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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河邊的錯誤 文 / 余華

    1

    住在老郵政弄的麼四婆婆,在這一天下午將要過去、傍晚就要來臨的時候發現自己養的一群鵝不知去向。她是準備去給鵝餵食時發現的。那關得很嚴實的籬笆門,此刻像是夏天的窗戶一樣敞開了。她心想它們準是到河邊去了。於是她就鎖上房門,向河邊走去。走時順手從門後拿了一根竹竿。

    那是初秋時節,戶外的空氣流動時很歡暢,秋風吹動著街道兩旁的樹葉,發出「沙沙」那種下雨似的聲音。落日尚沒西沉,天空像火燒般通紅。

    麼四婆婆遠遠就看到了那一群鵝,鵝在清靜的河面上像船一樣浮來浮去,另一些鵝在河岸草叢裡或臥或緩緩走動。麼四婆婆走到它們近旁時,它們毫無反應,一如剛才。本來她是準備將它們趕回去的,可這時又改變了主意。她便在它們中間站住,雙手支撐著那根竹竿,像支撐著一根枴杖,她瞇起眼睛如看孩子似地看起了這些白色的鵝。

    看了一會,麼四婆婆覺得時候不早了,該將它們趕到籬笆裡去。於是她上前了幾步,站在河邊。嘴裡「哦哦」地呼喚起來。在她的呼喚下,草叢中的鵝都紛紛一挪一挪地朝她跑來,而河裡的鵝則開始慢慢地游向岸邊,然後一隻一隻地爬到岸上,紛紛張開翅膀抖了起來。接著有一隻鵝向麼四婆婆跑了過去,於是所有的鵝都張開翅膀跑了起來。

    麼四婆婆嘴裡仍然「哦哦」地叫著,因為有一隻鵝仍在河裡。那是一隻小鵝,它彷彿沒有聽到她的呼喚,依舊在水面上靜悄悄地移動著,而且時時突然一個猛扎,扎後又沒事一般繼續游著,遠遠望去,優美無比,似乎那不是鵝,而是天空裡一隻飄動的風箏在河裡的倒影。

    麼四婆婆的呼喚儘管十分親切,可顯然已經徒勞了,於是她開始「噓噓」地叫了起來,同時手裡的竹竿也揮動了,聚集在她身旁的那些鵝立刻散了開去。她慢慢移動腳步,將鵝群重又趕入河中。當看到那群被趕下去的鵝已將那只調皮的小鵝圍在中間後,她重又「哦哦」地呼喚起來。聽到了麼四婆婆的呼喚,河裡所有的鵝立刻都朝岸邊游來。那情景真像是雪花紛紛朝窗口飄來似的。這時麼四婆婆感到身後有腳步走來的聲音。當她感覺到聲音時,那人其實已經站在她身後了,於是她回過頭來張望……他覺得前面那個人的背影有些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究竟是誰。於是他就心裡猜想著那人是誰而慢慢地沿著小河走。他知道這人肯定不是他最熟悉的人,但這人他似乎又常常見到。因為在這個只有幾千人的小鎮裡,沒有不似曾相識的臉。這時他看到前面那人回頭望了他一下,隨即又快速地扭了回去。接著他感到那人越走越快,並且似乎跑了起來。然後他看不到那人了。他是在這個時候看到那一群鵝的,於是他就興致勃勃地走了過去。但是當他走到鵝中間時,不由大驚失色……

    初秋時節依然是日長夜短。此刻落日已經西沉,但天色尚未灰暗。她在河邊走著。她很遠就看到了那一群臥在草叢裡的鵝,但她沒看到往常常見到的麼四婆婆。她漫不經心地走了過去。走到近旁時那群鵝紛紛朝她奔來,有幾隻鵝伸著長長的脖頸,圍上去像是要啄她似的,她慌忙轉過身準備跑。

    當她轉過身去時不由發出了一聲驚叫,同時呆呆地站了好一會,然後她沒命地奔跑了起來。沒跑出多遠她就摔在地上,於是她驚慌地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後,她才朝四周望去,四周空無一人。她就爬起來繼續跑。她感到兩腿發軟,怎麼跑也跑不快,當跑到街上時,她又摔倒了。

    這時一個剛與她擦身而過的年輕人停下腳步,驚詫地望著她,她坐在地上爬不起來,只能驚恐地望著他。他猶豫了一下,然後才走上去將她扶起來。同時問:「你怎麼啦?」她站起來後用手推開了他,嘴巴張了張,沒有聲音,便用手指了指小河那個方向。年輕人驚訝地朝她指的那個方向看去,什麼也沒有看到。而當他重新回過頭來時,她已經慢慢地走了。他朝她的背影看了一下,才莫名其妙地笑笑,繼續走自己的路。

    那孩子窩囊地在街上走來走去,剛才他也到河邊去了。當他一路不停地跑到家中將看到的那些告訴父親時,父親卻揮手給了他一個耳光,怒喝道:「不許胡說。」那時父親正在打麻將,他看到父親的朋友都朝著他嘻嘻地笑。於是他就走到角落裡,搬了一把椅子在暗處坐了下來。這時母親提著水壺走來,他忙伸出手去拉住她的衣角,母親回頭望了他一下,他就告訴她了。不料她臉色一沉,說道:「別亂說。」孩子不由悲傷起來。他獨自一人坐了好一會後,便來到了外面。

    這時天已經黑了,弄裡的路燈閃閃爍爍,靜無一人。只有孩子在走來走去,因為心裡有事,可又沒人來聽他敘述,他急躁萬分,似乎快要流下眼淚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有幾個年輕人走了過來。他立刻跑上去,大聲告訴了他們。他看到他們先是一怔,隨即都哈哈大笑起來。有一個人還拍拍他的腦袋說:「你真會開玩笑。」然後他們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孩子望著他們的背影,心想,他們誰也不相信我。

    孩子慢慢地走到了大街上,大街上有很多人在來來往往。商店裡的燈光從門窗湧出,鋪在街上十分明亮。孩子在人行道上的一棵梧桐樹旁站了下來。他看到很多人從他面前走過,他很想告訴他們,但他很猶豫。他覺得他們不會相信他的。因為他是個孩子。他為自己是個孩子而憂傷了起來。

    後來他看到有幾個比他稍大一點的孩子正站在街對面時,他才興奮起來,立刻走了過去。他對他們說:「河邊有顆人頭。」他看到他們都呆住了,便又補充了一句:「真的,河邊有顆人頭。」他們互相望著,然後才有人問:「在什麼地方?」「在河邊。」他說。隨即他們中間就有人說:「你領我們去看看。」

    他認真地點點頭,因為他的話被別人相信了,所以他顯得很激動。

    2

    刑警隊長馬哲是在凌晨兩點零六分的時候,被在刑警隊值班的小李叫醒的。他的妻子也驚醒過來,睜著眼睛看丈夫穿好衣服,然後又聽到丈夫出去時關門的聲音。她那麼呆呆地躺了一會後,才熄了電燈。

    馬哲來到局裡時,局長剛到。然後他們一行六人坐著局裡的小汽艇往案發地點駛去。從縣城到那個小鎮還沒有公路,只有一條河流將它們貫穿起來。

    他們來到作案現場時,東方開始微微有些發白,河面閃爍出了點點弱光,兩旁的樹木隱隱約約。

    有幾個人拿著手電在那裡走來走去,手電的光芒在河面上一道一道地揮舞著。看到有人走來,他們幾個人全迎了上去。馬哲他們走到近旁,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剛剛用土堆成的墳堆。墳堆上有一顆人頭。因為天未亮,那人頭看上去十分模糊,像是一塊毛糙的石頭。

    馬哲伸手拿過身旁那人手中的手電,向那顆人頭照去。那是一顆女人的人頭,頭髮披落下來幾乎遮住了整個臉部,只有眼睛和嘴若隱若現。現場保護得很好。馬哲拿著手電在附近仔細照了起來。他發現附近的青草被很多雙腳踩倒了,於是他馬上想像出曾有一大群人來此圍觀時的情景,各種姿態和各種聲音。

    這當兒小李拿著照相機從幾個不同的角度拍下了現場。然後法醫和另兩個人走了上去,他們將人頭取下,接著去挖墳堆,沒一會一具無頭女屍便顯露了出來。

    馬哲依舊地在近旁轉悠。他的腳突然踩住了一種軟綿綿的東西。他還沒定睛觀瞧,就聽到腳下響起了幾聲鵝的叫聲,緊接著一大群鵝紛紛叫喚了起來。然後亂哄哄地擠成一團,又四散開去,這時天色開始明亮起來了。

    局長走來,於是兩人便朝河邊慢慢地走過去。

    「罪犯作案後竟會如此佈置現場。」馬哲感到不可思議。

    局長望著潺潺流動的河水,說:「你們就留下來吧。」

    馬哲扭過頭去看那群鵝,此刻它們安靜下來了,在草叢裡走來走去。「有什麼要求嗎?」局長問。

    馬哲皺一下眉,然後說:「暫時沒有。」

    「那就這樣,我們每天聯繫一次。」

    法醫的驗屍報告是在這天下午出來的。罪犯是用柴刀突然劈向受害者頸後部。從創口看,罪犯將受害者劈倒在地後,又用柴刀劈了三十來下,才將死者的頭劈下來。死者是住在老郵政弄的麼四婆婆。小李在一旁插嘴:「這鎮上幾乎每戶人家都有那種柴刀。」現場沒有留下罪犯任何作案時的痕跡。在某種意義上,現場已被那眾多的腳印所破壞。

    馬哲是在這天上午見到那個孩子的。「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那孩子得意洋洋地對馬哲說。「父親還打了我一個耳光,說『不許胡說。』」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馬哲問。

    「所有的大人都不相信我。」孩子繼續在說。「因此我只能告訴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了,他們相信我。」孩子說到這裡還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本來我是想先告訴大人的。」

    「你是在什麼時候發現的?」馬哲問。

    這時孩子才認真對待馬哲的問話了。他裝出一副回憶的樣子,裝了很久才說:「我沒有手錶。」

    馬哲不禁微笑了。「大致上是什麼時候?比如說天是不是黑了,或者天還亮著?」「天沒有黑。」孩子立刻喊了起來。

    「那麼天還亮著?」「不,天也不是亮著。」孩子搖了搖頭。

    馬哲又笑了,他問:「是不是天快黑的時候?」

    孩子想了想後,才慎重地點點頭。

    於是馬哲便站了起來,可孩子依舊坐著。他似乎非常高興能和大人交談。馬哲問他:「你到河邊去幹什麼呢?」

    「玩呀。」孩子響亮地回答。

    「你常去河邊?」「也不是,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孩子臨走時十分認真地對馬哲說:「你抓住那個傢伙後,讓我來看看。」麼四婆婆離家去河邊的時候,老郵政弄有四個人看到她。從他們回憶的時間來看,麼四婆婆是下午四點到四點半的時候去河邊的。而孩子發現那顆人頭的時候是七點左右。因此罪犯作案是在這三個小時左右的時間裡。據查,埋掉麼四婆婆死屍的地方有一個坑,而現在這個坑沒有了,因此那坑是現成的。所以估計罪犯作案時間很可能是在一個小時以內完成的。下午局長打電話來詢問時,馬哲將上述情況做了匯報。

    麼四婆婆的家是在老郵政弄的弄底。那是一間不大的平房。屋內十分整潔,儘管沒有什麼擺設,可能讓人心情舒暢。屋內一些傢俱是很平常的。引起馬哲注意的是放在房樑上的一堆麻繩,麻繩很粗,並且編得很結實。但馬哲只是看了一會,也沒更多地去關注。吃過晚飯後,馬哲獨自一人來到了河邊。河兩旁悄無聲息,只有那一群鵝在河裡游來游去。

    昨天這時,罪犯也許就在這裡。他心裡這樣想著而慢慢走過去。而現在竟然如此靜,竟然沒人來此。他知道此案已經傳遍小鎮,他也知道他們是很想來看看的,現在他們沒有人敢來,那是他們怕被當成嫌疑犯。

    他聽到了河水的聲音。那聲音不像是鵝游動時的聲音,倒像是洗衣服的聲音,小河在這裡轉了個彎,他走上前去時,果然看到有人背對著他蹲在河邊洗衣服。

    他驚訝不已,便故意踏著很響的步子走到這人背後,這人沒回過頭來,依然洗衣服。他好像不會洗衣服似的,他更像是在河水裡玩衣服。他在這人身後站了一會,然後說話了:「你常到這兒來洗衣服?」他知道鎮裡幾年前就裝上自來水了,可竟然還會有人到河邊來洗衣服。這時那人扭回頭來朝他一笑,這一笑使他大吃一驚。那人又將頭轉了回去,把被許多小石頭壓在河裡的衣服提出來,在水面上攤平,然後又將小石頭一塊一塊壓上去,衣服慢慢沉到了水底。他仔細回味剛才那一笑,心裡覺得古怪。此刻那人開始講話了,自言自語說得很快。一會兒輕聲細語,一會兒又大叫大喊。馬哲一句也沒聽懂,但他已經明白了,這人是個瘋子。難怪他怎麼會在這種時候到這裡來。

    於是馬哲繼續往前走。河邊柳樹的枝長長地倒掛下來,幾乎著地。他每走幾步都要用手撥開前面的柳枝。當他走出一百來米的時候,他看到草叢裡有一樣紅色的東西。那是一枚蝴蝶形狀的髮夾。他彎腰撿了起來用手帕包好放進了口袋。接著仔細察看髮夾的四周。在靠近河邊處青草全都倒地,看來那地方人是經常走的。但髮夾剛才擱著的地方卻不然,青草沒有倒下。可是中間有一塊地方青草卻明顯地斜了下去。大概有人在這裡摔倒過,而這髮夾大概也是這個人的。「是個女的?」他心想。「死者叫麼四婆婆。老郵政弄所有的人都這樣叫她,不管是老人還是孩子。誰都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知道的那個人已經死了,那人是她的丈夫,她是十六歲嫁到老郵政弄來的,十八歲時她丈夫死了,現在她六十五歲。這四十八年來她都是獨自一人生活過來的。她每月從鎮政府領取生活費同時自己養了二十多年鵝了。每年都養一大群,因此她積下了一大筆錢。據說她把錢藏在胸口,從不離身。這是去年她去鎮政府要求不要再給她生活費時才讓人知道的。為了讓他們相信她,她從胸口掏出了一疊錢來。她的錢從來不存銀行,因為她不相信別人。但是我們沒有發現她的屍體上有一分錢,在她家中也仔細搜尋過,只在褥子下找到了一些零錢加起來還不到十元。所以我想很可能是一樁搶劫殺人案……」小李說到這裡朝馬哲看看,但馬哲沒有反應,於是他繼續說:「鎮裡和居委會幾次勸她去敬老院,但她好像很害怕那個地方,每次有人對她這麼一提起,她就會眼淚汪汪。她獨自一人,沒有孩子,也從不和街坊鄰居往來,她的閒暇時間是消磨在編麻繩上,就是她屋內樑上的那一堆麻繩。但是從前年開始,她突然照顧起了一個三十五歲的瘋子,瘋子也住在老郵政弄。她像對待自己兒子似地對待那個瘋子……」這時小李突然停止說話,眼睛驚奇地望著放在馬哲身旁桌子上的紅色髮夾。「這是什麼?」他問。「在離出事地點一百米處撿的,那地方還有人摔倒的痕跡。」馬哲說。「是個女的!」小李驚愕不已。

    馬哲沒有回答,而是說:「繼續說下去。」

    3

    麼四婆婆牽著瘋子的手去買菜的情節,儘管已經時隔兩年,可鎮上的人都記憶猶新。就是當初人們一擁而上圍觀的情景,也是歷歷在目。他們彷彿碰上了百年不遇的高興事,他們的臉都笑爛了,然而麼四婆婆居然若無其事,只是臉色微微有些泛紅,那是她無法壓制不斷洋溢出來的幸福神色。而瘋子則始終是嬉嬉傻笑著。籃子挎在瘋子手中,瘋子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出於與他們同樣的興奮,他總把籃子往人群裡扔去。麼四婆婆便一次一次地去將籃子撿回來。瘋子一次比一次扔得遠。起先麼四婆婆還裝著若無其事,然而不久她也像他們一樣嬉嬉亂笑了。當初麼四婆婆這一舉止,讓老郵政弄的人吃了一驚。因為在此之前他們一點沒有看出她照顧過瘋子的種種跡象。所以當她在這一天突然牽著瘋子的手出現時他們自然驚愕不已。況且幾年來麼四婆婆給他們的印象是討厭和別人往,甚至連說句話都很不願意。儘管如此,他們還是覺得她這不過是一時的異常舉動。這種心血來潮的事在別人身上恐怕也會發生。可是後來的事實卻讓他們百思不解。有那麼一段時間裡,他們甚至懷疑麼四婆婆是不是也瘋了,直到一年之後,他們才漸漸習以為常。

    此後,他們眼中的瘋子已不再如從前一樣邋遢,他像一個孩子一樣乾淨了,而且他的脖子上居然出現了紅領巾。但是他早晨穿了乾淨的衣服而到了傍晚已經髒的不能不換。於是麼四婆婆屋前的晾衣桿上每天都掛滿了瘋子的衣服,像是一排尿布似地迎風飄揚。當吃飯的時候來到時,老郵政弄的人便能常常聽到她呼喚瘋子的聲音。那聲音像是一個生氣的母親在呼喊著貪玩不歸的孩子。而且在每一個夏天的傍晚,瘋子總像死人似地躺在竹榻裡,麼四婆婆坐在一旁用扇子為他拍打蚊蟲。

    從那時起,麼四婆婆不再那麼討厭和別人說話。儘管她很少說話,可她也開始和街坊鄰居一些老太太說些什麼了。

    她自然是說瘋子。她說瘋子的口氣就像是在說自己的兒子。她常常抱怨瘋子不體諒她,早晨換了衣服傍晚又得換。

    「他總有一天要把我累死的。」她總是愁眉苦臉地這麼說。「他現在還不懂事,還不知道我死後他就要苦了,所以他一點也不體諒我。」這話讓那老太太十分高興,於是她繼續數落:「我對他說吃飯時不要亂走,可我一轉身他人就沒影了。害得我到處去找他。早晚他要把我累死。」說到這裡,麼四婆婆便歎息起來。

    「你們不知道,他吃飯時多麼難侍候。怎麼教他也不用筷子,總是用手抓,我多說他幾句,他就把碗往我身上砸。他太淘氣了,他還不懂事。」

    她還說:「他這麼大了,還要吃奶。我不願意他就打我,後來沒辦法就讓他吸幾下,可他把我的奶頭咬了下來。」說起這些,她臉上居然沒有痛苦之色。

    在那些日子裡,他們總是看到麼四婆婆把瘋子領到屋內,然後關嚴屋門,半天不出來。他們非常好奇,便悄悄走到窗前。玻璃窗上糊著報紙,沒法看進去。他們便蹲在窗下聽裡面的聲音。有聲音,但很輕微。只能分辨出麼四婆婆的低聲嘮叨和瘋子的自言自語。有時也寂然無聲。當屋內瘋子突然大喊大叫時,總要嚇他們一跳。

    慢慢地他們聽到了一種奇特的聲音。而且每當這種聲音響起來時,又總能同時聽到瘋子的喊叫聲。而且還夾雜著人在屋內跑動的聲音,還有人摔倒在地,絆倒椅子的聲響。起先他們還以為麼四婆婆是在屋內與瘋子玩捉迷藏,心裡覺得十分滑稽。可是後來他們卻聽到了麼四婆婆呻吟的聲音。儘管很輕,可卻很清晰。於是他們才有些明白,瘋子是在揍麼四婆婆。麼四婆婆的呻吟聲與日俱增,越來越響亮,甚至她哭泣求饒的聲音也傳了出來,而瘋子打她的聲音也越來越劇烈。然而當他們實在忍不住,去敲她屋門時,卻因為她緊閉房門不開而無可奈何。後來麼四婆婆告訴他們:「他打我時,與我那死去的丈夫一模一樣,真狠毒呵。」那時她臉上竟洋溢著幸福的神色。

    小李用手一指,告訴馬哲:「就是這個瘋子。」

    此刻那瘋子正站在馬路中間來回走著正步,臉上得意洋洋。馬哲看到的正是昨天傍晚在河邊的那個瘋子。

    4

    那女孩子坐在馬哲的對面,臉色因為緊張而變得通紅。

    「……後來我就拚命地跑了起來。」她說。

    馬哲點點頭。「而且你還摔了一跤。」

    她驀然怔住了,然後眼淚簌簌而下。「我知道你們會懷疑我的。」馬哲沒有答理,而是問:「你為什麼要去河邊?」

    她立刻止住眼淚,疑惑地望著馬哲,想了很久才喃喃地說:「你剛才好像問過了。」馬哲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難道沒有問過?」她既像是問馬哲,又像是問自己。隨後又自言自語起來:「好像是沒有問過。」

    「你為什麼去河邊?」馬哲這時又問。

    「為什麼?」她開始回想起來,很久後才答:「去找一支髮夾。」「是嗎?」馬哲的口氣使她一呆,她懷疑地望著馬哲,嘴裡輕聲說:「難道不是?」「你是什麼時候丟失的?」馬哲隨便地問了一句。

    「昨天。」她說。「昨天什麼時候?」「六點半。』「那你是什麼時候去找的?」「六點半。」她脫口而出,隨即她被自己的回答嚇呆了。

    「你是在同一個時間裡既丟了髮夾又在找。」馬哲嘲笑地說,接著又補充道:「這可能嗎?」

    她怔怔地望著馬哲,然後眼淚又流了下來。「我知道你們會懷疑我的。」「你看到過別的什麼人嗎?」

    「看到過。」她似乎有些振奮。

    「什麼樣子?」「是個男的。」「個子高嗎?」「不高。」馬哲輕輕笑了起來,說:「可你剛才說是一個高個子。」

    她剛剛變得振奮起來的臉立刻又癡呆了。「我剛才真是這樣說嗎?」她可憐巴巴地問馬哲。

    「是的。」馬哲堅定地說。

    「我怎麼會這麼說呢?」她悲哀地望著馬哲。

    「你為什麼到今天才來?」馬哲又問。

    「我害怕。」她顫抖著說。

    「今天就不害怕了?」「今天?」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低下了頭,然後抽泣起來。「我知道你們會懷疑我的。因為我的髮夾丟在那裡了,你們肯定要懷疑我了。」馬哲心想,她不知道,使用這種髮夾的女孩子非常多,根本無法查出是誰的,「所以你今天來說了。」他說。

    她邊哭邊點著頭。「如果髮夾不丟,你就不會來說這些了?」馬哲說。

    「是這樣。」「你真的看到過別的人嗎?」馬哲突然嚴肅地問。

    「沒有。」她哭的更傷心了。

    馬哲將目光投向窗外,他覺得有點累了。他看到窗外有棵榆樹,榆樹上有燦爛的陽光在跳躍。那女孩子還在傷心地哭著。馬哲對她說:「你回去吧,把你的髮夾也拿走。」

    5

    一個星期下來,案件的偵破毫無進展。作為凶器的柴刀,也沒有下落。麼四婆婆家中的一把柴刀沒有了,顯而易見兇手很可能就是用這把柴刀的。據老郵政弄的人回憶,說是麼四婆婆遇害前一個月的時候曾找過柴刀,也就是說那柴刀在一個月前就遺失了,作為一樁搶劫殺人案,看來兇手是早有準備的。馬哲曾讓人在河裡尋找過柴刀,但是沒有找到。

    這天傍晚,馬哲又獨自來到河邊。河邊與他上次來時一樣悄無聲息。馬哲心想:這地方真不錯。

    然後他看到了在晚霞映照的河面上嬉鬧的鵝群。麼四婆婆遇害後,它們就再沒回去過。它們日日在此,它們一如從前那麼無憂無慮。馬哲走過去時,幾隻在岸上的鵝便迎著他奔來,伸出長長的脖子包圍了他。

    這個時候,馬哲又聽到了那曾聽到過的水聲。於是他提起右腳輕輕踢開了鵝,往前走過去。

    他又看到了那個瘋子蹲著的背影。瘋子依舊在水中玩衣服。瘋子背後十米遠的地方就是曾擱過麼四婆婆頭顱的地方。

    在所有的人都不敢到這裡來的時候,卻有一個瘋子經常來,馬哲不禁啞然失笑。他覺得瘋子也許不知道麼四婆婆已經死了,但他可能會發現已有幾天沒見到麼四婆婆,麼四婆婆生前常趕著鵝群來河邊,現在瘋子也常到河邊,莫不是瘋子在尋找麼四婆婆?馬哲繼續往前走。此刻天色在漸漸地灰下來,剛才通紅的晚霞現在似乎燃盡般暗下去。馬哲聽著自己腳步的聲音走到一座木橋上。他將身體靠在了欄杆上,欄杆搖晃起來發出「吱吱」的聲響。欄杆的聲音消失後,河水潺潺流動的聲音飄了上來。他看到那瘋子這時已經站了起來,提著水淋淋的衣服往回走了。瘋子走路姿態像是正在操練的士兵。不一會瘋子消失了,那一群鵝沒有消失。但大多爬到了岸上,在柳樹間走來走去。在馬哲的視線裡時隱時現。他感到鵝的顏色不再像剛才那麼白得明亮,開始模糊了。

    在他不遠處有一幢五層的大樓,他轉過身去時看到一些窗戶裡的燈光正接踵著閃亮了,同時他聽到從那些窗戶裡散出來的聲音。聲音傳到他耳中時已經十分輕微,而且雜亂。但馬哲還是分辨出了笑聲和歌聲。

    那是一家工廠的集體宿舍樓。馬哲朝它看了很久,然後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便離開木橋朝那裡走去。

    走到馬路上,他看到不遠處有個孩子正將耳朵貼在一根電線桿上。他從孩子身旁走過去。

    「喂!」那孩子叫了一聲。

    馬哲回頭望去,此刻孩子已經離開電線桿朝他跑來。馬哲馬上認出了他,便向他招了招手。

    「抓到了嗎?」孩子跑到他跟前時這樣問。

    馬哲搖搖頭。孩子不禁失望地埋怨道:「你們真笨。」

    馬哲問他:「你怎麼在這兒?」

    「聽聲音呀,那電線桿裡有一種『嗡嗡』的聲音,聽起來真不錯。」「你不去河邊玩了?」於是孩子變得垂頭喪氣,他說:「是爸爸不讓我去的。」

    馬哲像是明白似地點點頭。然後拍拍孩子的腦袋,說:「你再去聽吧。」

    孩子仰起頭問:「你不想聽嗎?」

    「不聽。」孩子萬分惋惜地走開了,走了幾步他突然轉過身來說:「你要我幫你抓那傢伙嗎?」

    已經走起來的馬哲,聽了這話後便停下腳步,他問孩子:「你以前常去河邊嗎?」「常去。」孩子點著頭,很興奮地朝他走了過去。

    「你常看到過什麼人嗎?」馬哲又問。

    「看到過。」孩子立刻回答。

    「是誰?」「是一個大人。」「是男的嗎?」「是的,是一個很好的大人。」孩子此刻開始得意起來。

    「是嗎?」馬哲說。「有一次他朝我笑了一下。」孩子非常感動地告訴馬哲。

    馬哲繼續問:「你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嗎?」

    「當然知道。」孩子用手一指。「就在這幢樓裡。」

    這幢聳立在不遠處的樓房,正是剛才引起馬哲注意的樓房。「我們去找他吧。」馬哲說。

    兩人朝那幢大樓走去。那時天完全黑了,傳達室的燈光十分昏暗,一個戴老花眼鏡的老頭坐在那裡。

    「你們這幢樓裡住了多少人?」馬哲上前搭話。

    那老頭抬起頭來看了一會馬哲,然後問:「你找誰?」

    「找那個常去河邊的人。」孩子搶先回答。「去河邊?」老頭一愣。他問馬哲:「你是哪兒的?」

    「他是公安局的。」孩子十分神氣地告訴老頭。

    老頭聽明白了,他想了想後說:「我不知道誰經常去河邊。你們自己去找吧。」馬哲正要轉身走的時候,那孩子突然叫了起來。「公安局找你。」馬哲看到一個剛從身旁擦身而過的人猛地扭回頭來,這人非常年輕,最多二十三歲。

    「就是他。」孩子說。那人朝他倆看了一會,然後走了上去,走到馬哲面前時,他幾乎是怒氣沖沖地問:「你找我?」

    馬哲感到這聲音裡有些顫抖,馬哲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孩子在一旁說:「他要問你為什麼常去河邊。」孩子說完還問馬哲:「是嗎?」馬哲依舊沒有說話,那人卻朝孩子逼近一步,吼道:「我什麼時候去河邊了?」嚇得孩子趕緊躲到馬哲身後。孩子說:「你是去過的。」

    「胡說。」那人又吼一聲。

    「我沒有胡說。」孩子可憐地申辯道。

    「放你的屁。」那人此刻已經怒不可遏了。

    這時馬哲開口了,他十分平靜地說:「你走吧。」

    那人一愣,隨後轉身就走。馬哲覺得他走路時的腳步有點亂。馬哲回過頭來問老頭:「他叫什麼名字?」

    老頭猶豫了一下,說:「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馬哲走上一步。

    老頭又猶豫了起來,結果還是說:「我真不知道。」

    馬哲看了他一會,然後點點頭就走了。孩子追上去,說:「我沒有說慌。」「我知道。」馬哲親切地拍拍他的腦袋。

    回到住所,馬哲對小李說:「你明天上午去農機廠調查一個年輕人,你就去找他們集體宿舍樓的門衛,那是一個戴眼鏡的老頭,他會告訴你一切的。」

    6

    「那是一個很不錯的老頭。」小李說。「我剛介紹了自己,他馬上把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了我。彷彿他事先準備過似的。不過他好像很害怕,只要一有人進來他馬上就不說了。而且還介紹說我住在不遠。是來找他聊天的。但是這老頭真不錯。」

    馬哲聽到這裡不禁微微一笑。

    小李繼續說:「那人名叫王宏,今年二十二歲,是兩年前進廠的。他這人有些孤僻,不太與人交往。他喜歡晚飯後去那河邊散步。除了下雨和下雪外,他幾乎天天去河邊。出事的那天晚上,他是五點半多一點的時候出去,六點鐘回來的,他一定去河邊了。當八點多時,宿舍裡的人聽說河邊有顆人頭都跑去看了,但他沒去。門房那老頭看到他站在二樓窗口,那時老頭還很奇怪他怎麼沒去。」

    王宏在這天下午找上門來了。他一看到馬哲就氣勢洶洶地責問:「你憑什麼理由調查我?」「誰告訴你的?」馬哲問。

    他聽後一愣,然後嘟噥著:「反正你們調查我了。」

    馬哲說:「你來就是為了說這些。」

    他又是一愣,看著馬哲有點不知所措。

    「那天傍晚你去河邊了?」

    「是的。」他說。「我不怕你們懷疑我。」

    馬哲繼續說:「你是五點半多一點出去六點鐘才回來的,這時間裡你在河邊?」「我不怕你們懷疑我。我告訴你,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可以到廠裡去打聽打聽。」「現在要你回答我。」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我先到街上去買了盒香煙,然後去了河邊。」「在河邊看到了什麼?」

    他又遲疑了一下,說道:「看到那顆人頭。」

    「你昨天為何說沒去過河邊?」

    「我討厭你們。」他叫了起來。「我討厭你們,你們誰都懷疑,我不想和你們打交道。」

    馬哲又問:「你看到過什麼人?」

    「看到的。」他說著在椅子上坐下來。「我今天就是來告訴你們的,我看到的只是背影,所以說不準。」他飛快地說出一個姓名和單位。「本來我不想告訴你們,要不說你們就要懷疑我了。儘管我不怕,但我不想和你們打交道。」

    馬哲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他的意思,然後說:「你先回去吧,什麼時候叫你,你再來。」

    7

    據瞭解,王宏所說的那個人在案發的第二天就請了病假,已經近半個月了,仍沒上班。從那人病假開始的第一天,他們單位的人就再也沒有見到他。

    「難道他溜走了。」小李說。

    那人住在離老郵政弄有四百米遠的楊家弄。他住在一幢舊式樓房的二樓,樓梯裡沒有電燈,在白天依舊漆黑一團。過道兩旁堆滿了煤球爐子和木柴。馬哲他們很困難地走到了一扇灰色的門前。開門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他的臉色很蒼白,馬哲他們要找的正是這人。他一看到進來的兩個人都穿著沒有領章的警服,便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像是對熟人說話似地說:「你們來了。」然後把他們讓進屋內,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馬哲和小李在他對面坐下。他們覺得他非常虛弱,似乎連呼吸也很費力。「我等了你們半個月。」他笑笑說,笑得很憂鬱。

    馬哲說:「你談談那天傍晚的情況。」

    他點點頭,說:「我等了你們半個月。從那天傍晚離開河邊後,我就等了。我知道你們這群人都是很精明的,你們一定會來找我的。可你們讓我等了半個月,這半個月太漫長了。」說到這裡,他又如剛才似地笑了笑。接著又說:「我每時每刻都坐在這裡想像著你們進來時的情景,這兩天就是做夢也夢見你們來找我了。可你們讓我等了半月。」他停止說話,埋怨地望著馬哲。馬哲他們沒有作聲,等待著他說下去。

    「我天天都在盼著你們來,我真有點受不了。」

    「那你為何不來投案?」小李這時插了一句。馬哲不由朝小李不滿地看了一眼。「投案?」他想了想,然後又笑了起來。接著搖頭說:「有這個必要嗎?」「當然。」小李說。他垂下了頭,看起了自己的手。隨後抬起頭來充滿憂傷地說:「我知道你們會這樣想的。」

    馬哲這時說:「你把那天傍晚的情況談一談吧。」

    於是他擺出一副回憶的樣子。他說道:「那天傍晚的河邊很寧靜,我就去河邊走著。我是五點半到河邊的。我就沿著河邊走,後來就看到了那顆人頭。就這些。」

    小李莫名其妙地看看馬哲,馬哲沒有一點反應。

    「你們不相信我,這我早知道了。」他又憂鬱地微笑起來。「誰讓我那天去河邊了。我是從來不去那個地方的。可那天偏偏去了,又偏偏出了事。這就是天意。」

    「既然如此,你就不想解釋一下嗎?」馬哲這時說。

    「解釋?」他驚訝地看著馬哲,然後說:「你們會相信我嗎?」

    馬哲沒有回答。他又搖起了頭,說道:「我從來不相信別人會相信我。」

    「你當時看到過什麼嗎?」

    「看到一個人,但在我後面,這個人你們已經知道了。就憑他的證詞,你們就可以逮捕我。我當時真不應該跑,更不應該轉回臉去。但這一切都是天意。」說到這裡,他又笑了起來。「還看到了什麼?」馬哲繼續問。

    「沒有了,否則就不會是天意了。」

    「再想一想。」馬哲固執地說。

    「想一想。」他開始努力回想起來,很久後他才說:「還看到過另外一個人,當時他正蹲在河邊洗衣服。但那是一個瘋子。」他無可奈何地看著馬哲。

    馬哲聽後微微一怔,沉默了很久,他才站起來對小李說:「走吧。」那人驚愕地望著他倆,問:「你們不把我帶走了?」

    8

    那人名叫許亮,今年三十五歲。沒有結過婚。似乎也沒和任何女孩子有過往來。他唯一的嗜好是釣魚。鄰居說他很孤僻,單位的同事卻說他很開朗。有關他的介紹,讓馬哲覺得是在說兩個毫不相關的人。馬哲對此並無多大興趣。他所關心的是根據鄰居的回憶,許亮那天是下午四點左右出去的,而許亮自己說是五點半到河邊。

    「在那一個多小時裡,你去了什麼地方?」在翌日的下午,馬哲傳訊了許亮。「什麼地方也沒去。」他說。

    「那麼你是四點左右就去了河邊?」馬哲問。

    「沒有。」許亮懶洋洋地說。「我在街上轉了好一會。」

    「碰到熟人了嗎?」「碰到了一個,然後我和他在街旁人行道上聊天了。」

    「那人是誰?」許亮想了一下,然後說:「記不起來了。」

    「你剛才說是熟人,可又記不起是誰了。」馬哲微微一笑。

    「這是很正常的。」他說,「比如你寫字時往往會寫不出一個你最熟悉的字。」說完他頗有些得意地望著馬哲。

    「總不會永遠記不起吧?」馬哲說。

    「也很難說。也許我明天就會想起來,也許我永遠也想不起來了。」他用一種無所謂的態度說,彷彿這些與他無關似的。

    這天馬哲讓許亮回去了。可是第二天許亮仍說記不起是誰,以後幾天他一直這麼說。顯而易見,在這個細節上他是在撒謊。許亮已經成了這樁案件的重要嫌疑犯。小李覺得可以對他採取行動了。馬哲沒有同意。因為僅僅只是他在案發的時間裡在現場是不夠的,還缺少其他的證據。當馬哲傳訊許亮時,小李他們仔細搜查了他的屋子,沒發現任何足以說明問題的證據。而其他的調查也無多大收穫。

    與此同時,馬哲調查了另一名嫌疑犯,那人就是瘋子。在瘋子這裡,他們卻得到了意想不到的進展。

    當馬哲一聽說那天傍晚瘋子在河邊洗衣服時,驀然怔住了。於是很快聯想起了罪犯作案後的奇特現場。當初他似乎有過一個念頭,覺得作案的人有些不正常。但他沒有深入下去。而後來瘋子在河邊洗衣服的情節也曾使他驚奇,但他又忽視了。老郵政弄有兩個人曾在案發的那天傍晚五點半到六點之間,看到瘋子提著一件水淋淋的衣服走了回來。他們回憶說當初他們以為瘋子掉到河裡去了。可發現他外褲和襯衣是乾的,又驚奇了起來。但他們沒在意,因為對瘋子的任何古怪舉動都不必在意。「還看到了什麼?」馬哲問他們。

    他們先是說沒再看到什麼,可後來有一人說他覺得瘋子當初另一隻手中似乎也提著什麼。具體什麼他記不起來了,因為當時的注意力被那條水淋淋的衣服吸引了過去。

    「你能談談印象嗎?」馬哲說。

    可那人怎麼說也說不清楚,只能說出大概的形狀和大小。

    馬哲驀然想起什麼,他問:「是不是像一把柴刀?」

    那人聽後眼睛一亮:「像。」

    關於瘋子提著水淋淋的衣服,老郵政弄的人此後幾乎天天傍晚都看到。據他們說,在案發以前,瘋子是從未有過這種舉動的。而且在案發的那天下午,別人還看到瘋子在麼四婆婆走後不久,也往河邊的方向走去。身上穿的衣服正是這些日子天天提在他手中的水淋淋的衣服。

    於是馬哲決定搜查瘋子的房間。在他那凌亂不堪的屋內,他們找到了麼四婆婆那把遺失的柴刀。上面沾滿血跡。經過化驗,柴刀上血跡的血型與麼四婆婆的血型一致。

    接下去要做的事是盡快找到麼四婆婆生前積下的那筆錢。「我要排除搶劫殺人的可能性。」馬哲說,看來馬哲在心裡已經認定罪犯是瘋子了。

    然而一個星期下來,儘管所有該考慮的地方都尋找過了,可還是沒有找到那筆錢。馬哲不禁有些急躁,同時他覺得難以找到了。儘管案件尚留下一個疑點,但馬哲為了不讓此案拖得過久,便斷然認為麼四婆婆將錢藏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而決定逮捕瘋子了。當馬哲決心已下後,小李卻顯的猶豫不決。他問馬哲:「逮捕誰?」馬哲彷彿一下子沒有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可是。」小李說,「那是個瘋子。」

    馬哲沒有說話,慢慢走到窗口。這二樓的窗口正好對著大街。他看到不遠處圍著一群人,周圍停滿了自行車,兩邊的人都無法走過去了。中間那瘋子正舒舒服服躺在馬路上。因為交通被阻塞,兩邊的行人都怒氣沖沖,可他們無可奈何。

    河水一直在流著,秋天已經走進了最後的日子。兩岸的柳樹開始蒼老,天空仍如從前一樣明淨,可天空下的田野卻顯得有些淒涼。幾隻麻雀在草叢裡踱來踱去,青草茁壯成長,在河兩旁迎風起舞。有一行人來到了河邊。

    「後來才知道是一個瘋子干的。」有人這麼說。顯然他是在說那樁兇殺案,而他的聽眾大概是異鄉來的吧。

    「就是我們剛才看到的那個瘋子。」那人繼續說。

    「就是一看到你就嚇得亂叫亂跑的那個瘋子?」他們中間一人問。「是的,因為他是個瘋子,公安局的人對他也就沒有辦法,所以把他交給我們了。我用繩子捆了他一個星期,從此他一看到我就十分害怕。」此刻他們已經走到了小河轉彎處。那人說:「到了,就在那個地方,放著一顆人頭。」

    他們沿著轉彎的小河也轉了過去。「這地方真不錯。」有一人這麼說。那人回過頭去笑笑,然後用手一指說:「就在這裡,有顆人頭。」他剛一說完馬上就愣住了。隨即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哨子般驚叫起來,而其他的人都嚇得目瞪口呆。

    馬哲站在那小小的墳堆旁,那顆人頭已經被取走,屍體也讓人抬走了。暴露在馬哲眼前的是一個淺淺的坑,他看到那翻出來的泥土是灰紅色的,上面有幾塊不規則的血塊,一隻死者的黑色皮鞋被扔在坑邊,皮鞋上也有血跡,皮鞋倒躺在那裡,皮鞋與馬哲腳上穿的皮鞋一模一樣。

    馬哲看了一會後,朝河邊走去了,此刻中午的陽光投射在河面上,河面像一塊綢布般熠熠生輝。他想起了那一群鵝,若此刻鵝群正在水面上移動,那將是怎樣一副景象?他朝四周望去,感到眼睛裡一片空白,因為鵝群沒有出現在他的視線中。「那瘋子已經關起來了。」馬哲身旁一個人說。「我們一得到報告,馬上就去把瘋子關起來,並且搜了他的房間,搜到了一把柴刀,上面沾滿血跡。」

    在案發的當天中午,曾有兩人看到瘋子提著一條水淋淋的衣服走回來,但他們事後都說沒在意。

    「為什麼沒送他去精神病醫院?」馬哲這時轉過身去問。

    「本來是準備送他去的,可後來……」那人猶豫了一下,又說,「後來就再沒人提起了。」

    馬哲點點頭,離開了河邊。那人跟在後面,繼續說:「誰會料到他還會殺人。大家都覺得他不太會……」他發現馬哲已經不在聽了,便停止不說。

    在一間屋子的窗口,馬哲又看到了那個瘋子。瘋子那時正在自言自語地坐在地上,褲子解開著,手伸進去像是捉跳蚤似地十分專心。捉了一陣,像是捉到了一隻,於是他放進嘴裡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這時他看到了窗外的馬哲,就樂呵呵地傻笑起來。馬哲看了一會,然後轉過臉去。他突然吼道:「為什麼不把他捆起來?」

    死者今年三十五歲,職業是工人。據法醫驗定,兇手是從頸後用柴刀砍下去的,與麼四婆婆的死狀完全一致,而瘋子屋裡找到的那把柴刀上的血跡,經過化驗也與死者的血型一致。那瘋子被繩子捆了兩天後,便讓人送到離此不遠的一家精神病醫院去了。「死者是今年才結婚的,他妻子比他小三歲。」小李說。「而且已經懷孕了。」死者的妻子坐在馬哲對面,她臉色蒼白,雙手輕輕擱在微微隆起的腹部。她的目光在屋內游來游去。

    此刻是在死者家中,而在離此二里路的火化場裡,正進行著死者的葬禮。家中的一切擺設都讓人覺得像陽光一樣新鮮。「我們都三十多歲了,我覺得沒必要把房間佈置成這樣。可他一定要這樣佈置。」她對馬哲說,那聲音讓人覺得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在下午就要離開這裡的時候,馬哲突然想去看望一下死者的妻子。於是他就坐到這裡來了。

    「結果結婚那天,他們一進屋就都驚叫了起來,他們都笑我們倆,那天你沒有來吧!」馬哲微微一怔。她此刻正詢問似地看著他,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仔細看了一會馬哲,然後說:「你是沒有來。那天來的人很多,但我都記得。我沒有看到你。」「我是沒有來。」馬哲說。

    「你為什麼不來呢?」她驚訝地問。

    這話讓馬哲也驚訝起來。他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你應該來。」她將目光移開,輕輕地埋怨道。

    「可是……」馬哲想說他不知道他們的婚事,但一開口又猶豫起來。他想了想後才說:「我那天出差了。」他心想,我與你們可是素不相識。她聽後十分遺憾地說:「真可惜,你不來真可惜。」

    「我很後悔。」馬哲說。「要是當初不去出差,我就能參加你們的婚禮了。」

    她同情地望著馬哲,看了很久才認真地點點頭。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一到家就吐了。」她說著扭過頭去在屋內尋找著什麼,找了一會才用手朝放著彩電的地方一指。「就吐在那裡,吐了一大攤。」她用手比劃著。

    馬哲點了點頭。「你也聽說了?」她略略有些興奮地問。

    「是的。」馬哲回答。「我也聽說了。」

    她不禁微微一笑,接著繼續問:「你是聽誰說的?」

    「很多人都這麼說。」馬哲低聲說道。

    「是嗎?」她有些驚訝。「他們其他還說了些什麼?」

    「沒有了。」馬哲搖搖頭。

    「真的沒有說什麼?」她仍然充滿希望地問道。

    「沒有。」她不再說話,扭過頭去看著她丈夫曾經嘔吐的地方,她臉上出現了羞澀的笑意。接著她回過頭來問馬哲:「他們沒有告訴你我們咬蘋果的事?」

    「沒有。」於是她的目光又在屋內搜尋起來,隨後她指著那吊燈說:「就在那裡。」馬哲仰起頭,看到了那如蓮花盛開般的茶色吊燈。吊燈上還蕩著短短的一截白線。

    「線還在那裡呢。」她說。「不過當時要長多了,是後來被我扯斷的。他們就在那裡掛了一隻蘋果,讓我們同時咬。」說到這裡,她朝馬哲微微一笑。「我丈夫剛剛嘔吐完,可他們還是不肯放過他,一定要讓他咬。」接著她陷入了沉思之中,那蒼白的臉色開始微微有些泛紅。

    這時馬哲聽到樓下雜亂的腳步聲。那聲音開始沿著樓梯爬上來。他知道死者的葬禮已經結束,送葬的人回來了。

    她也聽到了那聲音。起先沒注意,隨後她皺起眉頭仔細聽了起來。接著她臉上的神色起了急劇的變化,她彷彿正在慢慢記起一樁被遺忘多年的什麼事。

    馬哲這時悄悄站了起來,當他走到門口時,迎面看到了一隻被捧在手中的骨灰盒。他便側身讓他們一個一個走了進去。然後他才慢慢地走下樓,直到來到大街上時,他仍然沒有聽到他以為要聽到的那撕心裂膽的哭喊聲。

    當走到碼頭時,他看到小李從汽艇裡跳上岸,朝他走來。

    「你還記得那個叫許亮的人嗎?」小李這樣問。

    「怎麼了?」馬哲立刻警覺起來。

    「他自殺了。」「什麼時候?」馬哲一驚。

    「就在昨天。」

    9

    發現許亮自殺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

    「我是許亮的朋友。」他說。他似乎很不願意到這裡來。

    「我是昨天上午去他家的,因為前一天我們約好了一起去釣魚,所以我就去了。我一腳踢開了他的房門。我每次去從不敲門,因為他告訴我他的門鎖壞了,只要踢一腳就行了。他自己也已有兩年不用鑰匙了。他這辦法不錯。現在我也不用鑰匙,這樣很方便。而且也很簡單,只要經常踢,門鎖就壞了。」說到這裡,他問馬哲:「我說到什麼地方了?」

    「你踢開了門。」馬哲說。

    「然後我就走了進去,他還躺在床上睡覺。睡得像死人一樣。我就去拍拍他的屁股,可他沒理我。然後我去拉他的耳朵,大聲叫著他的名字,可他像死人一樣。我從來沒有見過睡得這麼死的人。」他說到這裡彷彿很累似的休息了一會,接著又說:「然後我看到床頭櫃上有兩瓶安眠酮,一瓶還沒有開封,一瓶只剩下不多了。於是我就懷疑他是不是自殺。但我拿不準。便去把他的鄰居叫進來,讓他們看看,結果他們全驚慌失措地大叫起來。完了。」他如釋重負般地舒了口氣,隨後又低聲嘟噥道:「自殺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然後他站起來準備走了,但他看到馬哲依舊坐著,不禁心煩地問:「你還要知道點什麼?」

    馬哲用手一指,請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隨後問:「你認識許亮多久了?」「不知道。」他惱火地說。

    「這可能嗎?」「這不可能。」他說,「但問題是這很麻煩,因為要回憶,而回憶實在太麻煩。」「你是怎樣和他成為朋友的?」馬哲問。

    「我們常在一起釣魚。」說到釣魚他開始有些高興了。

    「他給你什麼印象?」馬哲繼續問。

    「沒印象。」他說。「他又不是什麼英雄人物。」

    「你談談吧。」「我說過了沒印象。」他很不高興地說。「隨便談談。」「是不是現在自殺也歸公安局管了?」他惱火地問。

    馬哲沒有回答,而是擺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

    「好吧。」他無可奈何地說。「他這個人……」他皺起眉頭開始想了。「他總把別人的事想成自己的事。常常是我釣上來的魚,可他卻總說是他釣上來的。反正我也無所謂是誰釣上的。他和你說過他曾經怎樣釣上來一條三十多斤的草魚嗎?」

    「沒有。」「可他常這麼對我說。而且還繪聲繪色。其實那魚是我釣上的,他所說的是我的事。可是這和他的自殺有什麼關係呢?他的自殺和你們又有什麼關係?」他終於發火了。

    「他為什麼要自殺?」馬哲突然這樣問。

    他一愣,然後說:「我怎麼知道?」

    「你的看法呢?」馬哲進一步問。

    「我沒有看法。」他說著站起來就準備走了。

    「別走。」馬哲說,「他自殺與瘋子殺人有關嗎?」

    「你別老糾纏我。」他對馬哲說,「我對這種事討厭,你知道嗎?」「你回答了再走。」「有關又怎樣?」他非常惱火地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你們既然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問我?」

    「你說吧。」馬哲說。「好吧。」他怨氣重重地說。「那個麼四婆婆死時,他找過我,要我出來證明一下,那天傍晚曾在什麼地方和他聊天聊了一小時,但我不願意。那天我沒有見過他,根本不會和他聊天。我不願意是這種事情太麻煩。」他朝馬哲看看,又說:「我當時就懷疑麼四婆婆是他殺的,要不他怎麼會那樣。」他又朝馬哲看看。「現在說出來也無所謂了,反正他不想活了。他想自殺,儘管沒有成功,可他已經不想活了。你們可以把他抓起來,在這個地方。」他用手指著太陽穴。「給他一槍,一槍就成全他了。」

    當馬哲和小李走進病房時,許亮正半躺在床上,他說:「我知道你們會來找我的。」仍然是這句話。

    「我們是來探望你的。」馬哲說著在病床旁一把椅子上坐下,小李便坐在了床沿上。許亮已經骨瘦如柴,而且眼窩深陷。他躺在病床上,像是一副骨骼躺在那裡。儘管他說話的語氣仍如從前,可那神態與昔日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怎麼辦呢?」他自言自語地說著,兩眼茫然地望著馬哲。

    「你有什麼話就說吧。」馬哲說。

    許亮點點頭,他說:「我知道你們要來找我的,我知道自己隨便怎樣也逃脫不掉了。上次你們放過我,這次你們一定不會放過我的。所以我就準備……」他暫停說話,吃力地喘了幾口氣。「這一天遲早都要到來的,我想了很久,想到與其讓一顆子彈打掉半個腦殼,還不如吃安眠酮睡過去永遠不醒。」說到這裡他竟得意地笑了笑,隨後又垂頭喪氣起來。「可是沒想到我又醒了過來,這些該死的醫生,把我折得的好苦。」他惡狠狠低聲罵了一句。「但是也怪自己。」他立刻又責備自己了。「我不想死得太痛苦。所以我就先吃了四片,等到藥性上來後,再趕緊去吃,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吞下了大半瓶後就不知道自己了,我就睡死過去了。」他說到這裡竟滑稽地朝馬哲做了個鬼臉。接著他又哭喪著臉說:「可是誰想到還是讓你們找到了。」「那麼說,你前天中午也在河邊?」小李突然問。

    「是的。」他無力地點點頭。

    小李用眼睛向馬哲暗示了一下,但馬哲沒有理會。

    「自從那次去河邊過後,我就再也沒有去過,但後來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我怕自己要是不再去河邊,你們會懷疑我的。」他朝馬哲狡猾地笑笑。「我知道你們始終沒有放棄對我的懷疑。我覺得你們真正懷疑的不是瘋子,而是我。你們那麼做無非是想讓我放鬆警惕。」他臉上又出現了得意的神色,彷彿看破了馬哲的心事。「因此我就必須去河邊走了走,於是我又看到了一顆人頭。」他悲哀地望著馬哲。

    「然後你又看到了那個瘋子在河邊洗衣服?」小李問。

    「是的。」他說,然後苦笑了一下。

    「你就兩次去過河邊?」

    他木然地點點頭。「而且兩次都看到了人頭?」小李繼續問。

    這次他沒有什麼表示,只是迷惑地看著小李。

    「這種可能存在嗎?會有人相信嗎?」小李問道。

    他朝小李親切地一笑,說:「就連我自己都不會相信。」

    「我認為,」小李在屋內站著說話,馬哲坐在椅子裡。局裡的汽艇還得過一小時才到,他們得在一小時以後才能離開這裡。「我認為我們不能馬上就走。許亮的問題還沒調查清楚。麼四婆婆案件裡還有一個疑點沒有澄清。而且在兩次案發的時間裡,許亮都在現場。用偶然性來解釋這些顯然是不能使人信服的,我覺得許亮非常可疑。」

    馬哲沒有去看小李,而是將目光投到窗外,窗外有幾片樹葉在搖曳,馬哲便判斷著風是從哪個方向吹來的。

    「我懷疑許亮參與了兇殺。我認為這是一樁非常奇特的案件。一個正常人和一個瘋子共同製造了這樁兇殺案。這裡有兩種可能性,一是整個兇殺過程以瘋子為主,許亮在一旁望風和幫助。二是許亮沒有動手,而是教唆瘋子,他離得較遠,一旦被人發現他就可以裝出大叫大喊的樣子。但這兩種可能都是次要的,作為許亮,他作案的目的是搶走麼四婆婆身上的錢。」馬哲這時轉過頭來了,彷彿他開始聽講。

    「而作案後他很可能參與了現場佈置,他以為這奇特的現場會轉移我們的注意。因為正常人顯然是不會這樣佈置現場的。案後他又尋求別人作偽證。」

    馬哲此刻臉上的神色認真起來了。

    「第二起案發時這兩人又在一起。顯然許亮不能用第一次方法來蒙騙我們了,於是他假裝自殺,自殺前特意約人第二天一早去叫他,說是去釣魚。而自殺的時間是在後半夜。這是他告訴醫生的,並且只吃了大半瓶安眠酮,一般決心自殺的人是不會這樣的。他最狡猾的是主動說出第二次案發時他也在河邊,這是他比別的罪犯高明之處,然後裝著害怕的樣子而去自殺。」這時馬哲開口了,他說:「但是許亮在第二起案發時不在河邊,而在自己家中。他的鄰居看到他在家中。」

    小李驚愕地看著馬哲,許久他才喃喃地問:「你去調查過了?」馬哲點點頭。「可是他為什麼說去過河邊?」小李感到迷惑。

    馬哲沒有回答,他非常疲倦地站了起來,對小李說:「該去碼頭了。」

    兩年以後,麼四婆婆那間屋子才住了人。當那人走進房屋時,發現牆角有一堆被老鼠咬碎的麻繩,而房樑上還掛著一截麻繩,接著他又在那碎麻繩裡發現了同樣被咬碎的鈔票。於是麼四婆婆一案中最後遺留的疑點才算澄清。麼四婆婆把錢折成細細一條編入麻繩,這是別人根本無法想到的。

    也是在這個時候,瘋子回來了。瘋子在精神病醫院呆了兩年,他嘗盡了電療的痛苦,出院時已經憔悴不堪。因為瘋子一進院就毆打醫生,所以他在這兩年裡接受電療的次數已經超出了他的生理負擔。在最後的半年裡,他已經臥床不起。於是院方便通知鎮裡,讓他們把瘋子領回去。他們覺得瘋子已經不會活得太久了,他們不願讓瘋子死在醫院裡,而此刻鎮裡正在為瘋子住院的費用發愁,本來鎮上的民政資金就不多,瘋子一住院就是兩年,實在使他們發愁,因此在此時接到這個通知,不由讓他們鬆了一口氣。

    瘋子是躺在擔架上被人抬進老郵政弄的。此前,鎮裡已經派人將他的住所打掃乾淨。瘋子被抬進老郵政弄時,很多人圍上去看。看到這麼多的人圍上來,躺在擔架裡的瘋子便縮成了一團,驚恐地低叫起來。那聲音像鴨子似的。

    此後瘋子一直躺在屋內,由居委會的人每日給他送吃的去。那些日子裡,弄裡的孩子常常扒在窗口看瘋子。於是老郵政弄的人便知道什麼時候瘋子開始坐起來,什麼時候又能站起來走路。一個多月後,瘋子竟然來到了屋外,坐在門口地上曬太陽,儘管是初秋季節,可瘋子坐在門口總是瑟瑟打抖。當瘋子被抬進老郵政弄時,似乎奄奄一息,沒想到這麼快他又恢復了起來。而且不久後他不再怕冷,開始走來走去,有時竟又走到街上去站著了。

    後來有人又在弄口看到瘋子提著一條水淋淋的衣服走了過來。起先他沒在意,可隨即心裡一怔,然後他看到瘋子另一隻手裡正拿著一把沾滿血跡的柴刀,不禁毛骨悚然。許亮敲開了鄰居的房門,讓他的鄰居一怔。這個從來不和他們說話的人居然站到他們門口來了。

    許亮站在門口,隨便他們怎麼邀請也不願進去。他似笑似哭地對他們說:「我下午去河邊了,本來我發誓再也不去河邊,可我今天下午又去了。」

    瘋子又行兇殺人的消息是在傍晚的時候傳遍全鎮的。此刻他們正在談論這樁事,瘋子三次行兇已經使鎮上所有的人震驚不已。許亮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們面前的。聽了許亮的話,他們莫名其妙。因為他們看到許亮整個下午都在家。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又到河邊去了。」許亮呆呆地說。既是對他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可是你下午不是在家嗎?」

    「我下午在家?」許亮驚訝地問。「你們看到我在家?」

    他們互相看看,不知該如何回答。

    於是許亮臉上的神情立刻黯了下去。他搖著頭說:「不,我下午去河邊了。我已經發誓不去那裡,可我下午又去。」他痛苦地望著他們。他們面面相覷。「我又看到了一顆人頭。」說到這裡,許亮突然笑了起來,「我又看到了一顆人頭。」「可是你下午不是在家嗎?」他們越發覺得莫名其妙。

    「而且我又看到。」他神秘地說。「我又看到那個瘋子在洗衣服了。」他們此刻目瞪口呆了。

    許亮這時十分愉快地嘻笑起來,然而隨即他又立刻收起笑容像是想起了什麼,茫然地望著他們,接著轉身走開了。不一會他們聽到許亮敲另一扇門的聲音。

    馬哲又來到了河邊。不知為何他竟然又想起了那群鵝。他想像著它們在河面上游動時那像船一樣莊重的姿態。他現在什麼都不願去想,就想那一群鵝,他正努力回想著當初凌晨一腳踩進鵝群時情景,於是他彷彿又聽到了鵝群因為驚慌發出的叫聲。此刻現場已經被整理過了,但馬哲仍不願朝那裡望。那地方叫他心裡噁心。這次被害的是個孩子。馬哲只是朝那顆小小的頭顱望了一眼就走開了。小李他們走了上去。不知為何馬哲突然發火了,他對鏡上派出所的民警吼道:「為什麼要把現場保護起來?」「這……」民警不知所措地看著馬哲。

    馬哲的吼聲使小李有些不解,他轉過臉去迷惑地望著馬哲。這時馬哲已經沿著河邊走了過去。那民警跟在後面。

    走了一會,馬哲才平靜地問民警:「那群鵝呢?」

    「什麼?」民警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麼四婆婆養的那些鵝。」

    「不知道。」民警回答。

    馬哲聽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這天晚上,小李告訴馬哲,被害者就是發現麼四婆婆人頭的那個孩子。馬哲聽後呆了半天,然後才說:「他父親不是不准他去河邊了嗎?」小李又說:「許亮死了,是自殺的。」

    「可是那孩子為什麼要去河邊呢?」馬哲自言自語,隨即他驚愕地問小李:「死了?」

    那是一個夏日之夜,月光如細雨般掉落下來。街道在梧桐樹的陰影裡躺著,很多人在上面走著,發出的聲音很零亂,夏夜的涼風正在吹來又吹去。

    那個時候他正從一條弄堂裡走了出來,他正站在弄堂口猶豫著。他在想著應該往左邊走呢還是往右邊走。因為往左邊或者右邊走對他來說都是一樣,所以他猶豫著但他猶豫的時候心裡沒感到煩躁,因為他的眼睛沒在猶豫,他的眼睛在街道上飄來飄去。因此漸漸地他也就不去考慮該往何處走了,他只是為了出來才走到弄口的,現在他已經出來了也就沒必要煩躁不安。他本來就沒打算去誰的家,也就是說他本來就沒有什麼固定的目標。他只是因為夏夜的誘惑才出來的,他知道現在去朋友的家也是白去,那些朋友一定都在外面走著。

    所以他在弄口站著時,就感到自己與走時一樣。這種感覺是旁人的走動帶給他的。他此刻正心情舒暢如欣賞電影廣告似的,欣賞著女孩子身上裙子的飄動,她們身上各種香味就像她們長長的頭髮一樣在他面前飄過。而她們的聲音則在他的耳朵裡優美地旋轉,旋得他如醉如癡。

    從他面前走過的人中間,也有他認識的,但不是他的朋友。他們有的就那麼走了過去,有的卻與他點頭打個招呼。但他們沒邀請他,所以他也不想加入進去。他正想他的朋友們也會從他面前經過,於是一方面盼著他們,一方面又並不那麼希望他們出現。因為他此刻越站越自在了。

    這個時候他看到有一個人有氣無力地走了過來,那人不是在街道中間走,而是貼著人行道旁的圍牆走了過來。大概是為了換換口味,他就對那人感興趣了,他感到那人有些古怪,尤其是那人身上穿的衣服讓他覺得從未見過。

    那人已經走到了他跟前,看到他正仔細打量著自己,那人臉上露出了奇特的笑容,然後笑聲也響了起來,那笑聲斷斷續續、時高時低,十分刺耳。

    他起先一愣,覺得這人似乎有些不正常,所以也就轉回過臉去繼續往街道上看。可是隨即他又想起了什麼,便立刻扭回頭去,那人已經走了幾步遠了。

    他似乎開始想起了什麼,緊接著他猛地竄到了街道中間,隨即朝著和那人相反的方向跑了起來,邊跑邊聲嘶力竭地喊:「那瘋子又回來了。」正在街上走著的那些人都被他的叫聲搞得莫名其妙,便停下腳步看著他。然而當聽清了他的叫聲後,他們不禁毛骨悚然,互相詢問著同時四處打量,擔心那瘋子就在身後什麼地方站著。他跑出了二十多米遠,才慢慢停下來,然後氣喘吁吁又驚恐不已地對周圍的人說:「那殺人的瘋子又回來了。」

    這時他聽到遠處有一個聲音飄過來,那聲音也在喊著瘋子回來了。起先他還以為是自己剛才那叫聲的回音,但隨即他聽出了是另一個人在喊叫。

    馬哲是在第二天知道這個消息的,當時他呆呆地坐了半天,隨後走到隔壁房間去給妻子掛了個電話,告訴她今晚可能不回家了。妻子在電話裡遲疑了片刻,才說聲知道。那時小李正坐在他對面,不禁抬起頭來問:「又有什麼情況?」「沒有。」馬哲說著把電話擱下。

    兩小時後,馬哲已經走在那小鎮的街上了。他沒有坐局裡的汽艇,而是坐小客輪去的。當他走上碼頭時,馬上就有人認出了他。有幾個人迎上去告訴他:「那瘋子又回來了。」他點點頭表示已經知道。「但是誰都沒有看到他。」

    聽了這話,馬哲不禁站住了。

    「昨晚上大家叫了一夜,誰都沒睡好。可是今天早晨互相一問,大家都說沒見到。」那人有些疲倦地說。

    馬哲不由皺了一下眉,然後他繼續往前走。

    街上十分擁擠,馬哲走去時又有幾個人圍上去告訴他昨晚的情景,大家都沒見到瘋子,難道是一場虛驚?

    當他坐在小客輪裡時,曾想像在老郵政弄瘋子住所前圍滿著人的情景。可當他走進老郵政界時,看到的卻是與往常一樣的情景。弄裡十分安靜。只有幾位老太太在生煤球爐,煤煙在弄堂裡瀰漫著。此刻是下午兩點半的時候。

    一個老太太走上去對他說:「昨晚上不知是哪個該死的在亂叫瘋子回來了。」

    馬哲一直走到瘋子的住所前,那窗上沒有玻璃,糊著一層塑料紙,塑料紙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灰塵。馬哲在那裡轉悠了一會,然後朝弄口走去。

    來到街上他看到派出所的一個民警正走過來,他想逃避已經來不及了,因為民警叫著他的名字走了上來。

    「你來了。」民警笑著說。

    馬哲點了點頭。「你知道嗎?昨晚上大家虛驚一場。說是瘋子又回來了,結果到今天才知道是一場惡作劇。我們找到了那個昨晚在街上亂叫的人,可他也說是聽別人說的。」「我聽說了。」馬哲說。

    然後那民警問:「你來有事嗎?」

    馬哲遲疑了一下,說:「有一點私事。」

    「要我幫忙嗎?」民警熱情地說。

    「已經辦好了,我這就回去。」馬哲說。

    「可是下一班船要三點半才開,還是到所裡去坐坐吧。」

    「不,」馬哲急忙搖了搖手,說:「我還有別的事。」然後就走開了。幾分鐘以後,馬哲已經來到了河邊。河邊一如過去那麼安靜,馬哲也如過去一樣沿著河邊慢慢走去。此刻陽光正在河面上無聲地閃耀,沒有風,於是那長長倒垂的柳樹像是佈景一樣。河水因為流動發出了掀動的聲音。馬哲看到遠處那座木橋像是一座破舊的城門。有兩個孩子坐在橋上,腳在橋下晃蕩著,他們手中各拿著一根釣魚桿。

    沒多久,馬哲就來到了小河轉彎處,這是一條死河,它是那條繁忙的河流的支流。這裡幽靜無比。走到這裡時,馬哲站住腳仔細聽起來。他聽到了輕微卻快速的說話聲。於是他走了過去。瘋子正坐在那裡,身上穿著精神病醫院的病號服。他此刻正十分舒暢地靠在一棵樹上,嘴裡自言自語。他坐的那地方正是他三次作案的現場。

    馬哲看到瘋子,不禁微微一笑,他說:「我知道你在這裡!」

    瘋子沒有答理,繼續自言自語,隨即他像是憤怒似地大叫大嚷起來。馬哲在離他五米遠的地方站住。然後扭過頭去看看那條河和河那邊的田野接著又朝那座木橋望了一會,那兩個孩子仍然坐在橋上。當他回過頭來時,那瘋子已經停止說話,正朝馬哲癡呆地笑著。馬哲便報以親切一笑,然後掏出手槍對準瘋子的腦袋。他扣動了板機。

    10

    「你瘋啦?」局長聽後失聲驚叫起來。

    「沒有。」馬哲平靜地說。

    馬哲是在三點鐘的時候離開河邊的。他在瘋子的屍體旁站了一會,猶豫著怎樣處理他。然後他還是決定走開。走開時他看到遠處木橋上的兩個孩子依舊坐著,他們肯定聽到了剛才那一聲槍響,但他們沒注意。馬哲感到很滿意。十分鐘後,他已經走進了鎮上的派出所。剛才那個民警正坐在門口。看著斜對面買香蕉的人而打發著時間。當他看到馬哲時不禁興奮地站了起來,問:「辦完了?」「辦完了。」馬哲說著在門口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時他感到口乾舌燥,便向民警要一杯涼水。

    「泡一杯綠茶吧。」民警說。

    馬哲搖搖頭,說:「就來杯涼水。」

    於是民警進屋去拿了一杯涼水,馬哲一口氣喝了下去。

    「還要嗎?」民警問。「不要了。」馬哲說。然後他瞇著眼睛看他們買香蕉。

    「這些香蕉是從上海販過來的。」民警向馬哲介紹。

    馬哲朝那裡看了一會,也走上去買了幾斤。他走回來時,民警說:「在船裡吃吧。」他點點頭。

    然後馬哲看看表,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對民警說:「瘋子在河邊。」那民警一驚。「他已經死了。」「死了。」「是被我打死的。」馬哲說。

    民警目瞪口呆,然後才明白似地說:「你別開玩笑。」

    但是馬哲已經走了。現在馬哲就坐在局長對面,那支手槍放在桌子上。當馬哲來到局裡時,已經下班了,但局長還在。起先局長也以為他在開玩笑,然而當確信其事後局長勃然大怒了。

    「你怎麼幹這種蠢事。」

    「因為法律對他無可奈何。」馬哲說。

    「可是法律對你是有力的。」局長幾乎喊了起來。

    「我不考慮這些。」馬哲依舊十分平靜地說。「但你總該為自己想一想。」局長此刻已經坐不住了,他煩躁地在屋內走來走去。馬哲像是看陌生人似地看著他,彷彿沒有聽懂他的話。

    「可你為什麼不這樣想呢?」

    「我也不知道。」馬哲說。

    局長不禁歎了口氣,然後又在椅子上坐下來。他難過地問馬哲:「現在怎麼辦呢?」馬哲說:「把我送到拘留所吧。」

    局長想了一下,說:「你就在我辦公室呆著吧。」他用手指一指那折疊鋼絲床。「就這樣睡吧,我去把你妻子叫來。」

    馬哲搖搖頭,說:「你這樣太冒險了。」

    「冒險的是你,而不是我。」局長吼道。

    妻子進來的時候,剛好有一抹霞光從門外掉了進去。那時馬哲正坐在鋼絲床上,他沒有去想已經發生的那些事,也沒想眼下的事。他只是感到心裡空蕩蕩的,所以他竟沒聽到妻子走進來的腳步聲。是那邊街道上有幾個孩子唱歌的聲音使他猛然抬起頭來,於是他看到妻子就站在身旁。他便站起來,他想對她表示一點什麼,可他重又坐了下去。她就將一把椅子拖過來,面對著他坐下。她雙手放在腿上。這個坐姿是他很熟悉的,他不禁微微一笑。

    「這一天終於來了。」她說。同時如釋重負似地鬆了口氣。

    馬哲將被子拉過來放在背後,他身體靠上去時感到很舒服。於是他就那麼靠著,像欣賞一幅畫一樣看著她。

    「從此以後,你就不再會半夜三更讓人叫走,你也不會時常離家了。」她臉上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神色。

    她繼續說:「儘管你那一槍打得真蠢,但我還是很高興,我以後再也不必為你擔憂了,因為你已經不可能再幹這一行。」馬哲轉過臉去望著門外,他似乎想思索一些什麼,可腦子裡依舊空蕩蕩的。「就是你要負法律責任了。」她憂傷地說,但她很快又說:「可我想不會判得太重的,最多兩年吧。」

    他又將頭轉回來,繼續望著他的妻子。

    「可我要等你兩年。」她憂鬱地說。「兩年時間說短也短,可說長也真夠長的。」他感到有些疲倦了,便微微閉上眼睛。妻子的聲音仍在耳邊響著,那聲音讓他覺得有點像河水流動時的聲音。

    醫生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他有著一雙憂心忡忡的眼睛。他從門外走進來時彷彿讓人覺得他心情沉重。馬哲看著他,心想這就是精神病醫院的醫生。

    昨天這時候,局長對馬哲說:「我們為你找到了一條出路,明天精神病醫生就要來為你診斷,你只要說些顛三倒四的話就行了。」馬哲似聽非聽地望著局長。

    「還不明白?只要能證明你有點精神失常,你就沒事了。」

    現在醫生來了,並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局長和妻子坐在他身旁。他感到他倆正緊張地看著自己心裡覺得很滑稽。醫生也在看著他,醫生的目光很憂鬱,彷彿他有什麼不快要向馬哲傾吐似地。「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他看到醫生的嘴唇嚅動了一下,然後有一種聲音飄了過來。「你哪一年出生的?」醫生重新問了一句。

    他聽清了,便回答:「五一年。」

    「姓名?」「馬哲。」「性別?」「男。」馬哲覺得這種對話有點可笑。

    「工作單位?」「公安局。」「職務?」「刑警隊長。」儘管他沒有朝局長和妻子看,但他也已經知道了他們此刻的神態。他們此刻準是驚訝地望著他。他不願去看他們。「你什麼時候結婚的?」醫生的聲音越來越憂鬱。

    「八一年。」「你妻子是誰?」他說出了妻子的名字,這時他才朝她看了一眼,看到她正怔怔地望著自己。他不用去看局長,也知道他現在的表情了。「你有孩子嗎?」「沒有。」他回答,但他對這種對話已經感到厭煩了。

    「你哪一年參加工作的?」

    馬哲這時說:「我告訴你,我很正常。」

    醫生沒理睬,繼續問:「你哪一年出生的?」

    「你剛才已經問過了。」馬哲不耐煩地回答。

    於是醫生便站了起來,當醫生站起來時,馬哲看到局長已經走到門口了,他扭過頭去看妻子,她這時正淒涼地望著自己。

    醫生已經是第四次來了。醫生每一次來時臉上的表情都像第一次,而且每一次都是問著同樣的問題。第二次馬哲忍著不向他發火,而第三次馬哲對他的問話不予理睬。可他又來了。妻子和局長所有的話,都使馬哲無動於衷。只有這個醫生使他心裡很不自在。當醫生邁著沉重的腳步,憂心忡忡地在他對面坐下來時,他立刻垂頭喪氣了。他試圖從醫生身上找出一些不同於前三次的東西。可醫生居然與第一次來時一模一樣的神態。這使馬哲感到焦燥不安起來。

    「你哪一年出生的?」又是這樣的聲音,無論是節奏還是音調都與前三次無異。這聲音讓馬哲覺得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你哪一年出生的?」醫生又問。

    這聲音在折磨著他。他無力地望了望自己的妻子。她正鼓勵地看著他。局長坐在妻子身旁,局長此刻正望著窗外。他感到再也無法忍受了,他覺得自己要吼叫了。

    「八一年。」馬哲回答。

    隨即馬哲讓自己的回答吃了一驚。但不知為何他竟感到如釋重負一樣輕鬆起來。於是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醫生繼續問:「姓名?」

    馬哲立刻回答了妻子的姓名。隨後向妻子望去。他看到她因高興和激動眼中已經潮濕。而局長此刻正轉回臉來,滿意地注視著他。「工作單位?」馬哲遲疑了一下,接著說:「公安局。」隨後立即朝局長和妻子望去,他發現他倆明顯地緊張了起來,於是他對自己回答的效果感到很滿意。「職務?」馬哲回答之前又朝他們望了望,他們此刻越發緊張了。於是他說:「局長。」說完他看到他倆全鬆了口氣。

    「你什麼時候結婚的?」

    馬哲想了想,然後說:「我還沒有孩子。」

    「你有孩子嗎?」醫生像是機器似地問。

    「我還沒結婚。」馬哲回答,他感到這樣回答非常有趣。

    醫生便站起來,表示已經完了。他說:「讓他住院吧。」

    馬哲看到妻子和局長都目瞪口呆了,他們是絕對沒有料到這一步的。「讓我去精神病醫院?」馬哲心想,隨後他不禁哧哧笑起來。笑聲越來越響,不一會他哈哈大笑了。他邊笑邊斷斷續續地說:「真有意思呵。」

    後記

    三四年前,我寫過一篇題為《虛偽的作品》的文章,發表在1989年的《上海文論》上。這是一篇具有宣言傾向的寫作理論,與我前幾年的寫作行為緊密相關。

    文章中的諸多觀點顯示了我當初的自信與叛逆的歡樂,當初我感到自己已經洞察到藝術永恆之所在,我在表達思考時毫不猶豫。現在重讀時,我依然感到沒有理由去反對這個更為年輕的我,《虛偽的作品》對我的寫作依然有效。

    這篇文章始終沒有脫離這樣一個前提,那就是所有的理論都只針對我自己的寫作,不涉及到另外任何人。

    幾年後的今天,我開始相信一個作家的不穩定性,比他任何尖銳的理論更為重要。一成不變的作家只會快速奔向墳墓,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捉摸不定與喜新厭舊的時代,事實讓我們看到一個嚴格遵循自己理論寫作的作家是多麼可怕,而作家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在於經常的朝三暮四。為什麼幾年前我們熱衷的話題,現在已經無人顧及。是時代在變?還是我們在變?這是一個難以解答的問題,卻說明了固定與封閉的事物是不存在的。作家的不穩定性取決於他的智慧與敏銳的程度。作家是否能夠使自己始終置身於發現之中,這是最重要的。懷疑主義者告訴我們:任何一個命題的對立面,都存在著另外一個命題。這句話解釋了那些優秀的作家為何經常自己反對自己。作家不是神甫,單一的解釋與理論只會窒息他們,作家的信仰是沒有儀式的,他們的職責不是布道,而是發現,去發現一切可以使語言生輝的事物。無論是健康美麗的肌膚,還是潰爛的傷口,在作家那裡都應當引起同樣的激動。所以我現在寧願相信自己是無知的,實際上事實也是如此。任何知識說穿了都只是強調,只是某一立場和某一角度的強調。事物總是存在兩個以上的說法,不同的說法都標榜自己掌握了世界真實。可真實永遠都是一位處女,所有的理論到頭來都只是自鳴得意的手淫。

    對創作而言,不存在絕對的真理,存在的只是事實。比如藝術家與匠人的區別。匠人是為利益和大眾的需求而創作,藝術家是為虛無而創作。藝術家在任何一個時代都只能是少數派,而且往往是那個時代的笑柄,雖然在下一個時代裡,他們或許會成為前一時代的唯一代表,但他們仍然不是為未來而創作的。對於匠人來說,他們也同樣擁有未來。所以我說藝術家是為虛無而創作的,因為他們是這個世界上僅存的無知者,他們唯一可以真實感受的是來自精神的力量,就像是來自夜空和死亡的力量。在他們的肉體腐爛之前,是沒有人會去告訴他們,他們的創作給這個世界帶來了什麼?匠人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們每一分鐘都知道自己從實際中獲得了什麼,他們在臨死之前可以準確地計算出自己有多少成果。而藝術家只能來自於無知,又回到無知之中。

    一九九二年八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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