄧成功和周海顯然希望,即使是張亞明送過杜念基一盒香煙,那麼只要杜念基自己把這件事情交代出來,他們就會立即把杜念基綁到張亞明的案子上,決不放手。
杜念基明白武士峰的意思,他點了點頭,一字一頓地說:「我只有一個情況需要說明,就是,我根本沒有在躍海公司的貸款合同上簽過字,我甚至不知道有躍海這麼一家公司!」
「但是這份貸款合同上確實有你的親筆簽名!」鄧成功逼視著杜念基的臉說。
「那就出了鬼了!」杜念基懊惱地一揮手。這時他心裡暗暗地想:自己還是不要主動要求檢察機關對貸款合同進行技術鑒定為好。因為自己處在這樣的情況下,提出這樣的要求力度肯定不夠大,而且反倒容易引起周海和鄧成功的懷疑,如果他們知道自己已經和黃可凡溝通過了,那麻煩可就大了。相信該做的工作黃可凡一定能夠做到位,自己千萬不要露出什麼馬腳。
過了好一會兒,鄧成功說:「念基啊,我想我真的要做一做你的思想工作了。你看,現在張亞明已經交代了他的問題,程實、馬力也被抓起來了,我想這件案子馬上就會搞個水落石出的。如果這個時候再一味地固執下去,毫無疑問對你是不利的。我說這些話,是對是錯,你不要介意:張亞明是你親手提拔起來的幹部,躍海公司貸款合同上有你的簽字,甚至馬力同你的關係也不一般,前一段時間,你還親自為他解決了一套住房,這件事大家也都知道。難道這些情況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杜念基驚訝地看著鄧成功,看來這個人為了證明自己有罪,已經把工作做得相當細緻了。自己給馬力解決住房問題,目的是為了消除岳振陽的後顧之憂,以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來。現在鄧成功把這件事也與張亞明案件聯繫起來,竭盡全力把所有對自己不利的證據都羅列在人們的面前,蠱惑人心,脅迫自己認罪,真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啊。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杜念基反倒平靜了下來——就讓他們鬧去吧,他們是不會鬧出什麼好結果來的。他看著鄧成功的臉笑了,隨後坦然地說:「我給馬力解決住房,與張亞明案件毫無關係,現在我不想對這件事做出什麼解釋,而且我也不想對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做出任何解釋了。對於張亞明這個案子,我最後只想說一句話:我與它毫無關係——不管檢察機關掌握了多少所謂的人證、物證——我決不會承認我與它有任何關係!」
說完,杜念基就自顧自地抽起煙來,不再說話了。幾個人沉默了下來,鄧成功的臉色很不好看。
過了一會兒,武士峰說話了:「念基,你剛才說的話,就是你最後向組織上表明的態度了?」
「是的。」
「除此之外,你還有沒有需要向組織上說明和交代的問題了?」
「沒有了。」
「好吧。我們將圍繞張亞明案件,做進一步的調查取證。請你相信,我們決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決不會冤枉任何好人。」武士峰說,隨後徵求了一下周海和鄧成功的意見,兩個人也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對了,念基,我們行最近還發生了一件大事,我必須向你通報一下。」鄧成功說,隨後就把曹平林在勝利儲蓄所遭遇歹徒,英勇搏鬥,身負重傷的事告訴了杜念基。
「哦?」杜念基十分驚訝,想了半天,只好悻悻地說,「平林可真是福大命大呀!」想到自己狼狽地被圈在這裡「交代問題」,而曹平林卻風風光光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接受著各種榮譽,他的心裡禁不住泛起了醋意。
「是啊,一個高級幹部能夠在那樣的危急時刻,把國家利益放在高於一切的位置上,奮不顧身地撲向歹徒,保護國有資金的安全,身負重傷,險些犧牲,真是難能可貴啊!」鄧成功感慨地說。
「不過,這件事也不必小題大做吧。」杜念基心裡說,「他能勇鬥歹徒,並不一定就能夠坐上一把手的交椅。如果那樣,豈不是所有見義勇為的人都應該提拔起來當幹部?」他在尋找著自我心理的平衡。
鄧成功幾個人走後,杜念基陷入了沉思。
看來,張亞明已經開始向檢察院交代問題了。但是他的交代仍然是在「擠牙膏」,仍然在拖延時間。從鄧成功嘴裡透露出來的信息,杜念基可以清楚地判斷出,就是躍海公司舉報了張亞明違規放款的事:總行的貸款清收小組來省分行突擊清收貸款,張亞明作為信貸處處長,全程陪同並配合他們的工作,一定會瞭解到清收小組要查封躍海公司的賬戶。在無法堵住躍海公司資金漏洞的情況下,自己被舉報出來,一定就是躍海公司為了維護本公司的利益,而把他張亞明交代了出來。那麼,進了檢察院後,張亞明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就把躍海公司咬了出來。料想檢察院那邊的手段也是上得到了位,張亞明也是真的有些挺不住了,才出此下策。但是躍海公司也就是只知道張亞明放給躍海公司的一筆89萬元貸款,其它的幾百萬元仍然沒有顯露出來。那麼在檢察院裡,張亞明能不能挺得住呢?張亞明挺住了,馬力能不能挺得住呢?雖然杜念基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會牽扯到這個案件中來,但是他也十分關心事態的發展。同時他也慢慢地意識到,恐怕事情不會向好的方向發展了,張亞明和馬力只要有一個人向檢察院撂了,那麼所有的事情都會不攻自破了。在窮途末路之後,張亞明和馬力能不能再咬自己一口?黃可凡那邊對貸款合同鑒定得怎麼樣了?張亞明這個狗東西,怎麼把自己的簽名弄到貸款合同上去了?!
杜念基焦急地在房間裡來來回回地踱著步。
深夜,一切安靜下來之後,杜念基打開手機,先給李小強打了電話,終於聽到了令他興奮的消息。
「就在兩個小時之前,事情都了結了。」李小強說,「馬力進檢察院還沒有一個小時就全部交代了。他把今年經手的,和張亞明兩個人一起審批的幾項違規貸款全抖摟了出來,清單上寫得明明白白。檢察院把單子拿給張亞明看,他立刻傻了眼,再加上檢察院用了手段,挺不住了,全交代了。850萬元他給了馬力20萬,給了幾家公司的老總幾十萬,其餘的,全讓他送給了他的情人,現在檢察院的人已經飛海南了,估計這對兒野鴛鴦是到頭兒了,一旦定案,都得吃槍子兒!」
「車鍾信知道了沒有?」
「知道了。他立即停了手——誰還敢碰這樣的事?」
「張亞明咬沒咬我?」杜念基急切地問。
「沒咬。聽說被整得夠嗆,但始終沒涉及到你。」李小強說。
「這還算夠朋友。」杜念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趕緊給黃可凡家打電話,沒在家。打手機,對方接聽了,卻因為信號不好,兩個人誰也聽不清對方的話,杜念基低聲喊了幾句,只好放下電話。
檢察院對幾份貸款合同簽定得怎麼樣了?到底是不是自己簽的字?杜念基急得在黑暗裡團團亂轉。忽然,外間的燈亮了起來,杜念基趕緊鑽進被窩。房門被打開了,黃可凡、武士峰站在門口。杜念基下了床,不知所措地看著黃可凡。
黃可凡微笑著說:「事情已經搞清楚了,檢察院協同公安機關,對筆跡進行了鑒定,是張亞明模仿你的簽名,在貸款合同上簽署了同意放款的意見,這件事與你無關。」
杜念基緊緊地握住黃可凡的手,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黃可凡把他的手引向旁邊的一個穿檢察院制服的人,說:「這是楚檢察長,他親自來向你宣佈這個消息。」
杜念基終於平靜了下來,握著楚檢察長的手,等待著他說話。
「念基同志,你受委屈了。」楚檢察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