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10節 文 / 龍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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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樵民副省長將到省汽車工業集團調研，這或許是他為自己的出國考察做輿論上的準備，就好像是運動員上場前的熱身，不至於使自己的出國考察顯得過於唐突。這些年政府領導對經濟工作的指導也變得越來越謙虛了，明明是指手畫腳，走馬觀花，卻偏偏叫上「調研」的名義，給人一種深入基層、調查研究的良好印象，隨之也會總結若干經驗，樹立若干典型。遇到好的情況，也許會現場拍板，為企業經營解決若干問題，那就是企業求之不得的奢望了。但是不管怎樣，領導幹部每次深入企業，都會給企業的廠容廠貌帶來比較徹底的變化，就像過去黃土墊道、淨水潑街迎接皇上駕臨一樣。有條件的企業還會提前改善一下職工的福利，或多或少地發放一些獎金，以平息大家心中的積怨，以便為領導調研創造一個良好、穩定的政治環境，堅決避免下崗職工集體上訪事件的發生。省長調研的日程安排已經經過省政府辦公廳和企業反覆研究、修改，終於敲定，各種準備工作已經就緒，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杜念基作為商貿銀行的代表，也被點將，陪同車副省長一起到汽車工業集團調研，當然其它幾家銀行也有代表出席，與政府領導一起組成了陣容龐大的調研團。
上午九時，聲勢浩大的車隊由警車開道，浩浩蕩蕩地來到裝飾一新的汽車工業集團大門外。集團領導率領部分員工早已恭候在門前，人群裡不時閃現一些賊頭賊腦的傢伙，衝著對講機神秘地嘀咕著什麼，那是集團的保安人員在維持整個會場秩序。
政府領導今天都沒有帶自己的坐騎，而是大伙共乘一輛豪華中巴，這就是新聞媒體上常說的輕車簡從了。反倒是各家銀行行長的豪華轎車在明媚的陽光下熠熠發光，更反襯出政府領導幹部的艱苦樸素。車副省長珵亮的腦門剛剛在車門口閃出，頓時鼓樂齊鳴，鞭炮炸響，好像是誰家在迎接新媳婦下轎。車副省長笑容可掬地走下車，身後跟著省政府韓秘書長、財政廳、經貿廳、工業廳的領導。大家按照次序分別同汽車工業集團領導握手。車副省長握著集團劉總經理的手，好像是批評似的說：「我本來只是想搞一個小型的調查研究，可你們卻弄出這麼大的聲勢，沒有必要嘛！」
五十多歲的劉總經理身著並不合體的嶄新的西裝，反倒映襯出他的老態。他雙手握著車副省長的手，雞叨碎米似的點頭又搖頭，說：「是，是，我們接受批評，接受批評！」
劉總經理和汽車工業集團黨委書記一左一右陪著車副省長走進辦公大樓，來到會議室。這裡已經佈置好了現代化的演示設備。車副省長坐在前排座位中間，隨行人員各自落座，會議室裡就像放映電影一樣滅了一部分燈，光線的強度正好適應大屏幕演示裝置，也同時適合電視台記者攝像。由李小強主講，詳細地介紹了汽車工業集團成立以來的發展、生產和效益狀況。車副省長臉上始終保持著和藹的笑容，又不失認真的表情。他一邊做筆記，一邊不時地提出一些外行聽起來很專業，內行卻很容易回答的問題。李小強鎮定自若地對答如流，充分顯示了一位年輕幹部的機敏和幹練。一小時的演示結束，一行人再次下樓，乘車來到車間。步行參觀的時候，車副省長不時借提問題的機會把李小強叫到身邊，親切地和他並著肩，低著頭說著什麼。遠處看去，一會兒是車副省長揮手做指示，一會兒是李小強不住地點頭。偌大的廠房裡機器轟鳴，別人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劉總經理早已知趣地退到一邊，大家都笑瞇瞇地注視著車李二人。
寬闊的廠房裡到處散落著身著嶄新工作服的產業工人，他們傻笑著看著這群大官，也不住地點頭，好像和誰打著招呼。其實在汽車工業集團這樣比較現代化的工廠裡，平時廠房裡不會有工人四處走動，一切生產都是靠電腦自動化控制。今天汽車工業集團之所以安排一些機關幹部遊蕩在車間裡，只不過是想讓平時闃無人跡的車間裡顯得熱鬧些罷了。在適當的時機，車副省長走近了一名「工人」，微笑著拉著他的手，親切地詢問生產情況。雖然事先經過了充分準備，但畢竟是機關幹部臨時下車間，回答的問題有時也是風馬牛不相及，但是大家都不住地點頭，電視台的記者也只顧攝像，錄音是不會在當晚的新聞節目中播放的。車副省長偶爾也回頭把人群中的杜念基招呼過來，向他交代一些可有可無的話，這樣，杜念基作為金融系統的形象代表，也會在當晚的本省新聞節目中亮相，並被冠以「金融系統踴躍投放貸款，大力支持汽車工業集團建設」的美名。
人群隨後來到汽車工業集團電腦控制室，這裡倒是安靜了一些。大型控制台上儀表的指針轉得很歡，各種指示燈此起彼伏地閃爍著，顯示著生產運行的狀況。車副省長饒有興趣地走向一個電腦操作台，操作台上的工作人員連忙站起來回過身，杜念基發現正是戴茜。她今天穿著一身技術人員的工作服，工作服顯然已經過了修改，能夠顯示出她苗條的身材。車副省長眼睛微微一亮，馬上又極其自然地和戴茜握了握手，戴茜便流利而詳細地向車副省長為首的參觀人群介紹起控制室的總體情況來。車副省長微笑著盯著儀表和電腦屏幕，並不看戴茜的臉。戴茜興奮而飛快地講了半天，仍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大家心裡就有些沉不住氣了，可車副省長仍然沒有挪步，滿有興致地聽戴茜介紹著。時間一長，戴茜的講解就不由得從普通的汽車知識深入到專業機械領域，眾人更是聽不懂，只感覺戴茜的講解專業而流暢，只好不住地點頭，也有的人低著頭不知在筆記本上畫著什麼。最後，車副省長終於抬起頭，讚賞而親切地拍拍戴茜的肩膀說：「這位小同志的業務很熟練嘛！是個人才啊！可惜我是個機械盲，你剛才講的我只聽懂了不過一半，我還要多向你學習啊！」於是大家哈哈大笑了起來，戴茜不經意地嗔怒著瞪了老車一眼。
省政府調研團在省汽車工業集團的職工食堂用午餐，這也是事先安排好的環節之一，算是政府領導深入基層瞭解百姓疾苦的重要活動。
車副省長在李小強等人的陪同下，談笑風生地走進寬敞明亮的職工食堂，已經開始用餐的職工看到領導蒞臨，禁不住興奮地鼓起掌，車副省長同樣鼓掌向大家致意。大家在餐廳的一角坐下來，飯桌上已經擺好了四菜一湯，分別是油燜豆角、紅燒鰈魚頭、熗拌海帶絲、醬牛肉和小白菜凍豆腐粉絲湯。雖然不算豐盛，但是花花綠綠地搭配在一起，也很誘人胃口，大家不禁點頭讚許。
車副省長興致勃勃地先坐了下來，笑著說：「好啊，好啊，幹部下鄉，四菜一湯，我們今天算是改善生活了！」
隨行人員紛紛笑著落座。李小強感慨地說：「總想來食堂和工人師傅們一起吃頓飯，瞭解一下群眾工作、生活的情況，無奈平時應酬太多，整天就是泡在酒裡肉裡了。今天倒是借了省長的光，深入了一次基層。」
「好啊，你這個企業幹部整天泡在酒裡肉裡，夠腐敗的啊。」車副省長像是開玩笑似的說了一句，李小強臉上一緊，怪自己拍錯了馬屁。
車副省長邊吃邊談，興致很高：「我總是要求我們的幹部在下基層調研的時候，要吃在食堂，睡在宿舍，設身處地地體驗一下老百姓工作和生活的環境和條件，真正深入瞭解群眾的疾苦，這樣才能牢固樹立群眾觀念。比如說今天，我們來到汽車工業集團，吃了他們的飯，就起碼知道這裡的職工食堂搞得很不錯，工人同志們對這個食堂應該是滿意的。同時我們也知道了，集團黨委一班人把職工的切身利益放在了心上，職工的福利待遇得到了很好的保障，幹工作的熱情和積極性就會更高，真正把集團當成了自己的家，人人都樹立為這個家的興旺多做貢獻的精神。所以說，汽車工業集團的經驗是成功的，是值得推廣的！」
「我們都十分高興地看到汽車工業集團在黨委一班人的正確領導下，取得了今天這樣驕人的成就。實事求是地說，這幾年由於宏觀經濟環境的影響，國有大中型企業的經濟效益普遍出現了滑坡的形勢，汽車工業集團的情況也不如前幾年那麼好了。但是我想，集團在省委省政府的關懷下，在集團黨委一班人的領導下，一定能夠走出困境，再造往日的輝煌。」韓秘書長用十分華麗的辭藻為車副省長的講話做著註解。
「劉總、小強啊，本來工作時間是絕對不允許喝酒的。但是我今天看到了汽車工業集團的喜人局面，心裡真是太高興了，能不能借你們一杯酒，敬一敬汽車工業集團的領導班子，敬一敬在場的所有工人師傅啊？」
眾人連忙拍手叫好，紛紛站了起來。因為事先沒有這樣的程序，一時搞得食堂亂成一團，酒是現成的，但是卻沒有那麼多的酒杯，於是眾人乾脆用吃飯的大碗盛酒，倒顯得豪爽。
車副省長端起酒，大聲對著全場的人說：「老百姓都說酒是敬神的，那麼我想，今天我們的工人階級就是神，我敬大家一杯！」說完一仰脖，喝下了滿滿一大碗酒，眾人激動地再次鼓起掌來，紛紛乾杯致意，一時間氣氛十分熱烈，群情激昂。
短暫的午餐很快結束了，車副省長等人走出食堂。調研活動已經接近尾聲，可以說整個過程是順利的，達到了令人滿意的效果，大家的臉上都掛著笑容，興致很高。
車副省長和集團領導並肩而行，仍舊低著頭認真地向他們交代著工作。突然，他的腳步停住了——不知什麼時候，職工食堂的大門外，聚集了一群表情嚴肅的職工，他們都身穿汽車工業集團統一製作的工作服，有的新一些，有的舊一些，看來不是集團本次新發放的工裝。這群人靜靜地站在那裡，不說話，也不行動，只是注視著眼前這群大官，政府的領導們就有些發懵了。李小強心裡明白，整個調研參觀的過程中沒有這樣的安排，臉都嚇白了，踅著腳想往劉總經理的身後躲。
「李小強！這是怎麼回事？」車副省長的眼睛瞪了起來。杜念基心裡一沉，心想這下可不好收場了。
李小強支吾著走了出來，六神無主地擋在省政府調研團的前面，看著這群沉默的工人，本來就蒼白的臉上沒有一點兒血色。
「各位領導，我們不是來告狀的！」人群裡有人喊了一聲。
「哦？」車副省長一聽這話，走了上來，「那麼大家有什麼要求？集團領導在這裡，你們可以向他們提，也可以跟我說，我給你們做主！」車副省長大聲地說。畢竟見多識廣，他的話緩解了緊張的氣氛。
「我們也沒有什麼要求！」
「那你們……」李小強不知所措地看著人群。
這時，一個身穿漿洗得乾乾淨淨的工裝的老工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說：「各位領導，我們這群人裡有退休的老工人，也有廠子裡因為體制改革而下崗的工人。我們一家三代在廠子裡上班，我退休了，我兒子接了我的班，可他現在也下崗了！」老工人說到這裡掉下了眼淚，背更駝了。車副省長跨上前一步，緊緊地握住了老工人的手。
「但是我們毫無怨言！」老人又直起了腰，「現在廠子效益不如前幾年了，產業結構還在調整，我們工人做出點兒犧牲，沒什麼委屈的！」老人的身體顫抖著說。
「對！我們沒什麼委屈的！我們沒有抱怨，我們相信廠子還能重振雄威！」
「對！我們的廠子一定能夠重振雄威！」老人的眼睛裡閃爍著激動的淚光，「今天，我們聽說廠子裡來了這麼多大官，我們老哥幾個湊在一起一商量，就領著孩子來看看領導。我們沒有什麼要求，就是想請求領導們繼續支持廠子的建設——這個廠子還有救，還能火起來！我們時時刻刻準備為廠子貢獻一切！廠子好了，我們就有救了，我們的生活就好了！我們就這麼一個請求……」老人說著就跪了下去，後面的人群也都呼呼啦啦地跪了下去。
所有在場的人都快步衝上前，扶起了這群工人。杜念基看見車副省長的臉激動得紅了起來，眼睛裡閃著淚光。
車副省長雙手緊緊地握著老工人的手說：「老師傅，您為集團默默無聞地奉獻了一輩子，辛苦了！我代表省委、省政府，向您，也向公司的全體職工致以最親切的問候！」說著，車副省長後退了一步，向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你們為集團的發展和改革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可是你們毫無怨言，真正表現出了寶貴的主人翁責任感，表現出了工人階級的高貴品質，我再次向你們致以最崇高的敬意！」車副省長又鞠了一躬。
停了停，車副省長接著說：「同志們，工人師傅們，請大家放心，省委、省政府將一如既往地支持汽車工業集團的建設，汽車工業集團是我省工業的一面旗幟，這面旗幟不能倒！我們今天來到這裡調研，就是要和汽車工業集團的領導一起，為集團深化改革，謀求發展尋找更多的路子，尋找更多的機遇。請大家相信，汽車工業集團在省委省政府的關懷下，在全省老百姓和集團全體員工的支持下，一定能夠走出困境，重鑄輝煌！」
車副省長慷慨激昂的一番話，博得了工人們的歡呼和喝彩，大家激動地鼓起掌來。
「李小強！」車副省長惡狠狠地低聲叫了一聲，李小強立刻反應了過來，走到這群工人的面前。
「老少爺們兒們，」李小強走到人群面前，激動地看著這群工人，「我想我爸如果還在世的話，今天他也會站在你們中間的，他也會說這些話的。我們父一輩子一輩，苦熬苦幹，建起了這個廠子，這裡就是我們的家！大家都希望這個家能越來越紅火！現在廠子不如以前好了，經濟效益出現滑坡，我也是心如刀絞，天天夜裡睡不著覺，我覺得對不起我那死去的爸爸，對不起老少爺們兒們……但是我有信心！」李小強直起腰瞪起了眼睛，「這不，省委、省政府的領導都來給我們出主意，幫我們想辦法，我們不會辜負你們的希望，有大家的支持，有父老兄弟們撐腰，我李小強拼上這一百多斤肉，帶領大家翻過這道坎兒！」
李小強的話同樣博得了人們的掌聲。
「到那時就好啦，到那時就好啦，我死也瞑目啦！」老工人淚如雨下。
「李小強，你是條漢子！」
「你能比你爹強！」人群裡有人在喊。
車副省長不失時機地結束了調研活動，上了中巴車，頻頻向工人們揮手致意，終於離開了汽車工業集團。
杜念基走到李小強身邊，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才發現他的西裝都被汗水浸透了，李小強看了看杜念基，嘟囔了一句：「我操他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