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鎮委書記

正文 第十五章 文 / 郝樹聲

    選能人任職配齊村班子

    派要員尿泡澆滅亂上訪

    鎮兩委班子換屆以後,村班子的調整也正式開始。按照縣裡的統一部署,村級換屆村村必搞。我根據在縣委當整頓後進村辦公室主任時,對全縣四十六個落後行政村進行整頓監控的實踐經驗,覺得這樣辦實在不妥。在基層工作,什麼事情都不能搞一刀切,必須按照實際情況,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切不可盲從上級機關的一切指示。黨委會上,我們一個村一個村地聽情況匯報,我感到,灌河鎮各村的班子整體上不錯,大可不必全部揭蓋子,動班子,那樣勢必造成混亂局面。於是,經過認真研究,決定採取「大穩定、小調整」的方針,不搞集中突擊,而是經常不斷地開展班子建設。

    農村幹部和黨員隊伍,特別是山區的幹部和黨員隊伍,跟理論上講的絕對不一樣。不能完全說是什麼無產階級或者工人階級的先鋒隊組織,家族勢力往往占主導地位。一個小行政村開個會,差不多就是一大家子人在議事。有的村一個支部書記一幹就是幾十年,關係盤根錯節,想拿他都拿不掉。有人說一個山區村的老幹部為了怕年輕人當幹部,常年連個黨員都不發展,出現了「七個黨員八個牙」的現象,這並不誇張,確有其事。

    比如灌河南區的戴崗村,支部書記叫戴保聚,在他們村當了二十幾年支部書記。老戴家是大姓,全村一千多口人中,姓戴的佔了七百多口。另一個大姓是老木家,占三百多口。以前老戴家一直當支部書記和村主任,發展黨員從來都是姓戴的一姓人。後來,姓木的一個年輕人考上大學,分配到北京工作,漸漸地做了大官,姓木的就有些揚眉吐氣,終於姓木的年輕人的大哥進了班子,這個村算是有了一個能人當上了村主任。這個村主任工作很有能力,與支部書記一直配合得還不錯。但是,一旦到了村主任要求入黨時,家族勢力就佔了上風,鎮裡派出工作組坐鎮指揮也通不過。恰恰相反,上級越是要求解決這個主任入黨的問題,他受到的牴觸情緒就越大,就越是難以通過,因為村民們唯恐姓木的奪走了他們的江山。黨內又有黨內的規矩,黨員會議通不過時,想發展一個黨員只能乾瞪眼沒有辦法,所以這個村主任的組織問題久拖不決。

    對此,木主任的弟弟對鎮黨委很有意見,從北京傳來話說,老家的黨委書記是軟蛋一個,連個黨員都解決不了。只有木主任知道黨委書記和其他黨委領導,為了他的入黨問題,用了不少心力,倒也沒有公開抱怨過。最後一次,黨委以拿掉戴保聚支部書記相壓,要求他在底下做好黨員工作,老戴表示一定要努力,可到了開黨員會時仍然沒有通過。我這個「軟蛋」書記非常生氣,一度想把戴保聚拿掉,但這個支部書記各項任務都落實得很好,黨委也實在不忍心損兵折將,對於木主任的入黨問題只得作罷。木主任一怒之下,撂下挑子,外出打工去了,雖然後來發了財,但對這件事情始終耿耿於懷。

    灌河鎮西南角,緊挨著孤石灘水庫的一個行政村是草場坡村。這個村的支部書記姓嚴,原來是個民辦教師。前幾年村裡沒人干支部書記時,由於不容易選人,黨委看他有點文化,是塊材料,就動員他暫時離開學校,當上了村支部書記,並且許願說,只要有轉正指標優先予以考慮。這個人性格比較內向、溫和,好在村裡的群眾不很掉蛋,各項工作雖然不在前邊,也不算落後。

    嚴支書一家四口人,老婆、兒子和媳婦。因為老婆不會生育,他們的兒子是抱養長大的,這個兒子娶了媳婦不久,受同學們的影響,一心要出去打工,就剩下他們三口人在家。沒有多久,他就給兒媳婦安排了一個生育指標,並且親自努力播種,媳婦的肚子慢慢地蓋不住了,又據說跑到開魯縣偷偷地做了B超,是個男娃,就捨不得做掉,急忙把孩子叫回來,試圖加以掩飾。誰知兒子回來後說什麼也不認賬,要麼離婚,要麼出走,鬧得四鄰皆知。支部書記的臉上無光,覺得沒法再幹下去,就到黨委交差,說是現在民師轉正必須考試,自己好歹幹了多年,這個機會丟下實在可惜,這個理由說起來冠冕堂皇,黨委又不能搞一個指標解決人家的轉正問題,只得同意,後來才知道這只不過是個托詞。

    不管如何說,草場坡村缺了大員,就需要抓緊物色一個支部書記。老鎮長孔祥順建議,該村有一個人選,叫嚴加喜,是退伍軍人出身,復員後曾任過幾年支部書記。在任時,性子耿直,公家的光一分也不沾。有一次,他在高中讀書的女兒,與在鎮裡開會的村幹部們一起吃了一碗燴面,回去後,嚴加喜把這碗燴面錢交給村會計。會計說,就這麼兩塊錢,算毬了。嚴加喜說什麼也不同意,硬是把錢交了。

    組織書記左平奇也說,這個村裡的黨員們普遍反映,除了嚴加喜,其他人誰也拿不下來這個支部書記。又聽聽鎮長劉春亭他們幾個主要領導的意見都比較一致,傾向於用這個人。問題是這個人已經干夠了村幹部,發誓賭咒說啥也不會再當村幹部了。他在部隊裡學了點醫術,不當支部書記以後,在村裡開了個藥鋪,當上了赤腳醫生。因為勤學好問,醫術不斷見長,在那個小山窩裡已經小有名氣,家底也比較殷實,讓他當幹部肯定不會接受。

    大家越這樣說,我越發對此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覺得,這樣的人不用,用什麼人?你越是不願幹,我就非讓你幹!我分析,有「老別子」脾氣的人最怕激,清廉的幹部最怕黨的規矩,於是就有了解決問題的辦法。我把組織書記左平奇、組織委員馬國朝、組織員劉子世三個人叫來,安排他們一起去草場坡村,做「李淵勸將」工作,但也不必「三顧茅廬」。

    我說:「有了你們三個大員去做工作,我想他大約不會不聽安排的。」

    三人都很怵一頭,覺得這人不好說話,恐怕難以完成任務。

    我說:「也不知你們這是怎麼啦,難道安排一個幹部比罷免一個幹部還困難?」

    平奇說:「賀書記,你是不知道,現在農村就是怪,有人擠破頭要當幹部,而有的人就是打爛頭也不願當村幹部哩。」

    我說:「好吧,你們先勸他,如果不聽,他總是一個共產黨員,你們就把我這個黨委書記要說的四句話記下來,找他傳達。」

    平奇他們三個趕緊掏出本子,我一字一頓地說:「第一句話是:這個村非要他幹不可,不是他幹不行!第二句話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第三句話是:如果還不答應干,就按照組織原則,召集全體黨員,硬宣佈他是本村的支部書記!第四句話是:如果還是堅持不幹,就讓他上鎮裡找我來!有了這四句話,我不信他不幹!」

    平奇他們晚上回來時,都喝得暈乎乎的,我已經睡下,他們硬是把我的門敲開。

    三個人興奮得臉上放光,平奇說:「賀書記你真是把他算透了。剛開始,一說讓他當支部書記,連茶都不想叫喝。後來,一傳達你的『聖旨』,沒有說完,他問,這真是賀書記說的?我們說,你按第四句去落實吧。他竟然非常感動,說賀書記這麼看得起他,沒有屁放,干!就這樣,乖乖地認賬了!」

    我一邊誇他們會做工作,一邊在心裡說,這才是一塊好鋼,從此這個村就可以不費那麼大心思了。

    另一個是小桐河村,村支書叫王文海,長相非常英俊,穿戴乾淨整潔,一臉絡腮鬍子天天刮得鐵青,一看準以為是一個城裡的脫產幹部。這個皮囊給了他很大便利,像齊長德一樣,據說他在小桐河村裡的相好很多。這些與他相好的婦女,甚至互相爭風吃醋,為了他的「愛情」,到地裡幹活時相罵不絕。但他幹起工作來,卻比不得齊長德,是個典型的「麵條」幹部,掂起一綹,放下一沓。

    小桐河村以姓王的為主,剩下的亂姓同居,本來就複雜一些。王文海沒有能力管,於是就常年上糊弄領導,下糊弄群眾。教育集資他完不成任務,公路建勤他仍然完不成任務,包片領導、包村幹部,說起來就痛恨這樣的人,抱怨黨委為什麼不把這號敗類換掉。

    說良心話,我一是把支部書記視為各路諸侯,當成「心尖子、眼珠子、寶貝豆子」,輕易捨不得走馬換將;二是剛到鎮上幾個月,不可棒殺幹部,亂得罪人不說,主要是怕村幹部寒心。因此,遲遲沒有表態。後來瞭解到他在支部書記中間也沒有什麼市場,隨即決定,用公路建勤名義考驗他。我說:「同是一個陽光照,同是一個黨領導」,為啥別人能夠完成任務,他就不能完成任務?如果仍然完不成任務就拿他開刀!

    這話當然由平奇他們傳達給了他。開始,他以為黨委不會這樣做,依然如故,黑睡大明起,根本不去用心工作,包片領導到他們村去,往往找不到他。到了第三次嚴重警告時,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很想發發熱,無奈群眾長期缺乏組織,再也發動不起來。

    於是,我開了一個黨委會,研究後決定由包片領導到小桐河村去,開一個黨員會,宣佈對他就地免職。同時,通過瞭解,任命當時在水泥廠當廠長的本村黨員屈家和出任新支部書記。這個屈家和的老婆,是鎮裡退休的一個副鎮長的女兒,在屈家和家裡一直主政,也有權力慾望,所以動員屈家和出任支部書記時,屈家和說,我得回家跟孩子他媽商量一下,一商量,他女人自己就滿票通過。我們也覺得找對了一個人,穩住了一個村。

    再說屈家和,在他當水泥廠廠長時,就對王文海的作為看不慣。當上支部書記後,在自己女人的支持和教導下,一開始也信心百倍,有心大幹一場。誰知好景不長,他總算是把民工建勤任務勉強組織完成後,由於王文海在下面操縱,王家的勢力一時甚囂塵上,搞得村裡烏煙瘴氣,一些人找茬子打了屈家和一頓。派出所雖然派人把打他的人抓了幾個,賠了他的湯藥錢,他女人從此看透了,說什麼也不讓他再幹這村幹部了。他就找到我交差,堅決不再幹這「受累受氣的雞巴支部書記」了,村裡一時群龍無首。

    在我未到灌河上任之時,我就從同僚處認識一個叫張明乾的人,此人思路清,口才好,為人豪爽仗義,樂善好施,在群眾中很有威信。由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時他當了村裡的造反派,突擊入了黨,粉碎「四人幫」以後,黨員給罷免了,從此,一門心思做生意,倒也發了點小財。在一起喝酒時,我覺得此人是個帥才,只不過是懷才不遇,從政的心並沒有泯滅。

    目前正當用人之際,我不由得想起了這個人才。我打電話問了縣委辦的老兄,徵求他的意見,他說,這個人完全可以用,治理小桐河綽綽有餘。

    我又徵求了縣委組織部的意見,組織部副部長說,這樣的人可以重新入黨。於是心裡就有了底,又不好太明顯地告訴左平奇他們,讓他們太懶省事。同時,由於沒有深入瞭解,也不知道此人究竟在群眾中有多高威信,就讓平奇他們認真去考核。

    平奇他們已經嘗到跟著我工作的甜頭,於是又向我要「錦囊妙計」。我說:「有啥錦囊妙計?這個村原來的幹部一直太軟,才下了台,新任支部書記又一度造成混亂,沒有強有力的人出現不行,你們只要在村裡給我找一個『一鳥入林,百鳥不語』的人就是最大的成績。」

    平奇說:「看來你心中已經有人選了,乾脆給我們說說,一安排不就妥了。」

    我說:「先不告訴你們,你們自己去摸吧,看看我們是不是想的同一個人,最終以你們摸出來的為準!」

    平奇說:「反正賀書記你的思路清,方法活,按你說的沒有錯。其實『一鳥入林,百鳥不語』就是真經啊,我們就循著這個原則找吧。」

    果然,幾天後,他們找我匯報,我說:「你們先不說是誰,我在紙上寫一個人的名字先翻過來扣在桌上,等你們說後,咱們對一對是不是同一人。」

    他們就把如何工作、如何發現人才的過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甚至連張明乾的歷史遺留問題也說得清清楚楚,怎麼解決這個人的問題也拿出了方案。並且強調說,這個張明乾不管與你想的是不是同一個人,也都符合你說的標準,建議一定得用這個人,不然小桐河仍然有好戲看。

    我把那張紙翻過來讓大家一看,春亭首先驚呼:「我操,這不是不謀而合嘛。」

    平奇他們幾個說:「賀書記,你是怎麼發現這個人才的?給我們講一講嘛。」

    我賣個關子說:「軍事機密,無可奉告。」

    平奇說:「你這麼有把握,早不如直接給我們說說不就省勁了。」

    我這才說了我知道這個人的過程,不過是來灌河之前在一塊兒喝過一次酒,就這麼一點點帶有傳奇色彩的來歷,大家聽了大笑。組織委員馬國朝說:「這叫做:賀書記注定灌河當書記,才能夠早年慧眼識英才!」

    青石溝村支書史敬先,在村裡作風比較「開渣」(有魄力),幾任領導都給予了充分肯定。我來之前,他才辟了一個山包蓋了一處新宅子。後來有人說,他開闢的這個新宅子風水不好,因為房子蓋起以後,他女人就開始有病住院;剛出院回家,他的孩子又掉進了紅薯窖裡,差點沒命;大年下的,他買了一掛長鞭炮放放,崩崩穢氣,結果把柴垛點燃,著了半個灶火;救火時又燒傷了腳,過罷年兩個多月,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到鎮上開會村裡專門派三輪車接送,大家開玩笑說他成了專車書記。這還不夠,因為他的村東邊果子峪村有幾個人常年告狀,也傳染給了他這個村,於是幾個群眾就跟他搗蛋。

    灌河人很奇怪,也許是去省城的路比去縣城的路好走的緣故,只要上訪,既不上鎮裡,又不去縣城,也不到市裡,一頭就往省會裡鑽。告不大的小事也跑到省裡。山裡人一到大都市就成了「大傻蛋」。上訪的人,家裡一般都不富裕,出門時帶的錢肯定不多,到了卞州那樣大的都市,這些山裡人暈頭轉向,吃不好、沒地方住,有人連信訪部門的大門朝哪裡開都沒有找到就回來了,又凍又餓,心裡發誓不會再去第二回。

    山裡人又自有他們自己的狡黠之處,回到村裡後,對自己進省會吃的苦、受的罪守口如瓶,反而吹噓「省裡領導如何如何的好,管吃管住,給好煙卷子抽,好茶葉水喝,回來還給送二十塊錢的盤纏」。老百姓好糊弄,於是大家對能夠去省裡上訪很神往。接著,又有人上當去上訪,回來照此辦理,再騙其他人繼續上當。

    青石溝村的上訪人,就是聽了果子峪村的上訪人說得心裡發癢,也抱著找到大官,一炮告倒史敬先的必勝信念,滿懷革命的戰鬥豪情去了卞州,結果連省委在哪裡也沒有找到。

    一個識字較多的人說,我們不能白跑一趟,死馬當成活馬醫,不如找個郵局把告狀材料寄給省委書記吧。他們就買了一個信封,寫上「省委書記親收、您的一群老鄉寄」,可能是秘書真的把他們當成了省委書記的老鄉,竟然天真地把信交給了省委書記,估計省委書記也不過看了兩眼就順手批轉給信訪局閱處。這一批不打緊,層層跟著下達批示,最後由縣紀委批到鎮紀委查處,並報結果。

    鎮紀委書記牛振山把層層批件交給我看後說:「賀書記,看來這裡的問題相當嚴重,怎麼查,由你來定奪!」

    我在縣委辦公室幹過多年,這號事情見得多了。又看了看批得密密麻麻的信封上,寫得歪歪扭扭的字,是「您的一群老鄉」,一下子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如果反饋給省委書記,他一定覺得非常可笑。又看看內容,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問題。就說:「振山,你現在不用調查就可以向上寫匯報,『經查證,沒有實據』就行了。」

    振山不太理解我的意圖,說這麼辦是不是有點草率?我給振山講了我對這封信的看法分析。振山明白了:「對,就是這麼回事!」他又問:「那村裡的老百姓咋辦?」

    我說:「好辦,抽空你帶紀檢委員去一趟,不要說省委有批件,只說黨委見到了你們的材料,來瞭解一下情況就是了。」

    振山說:「是深瞭解,還是淺瞭解?」

    我說:「據我所知,史敬先沒有多大問題,這些人實際上是看著史敬先最近倒霉事情多,想落井下石罷了。你知道山溝裡烤敗的小火堆咋個弄滅不?」

    振山仰著臉不解地看著我,我笑笑說:「掏出你的雞巴來,一泡尿不就澆滅了?!」

    振山明白過來,哈哈大笑:「這是賀書記教給我的最好方法!」

    結果,當振山找到那幾個上訪群眾的時候,他們連去卞州上訪的事情都不敢承認。後來,振山把這個過程講給史敬先聽,史敬先感動得掉淚。連聲說:「謝謝賀書記、牛書記你們幾個領導,我要是不跟著領導們好好幹,就不是人養的!」

    正是:用人多渠道,滅火出奇謀。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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