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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文 / 余華

    林紅準備結婚那天在人民飯店擺上幾桌酒席,把男女雙方的親朋好友都請過來喝喜酒。林紅在一張白紙上把女方親友的名字都寫上了,又拿了一張白紙給宋鋼,讓宋鋼把男方的親朋好友也寫上,宋鋼手裡拿著筆像是舉重似的吃力,半天寫不出一個字來。宋鋼支支吾吾地說自己在世界上只有一個親人,就是李光頭。林紅聽了這話不高興了:

    「難道我不是你的親人?」

    宋鋼連連搖頭,他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他充滿愛意地對林紅說:「你是我最親的親人。」

    林紅幸福地笑了,她說:「你也是我最親的親人。」

    宋鋼拿著筆還是寫不出一個字來,他小心翼翼地問林紅,是不是也請李光頭出席婚宴?他說雖然和李光頭沒有交往了,可他們畢竟是兄弟。宋鋼說這些話的時候,一再聲明,要是林紅不答應,他堅決不請李光頭。結果林紅爽快地說:

    「請他吧。」

    林紅看著宋鋼滿臉的疑惑,撲哧笑了,她說:「寫上吧。」

    宋鋼在白紙上寫下李光頭以後,飛快地把自己車間裡工友的名字都寫上了,最後他猶豫了一下,也把劉作家的名字寫了上去。然後宋鋼按照兩張白紙上的名單,填寫紅色的婚宴請柬了,林紅把頭依偎在宋鋼的肩頭,看著宋鋼漂亮的字體一個個從筆尖下流淌出來,林紅一聲聲驚歎:

    「真好看,你的字真好看。」

    這天下午,宋鋼拿著請柬,騎著他亮閃閃的永久牌來到了大街拐角處,守候在李光頭下班回家的路上。宋鋼坐在自行車上,伸出一隻腳架在梧桐樹上保持平衡。當李光頭走來時,宋鋼不再騎車躲開了,他遠遠地喊叫,遠遠地揮著手。宋鋼的熱情讓李光頭一臉的莫名其妙,他扭頭看看身後,以為宋鋼是在和別人打招呼。李光頭走近時,聽見宋鋼喊叫他的名字:

    「李光頭。」

    李光頭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問宋鋼:「你是在叫我?」

    宋鋼熱情地點點頭,李光頭抬頭看看天上的太陽,陰陽怪氣地說:「太陽沒從西邊出來啊。」

    宋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光頭看著宋鋼坐在永久牌上,右腳架在梧桐樹上,那模樣神氣極了。李光頭越看越羨慕,他說:

    「他媽的,你這模樣像是天上的神仙。」

    宋鋼立刻跳下自行車,抓住車的把手,也請李光頭上車去做一回天上的神仙。李光頭從來沒有騎過自行車,就是自行車的後座,他的屁股也沒有沾過一次。他卻像個老手一樣抬腿跨過了橫槓,坐上去以後就破綻百出了。他的身體一會兒往右邊斜,一會兒又往左邊倒,雙手抓住車把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他的雙手像兩根棍子似的僵硬。宋鋼雙腿夾住自行車的後輪,喊叫著要李光頭身體放鬆,要李光頭將車把扶直了。然後宋鋼在後面推了起來,剛開始李光頭的身體不斷左右搖晃,宋鋼一邊推著,一邊還要伸手去扶住李光頭,不讓他掉下來。慢慢地李光頭找到騎車的感覺了,他身體僵直地坐在自行車上,宋鋼在後面越推越快,李光頭根本沒有蹬車輪,全靠宋鋼在後面推著。宋鋼推著自行車奔跑起來了,李光頭嘗到了什麼是速度,他覺得自己正在劉鎮的街上飛過去,李光頭高興地哇哇大叫:

    「好大的風啊!好大的風啊!」

    宋鋼在後面推著奔跑,跑得滿頭大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眼睛發直,跑得口吐白沫。李光頭聽著風聲颼颼地響,衣服嘩嘩地抖,自己的光頭更是滑溜溜的舒服。李光頭指揮後面的宋鋼:

    「快,快,再快一點。」

    宋鋼推著自行車跑出了一條街,實在跑不動了,慢慢停下來,再用雙腿夾住後輪,把李光頭從車上扶下來,然後他蹲在地上喘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的粗氣。李光頭從車上下來後意猶未盡,他雙手撫摸著宋鋼這閃閃的永久牌,回味著剛才風馳電掣的美好感覺,再看看蹲在地上喘不過氣來的宋鋼,李光頭才意識到宋鋼推著他跑完一條街了。李光頭蹲下去像是要幫助宋鋼喘氣,輕輕拍打著他的背,李光頭對他說:

    「宋鋼,你真了不起,你簡直就是一台發動機。」

    說完這話,李光頭又遺憾起來,他說:「可惜你是台假髮動機,你要是台真的,我就一路去上海啦。」

    宋鋼喘著氣笑了起來,他捧著肚子站起來說:「李光頭,以後你也會有一輛自行車的,到時候我們一起騎到上海去。」

    李光頭的眼睛像宋鋼的永久牌一樣亮閃閃了,他拍拍自己的光腦袋說:「對呀,我以後也會有自行車的,我們一起騎車去上海。」

    這時宋鋼緩過來了,他遲疑了一下後,有些不安地說:「李光頭,我要和林紅結婚了。」

    宋鋼說著將請柬遞給李光頭,請他來喝喜酒。李光頭剛才還是喜氣洋洋的臉色,立刻陰沉了下來,他沒有接請柬,慢慢地轉過身去,獨自一人走去了,一邊走一邊傷心地說:

    「生米都煮成熟飯了,還喝什麼喜酒。」

    宋鋼呆呆地看著李光頭走去,剛剛恢復的兄弟情誼又煙消雲散了。宋鋼推著他的永久牌沿著街道心事重重地走去,他忘記了騎車。宋鋼回到家裡,把請柬拿出來放在了桌子上。林紅見到給李光頭的請柬又回來了,問宋鋼:

    「李光頭不來?」

    宋鋼點點頭,不安地說:「他好像還沒死心。」

    林紅鼻子裡哼了一聲說:「生米都煮成熟飯了,他還有什麼不死心的?」

    宋鋼聽了林紅的話以後吃了一驚,心想這兩個人說話怎麼一種腔調。

    林紅和宋鋼在人民飯店擺了七桌酒席,林紅的親友佔了六桌,宋鋼的只有一桌,李光頭沒來,那個劉作家也沒來,吃喜酒就要送紅包,他表示不屑於參加宋鋼的婚宴,其實是他不捨得花錢,他伸出小拇指說,宋鋼是個小人物,他從來不吃小人物的飯,不過劉作家施捨似的表示,他會去宋鋼的新房看看,鬧洞房的時候送上自己心裡的一片祝福。宋鋼同一個車間的工友都來了,剛好湊成一桌。熱鬧的婚宴晚上六點開始,每桌都是十菜一湯,雞鴨魚肉一應俱全,白酒喝掉了十四瓶,黃酒喝掉了二十八瓶,十一個微醉,七個半醉,三個全醉。全醉的三個分別趴在三張桌子下面嗷嗷叫著嘔吐不止,把七個半醉的也勾引得嘔吐了起來,十一個微醉的觸景生情,張開十一張嘴巴,打出了十一串酸甜苦辣之嗝。把我們劉鎮當時最為氣派的人民飯店弄得杯盤狼藉,弄得像是化肥廠的車間,都聞不到食物的香味了,聞到的全是化學反應的氣味。

    這天晚上李光頭也喝醉了。他獨自一人在家裡喝著白酒,喝下足足一斤的白酒,他第一次喝醉了,喝醉以後嗚嗚地哭,又嗚嗚哭著睡著了,天亮醒來時他嘴裡還有嗚嗚聲。鄰居們都聽到了李光頭失戀的哭聲,他們說李光頭的哭聲裡有七情六慾,有時像是發情時的貓叫,有時像是被宰殺時的豬嚎,有時像是吃草的牛哞哞地叫,有時像是報曉的雄雞咯咯叫。鄰居們意見很大,說李光頭吵得他們一夜睡不著,就是睡著了也是噩夢連連。

    李光頭嗚咽嚎叫了一個晚上以後,第二天就去醫院做了輸精管結紮手術。他先去了福利廠開好了單位證明,證明上的結紮申請人是李光頭,單位領導簽名同意的也是李光頭,還一本正經地蓋上了公章。李光頭拿著單位證明一臉悲壯地走進了醫院的外科,把單位證明往醫生的桌子上一拍,高聲說:

    「我來響應國家計劃生育的號召。」

    醫生當然認識大名鼎鼎的李光頭,李光頭走進來劈頭蓋臉就要醫生給他結紮。醫生看著李光頭的手掌像把刀似的在自己的肚子上劃拉著,心想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人!又看了看李光頭的單位證明,申請人和批准人都是李光頭,心想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證明!

    醫生忍不住嘿嘿地笑,他說:

    「你沒有結婚,沒有孩子,為什麼要結紮?」

    李光頭豪情滿懷地說:「沒有結婚就來結紮,計劃生育不就更加徹底嗎?」

    醫生心想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道理?醫生低下頭嘿嘿笑個不停,李光頭不耐煩地一把將醫生從椅子里拉起來,好像是李光頭要給醫生結紮似的,又拉又推地把醫生弄進了手術室。李光頭解開皮帶,推下去褲子,撩上來衣服,躺到了手術台上,然後命令醫生:

    「結呀,扎呀。」

    李光頭在手術台上躺了不到一個小時就下來了。完成了輸精管結紮壯舉的李光頭,面帶微笑地走出了醫院的大門。他左手拿著結紮手術的病歷,右手捂著肚子上剛剛縫上的傷口,走幾步歇一會兒,來到了林紅和宋鋼的新房。

    那時候林紅的針織廠來了二十多個女工,正在大鬧林紅的洞房,劉作家也來了,喜氣洋洋地坐在二十多個姑娘中間,一副夢裡花落知多少的表情。姑娘們從屋頂上吊下來一根繩子,繩子上繫著一隻蘋果,嚷嚷著讓新郎和新娘一起咬蘋果。李光頭走了進去,姑娘們一片驚叫,她們都知道李光頭和宋鋼和林紅之間的關係,又像三角關係又不像三角關係,說不清是什麼關係。她們以為李光頭是來尋釁滋事的,林紅當時也緊張了,李光頭橫著眼睛走進來,林紅覺得他沒安好心。只有宋鋼沒有看出來,他看到李光頭驚喜萬分,心想這個兄弟終於還是來了,宋鋼抽出一支香煙迎上去高興地說:

    「李光頭,你終於來了。」

    剛剛結紮了的李光頭用右手一撥,就將新郎宋鋼撥到了一邊,他氣勢洶洶地說:

    「老子不抽煙。」

    屋裡的姑娘們嚇得都不敢出聲,李光頭從容地將結紮病歷遞給林紅。林紅不知道那是什麼,沒有去接,她去看自己的新郎宋鋼。宋鋼伸手去拿,李光頭擋開了他的手,將病歷遞給身邊的一個姑娘,讓她傳遞給林紅。林紅拿著這份醫院的病歷,不知道李光頭是什麼意思,李光頭對她說:

    「打開看看,上面寫著什麼?」

    林紅打開來看到上面有「結紮」這樣的字,她還是不明白,小聲問身邊的姑娘:

    「『結紮』是什麼意思?」

    幾個姑娘湊上去看病歷時,李光頭對著林紅說:「什麼叫『結紮』?就是閹割,我剛去醫院把自己閹割了……」

    屋裡的姑娘們哇哇地驚叫起來,新娘林紅也是花容失色。那個時期我們劉鎮流行把買來的雄雞閹割了,養成大公雞以後宰殺煮熟,吃起來就會鮮嫩,就會沒有公雞的騷味,劉鎮的群眾都把閹割的公雞叫「鮮雞」。一個姑娘聽說李光頭去醫院把自己閹割了,脫口驚叫起來:

    「你是個『鮮人』啦?」

    這時候劉作家出頭露臉的時機到了,他慢慢地站起來,從林紅手裡拿過病歷,讀了一遍,滿腹學問地糾正那個姑娘的話,他說:

    「不是,閹割和結紮不一樣,閹割後就變成太監了,結紮了還是可以……」

    劉作家掃了一眼屋子裡鮮花盛開般的姑娘,下面的話欲言又止了,那個姑娘還在問:

    「還可以什麼?」

    李光頭不耐煩地對這個姑娘說:「還可以和你睡覺。」

    這個姑娘氣得滿臉通紅,咬牙說:「誰也不會和你睡覺。」

    劉作家點點頭,表示同意李光頭的意思,補充道:「就是不能生孩子了。」

    劉作家的補充讓李光頭滿意地點點頭,他取回了自己的病歷,對林紅說:

    「我既然不能和你生兒育女,我也絕不會和別的女人生兒育女。」

    說完這話,忠貞不渝的李光頭轉身走出了林紅的新房,他走到門外站住腳,回頭對林紅說:

    「你聽著,我李光頭在什麼地方摔倒的,就會在什麼地方爬起來。」

    然後李光頭像一個西班牙鬥牛士一樣轉身走了。李光頭一二三四五六七,走出七步時,身後的新房裡鴉雀無聲,當他跨出第八步時,新房裡發出了一陣哄笑聲。李光頭腳步遲疑了起來,他失望地搖了搖頭。這時宋鋼追了出來,宋鋼跑到走路變成了瘸子的李光頭跟前,拉住李光頭的胳膊想說些什麼:

    「李光頭……」

    李光頭沒有搭理宋鋼,他左手摀住肚子,一瘸一拐悲壯地走上了大街,宋鋼也跟著走上了大街。李光頭走了一陣子,宋鋼仍然跟在後面,李光頭回頭對宋鋼低聲說:

    「你快回去。」

    宋鋼搖了搖頭,嘴巴張了張,還是只有一聲:「李光頭……」

    李光頭看到宋鋼站著沒有動,低聲喊叫了:「他媽的,你今天是新郎,快回去。」

    宋鋼這時把話說出來了:「你為什麼要斷後?」

    「為什麼?」李光頭神情淒楚地說,「我看破紅塵了。」

    宋鋼難過地搖起了頭,看著李光頭沿著街邊緩慢地走去,李光頭走出了十多步以後,回頭真誠地說:

    「宋鋼,你以後多保重!」

    宋鋼一陣心酸,他知道從此以後兄弟兩人正式分道揚鑣了。看著李光頭一瘸一拐地走去,宋鋼的腦海裡出現了小時候兩人第一次分手的情景,爺爺拉著自己的手站在村口,李蘭拉著李光頭的手在鄉間的小路上越走越遠。

    我們劉鎮的西班牙鬥牛士頭也不回地走去了,他在街上遇到了小關剪刀。小關剪刀看見李光頭像一個瘸子走來,左手還捂著肚子,好奇地叫住了李光頭,問李光頭是不是肚子疼上了?李光頭還沒有回答,小關剪刀就自作主張地說:

    「蛔蟲,肯定是蛔蟲在咬你的腸子。」

    這時的李光頭還沉浸在自己結紮的壯舉裡,他神色悲壯地拉住小關剪刀,舉著手裡的病歷,不屑地說:

    「蛔蟲算什麼?」

    然後打開病歷給小關剪刀看看,還特意指了指上面的「結紮」兩字。小關剪刀仔細地將李光頭的病歷讀了一遍,一邊讀著一邊埋怨醫生的筆跡太潦草。小關剪刀讀完了病歷,也不知道「結紮」是什麼意思,小關剪刀問:

    「什麼叫『結紮』?」

    李光頭這時候得意起來了,他驕傲地說:「結紮?就是閹割。」

    小關剪刀嚇了一跳,失聲驚叫:「你把自己的屌剪掉啦?」

    「怎麼是剪掉?」李光頭很不滿意小關剪刀的話,他糾正道:「不是剪掉,是結紮。」

    「這麼說,」小關剪刀問,「你的屌還在?」

    「當然在。」李光頭說著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褲襠,補充道,「完好無損。」

    接著李光頭豪邁地說:「我本來是想剪掉的,考慮到以後要像女人那樣蹲下來撒尿,不雅觀,所以我結紮了。」

    然後李光頭拍拍小關剪刀的肩膀,捂著肚子,揮動著結紮證明,一瘸一拐地走去了。小關剪刀站在那裡笑個不停,指點著李光頭走去的背影,告訴街上的群眾,李光頭把自己結紮了,也就是閹割,不過

    ……小關剪刀實事求是地補充道:李光頭的屬還在。李光頭越走越遠的時候,小關剪刀身邊的群眾越聚越多,群眾興致勃勃地議論著遠去的李光頭,紛紛說自己度過了愉快的一天。這些群眾誰也想不到,十多年以後李光頭成為了我們全縣人民的GD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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