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3節 文 / 龍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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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平林從昏迷中甦醒了過來。這家在全省乃至在全國範圍內都屬於第一流的醫院，為搶救他的生命投入了最高檔次的醫療人員和設備，這不僅是因為他是副廳局級的高級幹部，而且也是醫院以及所有醫生和護士出於對他勇鬥歹徒，保護國家資金安全的英雄行為的一個回報。治療期間，曹平林享受了院方的最高禮遇，省內最知名、最權威的外科專家、骨科專家、呼吸系統專家、心腦血管專家都蜂擁到他的病床前，對他進行了最細緻、最周到的觀察和診斷，並繼之以最全面的治療。專家們整天圍在昏迷著的曹平林的床前，悉心照料，不肯離去，這種行為已經超出了治療的界限，而更多的是在向這位傳奇英雄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兩天前，當曹平林在昏迷中甦醒過來之後才知道，歹徒的第一顆子彈穿透了自己的左手手掌，造成掌骨粉碎性骨折。第二顆子彈從左肺射入，險些打中心臟，對他的生命造成了相當的威脅。案發時，人們在控制了歹徒之後，迅速把他送到附近的醫院，同時有大量的市民伸出胳膊為他獻血，在多方努力之下，才使他脫離了生命危險。
當陣發性的疼痛過去之後，曹平林的大腦逐漸清醒了過來，回想起遭遇歹徒搶劫時的情景。
現在回憶起來，曹平林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在一瞬間撲向了歹徒，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促使自己做出那樣的行為。當發現歹徒搶劫儲蓄所的那一刻，他的心理和正常人的反應是一樣的，同樣是無比驚慌，無比恐懼，不知所措。所以他想回過頭來看一眼其他幾個人的表情，甚至是想徵求一下其他幾個人的意見。就在這時，那個年輕的儲蓄所主任衝了上去。昨天曹平林才知道她的名字叫陳小玲。這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在那樣的緊急關頭所表現出來的勇敢和果斷，使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無比震驚，她奮不顧身地向歹徒撲去，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曹平林無法理解她的行為。作為一個男人，他佩服她的勇猛，在自己還處於猶豫不決的時候，陳小玲就已經撲向了歹徒，雖然她的反抗脆弱無力，而且毫無效果，但是她的精神給每一個在場的人都留下永遠也無法磨滅的印象。曹平林到現在也沒有搞明白陳小玲為什麼那麼快速地就反應了過來，那麼快速地就撲了上去。也許是因為省行的曹平林副行長就在她的身邊？也許這位勝利儲蓄所老主任的敬業精神感染了她？也許都不是。但是陳小玲臨死前向他投去的最後一個目光刺激了他，感染了他。就在那一瞬間，她那明亮的眸子變得黯淡無光了，生命永遠地離開了她的軀體。那一刻，曹平林也好像感到有一樣什麼東西離開了自己的軀體，他渾身癱軟了下來，連精神都要崩潰了，這是一種絕望的感覺。在試圖按下報警按鈕而失敗之後，他再一次感到了絕望，來自手掌的疼痛使他的心都好像收縮了起來，而來自內心的，對保全生命的絕望，使他的理智都好像模糊了起來。他已經準備放棄任何努力和嘗試了，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任歹徒搶走幾十萬元算了。但是，當他看見成捆成捆的鈔票裝進歹徒的袋子裡的時候，他的心臟在流血，他的身體在顫抖！當他看見歹徒用手槍指著幾個年輕的儲蓄員的時候，他的心臟在流血，他的身體在顫抖！在撲向歹徒的那一刻，他的意識是清醒的，他知道歹徒搶劫的不是自己的錢，那些錢除了和自己主管的工作有一些聯繫之外，與自己的切身利益毫無關係；歹徒所威脅的也不是自己的親人，這些人除了是自己的下屬之外，同樣與自己的感情毫無關係。但是他同時也分明地意識到，他決不允許歹徒霸佔這些錢，決不允許歹徒威脅這些人的生命。這種感覺不是來自於某種道德良知，或者某種社會責任感，而是來自於對自己生命和經歷所產生的一種條件反射，來自於對自己生命和經歷所產生的一種同情、一種憐憫和一種抗爭！正是這種力量衝擊著他，鼓舞著他，促使他絲毫不計後果地向歹徒撲了過去。現在想起來，曹平林仍然對自己在那一瞬間的行為感到不可理解，感到後怕——如果這輩子再遇到這樣的事情，他決不會再採取這樣的行動了！
徹底冷靜下來之後，曹平林對搶劫事件的前因後果進行了思考。
自己作為商貿銀行主管存款工作的副行長到基層網點檢查工作，本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但是由於司機小劉的疏忽，導致勝利儲蓄所的通勤門沒有關閉，給歹徒造成了可乘之機，最終造成儲蓄所主任當場被歹徒槍殺，銀行巨額資金險些遭到搶劫，自己也身負重傷。如果追究事件的起因，可以說自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畢竟商貿銀行的存款工作由自己主管，畢竟勝利儲蓄所一直潛藏著重大安全隱患。這次惡性事件的發生，正是由於自己到儲蓄所檢查工作過程中，不慎給歹徒留下了進入櫃檯的機會而造成的。雖然事情的直接肇事者是司機小劉，但是作為熟悉儲蓄所安全保衛工作的曹平林和王華宇也在現場，他們由於疏忽而沒有發現通勤門一直敞開著，這一點，最終成為這次搶劫事件的起因。而且，勝利儲蓄所的報警按鈕處在無法觸及的位置上，對於這一問題，勝利儲蓄所負有直接責任，高新區支行負有直接領導責任，而曹平林作為主管存款工作的省行副行長，也必然負有間接領導責任——然而現在這些問題都不重要了，陳小玲以她的死抹掉了一切疑問，也抹掉了她作為儲蓄所主任，在這家儲蓄所安全保衛方面應該承擔的責任。她用巨大的代價換來了崇高的榮譽，她用身體上噴射出來的鮮血，掩蓋了自己工作中的瑕疵。在這一方面，曹平林也冷靜地意識到，自己現在所處的形勢同陳小玲一樣，只不過自己的結局要比她好很多。他用自己英勇負傷的現象掩蓋了工作不利，管理不嚴的本質，他用同歹徒英勇搏鬥的行為掩蓋了導致儲蓄所遭到搶劫的責任，在榮譽的耀眼光環籠罩之下，不會有人再不合時宜地、過分認真地追究什麼細節問題了。
這一點，也是曹平林心中暗自慶幸的地方。
昨天，當他甦醒過來之後，黃可凡行長率領除杜念基之外的全體省行黨組成員來病房看望他。黃行長極為仔細地查看了他受傷的情況，像和藹慈祥的父親一樣詢問他的傷情，問他還疼不疼了，身體還有什麼不適，然後認真地交代省行辦公室主任，必須二十四小時派雙人陪護他，指示財會處處長，必須撥出專項巨額資金保證他的醫療費用及時、足額到位，交代總務處處長，通過各種渠道保證他接受最好的治療，必要時可以轉院到北京，進行後續治療和康復治療，決不能留下任何後遺症。然後，黃行長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平林，你是一位英雄，你是我們商貿銀行的驕傲啊！」
曹平林分明地看見了黃可凡行長眼中的淚花，在他的印象裡，這位老人家還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自己的心裡也不禁湧過一陣陣熱浪。
每一位行領導都對他說了很多讚揚而褒獎的話，大家包圍在他的床邊，就像包圍著一位英雄，使曹平林有了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平靜下來之後，黃可凡行長對曹平林說：「平林，你見義勇為的英勇行為和搶劫案的情況，我行昨天已經向總行黨組做了口頭和書面的報告，總行黨組對你勇鬥歹徒的英雄事跡大加讚揚。我想，現在總行已經擬定了對你和陳小玲同志的嘉獎令，這幾天就能下發我行及通報全國。平林啊，我們都為你感到驕傲和自豪啊。」黃可凡行長的話顯然向曹平林傳遞了這樣一個信息，那就是不管是總行也好，省行也好，沒有人再追究搶劫案的事實真相了，大家已經把焦點和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自己和陳小玲勇鬥歹徒的感人事跡方面來了。在省行向總行提交的案件報告中，關於歹徒如何進入勝利儲蓄所營業室一事，行裡的秀才們完全可以這樣寫：「曹平林副行長等人深入基層，到勝利儲蓄所檢查工作時，歹徒乘機持槍實施搶劫。」或者甚至連「乘機」兩個字都不要，這樣就巧妙地迴避了歹徒進入儲蓄所營業室內這一事實，也迴避了曹平林試圖按下報警按鈕而未果這一事實——既然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何必糾纏得那麼清楚呢？就讓曹平林副行長安安心心地沉浸在光榮和幸福的漩渦裡吧！
今天上午，總行主管全國商貿銀行存款工作的李副行長在黃可凡行長及省行黨組成員的陪同下，風塵僕僕地趕到醫院，他是專門來看望曹平林，並宣讀總行對曹平林和陳小玲的嘉獎令的。總行黨組經過研究，一致同意，決定追認陳小玲同志為革命烈士，中國共產黨黨員，授予「商行衛士」光榮稱號，給予十萬元獎金和十萬元撫恤金；授予曹平林同志「商行衛士」光榮稱號，給予二十萬元獎金。總行將把他們的光榮事跡通報全國，號召全體商貿銀行員工掀起一次向陳小玲、曹平林同志學習的熱潮。
李副行長宣讀完總行的嘉獎令後，大家紛紛鼓掌表示祝賀，曹平林躺在病床上接過了總行的紅頭文件，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李副行長緊緊地握著曹平林的手說：「平林同志，你的光榮事跡在商貿銀行系統，乃至在全國金融系統都是前所未有的，總行已經將你的事跡上報人民銀行總行和國務院有關部門，相信將有更大的榮譽在等待著你。」
其實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在全國金融系統內經常發生像曹平林、陳小玲這樣與歹徒英勇搏鬥，身負重傷，甚至壯烈犧牲的事情。但是因為那些事情大都是發生在普普通通的基層一線員工的身上，所以也就沒有什麼值得人驚訝的地方了。而曹平林作為年輕的副廳局級高級幹部，十分巧合地在基層儲蓄所裡發生了勇鬥歹徒的事件，這樣一來，情況和性質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的事跡不僅驚動了商貿銀行總行，也將驚動人民銀行總行，甚至是中央和國務院有關金融管理部門。在當前很多幹部腐化墮落，中飽私囊，營私舞弊，貪贓枉法的現實背景下，人們很快就能從一個副廳局級高級幹部為保護國有資產不受侵害而勇鬥歹徒，最後身負重傷這一事件中，挖掘出更多的、更深層次的意義和內涵，從而對我們的黨風建設，對我們的公民道德建設，對我們的職業道德建設，起到非同一般的影響和作用。李副行長的話，顯然啟發了在場的所有行長們的思維，大家就越發重視在曹平林身上發生的事件了。
李副行長的話反倒使曹平林冷靜了下來，他盡量用激動而莊嚴的語氣說：「感謝李行長和總行黨組的關心，我是在總行、省行領導的培養下成長起來的一名國家幹部，保護國家資金不受侵犯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恢復身體，重返工作崗位後，我將繼續以全身心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為商貿銀行的發展貢獻我應有的力量！」
這樣的話很像是一名英雄人物應該說的話，而且曹平林也努力地在僅有的幾句話中，向李副行長傳達著盡量多的含義——估計李副行長此次來省商貿銀行，曹平林是無法找到和他單獨會晤的機會了，他要把自己的意思委婉地傳送給李副行長。包括李副行長在內的所有人都點頭微笑，每一個人都能從曹平林的話中體味到不同的含義，大家對他的表現是滿意的，也是欽佩的。
李副行長惜話如金，他坐在這間高級病房的沙發上微笑著看著曹平林，就不再多說些什麼了。省行黨組的幾位行長就圍繞著曹平林事件，以及省商貿銀行的存款工作展開了話題，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慢慢地就把曹平林誇讚成了一位不可多得的優秀人才，一位正直果敢的領導幹部，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了，這正是李副行長所願意看到的結果，也是曹平林感到暗自欣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