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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山風 第3節 辮子和剃頭匠 文 / 郝樹聲

    七太爺是清朝過來的人,經歷了三個朝代。他生於清代的標誌,就是至今還保留著那一條小豬尾巴一樣的小辮子。人們究其原因,他老人家至今留著這條辮子,並沒有什麼特殊理由,因為一個大字不識一斗三升的莊稼漢子,當然與當年在北京鬧「復辟」的小丑「辮子爺」張勳沒有任何瓜葛,留辮子也不是出於對清朝有什麼依戀,只不過是因為生活的習慣,才始終捨不得剪下它。

    從這條辮子上,可以看到歷史的縮影,能夠完整地保留到今天,確屬不易。按說,告別了末代皇朝以後,辮子的存在就失去了原有的價值。因為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黨,在鬧「三民主義革命」的前期,最激烈的革命行動就是強迫男人剪辮子、女人放小腳,首先革除頭和腳的「命」。這樣說,並不是笑話,貶低革命的重大意義,而是歷史真實。不在那個時代,你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到「剪辮子、放小腳」的艱巨性。現代人如果有人留條辮子,那要麼是藝術家,要麼就是瘋子,沒有男人願意留頭髮梳辮子的。可在當時,剪掉辮子卻是傷風敗俗、辱沒祖宗的事情。割掉誰的辮子,這個人就好像從此沒法做人了一樣,誰也不肯把這條給男人惹出了許多麻煩的辮子主動剪下來。為了制服這種頑症,革命黨喊出的口號十分嚇人,「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覆巢之下,沒有完卵;剪刀之下,沒有長辮。舉國上下瘋了一樣,「男剃頭、女天足」的運動轟轟烈烈,扎扎實實。可也奇怪,那一陣子席捲全國的浪潮,竟然沒有波及到我們馬寨這個深山溝裡,當然也沒有波及到七太爺的腦袋上。當所有的男人都順應歷史潮流,紛紛剪掉辮子之後,七太爺這條辮子依然完好地保留著,成為一條漏網的魚。早年串鄉的剃頭匠們都勸過他,讓他剪掉這條世上罕見的辮子,他說什麼也不肯。

    更厲害的是,到了1966年秋天,「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大隊的幾個造反派曾經想在他的頭上做一點文章,覺得幾輩子人都沒有割下來的辮子,到了他們手裡,割下來肯定是一種「破四舊立四新」的壯舉,就準備採取革命行動,當他們有人已經抓著老人的胳膊,有人已經按下了老人的頭,有人揮舞起了剪刀,七太爺痛苦得殺豬一樣地嚎叫著,眼看保不住這條辮子時,卻被村裡的幾個老年人趕來喝住了。在馬寨說話最有權威的劉大爺,掂著長桿煙袋不由分說地敲那些戴著紅袖章的造反派的頭,氣呼呼地罵他們說:「七太爺是咱村裡的老人瑞,你們要是剪了他的辮子,就是要了七太爺的老命!當心你們不得好死!」一席話,把幾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鎮住了,他們怏怏不快地議論了一番,也突然覺得在一個九十多歲的「太歲」頭上動土,還不如去揪斗「破鞋女人」孫二孬的媽,意義實在不大。於是,這條辮子的生命力如同他的主人一樣頑強,又一次虎口脫險。

    七太爺的辮子是清朝歷史的活見證,你現在可以在電視連續劇中見到清朝人的辮子,但那些都是假的,七太爺的辮子才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只不過到底年紀不饒人,七太爺頭上的頭髮由稠密變稀疏了,由黑色變成花白,後來全部變白了,小辮子就由油黑的小孩胳膊粗細,變成了現在的白色小豬尾巴,細得可憐。但是,七太爺這條辮子的存在,仍然不失為我們山溝裡的另一道風景。本地人早已見怪不怪了,只是外鄉人,一看到這裡有一個留有辮子的老男人,就一驚一乍的,彷彿看到了前清的遺老遺少,或者是天外來客。通過他們,還有那些走鄉村串山溝的貨郎的嘴,遠遠近近地傳了出去,經常有人好奇地來看七太爺的辮子,那神情與考古專家們的神情差不了多少。

    七太爺失蹤後的當天,在這一帶各村輪流剃頭理發的宋師傅,又輪到了我們這個生產隊。宋師傅的到來,是按照人的頭髮、鬍鬚生長的規律計時的,平均二十多天來這裡一次。熱天就在一棵大槐樹下,下雨天或者冷天,就在生產隊的牛屋裡,用「頂上」的功夫,干「頭等」的事業。

    我們這裡流傳一句歇後語,形容害單相思的人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真的很形象。宋師傅的挑子一頭是一個凳子,一頭是一個破鐵皮桶做成的小灶,上面有一個尖底兒的鐵鍋,用來燒熱水。只要宋師傅攏著了火,這生意就開張了。用宋師傅自己的話說,他的工作是「先燒火,後開飯,掂著刀子圓圈兒轉」。他四十歲時才娶一個寡婦,那寡婦起初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他就是用這句話把那寡婦唬住,叫那寡婦一時不理解他幹的啥活兒。當這個寡婦弄明白他是一個剃頭匠後,笑得前仰後合,發現這個人挺幽默,一下子愛上了他,義無反顧地撇下極力反對她改嫁的兒子、女兒,嫁給了一個人們都認為是「下九流」的剃頭匠。

    宋師傅是個剃頭的老把式,有一手絕活兒。他幹活時,先把別人已經用過的快要變涼的水,倒進燒水的盆子裡一部分,然後再用一個小葫蘆鋸成的小瓢,舀起一些燒熱的水,注進洗頭的盆子裡,試試溫度正好,就開始用這點反覆使用過的混濁的溫水,給下一個來剃頭的男人洗頭、洗嘴巴,燙軟了人們的毛髮,才好進行下面的程序。

    看他幹活,是一種享受,所有動作,都有套路,特別是在洗頭時,會弄出清脆的「呱唧呱唧」的響聲,有點像吃紅薯、豌豆面吃多了的人放屁的聲音,又不全像。被洗的人自然舒服,周圍的人聽起來也十分悅耳。洗完後就要動刀子,他首先在一塊鐾刀布上「噌噌」地打磨幾下(鐾刀布,或作庇刀布,又稱蕩刀布,一種用生土布做成的長條形帶子,用來保養剃頭刀的刀刃),把剃頭刀子整得鋒利無比,就開始剃頭、刮鬍子。在他的手中,耍刀子成為一種藝術,干到興奮的時候,他能在一片驚呼聲中,把剃頭刀子拋兩尺高,看都不看,接著後翻一下刀刃又刮下去,「刷刷」的一陣響動,來人就由「愣頭青」變成了「青頭愣」。你要是初次看到,准嚇得不敢睜眼。他這活兒做得又快又好,尤其是用鋒利的刀子掏人的鼻毛,一點也不會傷了鼻子,手藝非常嫻熟。

    這種程式化的動作當然不在話下,他還會給來剃頭的人按摩、「捏老暈兒」。現在在大城市裡,洗頭洗腳城林立,而且全是漂亮的小姐,可在那時,別說小姐,就是宋師傅這樣的大男人按摩的待遇,一般人也享受不到,只有馬寨大隊幹部和極個別有名望的人才有這種福分。按摩大家都懂得,沒有什麼好說的,「捏老暈兒」真是一種絕活。一個相當疲勞、昏昏欲睡的人,到了宋師傅剃頭的凳子上坐下來,宋師傅用雙手捏緊他脖頸上某一處動脈血管,不一會兒,這人正在笑嘻嘻的,突然就扯起了呼嚕。宋師傅再用手掌猛地擊打一下這人的額頭,這人就立即醒來,一身的疲勞一掃而光。但是,宋師傅由於不善於使用理發推剪,漸漸地,年輕人不再用他了,跑老遠找好的師傅理髮,這讓宋師傅既傷心,又生氣。

    在宋師傅到來的這兩天裡,生產隊長貴亭叔,破例允許部分社員晚一些下地幹活。但有一條標準,就是你這個人留下來,必須是一頭亂髮,上工去必須是一頭青皮。通過這種安排,能讓宋師傅閒不住,很快把全生產隊壯年勞力的腦袋打掃一遍。宋師傅忙了兩天以後,算算還缺一個人,就問小寶爺爺:「大叔,怎麼不見七太爺呢?我還得給他清邊哩。」

    小寶爺爺很生氣地說:「不知這老頭跑到哪裡去了,別等他了,該幹啥幹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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