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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文 / 余華

    李蘭生下李光頭以後,開始了她漫長的偏頭痛。從李光頭有記憶開始,他的母親就一直裹著頭巾,像是田里幹活的農婦一樣。隱隱的疼痛和突然到來的劇烈疼痛,讓他的母親一年四季眼淚不斷。她時常用手指敲擊著自己的腦袋,而且敲擊的聲響越來越清脆,差不多是廟裡木魚的敲擊聲了。

    李光頭的母親在剛剛失去丈夫的時候有些神志不清,當她神志慢慢清醒過來以後,她沒有悲傷,沒有憤怒,只有恥辱了。李光頭的外婆從鄉下趕來照料他們,李蘭在三個月的產假裡閉門不出,甚至都不願意站到窗前去,她怕別人看見自己。當三個月的產假結束,李蘭必須去絲廠上班時,她臉色慘白渾身發抖,她拉開屋門抬腳跨出去時的恐懼訪佛是要跳進滾燙的油鍋。無論如何她還是走了出去,她戰戰兢兢地走在街道上,她的頭低到了胸前,她貼著牆邊走去,她覺得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像針一樣扎遍了她的全身。一個認識的人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中彈似的渾身一顫,差一點倒在地上。天知道她是如何走進絲廠,如何在繅絲機旁工作一天,又如何從街道上走回家中?從此以後她無聲無息,就是在門窗緊閉的家裡,和她的母親兒子在一起時,她也是很少說話。

    李光頭在嬰兒時就遭受歧視,只要他的外婆將他抱到屋外,就有人對著他們指指點點,還有人圍上來看西洋鏡是的看著李光頭,她們的嘴裡吐出來的都是些難聽的話,他們說李光頭就是那個偷看女人屁股掉進糞池裡淹死的……他們說的話常常沒頭沒尾,好像是李光頭這個嬰兒在廁所裡投看女人屁股似的;他們說這個小崽子和他父親一模一樣,他們每次說的時候都有意無意地省掉了「長的」這兩個字,指說一模一樣。讓李光頭外婆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他的外婆再也不願意把他抱到屋外去了,她只是偶爾抱著他站在窗前,隔著玻璃讓他曬一會兒陽光,有人從窗前經過時探頭探腦地向裡張望,她就會迅速地閃開。就這樣,李光頭一次次地失去了陽光,他在陰暗的屋子裡過了一天又一天,他的臉上沒有了嬰兒們的紅潤,他的腮幫子也沒有了嬰兒們鼓起來的肉。

    這時候李蘭正在忍受偏頭痛的折磨,她的牙縫裡時刻都在發出絲絲的響聲。自從丈夫丟人地死去以後,李蘭再也沒有抬起頭來看過別人,再也沒有喊叫過,劇烈的頭痛也只是讓她嘴裡不停地絲絲,有時候在睡夢裡她才會發出哎喲哎喲的呻吟。當她將兒子抱到懷裡,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和瘦小的胳膊時,她就會淚水長流。即便這樣,她扔然沒有勇氣在陽光燦爛的時候把兒子抱到街上去。

    李蘭在經歷了一年多的猶豫之後,終於在一個月光明媚的深夜,抱著李光頭悄悄地來到街道上。她低下的頭都貼在了兒子的臉上,她沿著牆根快速地走動著,只有在她確定前後都沒有腳步聲的時候,她才會放慢自己的步伐,抬起了自己的頭,看著天空裡一輪皎潔的明月,沐浴著夜風涼爽的吹拂。她喜歡站在空空蕩蕩的橋上,凝視著河水在月光裡閃閃發亮,一波一波永無止境地蕩漾過去。她抬起頭來時,河邊的樹木在月光裡安靜得像是睡眠中的樹木,伸向空中的樹梢掛滿了月光,散發著河水一樣的波紋。還有飛舞的螢火蟲,它們在黑夜裡上下跳躍前後飛翔時起伏不止,像是歌聲那樣的起伏。

    這時候李蘭就會把兒子托在右手上,伸出左手指著橋下的河水、河邊的樹木、天上的月亮,飛舞的螢火蟲……告訴兒子:

    「這叫河,這叫樹,這叫月亮,這叫螢火蟲……」

    然後她無限幸福地對自己說:「夜晚真燦爛啊……」

    從此一後,缺少陽光照耀的李光頭開始沐浴起了夜晚的月光。當別的孩子呼呼睡去的時候,李光頭這個小小夜遊神就會在這個城裡到處出現。有一個深夜李蘭抱著李光頭不知不覺走到了南門外,廣闊的田野在月光下一望無際地伸展開去,李蘭不由輕輕叫了一聲,她熟悉了房屋和街道在月光裡神秘的寧靜之後,突然發現廣闊的田野在月光下有著神秘的壯麗。她懷裡抱著的李光頭也激動了起來,雙手同時伸向了天空般寬廣的田野,嘴裡發出了老鼠一樣「吱吱」的叫聲。

    很多年以後,李光頭成為我們劉鎮的超級巨富,決定上太空去遊覽,他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在太空裡高高在上,低頭瞧著地球的時候,嬰兒時期的印象神奇地回來了,他想像中地球的壯麗情景,就是母親抱著他第一次站在南門外所見到的情景,田野在月光下無限地伸展,李光頭嬰兒時的目光向俄羅斯聯盟號飛船一樣飛翔過去。

    李光頭就是在明媚冷清的月光裡,從母親那裡學會了什麼是街道、什麼是房屋、什麼是天空、什麼是田野……李光頭那時候不到兩歲,他昂著頭驚奇萬分地看著這個明媚冷清的世界。

    李蘭抱著李光頭在深夜的月光裡流連忘返,有一次和宋凡平相遇了。當時李蘭抱著兒子走在靜悄悄的街道上,一個完整的家庭說著話走在街道的對面,那是宋凡平一家人在走過來。這個高大的父親手裡托著比李光頭大一歲的宋鋼,他的妻子手裡提著一隻藍子,他們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裡如同敲門一樣清晰地響著。李蘭聽到宋凡平的聲音以後猛然抬起頭來,她肯定知道這個高大的男人是誰了。他曾經臭氣熏天地背著她那個臭氣熏天的丈夫來到她的門前,李蘭當時訪佛沒有知覺地靠在門框上,但是她永遠地記住了這個男人的聲音,永遠記住他是如何用井水沖洗自己,又沖洗了她那個死人丈夫。所以她抬起頭來了,她的眼睛看到這個男人時可能閃亮了一下。緊接著她立刻低下頭匆匆向前走去,因為這個男人站住了,他站在街道對面對他妻子低聲說著什麼。

    在後來的深夜裡,李蘭抱著李光頭走在街道上時,兩次與宋凡平相遇。有一次是他們一家人,有一次只有他一個人,那次宋凡平突然用他高大的身軀擋住了這對母子的去路,他粗壯的手指摸著孩子昂著的臉,他對李蘭說:

    「這孩子太瘦了,你應該讓他多曬曬太陽,陽光裡有維生素。」

    可憐的李蘭都不敢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她抱著李光頭渾身發抖,李光頭在她懷裡晃個不停,就像屋子在地震裡換個不停。宋凡平笑了笑,擦著他們的身體走了過去。這天深夜裡李蘭沒有享受月光的燦爛,她抱著李光頭早早回家了,她嘴裡絲絲的響聲也和往常不一樣,這一次她可能不是因為偏頭痛。

    在李光頭三歲的時候,外婆離開了她的女兒和外孫,回到了自己的村裡。這時候李光頭已經可以走來走去了,他還是很瘦,比嬰兒時的李光頭更瘦了。李蘭腦袋裡的疼痛扔然時好時壞,因為長時間低著頭,她有些駝背了。外婆離開以後,李光頭開始有機會走進白天的陽光了。當李蘭上街買菜時,就會帶上他。她還是低著頭急匆匆地走過街道,李光頭拉著她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跟隨在她的身後。其實那時候已經沒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甚至沒有人來看他們一眼,李蘭仍然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釘子似的盯在她的身上。

    李光頭瘦弱的母親每隔兩個月就要去米店買四十斤大米,這是李光頭最幸福的時光。當她背著四十斤大米往回走的時候,他不用跌跌撞撞地跑在她的身後了,她背著大米絲絲地喘著氣,那時候她喘氣和說話裡都開始有絲絲絲的響聲了,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李光頭就有時間在大街上東張西望。

    高大的宋凡平在一個秋天的中午走到了他們面前,當時李蘭正低垂著頭擦臉上的汗珠,她看到一隻強勁有力的手突然提起了地上的米袋,她吃驚地抬起頭來看到了這個微笑的男人,他對她說:

    「我幫你提回家。」

    宋凡平提著四十斤的大米就像是提著一隻空藍子似的輕鬆,他的左右一把將李光頭抱起來,駝到他的肩上,讓李光頭的雙手抱住他的額頭。李光頭從來沒有在這麼高的地方張望過街道,他從來都是仰臉張望,他第一次低頭看著街上的行人,他坐在宋凡平的肩上咯咯笑個不停。

    這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提著李蘭的米袋,馱著李蘭的兒子,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聲音洪亮地說著話。李蘭低垂著頭走在他的身邊,她臉色蒼白渾身冒出了冷汗,她恨不得找一條縫鑽到地下,她覺得全世界的人此刻都在嘻嘻哈哈地看著她。宋凡平一路上問這問那,李蘭除了點頭還是點頭,她嘴裡除了絲絲聲還是絲絲聲。

    李光頭記得是在自己五歲的時候,宋凡平的妻子因病去世了。李蘭聽到這個消息後,嘴裡絲絲響著在窗前站立很久,看著夕陽西下和月亮升起,然後拉著兒子的手,在夜晚的月光裡悄無聲息地走向了宋凡平的家。李蘭沒有膽量走進宋凡平的家,她站在一棵樹木的後面,看著宋凡平家昏暗的燈光裡有人坐著有人走著,屋子中間放著一具棺材。李光頭拉著母親的衣角,聽著母親嘴裡絲絲地響,他抬頭去看月亮和星星的時候,看到母親在哭,母親的手一直在抹著眼淚,他問母親:

    「媽媽,你哭了?」

    李蘭嗯了一聲,告訴兒子,恩人的家中有人死了。李蘭站了一會兒後,又拉起了李光頭的手,悄無聲息地走回家中。

    第二天挽上李蘭從絲廠下班回家後,一直坐在桌前製作紙錢,她做了很多紙銅錢和很多紙元寶,又用一根白線分別將紙銅錢和紙元寶串連起來。李光頭興致勃勃地坐在旁邊,看著母親先是用剪刀把紙剪開,然後疊出了一個個元寶,她在一些元寶上寫上了一個「金」字,另一些元寶上面寫上一個「銀」字。她拿起「金」元寶告訴李光頭,在過去的時候可以用它買一幢房子;李光頭指著「銀」元寶,問母親可以買到什麼?李蘭說也能買到一幢房子,只是房子小一些。李光頭看著堆在桌子上的「金銀」元寶,心想可以買到多少房子啊?那時候他剛剛學會數字,他一個一個地數著元寶,可是他只能數到十,十以後他就不會數了,又豎成了一。眼看著桌子上的元寶越來越多,不管他怎麼數,數到了十就像是進了死胡同一樣過不去了。他把自己數得滿頭大汗,也數不出個結果來,數的他母親都忍不住微笑了。

    李蘭製作了一大堆的紙元寶以後,開始製作紙銅錢了,她先是剪出了園紙片,又在中間剪出一個小洞,然後認真地在園紙片上畫上一根根線條,寫上了一個個字。李光頭覺得他母親製作一個園紙片的銅錢,比製作一個紙元寶困難得多,他不知道一片銅錢可以買多少幢房子?他問母親是不是可以買下一排房子?他母親拿起一長串紙銅錢說,只能買一件衣服。李光頭又把自己想了個滿頭大汗,他想不通為什麼衣服比房子還要貴?李蘭告訴兒子,就是十串銅錢也沒有一個元寶值錢。李光頭第三次滿頭大汗了,既然十串銅錢都比不上一個元寶,他不明白他母親為什麼還要這麼費勁地製作紙銅錢?李蘭說這些錢在陽間是不能花的,只能到陰間去花,是給死人的盤纏。李光頭一聽說「死人」二字就打了個哆嗦,他看到窗外黑乎乎的又打了個哆嗦。他問母親,這是給哪家死人的盤纏?李蘭放下了手裡的活,對兒子說:

    「恩人家的。」

    在宋凡平妻子出殯的那天,李蘭將串起來的紙銅錢和一隻隻的紙元寶放進了一隻籃子,挽著籃子拉著李光頭的手,走出家門守候在大街上。在李光頭的記憶裡,那天上午李蘭第一次在大街上抬起頭來了,她是在張望著出殯的隊伍。有些認識李蘭的人走過她身邊時,都往她的藍子裡看,還有人提起了一串串紙元寶和紙銅錢,說李蘭真是心靈手巧,然後問她:

    「你家又死人啦?」

    李蘭垂下了頭,輕聲回答:「不是我家的……」

    宋凡平的妻子出殯時,只有十多人送行,棺材放在一輛板車上,在石板路上嘎吱嘎吱地響了過來。李光頭看到十多個送行的男女都在頭上紮著白布條,腰上也繫上了白布條,他們哭泣嗚咽著走了過來。這些人裡面他熟悉的只有宋凡平,他曾經在這個高大男人的肩上俯視過街上的世界。

    宋凡平拉著比李光頭大一歲的宋鋼,從他們身旁走過去的時候遲疑了一下,宋凡平回頭向李蘭點了點頭,宋鋼也像他父親一樣回頭對著李光頭點了點頭。李蘭拉著李光頭跟在了出殯隊伍的後面,沿著漫長的街道走出了我們劉鎮的石板路,走在了鄉村的泥路上。

    那一天,李光頭跟隨著這些低聲嗚咽的人走了很遠的路,終於來到了一個已經挖好的墓穴前,棺材放進去時,低聲的嗚咽立刻變成了號啕大哭。李蘭挽著藍子拉著李光頭站在一旁,看著這些人哭泣著將泥土鏟進墓穴,泥土在墓穴裡升了起來,變成了一座墳墓。號啕大哭又變成了低聲嗚咽,這時宋凡平站身走到了他們面前,他眼含淚水地看著李蘭,從她手裡接過了籃子,回到墳墓前,將裡面的紙元寶和紙銅錢拿了出來,放在了墳墓上,用火柴點燃了紙錢,當紙錢熊熊燃燒的時候,哭聲又變得響亮起來。李光頭看到自己母親也開始了傷心地哭泣,李蘭在那一刻想到了自己的不幸。

    然後又是走了很遠的路,李光頭才回到了城裡。李蘭仍然是一手挽著籃子一手拉著兒子,走在這些人的後面,走在前面的宋凡平不停地回頭張望著這對母子,在走近李蘭家的小巷時,宋凡平站住了腳,等著李蘭和李光頭走上來,他低聲和李蘭說話,邀請這對母子去他家吃晚飯,吃一頓悼念死者的豆腐飯,這是我們劉鎮的風俗。

    李蘭遲疑著搖了搖頭,拉著李光頭的手走進了小巷,回到了自己家中。走了差不多一天的李光頭躺到床上就睡著了,李蘭獨自坐在裡屋,嘴裡絲絲想著看著窗外發呆。天黑的時候有人來敲門了,李蘭驚醒過來,她起身打開屋門時,看到了宋凡平站在門外。

    宋凡平的突然出現,讓李蘭驚慌失措,她沒有看見宋凡平手裡提著的籃子,她忘記了應該讓他進屋,她習慣地低下了頭。宋凡平把籃子裡的飯菜端出來遞給李蘭,李蘭這才知道宋凡平把豆腐飯親自送上門來了。她差不多是哆嗦地接過宋凡平手裡的飯菜,然後手腳麻利地將碗裡的飯菜倒出來,倒在自己家的碗裡,又在水缸旁麻利地將宋凡平家的碗清洗乾淨。李蘭把洗乾淨的碗還給宋凡平的時候,她的雙手又哆嗦了。宋凡平接過自己的碗放進籃子,轉身裡去時,李蘭又是習慣地低下了頭,直到宋凡平的腳步聲消失之後,她才想起來竟然沒有把他讓進屋裡來,她抬起頭來時,黑暗的巷子裡已經沒有宋凡平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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